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宋珂
一
“大家不要吵,听我说,听我说……这座建筑……”导游库马尔努力提高声音,可他嗓子天生沙哑,在脑子里绕上一大圈才能挤出的中文又缺份理直气壮,他喊出的话并没多少人理会。
我坐在不远处老皇宫的台阶上看着他,任由脸上笑意不散。或许是深色皮肤和饱满的圆脸帮了他,十多年未见,他看上去并没老多少。此刻他正快速挥舞着小旗子,准确地说是一根棒子顶端拴着匹布做的小红马——今年是中国的马年。他的薄外套已经敞开,他还试图脱下来。
一群鸽子倏地起飞,牵过来一片阴影,我张开手,阴影流淌而过,阳光重又铺满手掌。
十二年前,张开手时,手里多了一粒黑豆。
十二年前,就在这个广场,库马尔导游棒顶端的小红马在不远处晃荡,我坐在辟为博物馆的老皇宫台阶上,不经意间张开手,手中竟多了一粒黑豆,滾圆的,饱满发亮的黑豆。
这是个神奇的国度。
当时,那次旅行已近尾声。从飞机到达这个国家机场的那一刻,我便跌入颜色与图形的迷宫。红色,只是红色,便能变幻出成百上千种。砖红的墙面,深红的头巾,锈红的裙子,再一层裙子,再一层裤子,公鸡昂着鲜红的鸡冠……红接近紫,靠近黄,高兴时与绿作伴,与蓝磨蹭。只有学生的校服是素净的,传统的英式冷峻,穿梭于其中却更添了色的复杂。颜色在街面上流窜,在女人身上汇集,图形则随意占据着建筑。没有一座房子的铁栏杆是甘于规矩的,总要焊接出新的花样,楼房外墙面一层一层的窗户间挤进对称的图案,它们是几何学的近亲,抽象而繁复。即便在院子里插上三根柱子,也要让它们具备渐变的高度。
那次旅行,我们从都城出发,深入腹地一圈,又回到都城。这个城市是满的。西红柿、土豆、小首饰、旧钱币,各种东西组成的地摊铺满地面,狗随意躺在地上,黄牛与汽车一起溜达,鸭子成群地跑,公鸡则在凉廊上独自迈步,白羊蹲伏着,你也会随处找个地方坐下甚至躺下,你不会觉得脏,因为各种痕迹都可以是迷宫的一部分。
那一刻,与今天一样,我就坐在老皇宫这一角的台阶上。跟着库马尔已经十来天,能看到他的小红马我便安心。刚刚在里面的博物馆走了一圈,从幽暗的历史出来,我需要在阳光下稍事休息。
广场上密布灰鸽子,它们点满地面,在空中划线,并填补建筑物的空缺。对面是座有着双重四角坡面屋顶的楼阁,顶端竖一金色塔尖。两层檐边均装饰着红色镶金边的流苏状布幔。顶层屋顶小许多,下层屋顶则四个面都是宽大的梯形,鸽子们很有兴致地挤在一面,另一面则零零落落。檐下台阶上一对男女留住我漫无目的的目光。他俩外表并不特别,可神情令人愉悦,是在幸福中浸透了淌出来溅到别人身上的那种美好。我不禁拍了几张他俩的照片。
那次是跟团出来的,一路奔波,难得有这样的下午享受与这个国家匹配的平静。我手心里一直攥着一团揉皱的导览图,不经意间张开手,原本关闭的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粒黑豆。拿开纸团,将那粒黑豆托在掌心,夕阳下它饱鼓鼓的,黑色渗出丝丝光。我任由脸上笑意不散,用纸巾层层包裹好放进装首饰的一个小布袋,并不打算与人分享这喜悦。
二
知道那里地震,是近半年之后。
那个春天的下午,有太阳。我坐在阳台上捧着手机翻朋友圈,看到有一个国家地震了,就是库马尔的国家。各种官方的、私人的消息流传,当然不缺图片。都城的古迹几乎全毁,很多人发出地震前后的对比图,朋友圈同去旅行的人慨叹幸亏去年去过那里。一张从高处拍摄的远景图显示,石块、土堆与交错散落的木棍堆满老皇宫广场,它们呈现了单一颜色,尘土的颜色。
残存的石砌台阶坚持露出一块蒙尘的红。民众在祈祷。去年在那里的街头,当有救护车驶过,我也见过有路人停下来祈祷,相同的姿势。
我奔进卧室从抽屉里翻出小布袋,拉开封口抽绳,取出那粒来自老皇宫广场的黑豆。我把阳台上一个废弃的硕大花盆整理了一下,松松土,挖出一个浅坑,将黑豆种了下去。正好有没用完的营养土,压上,浇些水。太阳已经快下山了,也好,刚播上的种子不宜暴晒,就等来日再照吧。
那是我头一次从一粒种子开始等植物。
我追随阳光挪动花盆,比吃饭还准时地定点浇水。很多天过去了,土面依旧平静,我靠想象坚持。
当有一天我终于看到一小寸纤细的绿芽顶着个黑脑壳站在土面上时,不禁笑出声来。它就这样,在我一天数十次的查看中敛气屏息,稍一趁空,便出来打招呼了。看到那样的绿,我才知道绿也分年龄的,那是婴孩的绿,带着幽暗中水的孕育,初尝阳光。
没几天,它顶着的黑豆壳掉落,蜷曲的叶片充分伸展开来。不断有新叶冒出,不谙世事的绿变成初见世面的绿,而后便具备一点沧桑。茎干愈发粗壮,往上直蹿,曾有一度我怀疑它会长到天上去,我还打开窗户,等待这则童话。
它开花了,紫色的小花。
花落,一切又重归平静。我继续浇水,加土,帮助它们捕捉阳光。结出豆荚时已是秋天。细小的豆荚迅速壮大,接近于黑的绛紫色,外壳毛刺刺的,豆荚扁平,看不出里面有豆子的痕迹,只隐隐透出更深的黑。豆荚重重挂满茎干,超出了寻常大小,还在疯长,很难相信,一粒那么小的种子,然后是无形无色的水,时时会被忽略的空气,攥不住的光,就能从土里衍生出这么多实实在在的物质。豆荚直长到足有我一个手掌大方停下来,可它们还是那么扁平,就像只顾着长个儿的孩子,没有重量压弯茎干,只能一片片晃在梢头。我不敢触碰它们,直到陆续自然脱落,才确信它们熟了。
打开豆荚前我体验到即将与神交流的重量。我洗净双手并风干,确保没有水珠残留,拾起一片掉落的豆荚,将它放置在一块干净的白布上。缓缓掐开月牙形的外凸侧,揭开,里面的果实赫然呈现,如果这称得上是果实的话。
所有豆荚几天之内相继熟透。我守候一旁,一俟掉落便打开,可最终开遍所有,除了仅有一个里面结了一粒黑豆外,其余均是那些难以名状的东西。盯着那粒黑豆,我无法相信其余皆是废品。这唯一的一粒黑豆裹在一层几近透明的豆膜中,带着细微初生的褶皱,它还有很多未来用来撑满湿漉漉的身体。
我把它放在温暖的阳光下,一块白棉布上,它身下一小片暗影,就像它自己柔软的床。
这提示了我。
我跑进房间,在地上铺满纸,将之前合上的一大筐豆荚一一打开平摊在纸上,纵观之下,里面这些附着在一侧荚壳上形状接近又略有差异的物质,印证了我一个大胆推想——它们是同一东西不同时刻的影子。进一步的研究,使我的推想更加清晰——它们虽数量众多,可基本每一片都能找到除方向相反其余完全一致的一片,就像每一片上午都有一片对应的下午。我搜寻拼图般抓起一片便寻找它的另一片。这工作怎么也做不完,直到有一片最短的找不到配对,成为一个孤零零的正午。
配对只是第一步。每一对长短都不一样,有的两对之间仅存在细微差别,根据它们长短的不同,我进行了编号。最长的一对,在豆荚外壳上标上1和1,第二长的标上2和2,如果以支出的那个尖角作為顶端来看,所有不带符号的都朝同一方向,带的则朝向另一边。
我记不清编号排到了多少,怎么也得有上千甚至上万了吧。
这些豆荚壳里的东西就像某一物体阳光下不同时刻影子的定格,它们从早到午由长变短,再从午到晚由短变长。
进行这项繁冗工作中,有一个形象逐渐清晰起来。编号即将完成时,我找出去年秋天在那个国家拍的照片。它们存在我的iPad里,回来后一直没有整理。翻到那一对年轻人,他俩的甜蜜与我脑中的存储完全一致。我当时拍了很多张,就像动画,他俩坐在老皇宫旁边一座建筑的台阶上,第一张,女人举起手机笑盈盈地和男人一起自拍,第二张,女人浅笑低头独自欣赏照片,男人看着远处,第三张,他俩各伸出一只手一起捧着手机欣赏照片微笑。除了近景,还有远景。他俩坐着的建筑是一座有着双重四隅坡面屋顶的楼阁,顶端竖一塔尖,下层屋顶四个坡面宽大。我划开屏幕放大照片,试图找到它在地面的投影,可地面停满鸽子,且建筑物密集,很难找到完整的影子。我找来硬纸板,按照这个建筑物的样式做了个粗糙的模型,关上灯,打开手电筒,模仿太阳的轨迹绕着它从低到高再到低走了半圈,比对我收获的那些编好号的物质。
没错,那些物质就是那个楼阁的影子,或者说是影子模型。
三
通过当时带团的中方导游,我辗转联系上了库马尔。
地震过去近半年再来慰问似有不妥,加上他的中文不是很流畅,我省去了寒暄环节。我告诉他我得到黑豆、种黑豆和收获的情况,我提出我的猜想和计划,我请他帮忙联系老皇宫广场相关机构,并申请三天时间在当地进行个实验。
他听到这一切并不惊讶,这倒令我惊讶。起初我怀疑他没弄懂我的意思,反复说明下,方知他早已明白。之前最担心的部分如此轻松地越过,反倒让我有点失重,或许在那个神奇的国度,这样的事不算什么。
这次沟通中唯一稍有波折的就是确定那些影子模型对应的建筑。我的描述在库马尔听来并不清晰,我发去照片让他确认,经过多张照片仔细比对,他告诉我,那是广场春城院东南角的欢悦殿。
“欢悦殿……”看着阶前那对男女,我默念良久,仿佛这名字并非早已有之,而是刚刚命名。
过了三天,库马尔给了我答复。他们基本同意,只是考虑到需要关闭景点,他们把我提出的三天缩为两天。
按规定的时间,必须立即启程。
我把那些带编号的豆荚顺序分装、打包托运,整整一大箱,好在并没有想象的重。那边给了我批文,托运这样的生物并没遇到阻碍。我没忘记将结出的那仅有的一粒黑豆装入小布袋,揣入衣服内袋,登上飞机。
到达时已是傍晚,托运的行李等了很久,一出关老远就看见库马尔,比半年前瘦了些,依旧笑容可掬。他说中文尾音习惯升调,熟悉的俏皮与亲切。走出机场天基本黑了,下着小雨,库马尔告诉我说天气预报第二天会晴。他带着车来的,把我送到酒店,约好第二天一大早再来接,那一大箱豆荚就放在了他车上。
第二天库马尔准时到,天还没亮,雨确实不下了。即便这样的低纬度国家深秋的凌晨也透着寒意。黑夜消融了这座城市的满满当当。路灯很少,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车灯,不时映射出地震遗留的痕迹。要避开地面裂缝和随处堆放的木头,支撑房屋外墙的木桩会斜伸一脚到路上,车速不得不慢,但我们还是很快就到了。若不是库马尔的经验,我不相信黑暗中展开的混沌便是我来过的老皇宫。我跟着库马尔将那箱豆荚搬到原先欢悦殿位置,那里如今仅剩基座,周围是一片空地。已经有两个当地工作人员等候,做了简单的接洽便开始工作。
我们将箱子抬到基座北侧,库马尔打着个大电筒照亮。我取出1号豆荚打开,里面是尖端朝左的最长一片。我抬头瞅瞅东南方太阳即将升起的位置,将豆荚对开着紧贴基座北沿中心点平铺在地上,手掌大的影子模型突出的一端尖角朝向西北。接下来就是等待了。库马尔拿过来几瓶水和饼干,外带两罐咖啡。我裹紧厚外套。天渐亮,东南方红中有一块偏黄的光晕,亮得马上就要涨破,我紧盯不放,一个眨眼,太阳顶出来了,立刻看向基座,库马尔和那两人低声惊叹,只见残破的基座上现出一个手掌大小的楼阁幻影,形制与我记忆中的欢悦殿一样。心脏撞击着喉咙,再去看躺在地上的那片豆荚,此时豆荚壳仿佛被太阳光晒化了般正在消褪,很快消失殆尽,原本里面的黑色物质渗进地面,微微有洇开的趋势,再看那个幻影般的楼阁,似乎同步在扩大。我抄起矿泉水,手抖着拧开瓶盖,拇指压住瓶口控制水流,朝着那小块影子浇下去,它洇开速度猛增,而基座上那座楼阁幻影也随之增大,以至于屋檐掠过时,我们不得不大步退避。转瞬间一座高大的楼阁便飘在我们面前。
说“飘”也不确切,它并不晃动,每一条线都绷得笔直,稳稳扎在基座上,且现在已停止生长,定了型。可它并不实在,并非透明那么简单,该有的颜色一样不缺,却很虚弱,就像在虚焦镜头下,站在存在与不存在的刃上。
我们不敢碰它,就算敢估计手也会穿透它。我迅速取出2号豆荚,打开紧贴基座北沿,叠放在原先的影子上。遇到太阳光,豆荚壳跟上一片一样融化了,融化的同时原本地上那片巨大的影子消失了,取而代之新的这片影子在生长,我浇上水,长到与之前那片影子差不多大小,它停了下来。
再看那个楼阁,没什么变化,我并不理会,如果我的推测没错,那么只是肉眼暂时看不出罢了。我继续,打开第三片豆荚放上去并浇水。我请那两个工作人员帮忙去搬几箱水来,他们立刻跑去办了。
就这样几百片影子种下去了。楼阁外观起了变化,有了点血肉,稍稍壮实了些。
正午时,我找到那片孤零零没有配对的最短影子,朝正北方向按下去。这片浇的水不多,长出的个头也是最小的。
工作进展得还算顺利,直到下午两点多时发生了意外。
当时我正把一片最尖端往右倾斜的影子朝东北方放平在地上,可放好后豆荚壳却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消融。之前长好的那一大片影子也不消褪,我愣了一下才发觉太阳被云遮住了。
等了好几分钟,太阳才再次露面。我准备接着干活,却发觉地上那片豆荚仍没反应。换下一号试试,不行,再下一号,再下一号,还是不行。我停在原地,这时库马尔过来拍拍我,指着太阳对我说:“几分钟,过去了一些。”见我没明白,他又指着豆荚说:“过了一些,一、二、三、四、五……过了一些。”我恍然明白,太阳被云遮住几分钟应该会有一段编号的日影错过了。我跳过一些编号接着试,果然四十多个号之后,豆荚里的影子如之前一样发生了作用,前面那大片消失,新的长成。
日光推移,楼阁渐生骨骼,变成毋庸置疑的存在。我们顺序放置豆荚,浇水,旧的一片消融,新的一片生长,对结果的憧憬稀释了重复和劳累。
黄昏,太阳以更加辉煌的力量拉抻影子,提示随时要发生的告退。楼阁开始具备气质,尖顶泛金,两层檐边流苏状布幔红色镶金边,砖、石与木头对比明暗冷暖,外墙、斗拱、檐柱显出孔雀、虎头、男女神雕刻,门窗上鸟王、龙女、花卉渐渐面目清晰。最后一刻,太阳与地上1号豆荚双双归隐,影子在水的灌溉下融入大地。
欢悦殿挺立在广场之上,完整,成熟,即便失去光的涂抹色彩退后,也看得出其扎根土地的气势。气温陡降,我和库马尔他们一起收拾好下午太阳漏掉的那几十块豆荚。欢悦殿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但既然申请的时间还有一天,我们决定补上这几十块。
次日黎明,梦尚热着,一出門便凝上露水。我和库马尔到达老皇宫,欢悦殿仍旧扎实地存在着。前一天的那两个工作人员要中午才到。我俩坐在殿前台阶上,迎候伟大的施工员,太阳。
阳光来了。与欢悦殿、与我和库马尔、与树、与鸽子相遇瞬间给予我们影子,影子从脚下生出,伸开。只要有光,只要我们存在,我们便会获得礼物。我头一次因为万物阴影的生发而欣喜。欢悦殿的影子如今脱离了豆荚的承托,自然而茁壮,它随着太阳的移动,调整身姿,全方位印证欢悦殿的存在。
与库马尔告别时,我把带来的那唯一一粒结出的黑豆送给了他。
四
小红马追着指挥棒跳跃,飞腾在众人头顶,飞腾在库马尔头顶。库马尔头发灰白,这是与十二年前唯一的不同。“大家不要吵,听我说,听我说……这座建筑……”他说中文仍旧拖长调子,尾音上扬,与小红马的急促背道而驰。我坐在不远处的老皇宫台阶上看着他,任由脸上笑意不散。正午刚过,阳光正浓,他的薄外套已经敞开,他还试图脱下来。
这里仍是满的。寺庙、人群、红色、金色与花,鸽子填满空隙,将点跳跃成变幻的线与面,它们成群起飞,牵起阴影,在光中盘旋。
此刻,库马尔正带领人群从欢悦殿走来。他看见了我,我起身微笑相迎。这次来我并未提前联系,我知道会在这里遇见他。
他认出我来了,跟着跳跃的小红马奔到我面前:“啊!朋友!你来了!”
“是啊!我来了。”
他的圆脸使他看上去像个孩子,他跟团员介绍我:“这是我的中国老朋友!”他指着小红马,“好巧,上回见也是它!对吧?”
我犹豫了一下,本想纠正他——此处中文不应该用“上回”,而应该用“第一次”,“上回”见可是十一年前,我们“第一次”见才是上一个马年吧。不过算了,这不重要。
“对,是好巧。”我回答道。
我们简单聊了几句,他要接着带团,就此告别。
两点,我绕到欢悦殿后,站在阴影中。两点十分,影子抖动了一下,就像视频播放中的跳帧,不易察觉。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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