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张漫青
我刚离婚,朋友们就抢着要给我介绍姑娘。我一次次婉拒,反复浇凉他们可疑的热情,到后来自己却有点不好意思了。
反正你也闲着,就当打发时间吧。跟我说这话的朋友细长个儿,不合比例的硕大头颅连接在青筋如雕的枯瘦脖颈上。我每次见他,都会隐隐担心他的脖子如何承受重负。然而他的精力却最为充沛,认识他十几年,这股旺盛热情从未消退,因而他也是对我离婚后生活最为关心的朋友。
这位朋友嘴巴有点凸,烟不离口,他在一个烟圈与另一个烟圈的间隙里对我说:这姑娘啊,长得虽然一般,但贵在质朴。质朴你知道不?就是素颜加纯棉啊,这可是当代生活最稀缺的资源。
虽然认识很久,我对他其实并不了解,只知道是做外贸生意的,早年投资股票赚了一笔,换了房子和车,之后就顺理成章地离了婚,至今一直未再婚。他一般不笑,偶尔笑起来,凸嘴更为显著,总让人觉得不怀好意,即使他怀着一片好意。
我跟这位朋友聊的通常都是十分空洞的内容,有时候互相哀叹几声,代替句子的交错。有时候几个空酒瓶、一烟灰缸的烟蒂,就是一个无聊夜晚的全部记忆。
她该不会还吃斋念佛吧?我淡淡问了一句。
这我就不知道了,加一下微信,你自己慢慢了解呗。朋友说着立刻掏出手机把姑娘的微信号发给我,与此同时,他宽阔的脸庞上泛起一个微小的涟漪。
发送微信好友请求,不到10分钟那姑娘就加了我,微信名是“艾叶儿”。我略略翻了下她的朋友圈,没有自拍,也没有旅游照,只发些小花小草小狗的图片,甚至文字也懒得写,即便写了,也是用最简略的文字,比如花儿的图片就写“你好,花儿”或“随手拍”之类的。
简单寒暄之后,我问她什么时候有空出来见个面。她说,最近不行,刚换了新工作,天天都要加班培训。我原本对她兴趣就不大,所以就赶紧客套几句结束聊天。
离婚后我的日子单调而清爽,每天处理完各种事务,就直接回家,自己做一份简单的晚餐,通常是牛排和水果沙拉。我喜欢西餐,因为简单,我懒得在吃饭上变花样。晚饭后我侧卧在沙发上看一会儿书,或听听音乐。从18岁起我就养成了自律习惯,坚持每日晨跑,使我的一天从清晨开始就能保持升腾的状态。前两年我发现自己身体开始走向衰败,于是买了市游泳馆的健身卡,安排自己每周游泳至少两次。
当然,为了营造生活的丰富多彩,我每周至少会有一次应酬,推杯换盏的间隙总会认识一两个新鲜的姑娘,交换联系方式之后又把彼此推进茫茫人海。某一晚,我喝得晕,自己摸着墙打开房门,而后在沙发上摸到自己满脸是泪,惊愕之余是深深的厌倦。
为免于陷入浩渺无边的虚空,我在手机上胡乱扒拉,这是我给自己制造又忙碌又振奋的假象的一种有效方法,最后我的手指停在“艾叶儿”这个名字上。
见面约在第二天下午5点,刚好是周末,地点是我家附近的“湖畔”咖啡馆。5点这个时间吃晚餐太早,如果相谈甚欢,可以顺便请她吃个饭,如果话不投机,敷衍到6點差不多就可以结束,然后再考虑接下来如何消遣也不迟。
我提前15分钟走进咖啡馆,她居然比我更早到,选了靠窗的位置。她的确是素颜,全素,但没有穿我想象中的棉麻拖沓长裙,而是黑皮衣和牛仔裤,黑皮衣里面是淡黄碎花衬衫。我居然对她招手说“嗨”。她居然长得挺清秀,即使素颜,皮肤仍白得发光。
咖啡馆名叫“湖畔”,实际周围并没有湖,而是毗邻一个小小的水塘,这水塘的另一边是一个公园。公园里从早到晚都人潮汹涌,热闹得就像以前的庙会,因而这个水塘上永远漂浮着各种垃圾,一年四季都飘着恶臭。奇怪的是,恶臭并不能阻止人们的脚步,公园依然常年熙熙攘攘。
湖畔咖啡馆为了掩盖这种恶臭,每天都会在室内喷洒香水。在熟悉的香水味中,我点了一杯咖啡。她举起餐牌研究了好几分钟,餐牌遮住脸,我就从桌子底下观察她的鞋子。藏青色帆布鞋,两只均有一定程度磨损。
她放下餐牌,点了一杯牛奶。我有一点紧张,原因不明。而她似乎比我更加紧张。她说她是第一次跟陌生男人约会。我没想到她会用“约会”这个词,挺意外。更意外的是,她全程不紧不慢地用吸管吮吸这杯雪白的牛奶。
咖啡还烫着,我已感到唇齿间的饥渴,就望向窗玻璃后面的街景,看到一排梧桐井然有序,它们是寂静的,所以我像第一次发现它们似的,莫名担心它们会不会突然消逝。
然后我扭过头直接就问她微信名的由来。我发现自己这个表现有点微妙的任性,这任性或许来源于我的年龄、阅历、考究衣着以及她投射在我身上的低自尊感。
她怯怯地说,我每换一次工作都要改一次微信名。
她如今是一家艾医馆的技师。她说她上一个微信名叫“青丝”,让我猜她的上一份工作是什么。
我脱口而出:美发师。
应该叫洗剪吹小妹。她笑着纠正我。她笑起来人中变短,显得年龄更小,像少女。即使微笑,她的肩膀也会颤动。但我知道她在用笑容掩饰什么,比如拘谨、不安、不自信,我一眼就能看穿这些东西。她这类外地女孩背井离乡,想在这个城市里得到什么,以及最终能占有多少份额,我都基本清楚。
你经常换工作吗?我问她。
不,我是一个踏实的人,我希望每份工作都一直干下去。
那为什么不继续做?
我师傅得癌症了,他只比我大5岁,儿子才刚满周岁。
哦,真不幸。我用咖啡杯沿触了触嘴唇。水塘恶臭中有几丝强悍分子冲破香水的弥盖,飘进我的鼻腔。
我师傅快死了,他每天就知道给客人染发、烫发,他的肺一点一点地烂掉。
所以你就辞职?
嗯,我怕死,我不想变成他。美发行业真残酷。
哪一行不残酷?我问她。她现在说美发行业残酷,说明她还太年轻,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真正残酷的从来不是哪一个行业。
她把刚才有点皱的眉头舒展开,对我说:在艾医馆不错,中医养生,你有空可以来试试艾灸,我学得很快,老板夸我聪明呢。
不知不觉时间到了6点20分,我提议晚上一起吃饭。她说不行,晚上得去酒吧打工。
你还做兼职?
对,每周三次,晚上8点到1点,在酒吧洗盘子。另外还有每周三次,晚上7点到11点,给一个孩子补习英语。
排得好满,一周7天,你就只有一天不用兼职。你吃得消吗?
嗯,本来还行,但最近总睡不好,一天睡不够4个钟头,还做噩梦,所以我决定,寻找新的可能。她忽然低下头,睫毛也齐刷刷垂下去。我转头去看那排整齐而寂静的梧桐树,它们还在。它们其实一直都在,只是以前我来这里总是对它们视而不见罢了。
她说的“新的可能”莫非就是我?如果她不用赶去酒吧打工,我应该会带她回家。我很清楚,从湖畔咖啡馆走到我家那张大床,花不了几分钟。
但她要去打工,要乘50分钟的公交车去一个酒吧刷盘子。此刻她那细白的手正扶在透明的牛奶杯上,指甲也素颜,幼小而寂静。
时间差不多了,我彷徨着。没想到她直接对我说,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再坐坐。
我想她是看穿了我的心思。
她只是一个陌生女孩,略有姿色,对我而言可有可无。带她回家很方便,我也需要消磨时光,抚慰寂寞的身体。而开车送她去酒吧兼职,则需另作考虑,我是一个商人,成本核算与投资回报率是我的习惯性日常思维。
她似看穿了我,所以给我台阶下,让我先离开。我离开咖啡馆时不敢回头,怕与她的目光相撞。她有一双圆圆的眼睛,如果愿意,说不定它们会把我的后背灼出一个洞。
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联系对方,我偶尔会在微信上看到她,她依旧发些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图片。在我差不多忘记她这个人存在的时候,她突然给我发了一行字:我又要换工作了。
我问,这次是为什么?
她回复,艾草是个好东西,中医养生当然也是好东西,但每天熏也够呛,我的肤色足足黑了一个色号。
我没想到她这次辞职的理由这么矫情,就打字:呵呵。
然后她又說,你要不要看一下我的惨像象?
我说,可以啊。
于是我们就约了见面,同样的下午5点,同样的湖畔咖啡馆。这次见面与上一次见面间隔差不多一个半月时间。她有一个好处,就是跟我一样不爱废话。离婚之后,我没想过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女朋友,相处起来舒服,总是好的。
其实这一个半月,朋友又给我介绍了三四个姑娘。朋友不怀好意地说,你一离婚,立马变成钻石王老五,那些姑娘一听说你有车有房离异无孩,虽然表面上装矜持,其实心里恨不得生吃了你。我笑说,你也太浮夸了吧。
我朋友说的不无道理,至少后来他介绍的这几位,她们一律年轻,一律花枝招展,一律对我颇感兴趣。我把其中一位带回了家,共度良宵。她始终表现得很高兴,无论看见什么,一个陶瓷茶盏,一幅抽象画,一把车钥匙,或我的菩提手串,她都会流露出欢喜和惊奇,这不得不让我想起了我前妻。我前妻永远忧心忡忡,也永远在劳碌。我前妻是一个好女人,贤惠、勤俭、隐忍,但她不懂得如何高兴,结婚八年,一年比一年不高兴,即使生活水平一年比一年好。我猜她没想过这是个问题,她觉得生活就该这样,不高兴是她的生活方式。我们的婚姻并没有出现问题,问题出在婆媳关系上。她和我妈水火不容,最关键在于她没有生育,我倒觉得无所谓,但我妈觉得这个问题很严重。再经过一轮一轮毫无头绪的盘问、妇科检查、吃中药西药及各种偏方之后,婆媳之间酝酿了八年之久的炸药终于引爆。我妈要我二选一,我只能彷徨,只能支支吾吾,我最讨厌做选择,何况是这么个无聊的命题。最终她憋不住了,主动提出离婚。
现在想来,女人总是比男人善良。我前妻等于给我一个台阶下,保存了我的自尊。就像善解人意的艾叶儿姑娘,在湖畔咖啡馆提议让我先离开。她们似乎都能看穿我,所以主动替我做了选择。而那位永远高兴的姑娘在与我共度良宵之后,就没再联系我,因为她遇到了另一个钻石王老五,为此我朋友继续用不怀好意的笑容告诉我,那位王老五的钻石比我更大颗呢。
艾叶儿姑娘还是比我先到湖畔咖啡馆,这次她捧着一本书,似乎看得很投入。我还没坐下,她就开口说,我下岗了。她说话的样子就像我们很熟,仿佛昨天才见过面。
哦。我点点头。
你在看什么书?就像为了弥补自己的冷淡,我主动找了话题。
随便看看。因为我下岗了。
我知道,你下岗了。
我没别的意思,就想知道你这样的人,活着的感觉怎么样?
我这样的人?
对,跟我不一样的人,我经验抵达不到的人。她认真时,眼睛似乎更圆了。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幸好这时服务生走过来,算是替我打掩护。我在看餐牌时思考她的问题。我点的依然是咖啡,她却不是牛奶,她点了一杯果汁。
我不能喝咖啡,会失眠。她说。我以为她会继续讲失眠的事,但她却说,你这样的人,应该活得特别舒服,你应该还想再活五百年吧?
我被逗笑了。
她却没笑,接着说,我黑成这个样子,你还笑得出来?
我这才观察她的脸,并不觉得比之前黑。想来这不过是年轻女孩的惯常娇气,显然这份娇气违背了最初我朋友对她下的“质朴”标签。
然后她告诉我以下故事。
她在艾医馆干得挺好,老板夸她聪明好学,如果一切顺利运转,她很快就会转正,工资将上涨30%,她将把一部分工资存进银行,一部分寄给老家的母亲,一部分买保险,一部分用来吃饭和租房子,一部分用来当零花钱,买买衣服鞋子,至于化妆品就免了(天知道她工资有多少,而分成细细碎碎的“一部分”后又分别有多少)。她对未来有所规划,但未来并不明媚。在一次给客人艾灸时,对方不停地打电话大呼小叫,由于太过激动,客人忘了正在艾灸,大幅度晃动身子,以至于被燃着的艾条烫伤。客人当场尖叫,艾叶儿姑娘吓得浑身发抖,她属于敏感体质,遇到突发事件就僵了,只剩下哆嗦。关于她天生的敏感体质,她每天照镜子都要问自己一遍:“我不适合活在这世上,对吗?”
老板出面,好说歹说,客人同意私了,医疗费8000元,精神损失费5000元,全部由艾叶儿姑娘承担,老板替她垫付。其实客人只是背部被烫了一个硬币大小的伤疤,这却等于要了艾叶儿姑娘的命。她算了一下,就算不吃不喝白干活,也要半年才能还清债务。
老板扣了她的身份证作为抵押,她在卫生间哭了半小时,哭完把午饭全部呕了出来。她看着马桶里红白相间的西红柿炒蛋,又哭起来。太浪费了,太蠢了。她对自己小声嘀咕,怕声音大了被艾医馆的同事们听见。
她从小就比别人敏感,敏感的另一种说法就是“娇气”。她觉得特别讽刺,自己有什么资格娇气?她记得有一次在马路上被一辆自行车从后面撞过来,她倒在地上,膝盖流了血,眼泪就毫无章法地掉落,把整张脸弄得黏糊糊,骑车的那个男子没有半点抱歉的意思,连跳下自行车都不愿意,稳稳地在自行车座椅上取笑她娇气,然后扬长而去,而她什么都来不及说。
她一瘸一拐回到屋,给老家的母亲打电话说:“妈,你不是说怀我的时候从山坡滚下来差点把我摔没了吗?你看,我在你肚子里的时候就开始倒霉了,真想当初被你摔没算了。”母亲说:“作孽啊,我怀你8个月大,还要上山挖笋。我命苦,你怎么也跟着命苦啊……”
她没去医院包扎,连跌打药都没买,对伤口也没做任何处理。从那次开始她极度厌恶“娇气”这个词,因为她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词。
艾叶儿姑娘问我,你信命吗?
我说,有时信。
艾叶儿姑娘的故事并没完:为了早点还清欠款,她找了一份薪水很高的兼职——给一个瘫痪老人当私人护理。每天12个钟头,除了喂饭、喂药、擦洗身体、换衣服、关节按摩,还要忍着恶臭处理屎和尿。老人的儿子很有钱,住大别墅,却把瘫痪老父搁置在一套小公寓里,显然他的孝顺可以用金钱购买——请2个私人护理24小时轮班照顾。
老人的儿子为了凸显自己的孝顺,每天会打两三个电话过来,用烟酒过度的干燥嗓音重复那些话:给我爸翻身的时候要小心一点喏!大便稀不稀?按时吃药了没?今天褥疮好点没有?用艾叶煮水洗褥疮,洗完一定要记住用干毛巾擦干!擦干了没?擦干了怎么褥疮还没好!
艾叶儿姑娘手抓一把干枯的艾叶,放入锅里煮啊煮,随着水蒸气升腾,弥漫于整个厨房,艾的香气袅袅袭来。真好闻啊。她禁不住闭上眼睛,打开鼻腔、气管、心肺……她狠狠地吸着这世上最好闻的气味。但她却因此憎恨自己的生活,也憎恨自己取的微信名“艾叶儿”。
艾叶儿姑娘始终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人,或美其名曰“娇气”。即使戴着口罩,在清理瘫痪老人的粪便时,她还是会一遍一遍反胃,有时呕出早饭,有时吐出早饭和午饭,如果上晚班,可能会呕吐出一日三餐。为了不浪费,她干脆就不吃,或把食量大大减少,饿了听肚子里的蛙鸣。她说如果下雨就更美了,“留得空腹听雨声”。(我有些惊讶,不知她是读过李商隐,还是读过《红楼梦》里林黛玉口中的李商隐?)头晕眼花也是美的,若此时正闻着妙不可言的艾香气,恍恍惚惚、迷迷蒙蒙、渺渺茫茫,这不是梦是什么?(她又令我刮目相看了,我原本以为她的故事只会令我既怜悯又轻视。)
吐了半个月后,她就习惯了粪便味。不但不再反胃,而且吃饭特别香,胃口大增。如此看来敏感并非绝症,是可以治的。艾叶儿姑娘觉得自己厉害起来,不再娇气,神经强壮而粗糙。于是她开始热爱自己的生活,咬牙切齿地爱。
生活啊生活,生活就是生吞活剥,可厉害了。艾叶儿姑娘说。
我再次被她逗笑。她简直就是一个诗人。
你今天不用去照顾瘫痪老人?
不用,再也不用去了,他死了。我多希望他长命百岁,但他死了。另外,艾医馆的欠款还清之后,老板就顺便炒了我鱿鱼。
唉,为什么要炒你呢?
那个被烫伤的客人是老板的熟客,她一定要老板开除我,她信誓旦旦地说,如果再看到我一次,就永远不去艾医馆消费。她要把我赶尽杀绝,让我永世不得超生。对,她讲话就是这样浮夸,是一种软软黏黏的浮夸,因为她老公爱听,她老公是台湾商人,一年只有三个月时间待在内地,她感觉很寂寞,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除了做美容、练瑜伽、跟好姐妹喝茶逛街购物,就是足浴、美发、艾灸。她在被烫伤之前很喜欢跟我聊天,把自己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像倒垃圾一樣倒给我。被烫伤之后,她就对我恨之入骨。虽然那个硬币大小的疤痕本不该由我来负责,但顾客是上帝,青红皂白一点也不重要,谁也不在乎真相,总得有人能承担,谁倒霉就是谁呗。
艾叶儿姑娘一口气讲完,仿佛为了安住自己的神,用吸管缓缓地喝果汁,用圆圆的眼睛看我一眼又躲我一眼。我能觉察她眼神里的天真与哀愁中,掺杂了一点点暧昧不明的东西。
为了还债,她在艾医馆和瘫痪老人病榻之间辗转,如今她下岗了,今晚不用去打工。她无工可打,而我没有工作可以提供给她。我只有一个离这儿不远的房子,可以把她带回去睡一觉。然后呢?我还能帮她什么?另外,我为什么要帮她?
借故上厕所,我给那个朋友打了个电话。我说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一个怕麻烦的人吗?他在手机里笑,我隔着手机都能窥见他那不怀好意的笑容,那幽暗的涟漪。他说,没什么,她挺可怜,你挺无聊,你们可以互补。我说,我自己的生活都一塌糊涂,你还把她掺和进来,你真没安好心。他说,别那么认真,你烦了就屏蔽她,要么干脆拉黑,她就会立马消失,多简单的事啊。
我咀嚼着朋友的话,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办。至少今晚还不能把她带回家,因为那样会暴露自己的真实住址。以我的观察,她多半是个麻烦的人,即便她不主动找麻烦,也难免被动遇到麻烦事,如果以后她赖上我了怎么办?犹疑中,我给她点了另一种果汁,给自己添一杯更苦涩的咖啡。我打算也讲讲自己的故事。
我讲的是与前妻的故事,当然必须添油加醋,还张冠李戴地把另一个朋友的浪漫情节嫁接进来。我前妻是我大学同学,我追求她花了很多功夫,打败了五六个竞争对手,这些都是真的,假的是追求过程的一些细节。我发现经过自己语言的修饰、润色、拼接、篡改之后,我与前妻的故事变得花红柳绿。而我把前妻那永远不高兴的人格讲得绘声绘色,当讲到她因未生育而被迫跟我离婚时,我再次内窥到自己的无能和苟且。
朋友,不止一个朋友警告我,你不要随便再婚,一定要找个年轻的、乖巧的,最关键的是,切记要等她怀孕了再结婚。
听完我的故事,艾叶儿乖巧地对我说:我想再坐一会儿,你有事先忙吧。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她了。善解人意到如此境界的姑娘,我是頭一回遇见。这一瞬间,甚至脑海里飘过一个情人酒店的名字。不然去开房吧,然后给她一点钱,她丢了工作很可怜,我就当做善事了。这可能是世界上最乏味的念头,乏味得我都懒得说出口。
另一个念头升起。既然她把我当成“新的可能”,怎么不好好打扮一下自己呢?卖弄性感都不会吗?她要么还是一个雏儿,要么就是太笨。
这趟分开后,互相都没再联系。偶尔在朋友圈上遇见,我给她点过一两个赞。其中一个赞,她发的是“世上无绝路,因为世上有无穷无尽的路”。此时她更换了新的微信号“重新上路”。知道她找到新工作,但猜不出是什么工作。又过了半年,一个下着毛毛雨的下午5点,在水塘臭味、香水味和咖啡香味糅杂在一起湖畔咖啡馆里,我们又见面了。
仍然是我主动约她(她的“不主动”也令人费解,她明明很需要“新的可能”,却没有为此做出努力)。这次见面,我简直认不出她。可以说,从一个素颜小白兔,变成一个妩媚成熟的美女。低领黑长裙,从前圆圆的眼睛化过妆后眼尾拉长上翘,形成妩媚多情的凤眼。红唇丰满诱人,戴着时尚的银闪长耳坠。问她换了什么工作,她却故作神秘。她不再点牛奶或果汁,而是一杯红茶,不变的是仍然用吸管吮吸。
我总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她说。
她说话腔调微微发嗲,眼神有些飘忽勾人。我揣测她这半年的变化,禁不住往邪处想,这个城市对于她这类毫无背景、毫无资源的外地女孩来讲,沦落风尘不失为一个便捷的通道,否则等待她们的无非是工厂流水线、餐馆洗碗池、足浴池、卖场导购台、钟点工服务、保姆……这个城市会让她们越来越清楚自己的位置。
我试图在艾叶儿姑娘身上辨认那并不陌生的风尘味。昨晚我还在小区附近的发廊门口,被一位短裤包裹不住屁股的浓艳女子拦住,我盯着她苍蝇腿似的劣质假睫毛,兴趣索然。这城市还存在着更“高级”一些的娼妓,服务于更有身份地位的“高级”客人。高级一点的娼妓,或许在外形上更为出色,有些也读过大学,但教育没有告诉她们要怎么活着,正如教育也没告诉我太多,我能学到的就是尽量多捞钱,有钱才有安全感。我偶尔会在星级酒店或KTV走廊遇见她们,虽然,她们经常伪装得清纯可人,但我还是能一眼辨认。当她们从我身边飘然而过,我会发出恶狠狠的微笑。
然而我尚未在艾叶儿姑娘身上闻到那种风尘味,即使她变时髦,也懂得轻微发嗲。也许她掩藏得太深,但她举手投足之间偶尔泄漏的青涩与紧张,却又让我看不透。
她递给我一张名片。我的第一秒反应是:她竟然也有名片!第二秒我看到了名片上的字,就松了一口气。原来她在卖保险。我想我之所以松了一口气,是因为她的每一个职业都在我意料之中。毫无意外的可能性,这种感觉就像我掌握着她、她们这种人的命运似的,这让我产生高她们一等的卑鄙的优越感。
不错哦。我违心地说。
她眼睛亮亮的,跟我讲她的新公司和新同事,他们都非常有干劲,充满正能量。然后说到一位女同事,跟她一起进公司,一起参加培训,现在已经月薪上万了。
我说,很励志啊,你多向她取经,争取赶上她。我差点说出“加油”这种鼓励小学生的话来。
她忽然沉默下来,扭头望向窗外,也许看的是那排整齐的梧桐树,也许看的是梧桐树下东倒西歪的共享单车。随着她的眼睛,我第一次发现共享单车的存在。它们之前就在那儿吗?为什么我每次都坐靠窗位置却看不全视野范围内的一切?
我们几乎同时端起桌前属于各自的饮品。
她大口吸着红茶,幽幽地说:也许我该试试咖啡。
你不怕失眠吗?
咖啡好喝吗?
不好喝。
那你为什么喝?
那我问你,红茶好喝吗?
没感觉到好喝,但可以解渴。
我笑了笑:咖啡嘛,大家都喝,所以我也喝,喝着喝着就习惯了。
她也笑:对啊,多像我们的生活,一旦被卷进去,习惯着就好了。
你经常这么思考吗?
嗯,我书读得不多,但不是傻子。
哈哈哈,谁说你是傻子?
生活啊,生活把我当傻子了。我是天生的敏感体质,所以对于你们来说很小的事情,到我这儿可能会放大好几倍,所以一旦我讨厌自己,就会加倍地讨厌自己。
那就不要讨厌自己,讨厌别人也比讨厌自己强。
嗯,开始我也这么对自己说,然后我就发现自己很讨厌那个女同事,就是月薪上万的那个女同事。
为什么讨厌她?
开始我以为我是嫉妒她,她怎么能那么顺利呢?我也很努力,当我筋疲力尽终于拿到一个单时,她轻轻松松就拿了十个单。直到后来我亲眼看到她跟客户一起从酒店走出来,我才彻底明白。
她跟客户上床?这没什么,各行各业都有这种人。
你是说我没资格讨厌她?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我现在不讨厌她了。我现在讨厌的是自己,因为我不讨厌她了,所以我只能讨厌自己。你可能不明白,我转弯得比你还快,从讨厌她到不讨厌她,我只花了三天时间。我讨厌的就是自己的这种转弯,为了生存,我光滑得像一个溜溜球。
我被她“溜溜球”的比喻逗乐了,笑得直咳嗽。窗外细雨中的梧桐树和共享单车,在我的咳嗽声中活泼地震荡。
你还笑呢,我这个月如果没完成任务,可能会连房租都付不起。你说怎么办?
她等于在撒娇着暗示:她也可以像那个女同事一样。她也可以的。为什么不可以呢?延续着关于“光滑”的想象,她不乏情趣,打扮之后的确很迷人。我一边浮想联翩,一边迅速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把她带去哪儿……
她却有点急了,谈起了最近新出的险种,她反复强调很优惠、很合理、很省钱。我说我对保险不感兴趣。她就使用哀求的眼神、嘟起的小嘴。她焦急的样子竟是那么可爱。但她不知道我的怜悯早已激起,情欲也纷纷而至。
她说,我始终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别人可以,我也可以的。
天哪,我第一次发现一个人的眼睛可以这么亮,像星星,是月亮黯淡时的星星才会闪出的光芒。
但是她越急,我的反应越迟钝。我原本就是一个习惯彷徨、迟疑的动物。而她似乎等不及了,继续暗示:如果家里不方便,可以去酒店,实在不行,就在车里也行。似乎那条秘而不宣的道路已向她发出正式邀约:
“来吧,欢迎你进入生活的捷径。”
她急不可耐的样子,非常动人,这让我有些心酸。不就是交房租吗?在郊区租个房子,一年总的也没多少钱,我给她租就是了,帮她渡过难关就是了。不至于啊,不至于要卖身啊,真的不至于的。以上话我没说出口。我仍在盘算着。她实在太急了,弄得我反倒像个娼妓。
我甚至提前替她惋惜,她原本多么淳朴,却不知从哪儿伸出的一只“怪手”,就要把她推入另一个轨道(不过谁也不能担保那一个轨道就一定比这一个轨道要好)。此时我应该伸出援手,应该告诉她,未必非得做交易才能渡过难关,应该让她知道,这个城市除了交易还有别的东西。
窗外的细雨依旧下着,我竟发现歪歪扭扭倒在梧桐树下的共享单车很美,是一种钢铁坍塌在人间的凄美。我望向远处的天空,嗯,这就是我全部想象力能抵达的梧桐雨了。我似乎已拿定主意,接下来我将开口问她要银行账号。此时,她站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站起来。身子有点倾斜。我的心痉挛了一下,就像心脏往后退了一步,胸腹霎时就空了,这分明是饿的感觉。
我听到她的声音从上往下倾泻:我不想欺骗你,其实我没资格跟你提什么要求。我去一趟洗手间,10分钟后回来,你如果还在,就表示你答应了。
然后她走向咖啡馆的洗手间,一扭一扭,准确地说,是一瘸一拐,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走路。我把咖啡一饮而尽,锁闭两眼。10分钟之后她回到座位时,我已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在路上给那个朋友打电话。他说你的气息很乱啊,怎么,丢魂啦?
你真够无聊,真够恶毒!
别那么认真嘛,闲着也是闲着,呵呵呵呵呵……从手机传来的笑声在我耳膜里如苍蝇一样盘旋。
我回到家,打开手机微信,看到她刚刚发的一条:我没想过自己走在路上会被骑单车的陌生人撞成瘸子,不能埋怨命运,要怪就怪自己当初太娇气。现在的我,可没那么容易被打倒。加油,世上无绝路!
她那满满的正能量,让生活的荒謬变得更加颗粒鲜明,这使我非常难受。终于我把她的微信拉入黑名单,以后我将再也看不到她的任何消息,这个人从此将消失在我的世界里,她日后无论换了什么工作,碰见什么事,跌入什么深渊,都与我无关了。世上到底有没有绝路,也都与我无关了。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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