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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一副牌局去南山

时间:2024-05-04

马叙

G7690次列车抵达奉化站已是午后2时22分。尚田镇小张开车接站,15分后到达镇上。清明前的尚田镇安静。尚田镇的街道安静。开城路,上袁路,下袁路,上直路,中直路,下直路。条条路,都安静。问当地人,去南山茶场是哪条路,答,通向南山茶场的是穿城而出的县道乡道。

午后,漫逛。入镇上一深巷中直路中段,左拐,进一祠堂。祠堂里摆着四张木桌,两张打麻将,两张打扑克。我进去时,其中一桌的扑克牌局已经进行到一半,这方出双7,对家出双8,邻家出双J,这家再双2,对家出四个5(炸弹)。这一轮的出牌速度较慢,刚开始我看到出牌时的前三手,还慵懒、散漫。慢慢地,快了起来。我甚至听到了离我最近的这方的喘气声。接着是相互间越来越快的出牌速度,至此,整个牌局开始激动起来了。对家7,这边9,左边家K,右边家出副皇,这边家出四个Q。接着几手就不必打了,剩下的一把牌翻开,这边家三个2,一个J。暮春的牌局,阴天,午后,两桌麻将,两桌牌局。两桌麻将的出牌,自始至终慵懒、散漫,偶尔“啪”的一声出一重牌,算是一局中唯一的动静。扑克的牌局则大不同,每每进行到一半过后,随着出牌速度的加快,牌手的出牌身姿多变,摔出牌时手臂的弧度加大速度加快,甚至到最后会站起来从高处往下甩牌。等我想再看下一局牌局时,他们收牌走人,空出了眼前的这张八仙桌。

至此,祠堂里,还剩下两桌麻将,一桌扑克牌局。天气相对湿冷,站着看牌的人,或手插裤兜,或双臂抱胸,旁观得更加冷漠。我是其中的一个。从屋檐上望出去,有一些雨滴落下来,雨滴也是冷漠的。反观牌局中人,有时内心会有突然的热度爆发,随之是用力快速地一张一张地甩牌,嘴里也呼呼有声。剩下的一桌牌局中,有一个从牌局中退出的人,手端一个茶杯坐在旁边,置身于牌局旁,没看牌,喝一会儿茶,再過一会儿,再喝一会儿茶。他端的杯子透明,杯底一层绿茶。他是刚输了牌的其中的一个,若赢了,牌友是不会让你单独退出的,除非整个牌局结束,大伙回家。他在茶中,虚构着一次与切近的牌局无关的时光之鹿。杯茶原野,鹿可以有几只,互逐,奔跑。因接着的行程要往茶场去,我问,这是南山茶场的茶吧?答,不知道是哪的茶。去过南山茶场吗?没去过,但是不远。我想,也许他喝着南山的茶而不知是南山的茶。如此时,喝茶真不必是好茶,不必知何处的茶。心境即是茶。

是夜,住奉茶山庄。雨声入窗,想起午后的牌局,牌局旁的喝茶人,心安。翻看微信朋友圈,有人写断食日记,有人转发一篇标题为《没有人像我们这样相爱》的文章,里面写道:“希芙说,薇拉天生就是纳博科夫夫人。身受帕金森综合征、耳聋和骨质疏松症折磨的薇拉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被人问到:你漫长的一生中是否曾经感到过厌倦?薇拉简单而充满力量地笑笑:从来不曾。自从1923年纳博科夫在舞会上与戴着面具的薇拉相遇之后,纳博科夫就认定薇拉就是他的面具。不管是否因为此话一语成谶,薇拉就这么着与纳博科夫漂泊着度过了52年的婚姻,最终成就了文学史上的一段伟大爱情。薇拉的一生,几乎就是‘纳博科夫外传。”在南山茶场的深夜,读这样的文字,我相信纳博科夫的婚姻,也信任他写洛莉塔的文字。也许婚姻如一杯茶更好,愈平淡愈久。在这样的深夜,记忆总是会闪回。想起午后的牌局。世事又如何不似牌局呢?但牌局之外,确需一杯清茶,不问茶的出处,不问茶的好差,只端于手上,缓慢地喝着,看淡牌局与世事。

傍晚时分的夜茶,两张木桌,散落地坐着一圈人。一圈人边喝边聊。话题如梦,到了深夜,已再也想不起了。只记得茶水清浅,茶叶新鲜秀绿,手握杯子,温暖感人。也许是,喝茶不想事,想事不喝茶,更好。我面前的茶,半满,浅绿,透亮。越入夜,越安静。缓慢地加水,极缓慢地淡下去,直至清淡之极。也许清淡更好,回归到水的本色,却还是喝的是茶。更好的是,若一知己好友,不喝酒,只喝茶,两个人,相对而坐,话题淡而又轻如烟缕,似说非说。有时则干脆不说。极缓慢地喝着眼前的一杯清茶。可以说不说的话,可以说毫无意义的事,可以说一滴水、一夜雨,可以说一生的虚无。而这,最好就在这600米高山上,在这600米的高山上的山庄里,喝着一壶奉茶。

夜愈深,雨声愈寂静。整座山、整个茶园愈寂静。

凌晨雨声里,虚构一只醒着的夜鸟,体稍大,居于茶树丛中,饮茶树叶子上滴下的雨水。略带忧伤,因暮春,因高山,因夜雨,因居于茶树丛中的孤独。此时,云雾与漆黑之夜交融,彼此信任,为醒着的夜鸟轻移。云雾轻移,夜鸟不动。夜鸟不动,云雾轻移。夜鸟不知牌局,不知世事,不管世事。夜鸟不知牌局旁边的喝茶的人。夜鸟亦如牌局旁边的喝茶的人。夜鸟居于茶树丛中,羽毛光洁,雨滴如油脂上滑过,不着痕迹。它能听到白天采茶女子间的谈话.它不管她们谈论家事、姐妹、丈夫、性爱,不管她们谈论过去、现在、未来,不管她们抱怨眼下的某些事。它只听远远的女子的声音。

夜鸟的内脏温热。它的肝脏像刚刚被清洗过,柔软平滑如水。它的内心因此住着天书一般的词语。越是这样,它就越是孤单,越是不为人知。且在深夜,在600米的雨夜高山,在茶树之间。就这么孤立着,心藏天书。永不为世人所知。也不为其他鸟类所知。至孤。至绝。至阔大到虚无。

深夜里清明的茶树,嫩芽安静无声地长。夜鸟就在茶园中间。虽然夜鸟与茶树互不知晓,夜鸟却因茶树而居此,茶树亦因夜鸟而清新。不远处有数株暗夜中正在盛开的南山野樱花,细碎如云的浅粉在黑暗中假寐。野樱花唯有沉入暗夜,才有如诗的情色弥漫。下午曾经看到过一树树的野樱花,彼时的野樱花细碎清丽。

牌局,傍晚茶,失眠,夜鸟。四件互相疏离的事,因了暮春,因了南山茶场,因了茶场一夜,因了彻夜的雨声,被置于同一个平面。我以现实、当下及深夜的虚构,获取极其个人化的奉化一日,以及极其个人化的南山茶场一夜。

夜渐渐退去,天渐渐地泛白,虚构的茶树间的鸟,不着痕迹,归于虚无。对于这只从来就不曾出现过的夜鸟,我无能为力,文字无能为力,世俗的时光无能为力。

天亮了,这个世界,重又回到了牌局中去,归到俗世中去,重又喧嚣、杂乱了起来……

听剧,一个漫长的过程

听剧,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于我,一切都起始于乡村,起始于乡村戏班。

1

小时候,住上林村,长大是一件特别漫长的事。一年365天,几乎长得不能再长。冬日降临村庄,伙伴们除了靠墙晒日头外,就是拾柴火点燃取暖(俗称烧火坛)。到了傍晚,有时,烤着烤着,远远的远处会有锣钹琴箫的声音传过来。而这时,村里人会三三两两地往有锣钹琴箫声的方向走去。

来的是越剧戏班。

村里人是喜欢越剧的。

“看戏呀!看戏!”

“看戏去!”

“看戏去!”

边走边呼喊,村路上的人就多起来。

这看戏,看的是越剧。每年漫长的冬春两季,白溪乡下的村里人都闲得很。这个时候,戏班来了。这些戏班有两种叫法。“农村剧团”,农闲时节长期周转于各个村庄,戏班的演出范围从没离开过农村。另一种叫法,“路头班”。更早的时候,戏班来之前,村里人会在路边搭好简陋的戏台。所谓的戏台,就是把稻田收获时打稻谷用的巨大的稻桶翻转过来,倒扣在地上,两个倒扣的大稻桶并排放着,上面再铺上木板。戏班来了,就在上面演戏。会踩得稻桶上的木板咚咚地响。这个时候的戏班开演,往往连演好几天。最常唱的戏,有《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盘夫索夫》《碧玉簪》《孟丽君》《三看御妹》《红楼梦》。也有人把越剧叫作“绍兴戏”,可能戏班来自绍兴,唱的也是绍兴话的原因吧。

2

村里人把越剧戏班演员叫“做戏人”。谁家姑娘好看,就有人会说,好看得像“做戏人”一样。伙伴们喜欢看演员化妆。只见演员往脸上一遍又一遍地涂胭脂,涂口红,描眉。当一个活生生的“做戏人”出现在孩子们的眼前,如此惊讶!好看极了!

大人们与戏班的人讲话时我们能听懂一部分,白溪方言,属台州话,竖起耳朵,还能听得懂一些戏班里的人说的绍兴话。

但是,演员一到戏台上,一开始唱戏,我们孩子们就全听不懂了。我们只看演员的碎步,念唱做打,往往盼着武戏出来,但越剧基本都没有武戏,就是台上软软地唱,软软地唱。人物在其上走来走去,不厌其烦地走。我们偶尔回头时会奇怪地发现大人们泪流满面。那是唱到一出戏的最悲惨的戏段了。

我们熟知的人物是从连环画里看来的,有包公、关公、刘备、吕布、许诸,这些人物越剧里基本没有。越剧里的人物我们都很陌生。慢慢地,我們知道了梁三伯祝英台,知道了何文秀,知道了白娘子许仙与小青以及法海。同龄的女孩们比我们知道得更多。

有时,我们站在旷野上,远远地看着远方的戏台,看着戏台上的演员来来去去,这么远,根本听不到唱腔,当然,即使听到了我们也听不懂。而同龄的女孩们,这时已经能够咿咿呀呀地开始唱越剧了。

3

我们听到女孩们唱得最多的是“相公”“官人”“娘子”的词汇。因为除此之外,我们一概听不懂。

大人们看越剧,根据我们的观察,他们看得太认真,太专注,特别是村庄里的女人们,她们看的时候更加全神贯注,也更容易落泪。越剧一唱到很悲哀的唱腔时,她们就开始双手抹眼泪,有的还哭出声来。

每当一个戏班演完了连续几天的戏,收拾好行头的戏班班头与演员一样的疲惫不堪。村里人看着他们中的男人担着戏笼,女人们跟在他们后面远去的身影,都是不说话,要是说话,也简单得很,说,这戏班再来时要明年了吧?现在想起,他们的脸上显出的表情是突然的落寞与空茫。当我们来来去去走过曾经倒扣稻桶当戏台而如今早已拆掉了戏台移走了稻桶的空地时,都要多看上几眼,仿佛那里还有戏班的遗落之物,还会有越剧唱腔突然软软地唱起。

4

后来为了能够听越剧而努力去听懂绍兴话,再对照台词。那是许多年后的事了。其间,我离开老家许多年,去一个深山县份泰顺县。泰顺是我的出生地,我离开又回来了。泰顺县也有个越剧团,我认识一个在剧团里拉大提琴的17岁的演奏员。而我始终未曾看过泰顺越剧团的演出。我在林场劳动,晒太阳,听收音机,收音机里却从来没有越剧的唱腔传出。

尔后,在我当兵的日子里,1979年,戏剧电影《红楼梦》在我所在的部队放映。那时电影很少,能有《红楼梦》电影看,是一次精神大餐。所有的人都带小凳子坐在操场上看。大多的人根本听不懂越剧,但是没有一人中途离开。之后,有人说,越剧是上海的剧种。浙江兵听了很生气,说,明明是浙江绍兴的,怎么会成了上海的呢?人家回答,不是上海越剧团演的吗?我说,即使是上海越剧团演的,越剧也是浙江绍兴的,而且是绍兴嵊县的。那段日子,部队里的浙江兵,开始抄越剧《红楼梦》曲谱,时不时响起“百两黄金容易得,人间知己最难求。背地闻说知心话,但愿知心到白头”,时不时响起“问紫鹃妹妹的诗稿今何在”……

5

我当然不喜欢男兵们唱这些越剧唱词。我更喜欢电影里的唱腔,喜欢王文娟、徐玉兰的唱腔。喜欢《红楼梦》剧照,从《大众电影》上撕下来贴在宿舍的墙上。京剧是男扮女装,越剧正好相反,是女扮男装。总觉得男扮女别扭,女扮男却接受得很自然,这也许与从小听越剧有关。越剧使人迷醉,真正是吐气如兰,有时从收音机里传来,绕着武器回旋,在冰冷的坚硬的武器上滑过:

贾宝玉:问紫鹃妹妹的瑶琴今何在。

紫鹃:琴弦已断你休提它。

贾宝玉:问紫鹃妹妹的花锄今何在。

紫鹃:花锄虽在谁葬花?

贾宝玉:问紫鹃妹妹的鹦哥今何在。

紫鹃:那鹦哥叫着姑娘学着姑娘生前的

话。

贾宝玉:那鹦哥也知情和义。

紫鹃:世上的人儿不如它。

唱腔,台词,在瓦解着我们的内心。我经常在握着枪的时候听越剧。冰冷的自动步枪,三发紫铜子弹,蛰伏的暴力,传达着强硬的时代元素。但是,当收音机偶尔播出越剧唱腔,人心就会柔软。有次,我在擦枪,把包着油布条的铁通条插入枪膛。我盲目地插着枪膛内的通条,此时越剧传过来,又是《红楼梦》!令一个当兵的男人想流泪。有时,在军营的深夜,把收音机的音量旋钮转到最小,深夜广播里会传过来一段越剧唱腔,它在后来出现的邓丽君歌曲之前,成为我们最喜欢的以倾听代替倾诉的一种方式。

6

流行歌曲来了。邓丽君。刘文正。龙飘飘。徐小凤。更多的年轻人改听了流行歌曲。

但是,每当传来越剧唱腔,儿时的记忆霎时涌了过来。有次回乡,老家的祠堂里做戏,看戏的年轻人极少,中年人与老人们坐满了祠堂。这是县越剧团的正规演出,有台词,打字幕,演员一板一式都按设计好的套路来演。我想起早年的路头班,没有固定的台词,领班班头也是戏班的导演,开演前召集演员来说戏,把故事讲一遍,然后分配好人物角色,把各个角色的要求说清楚,然后就上场开演,台词由演员即兴而唱,主胡伴奏跟着演员的唱腔走,其余的乐器跟着主胡走。我也许更喜欢早年那样自由状态的农村剧团,演出中的演员,有时紧张,有时沮丧,有时出错,时不时偷偷地吐一下舌头,或偶尔做一个鬼脸。但一开唱,还是好听的越剧,软软的,柔柔的,徐急轻重都很舒服。

7

一直知道嵊县,后来则是嵊州,但从不知施家岙。

每个越剧团都会有嵊县人。她的唱腔,她的说话,影响着整个剧团里的人们。而越剧的源头在施家岙。

在施家岙,听村剧团唱《盘夫索夫》:

官人你好比天上月,为妻可比是月边

星。

那月若亮来星也明啊,月若暗来我星也

昏。

官人你若有千斤担,为妻分挑五百斤。

我问君你有何疑难的事啊,你快把真情

说我听!

在这一个越剧源头的村庄里,听经典越剧选段。一颗俗心被还原,还原到年少时,还原到乡村的戏曲之夜。越剧被还原在嵊州施家岙。还有许多有关越剧的事我不知道,我仅仅是来到施家岙,仅仅是观看了越剧博物馆,仅仅在良臣公祠听到了施家岙戏班的唱腔,唱《梁三伯与祝英台》选段,唱《盘夫索夫》选段。我的被磨损掉的感觉,重又被还原到乡村深处。虽然只有短短的时间,但是它却让我的记忆平静,印象深刻,还原到乡村质朴的一刻。

责任编辑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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