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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

时间:2024-05-04

薛雪

儿子和媳妇刚走,老头的二闺女玉梅就来了,把手里拎的黑塑料袋子递给她,说,这是给我爸买的基围虾,趁着是活的,赶紧做了。她接过塑料袋子,能感觉到虾在袋子里挣扎。一边往厨房走,就听玉梅问,今天谁来了?她停下脚步刚想回答,老头对二闺女说,是素芳儿子儿媳来了,坐一会儿就走了。玉梅哦了一声,我说屋里怎么一股子烟味呢。语气有些不快,把地板踩得咚咚响,使劲打开了透气窗。

她不用看也知道玉梅那张臃肿的脸上一定挂了霜,苦笑了下,扭身进了厨房。她把虾倒在水槽里仔细清洗过了,一只只捏着虾头用刀划开虾脊,剔除了虾线,虾便不能大幅度地挣扎,盘踞在盘子里轻微地抽搐。做这些的时候,她不觉得自己有多残忍,人们常说猪羊一刀菜,鱼虾也是,它们生来就是给人吃的,就像自己,怎么折腾最后还是得侍候人一样。世上万物都有自己的命运,谁也争不过命。

虾收拾完了配上佐料在锅里蒸上,她又从冰箱里拿出一小块牛肉放在水盆里缓上。晚饭清蒸基围虾、西红柿牛肉,再炒个瓜片拌个小菜就行了。玉梅不能在这儿吃,一会儿就走了。她倒是常来看她爸,但是很少在这儿吃。

虾蒸好了,牛肉在锅里小火炖上,西红柿、瓜片也都切好了装盘备用,电饭锅里闷上了米饭,这些都弄完了,她回到客厅,见透气窗还开着,屋里挺凉的,老头坐在沙发上,腿上盖着薄被,眼睛直瞅窗户。玉梅没在客厅,肯定是在她爸房间翻。那间卧室总是被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但是玉梅每次来都要在里面翻,也不知道她翻啥。

她把窗关上,又泡了一杯热茶给老头。这时候玉梅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从卧室出来,问她,我放在我爸床头柜上的项链哪去了?你给收起来了?

她一惊,项链?我从没看到过呀?没看到?怎么可能?我上次来的时候给我爸收拾床,嫌碍事摘下来随手放到床头柜上,咋就不见了呢?

她的心里很快平靜下来,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比自己大了几岁,快到六十了吧?自打自己进了这个门侍候老头,她就没给过自己好脸色看,只要来,她就屋里屋外地看,总想发现是不是少了啥。以往还好些,自打过了元旦,她的脸上就没晴过。自己在这个家待了快两年了,人家这是找理由开我呢。但是用项链来说事不行,今天儿子媳妇来看自己,连口饭都没在这儿吃,不就是怕玉梅和她的几个兄妹说啥?儿子两口子才走,玉梅就说项链没了,这她可不能让呛。她刚想说啥,老头不高兴了,冲二女儿说,玉梅你说啥呢?哪有什么项链?我天天在那屋睡,就没看到过。

玉梅斜着三角眼看她爸一眼,爸,你就护着她吧,她儿子媳妇刚走,我的项链就没了。我明明就放在床头柜上的。

她看着玉梅臃肿的身体在客厅里团团转,一副急慌慌寻找项链的样子,心里觉得很好笑,气愤也在心里不断升腾。她走过去站到玉梅面前,瘦小的身子和玉梅的高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是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弱,她不能让自己弱下去。你可以说我图谋你爸的财产,你也可以说我把你爸侍候得好是为了哄他多给我几个钱。行,这些我也懒得和你理论,因为财产还在你爸手里,你爸的工资卡也在,你也可以查,嗯,你可能早就查过了。侍候你爸我是凭良心在做,我不怕你合计。但是你今天说项链没了,这不行。我儿子媳妇是不会拿你项链的,我更不会。说完,她转身进了厨房。

玉梅站在客厅里冲厨房喊,你凶什么凶?你们没拿,项链哪去了?然后声音很大地数落她爸,都是你给惯的,让你换人你还不换,她到底哪好?老头回击她,你能回来就回来,不回来拉倒,别一回来就使脸色,你给谁看?我就不换。玉梅也不示弱,你不换也行,让她把项链给我找到。谁看到你的鬼项链了?你出的什么幺蛾子!老头大声斥责,声音被一连串的咳嗽淹没,咳了一阵,他气喘着说,好,好,不就是项链嘛,多少钱,我赔你。爸,你,你真是老糊涂了,气死我了,我,我还不管了呢。说着,她开始稀里哗啦穿羽绒服,房门一响,客厅恢复了平静,偶尔会响起一两声老头的咳嗽。

她在厨房里忙碌着最后的晚餐。

她去意已决,但并没有马上走,她得侍候着老头吃了这顿饭,也算是对老头的报答吧。在这家当保姆,侍候老头快两年了,她和老头之间建立了父女般的情感。这种情感别人理解不了,甚至是不愿意理解。有时候她自己也不能理解。

在来这家之前,她侍候过五个老头,年龄都在70岁以上,丧偶,也都是有儿有女的,要么是老头不愿意和儿女住在一起,要么是儿女们不愿意侍候老头,就找像她这般年龄的女人当保姆,侍候老人的一日三餐、洗洗涮涮,每个月3000元,供吃住。当然会有些保姆和老头暧昧,那就可以多赚一点,甚至有的保姆和老头在一起时间长了,便有了情愫或者野心,难免心就大了,谋划着占点老头的财产。她从来没有这些想法,也不和老头暧昧,就尽心地干着自己的活,干干净净地挣那每个月的3000块钱。她在五个老头家干的时间都不长,最长时间也没超过一年半。有三家是老头想和她暧昧,她主动辞职,有两家是儿女怕时间长了老头和她有了感情,找碴儿辞了她。

干的时间最长的就是这家了。老头从科研部门退休,她来做保姆时老头80岁,老伴去世一年。老头的四个儿女都挺有出息。大儿子大女儿都已经退休,平时来得少。来得最勤的就是二女儿玉梅和二儿子玉刚。玉梅是一个学校的校长,玉刚是一家企业的干部。两人在对她这个保姆的态度上还是有些分别的。玉梅总过来,是怕她对她爸照顾得不好,来了就是挑刺。玉刚来是看看他爸,每次来对她也是客客气气的。偶尔还会带着老婆孩子来,虽然不在这儿吃饭,但是会买很多菜和水果,偶尔还会给她带一件衣服或者鞋子啥的。奉行的宗旨就是,只要爸高兴就好,其他的一概不问。

但是近两个月,玉刚来的时候脸上的笑模样少了,和她说话哼哼哈哈地应付。她开始以为自己做错啥了,玉刚走了以后她和老头一起找原因,怎么也没找到,老头就宽慰她说可能他工作中遇到不顺心的事了,不是冲你,你别往心里去。她听老头这么说,就没往深处合计。可是过后不久,玉刚又来了,这次来和老头要房产证和存折,说要把这个房子卖了,给老爸在新区那边买个新房,那里离医院、超市都近,买菜看病方便。老头知道儿子是在哄他,可是找不到不给的理由,就给他了。这时候她才知道玉刚变了态度的原因。

今天玉梅又来这么一出,她更明白了,知道自己在这个家待到头了。

吃饭的时候老头看她,眼神怯怯的。她看在眼里,脸上挂着笑,心里却有些不忍。

老头不像80多岁的人,清瘦,脸色红润,腿脚利索,除了气管不好遇到冷空气咳嗽,基本没有别的毛病。侍候这样的老人不用端屎端尿,不用给老人翻身按摩,不用喂饭,不用一遍遍给老人擦口水。侍候这样的老人是当保姆的福气。

经过近两年的交往,她和老头有了感情,她知道老头依赖她,愿意和她说话,愿意讲他那些丰功伟绩,甚至连年轻时有过的几段恋情都愿意和她说,老头也愿意吃她做的饭菜,说比他死去的妻子做的不知道要好吃多少倍。天气暖和的时候,老头爱和她出去遛弯,花园里,护城河边,他们相依相伴地走着,像一对父女。她的心里很干净,不怕别人说什么。很多时候她怕老人走累了,就挽着老人胳膊走。只是在小区的院子里,她才和老头拉开点距离,毕竟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让人家误会说闲话,对老头不好。

想着自己就要离开老头了,她心里有些伤感。老头怯怯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她强作欢颜,哄着老头多吃了一点饭。她把碗筷收拾到厨房,洗涮干净,又拿着抹布把厨房擦得没有一个水珠和一点灰尘。她干这些的时候,动作越来越慢,举手投足中都拉扯着留恋。

抛开她和老头之间那些脆弱易断的情感不说,她需要这份工作,需要每个月3000块钱的收入。

五年前,她和丈夫承包的虾池被一场大水冲毁了,几十万的投资打了水漂,欠下了一屁股债。再也无力也不敢再弄啥买卖了,就和丈夫合计着干点牢靠的活,把债还上,把儿子供到大学毕业。丈夫去工地当小工,自己经人介绍到省城来做保姆。虽然磕磕绊绊的,但是总算供儿子毕业,在省城找到了工作。

儿子毕业后工作了三年,自己用公积金贷款买了房,娶了媳妇,又贷款买了车。小夫妻俩工资都不高,日子过得处处捉襟见肘,有时候得刷信用卡。信用卡还不上了就找她求救。她就得把积攒下来准备还债的钱拿出来替儿子堵窟窿。她每个月的3000元都算计着来:给儿子1500元还房贷,自己留200元,剩下的1300元存起来等年底还债。她也是心疼儿子,两口子结婚两年了,连孩子都不敢要,怕养不起。

她有时候难免背地里数落儿子,过日子得实诚,有钱多花,没钱少花,哪能净花探头钱?儿子笑着说,妈你老了,跟不上形势了,我有个同事办了六七张信用卡,倒着用。她惊讶地张大了嘴,还不上咋整?还不上再说呗,走一步看一步。人家都花你不花?再说有的钱不花也不行啊。

她不能理解儿子的活法,又说服不了儿子,只能自己紧巴着,能多攒点儿是点儿。

也不是没有多赚钱的机会。只要她愿意,和侍候的老头暧昧,不把雇主和保姆的关系分得那么清,暧昧也好陪睡也好,都有办法多弄点钱出来。不是有保姆利用手段和老头结了婚分割到了房产?其实也不用要房子要财产的那么贪心,只要拿捏好分寸不吃大亏,豁上点面子搭上点身子,多忽悠点钱是很容易的事。这些她也想过,自己已不再年轻,保姆还能做几年?不如趁着现在不要面皮了多赚一点。可是一来真的,她就怯了,不行,做不来,实在是做不来。她羞红了面皮想,自己有丈夫有儿子、媳妇,很快就会有孙子,怎样苦也不能不着调。是缺钱不假,慢慢挣慢慢攒呗,没有过不去的坎,污点沾身上了再想洗就难了。说啥也不能背着污点活着,这样的污点让儿女怎么有脸面在人前混?

她这样的做派,想找到个合适的雇主不容易。直到到了这家,她才算稳定下来。老头说话和颜悦色,有分寸,从不把她当成保姆看待,尊重她,没对她说过那些让人咸得喉咙发堵的话,没有意无意地伸手碰她摸她,让她身上起鸡皮疙瘩。最让她欣慰的是,老头从不在家洗澡,让她陪着去小区外边的浴室,老头让她也洗,出来后他一起算账。她不放心老头,就叮嘱男浴室的服务员帮着照看下老头,别出了问题。她一步三回头地磨蹭着进女浴室,心里总是忐忑,匆匆洗洗就出来等。老头从里面出来,红润着脸膛,手里拿着塑料袋,里面是他洗好的内裤。老头换下来的内裤从不让她碰,坚持自己洗。她心里感激老头的这份尊重,像女儿侍候亲爹一样把老头侍候得很周到。她很快便摸透了老头的秉性和习惯,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她就知道老头是想喝茶还是要出去走走。她把以前当保姆积累的经验和掌握的手段发挥得淋漓尽致,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老头的被褥勤拆洗、晾晒,室内总保持清新的空气。老头有高血压,常年吃降压药,她严格按照说明书监督他服用。一日三餐她换着花样给老头做,既适合他的口味,也尽量保持清淡有营养。每天临睡前,她把他安顿好,坐在床前和他唠嗑,直到他睡着,她才悄悄回到自己的卧室。起夜的时候,她会悄悄地到老头房间看看。遇到老头有个头疼脑热,她一点不敢怠慢,几乎整夜守在他床头。

两人经过磨合后,相处融洽,不像雇主和保姆,倒像是父女。两人都觉得很舒服。

只是有一次,大约是在半年前吧,那天老头说起年轻时的风光,高兴地喝了点酒,站起来走路的时候有些摇晃。她扶老人到卧室,老人坐到床上的时候,搂着她把她拽到了床上。她当时一阵慌乱,使劲挣脱了,羞红了脸躲到卫生间抹眼泪。刚打定了主意要走,老头站在卫生间外一个劲赔不是,说自己被酒怂恿的,以后再也不会了,请她给他一次机会。她消了气,慢慢从卫生间出来,看到老头满脸羞愧地站在那,高大的身影佝偻着,恨不得要矮到地上去。那一刻她心软了,搀扶着老人回到卧室。老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老人醒了的时候,从柜子里拿出存折,非要去银行取5000块钱给她,说要不心里过意不去。她开始不让,说,那成什么了?老头坚持,说你啥都没干,我就是觉得这样心安,要不我都不敢看你。正好那个时候儿子和她要钱凑车的首付,她一咬牙就和老头去了银行。

这是她和老头唯一的一次“暧昧”,也是她唯一一次拿了工錢以外的钱。她的回报就是像女儿一样地侍候老头。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将结束了。从玉刚,特别是玉梅的态度上,她知道自己必须走了。这个行业有个惯例,不管怎么好的保姆,一到了两年,儿女们都给父亲换人,怕父亲和保姆之间日久生情,做出什么糊涂事来,说白了是怕保姆惦记财产。

老头应该是感觉到了什么,来到厨房门口说,素芳,玉梅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是个有嘴无心的人。她笑笑,擦干了手,示意老头,两人一起回到了客厅。在沙发上坐下,她说,叔,我得走了。我走了以后,你让玉刚再给你找个保姆。说完,她不再看老头欲哭无泪的脸,起身回到自己的卧房,收拾了自己的衣服打了个包,又回到客厅,把包放到茶几上说,这里是我的几件换洗衣服,我不用打开给您看吧?

老头见她动了真格的,手足无措,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他何尝不知道儿女的心思?他只是没法说罢了。他抬头看着她脸上僵硬的笑容,一把抓住茶几上的包,说,我不让你走,我这就给他们打电话,把你留下来。

她苦笑了一下说,叔,我真不能留了,今天是项链,明天也许就是手镯,我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哪天玉梅要是当真了,我拿什么赔?再说因为我弄得你和儿女们不和也不好。我还是走吧,保姆有的是。不,我就要你,别的保姆我不要。老头话里带着哭腔。

她心里发酸,但是要走的主意没变。她看了眼窗外,6点钟的光景,外面已经黑成一团,隐约还可听见北风在树梢和建筑物间穿梭的低吼声。白天的时候天就阴了,这时候不知道下没下雪。就算下雪也得走。她咬着牙对自己说。可是她又有些放心不下老头,就走到旁边拿起电话打给了玉刚,电话里她简单说了下自己要走的原因,也没过分强调自己没拿项链。大家心里都知道项链不过是个由头。玉刚在电话里嗯嗯着,也没说句挽留的话,只是说我这就过去,便放下了电话。

老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她打电话,知道留不住她了,就颤巍巍地回到卧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沓钱,说这些钱你拿着吧。她算了下时间,还有三天就是给她开工资的日子,老头总是提前把钱取回来,既有她的工资又有下个月的生活费。她接过钱,数出了3000元,把余下的钱放到茶几上。老头拿起钱往她包里塞。她挡住老人的手,拎起包挎到肩上,给老头深深鞠了一躬,一狠心转身出门。

下雪了,细碎的雪花在小区昏暗的灯影里扑簌簌落下,她孤零零走在空寂的小区里,纷飞的雪花很快淹没了她。好在风不大,吹在脸上也不那么尖利。还不到7点,这个时间还有公交车。她踩着松软的积雪“咯吱咯吱”往公交站走。儿子住在城北,离这里8站路。儿子下午从这儿走的时候说要去鞍山出差,晚上走。现在家里应该就剩儿媳妇了。自己这些年一直在外面当保姆,几乎没和儿媳妇一起住过,凭感觉,她觉得儿媳妇和自己不亲,她和儿子来或者自己去儿子家时,她也是少言寡语的,不爱搭理自己。只有在自己给他们钱的时候她才浅笑着轻轻叫声妈。谁愿意有个做保姆的婆婆?她总是这么在心里替儿媳妇辩解。现在儿子不在家,就媳妇一个人在家,我去了难免尴尬,她想。尽管她不爱看儿媳妇的脸色,可这冰天雪地的,也只能暂时在那儿待几天了,找到新的雇主就走。

马路上大小车都亮着眼睛,和路灯一起把大街变成了白昼。她顶着风雪来到公交站,那里有几个人站在雨搭里跺着脚嘴里哈着气等车。她想起该给儿子打个电话,说自己一会儿到他家去。她没有儿媳妇的电话,只有儿子的。儿子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很远,他听说妈要去他那儿,犹豫了一下说,她回娘家了,要不我给她打个电话,让她回家吧。她听出了儿子话里的不情愿。也难怪,自己突然辞了工作,一下子没了收入,儿子为他的房贷担忧了吧?再说儿媳妇娘家在铁岭,这大雪天的,她往回赶也危险。她就在电话里说,算了,我在小旅店里对付一宿吧,你爸从工地上回家了,我明天回家看看,就不去你家了。儿子说也好,妈你注意安全。很快挂了电话。

一辆公交车夹带着寒风和雪花停了下来,等车的几个人缩着脖子很快上了车,她犹豫了一下,在车门快关上的那一刻挤了上去。

她不想找旅店了,新换地方睡不踏实,不如直接去火车站坐火车回家。一想到自己那个在乡村的家,她的心里就升起一丝暖意。那三间半新不旧的房子,曾经是自己最温馨的家,自己和丈夫在那里结婚,在土炕上滚,生下儿子,儿子一天天长大。那时候那个家充满了欢乐和希望。丈夫不止一次说过要把三间房子推倒盖成二层小楼。

可是结果呢?唉,她长长叹息一声。

买了车票坐上车,已经8点多了。火车到家乡车站得4个小时,自己可以踏踏实实睡一觉,可是她一点睡意没有。她想起了老头,不知道自己这一走老头会不会上火,玉刚又能不能找到合适的保姆。一个个朝朝暮暮一段段日子在她脑子里过电影。越想她心越乱,就在心里骂自己贱皮子,自家的坟头都哭不过来,还忙着操心别人家的事。她便在心里谋划着以后的日子。转眼就要过年了,过了年还得把丈夫撵出去,他年岁是有些大了,可是还能坚持在工地干几年。得劝劝他花钱紧收手点,赚钱多难啊,血汗换来的钱都瞎花了。自己得尽快再找一家,趁着还能干,老两口齐帮对手把欠债还上,再帮儿子一把,好让他们两口子早点要孩子。这日子过得呀,怎就这么难?她在心里哀叹着,陷入了无边的愁绪中。

凌晨,她走出火车站。雪像得了传染病,省城下,这边也在下,风还挺大,一不留神风雪就扑到脸上灌个满嘴。有趴活的出租车司机抱着膀子凑过来殷勤地询问。她早就盘算好了,与其在车站附近小旅店住一夜,不如打车回家划得来。哪也不如家里的热炕头好,何况热被窝里还有自己的男人。在钻进出租车的一刹那,她竟然觉得脸有些发烫。自己和丈夫有多久没见了?差不多一年了吧?为了赚钱,为了活路,一家几口四分五裂。别人家日子过得咋样不知道,反正咱家的日子是过得糟透了。

车在家门口把她卸下,在雪地里歪歪扭扭慢慢爬走了。她站在街上,看着自家如一团黑雾般的房子,心里感到很亲切。她走进院子,来到房门前,伸手拍门。屋里没有回应。她头上身上已经落满了雪花,最早的雪花已经在她的衣服上融化渗透到内衣里,凉冰冰地贴在身上。她开始感觉到冷。大半夜的奔忙,也让她感觉到乏累。這家伙难道没回来?不对呀,前天给我打电话说回来了呀。她心里嘀咕着,耐心地拍着房门,加大了手劲。

谁呀?屋里传来丈夫惺忪黏稠的声音。她回应着,声音里透着热切。屋里却一下子沉寂了,了无声息。她皱了皱眉,忍着寒冷和困乏,用力地拍着房门。这家伙,搞什么鬼,不会又睡过去了吧?

又过了一会儿,屋里的灯亮了,橘黄色的灯光从窗帘的缝隙透出来,让她感到了一丝暖意。丈夫穿着衬裤披着棉袄给她开了门,却站在门口堵着门,躲闪着她的目光不敢和她对视,脸上一点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她心里一沉,预感到了什么,一把推开丈夫,几步跨进屋去。

一个女人衣衫不整地蹲在地上穿鞋,长长的头发遮盖住了她的脸,凭感觉,这个女人要比自己年轻得多。她把肩上的包甩到炕上,冲上去左手揪住女人的头发,右手向女人的脸上挥去。

挥出去的手被跟在她后面的丈夫抓住了。何必呢?素芳,扯淡玩的。

她的脸被愤怒烧得通红,眼睛里涌满了泪水。她松开女人,双手在丈夫的脸上、身上又抓又挠。咱日子都过成啥样了,你还有心思扯淡,你,你怎不死了?

女人趁机慌忙跑出门去。

丈夫一边招架她的撕扯,一边跪下说着好话,素芳,素芳你消消气,我也是一时糊涂。咱俩有差不多一年没见了,在外面我从没找过女人,这合计你还得些日子回来,一时没忍住,就……她不听丈夫辩解,一边哭着一边疯狂地抓他,挠他,掐他,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疯狂的撕打中,她想着总也不能解脱的困苦的日子,想着大半生所受的苦楚,一下子泄了气,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昏厥过去。

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灰色的光线透过窗帘照进屋里,被炕上起起伏伏乱七八糟的被子折成一道道曲线。她衣服裤子没脱,囫囵着身子躺在炕上,身上盖着棉被。随着意识的恢复,她一下子想到这被子那个女人也盖过,心里一阵恶心。她一下子坐起身来,看见丈夫在自己身边睡得正香,头发蓬乱,一张脸又黑又瘦,一线口水从嘴角流下来。她厌恶地看着身边这个男人,又有些可怜他,这些年他也没少吃苦,五十多岁的人了,起早贪黑地在工地滚,干最累的活,住四下漏风臭烘烘的工棚,吃最差的饭食,别说被女人侍候了,連衣服都得自己洗。她心里酸酸的,竟然没有了怒气,恨意也在渐渐消散。但是她却无法原谅他,至少现在不能。

她轻轻起身,下地穿鞋,整理了一下衣服,把炕上的那个包又挎在肩上,像猫一样悄悄地出了房门。

天正在放亮,晨曦中,雪下得正大,雪花在北风的吹搅下,漫天飞舞。她毫不犹豫地走进雪地里,立刻被风雪吞没。

临出门前她看了眼手机,玉刚给她发了一条信息:素芳姐,你走后我爸一直唉声叹气,情绪很不好,一夜没睡。吃了药血压也降不下来,我们都很担心他。你还是回来吧。我们错怪你了,我已经教训过二妹了,她保证以后再不会那样对你了。我们全家所有人都不会。对不起。

她能想象到老头埋头唉声叹气的样子,他犯起倔来像个输了怄气的孩子,可怜巴巴的,却异常固执。

大朵大朵的雪花拥挤着在寒风中飞舞、落下,密集地扑到她的身上,很快就把她变成了雪人。地上的雪足有半尺厚,她吃力地走在雪地里,脚上的“雪地棉”很快就湿透了,雪花也开始在头上脸上融化,冰冷的寒意从头到脚包围了她。她在原地站定,四顾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来路和去路。她掏出一直在棉衣口袋里用手紧紧攥着的手机,把玉刚发的信息又看了一遍,犹豫到底要不要回去。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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