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薤上露

时间:2024-05-04

吴祖丽

很少见到长得那么好的爬山虎。三层小楼的整面西山墙都铺满了,一丝缝隙也没有。蓊蓊郁郁的绿色叶片,透着海水样的蓝。后来出了那个事,才有人说爬山虎长得越好,阴气越重,容易招些不干净的东西。

周舟喜欢跳舞,小城里的各处舞厅都泡过。晓川舞蹈工作室的牌子挂出来之后,被朋友带去过一次,后来就经常耗在那里。很多次,走进满墙爬山虎勾勒出的小小门洞,沿光线昏暗的旧楼梯上去,跳舞,抽烟,消磨一整个晚上。他偶尔会怀疑,这些爬山虎会不会是自己常去那里的缘由。因为此后的记忆里,总是它们:春天时冒出绯红的嫩叶,夏天叶色浓绿。秋风起时,花开结果,叶色泛黄渐至火红。几场霜冻过后,枝枯叶萎,静静冬眠。走过墙下的人,明知它们会苏醒,却仍然有抑制不住的萧索和怅然。

有时候来得早,他和老俞就倚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跟前抽烟,远远看晓川教女学员对着镜子练基本功。枯燥单调的一二三,三二一,嘣嚓嚓,嘣嚓嚓。老俞一脸悲愤地说,来学国标的怎么全是老女人,美女都上哪去了?来个把好看的,你看看,都围着晓川去了。这晓川一双桃花眼,就是有女人缘,天生是吃女人饭的。老俞白胖,个矮,活像发过了头的大白馒头。他在兽医站上班,具体做什么忘了问,或许问过也忘了。周舟恍惚觉得他就是应该往那洗刷干净的肥白猪尸上盖章的。老俞是个烟枪,只抽三五。周舟也只抽三五。因为这点巧合,两个人颇有惺惺相惜之感,老往窗户跟前凑,你递我一根我递你一根。好像他们不是花钱来跳舞,倒是来抽烟聊天的。

他们俩还有一个共同点,都没有固定舞伴。喜欢跳舞的人都知道,经常泡舞厅的,大部分是搭伴来的。有的搭档两三年,甚至五六年了,慢慢就有了默契。那些熟稔的舞伴,一眼就看得出来。身体的碰撞,眼神的交会,手指一勾一带,像齿轮一样,毫厘不差针锋相对地磨合出了某种化学物质。

老俞会指着灯光下的某一对,不无艳羡地说,看那对,那个秃顶男和蝴蝶结(她喜欢把头发低低挽个髻,并且长年别一只孔雀蓝蝴蝶结发夹),还有那对……百分之百,肯定勾搭上了。

周舟揶揄,你看你,口水都掉下来了。

老俞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个随便的人。

固定舞伴有固定舞伴的麻烦,很容易就会被对方视为私有财产。你偶尔跟别的女人多跳了两支,或者哪一天竟然想转移目标,那是跟闹分手一样很伤筋动骨的。有一阵子,秃顶男跟一个新来的女人跳上了,特别热乎,不计后果地把蝴蝶结晾在一边。蝴蝶结素来枯索严肃,颇有几分修女气质,那些日子忽然一反常态变得活泼起来,大声地谈论孩子、服装、饮食和网上各类八卦新闻,跟老俞他们一曲接一曲兴奋地跳着热烈的快三和伦巴。没想到,新来的女人那么快就厌倦而去,秃顶男讪讪地回头想找蝴蝶结议和。她不看他,只管凝视他周围的空气,礼貌地拒绝。偶尔,大概怕引起周围人注意,她跟他跳一支舞,也是冷淡而轻蔑。终于大家对这种观察失去了兴趣,不知道哪一天开始的,他们已经言笑晏晏地相拥在一起了。老俞喃喃地感叹,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啊。

没有固定舞伴,比较自由,想来就来说走就走。他们不缺舞伴,舞厅里永远女多男少。更何况,丁老师还有一群孜孜不倦的女学员。但是带她们跳太累了,用老俞的话说,就像自己跟自己撕咬,自己跟自己摔跤,两支曲子跳下来就累一身汗。

悟性好的女人也有,比如冷宝珠。

冷宝珠是晓川的第一个女弟子,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衣着相当考究,所到之处总是留下一缕清冽而神秘的香水味道。就连走路,她也向来微抬下颌,一脸倨傲并且不打算轻易服从的神情。

老俞奇谈怪论,好看是好看,削脸薄唇,总是几分苦相。唉,名字就没取好,本来姓冷,玉也冷,珠也凉的。

周舟笑他是典型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冷宝珠确实有点冷,不大笑,也不大爱说话。除了丁晓川,她很少跟其他人跳舞。很多时候情愿坐那儿玩手机,或者对着镜子独自练功。怎么说呢?这使她显得跟别的女人不一样。

丁晓川也不是一般的舞厅老板,他是个舞者。老俞强调说,他本来是出门做生意的,钱赔个精光,倒学了一身舞艺回来,还参加过全国国标舞大赛。得没得奖?得没得不知道,反正至少是入围了,要不是因为腰练伤了,也不会回来。老俞吧唧下嘴巴,惋惜地说,到底不是童子功。即使没有童子功,丁晓川往那儿一站,架势一端,气场就出来了。正如他跟女学员们强调的:肩平背直收腹挺胸。如同一根看不见的线,从脚后跟,到双腿,到臀,一直穿过腰背和脖子,提拎着他,始终无限地向天花板延伸。不需要宣传,爱跳舞的人嗅出味道,渐渐就聚拢来了。晓川的国标舞一级培训师证书郑重地挂在吧台的装饰板上,他是他自己的活招牌。这下子,舞蹈工作室跟舞厅的区别出来了。门票年费学费都贵一点,就这一点,自动筛选出属于这里的客人。所以,这里的男女舞客相对要年轻体面一些,不像红玫瑰、百乐、樱花基本上是退休老同志的天下,那些地方跟广场舞差不了多少,更不要提什么正经国标了。

舞蹈工作室租用的是一幢旧厂房的三楼,位置有些偏,向北望去就是防洪大堤,种着高大浓密的针叶松和大叶榉。向南向东是些旧的平房和居民楼。向西不多远,有几幢瘫在那里若干年的烂尾楼。传说烂尾楼里闹过鬼,有人黃昏时看见楼上有红衣红裙的女人飘过。周舟听了笑笑,他从来不信这些。

有一晚,落了些小雨。周舟本来不想去的,因为之前推了一个饭局,变得没事可做,就晃了过去。果然没什么人,晓川正在镜子那里跟几个女学员做示范。她们围着他莺莺燕燕的,嗲声嗲气唤他丁老师,晓川老师,甚至有叫他丁丁的。周舟拼命忍住才没有笑出声来。从本质上来说,女人撒娇跟猫叫春没有太多区别。

周舟没进去,站在窗口点了一支烟。

烟还没抽完,看见冷宝珠从楼梯那儿一点点冒上来。她不说话,周舟也没打算开口。她窸窸窣窣地收拾雨伞,打开储物柜换鞋,又把包和鞋搁进去。走廊这边靠墙有一溜灰色储物柜,交押金领把钥匙可以放包和鞋子。周舟瞄了一眼,冷宝珠用的是1号柜。

周老师,下雨都坚持来呵。

周舟愣了一秒钟,这才意识到她在跟他说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舞厅里也时兴互称老师了。他咧了咧嘴,不由自主换了一种轻快的语气说,向冷老师学习哈。

她没进去,趴在窗口看那些顺着遮阳棚悬挂下来的爬山虎。那些叶子,灯光照到的地方是亮的,照不到的地方是黑的。看得人心里明白,本来就绿,喝饱了水,一定是绿得不能再绿了。更远的地方,黑影憧憧,是砌了一半被长久地扔在荒地里的楼房。

他斜睨着她,递了支烟,满以为她会拒绝。她略为迟疑了一下,竟然接了过去,顺手拿起搁在窗台上的打火机自己点了。看得出来她不会,吸了几口,呛得咳嗽起来。她掩饰着,发出短促的笑声。过一会儿,慢慢平静下来,转过身背倚着窗台,左手抱着右手肘,就那么任香烟袅袅在指尖燃烧。

她没再说话,只管安静地看着舞池的方向。

借着烟雾的掩饰,周舟颇有几分好奇地打量她。他一直引以为傲的是,粗粝的生活没有磨掉自己的好奇心。生活最隐秘的快乐是,每一段擦肩而过,每一次萍水相逢,其实都是不可多得的故事,都有可能有朝一日把它们连缀成意味深长的小说。是的,他想成为一个小说家,而不是无聊的小报记者。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连一篇完整的小说都没写出来。这会儿,他看得出她有点儿消沉,有点儿伤感。他猜不出她和丁晓川之间发生了什么,难道真如老俞所说,她喜欢他,为此,她吃那些女学员的醋,吃得比他老婆还厉害?

晓川招手叫她。她瞟了他一眼,弯了弯嘴角,她的眼睛里泛着一些亮晶晶的东西。她把早已熄灭的香烟扔进窗台上的易拉罐里,转身袅娜地往舞池走去。

他看着她的背影,想起老俞说的话,这是个谜一样的女人。

他看着他们,漫无目的地想着。丁晓川跟她,他们其实很少说话。他们的交流更多是通过眼神和动作,就像刚才那样,隔那么远,他只是招了招手,灯光黯淡而闪烁,她就接收到了。最大的可能是,她其实一直在关注他,并且等待着他的召唤。她平时称呼他什么来着?周舟想不起来。丁老师?晓川?好像都没有。她始终跟他肩并肩,或者面对面,他们大概并不需要太多的语言。

他们示范探戈定位。他展开双臂,摆了个标准架势。她把右手轻轻搁到他左手掌心,左手绕到他的外臂,搁在他大臂三角肌下侧。他的右手由她的左臂下方绕过,轻轻停在她的肩胛骨下方。他的右手略微带了一带,她的左胯和他的右胯贴到了一起。旁边站着的几个女人交流着讶异的眼神。她们的唇语显然是,我的天,贴这么紧密!

音乐响了,是那支熟得不能再熟的阿根廷探戈名曲《一步之遥》。他们轻轻相拥着,前后荡漾了两步,瞬间通了电,立刻变得天人合一,天衣无缝。小提琴的旋律激越又浪漫,他们翩翩起舞。因为跳过太多次了,每个动作都配合默契,每个转侧都谙熟于心。灯光会说话,闪烁变幻,扑朔迷离,不断地层层递进,推波助澜。他和她,进退俯仰,左顾右盼,欲拒还迎,时静时动,忽而分开,忽而相拥,有试探,有爱恋,有幽怨。这是一场角逐和交锋,她不断被用力抛出,又被死命拉回,她迎合他也挑战着他,他们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最后一个定格,只见他托着她,她右腿独立斜仰在他怀里,左腿微收,双膝并拢,黑色金丝绒旗袍露出的小腿纤细有力,双目微阖,脸颊栖着两朵红云。看得出来,她非常享受,是那种发自内心的享受。

他们共舞,周舟不得不承认,旁观者也是一种享受。任何一个女人,踏进舞池,大概都会很容易爱上这个男人的。丁晓川长得不难看,却绝算不上俊美。因为职业的缘故,加上总是跟女人打交道,略微带点女气。但他一跳舞就会发光,神一样的光。这是个有意思的事。

丁晓川跳舞没有童子功,但有家传。他爷爷年轻时在上海滩跳过舞。他父亲是这个小城里最早开舞厅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到九十年代初,那是非常时髦的,真正属于年轻人的舞厅。据说他父亲年轻时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很受女人欢迎。但他们父子关系一直不好,他说他跳舞跟他老头子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始终恨父亲是个浪子,辜负了他母亲。一直到后来,老头子中风卧床,他才肯去看父亲。

陆续来了些人,大概外面雨停了。碰到几个熟悉的女人,周舟依次陪着跳了几支慢三慢四,微微出一身汗。喜欢跳舞的女人有很多种,有的人不会跳,而且沉重如麻袋,不但踩你的脚,还有本事带乱你的步伐,因她完全掌握不了节奏。有的人虽然不会跳,但头脑聪慧肢体协调性好,她会放松柔软地跟着你走,那就对了,跳舞不就是跟着音乐走路?

周舟抽第二支烟的时候,冷宝珠走了过来。她要了一支烟,这回她没有咳嗽。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他是做什么的。他告诉她,他在一个半死不活的报社上班,写点没人看的豆腐块。

记者啊,难怪你看起来跟他们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她仰脸思索了一下,呵呵,说不上来。她眯着眼睛笑了一下。她有一双丹凤眼,眯起来的时候又细又长,直扫入鬓角里去。

冷老师在哪上班?

你问的是昨天还是今天?昨天我是血防站会计,今天是无业游民。她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一点情绪。

周舟觉得她在开玩笑,就应景地笑了笑。

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二十八岁那年,朋友带我走进这里,就开始学国标。今年我已经三十三岁。三十三岁又离婚又失业。

他错愕地看着她,她如果没有喝酒,那么一定是抽烟抽醉了。三五牌,本来就不适合女士。

她没有再说下去,拿了包,转身下了楼梯。

周舟张了张嘴,她已经消失了,留下一串高跟鞋空茫的足音。她站立的地方,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橘花味道像蛇一样游走。

其實,周舟想告诉她的,我也离婚了,就在上个月。但是跟跳舞没有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前妻说她忍我十几年了,说我整天半死不活的,男人年轻时颓废点是玩文艺,四十多岁了还颓废,简直是不识好歹,写了十几年豆腐块还能写出什么名堂?她大概说得有点道理,我可能真是个怪人,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没多少朋友,也懒得再交朋友。我想写小说,至今却一篇也没出来。梦中有过自杀的念头,甚至一度,我怀疑自己患上了抑郁症。她一直想让我竞争报社广告部主任的位置,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位置,更加觉得自己干不了。她就认为我不求上进。人家男人不是升官就是做生意发财,大把大把地挣钞票,换了房换了车,还南京上海到处置房产。你呢?儿子眼看读高中要择校,钱从哪来?将来要出国,你这收入能供得起吗?我说房子住得好好的,要换什么?儿子考到哪儿就在哪儿读,非要出什么国……

好吧,最后的结果是,周舟因为不思进取,不想着换房换车,就被妻子换了。周舟觉得挺好的,结婚十几年终于奇妙地在离婚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

唯一令他难过的是,每一次看儿子,都要征得她同意。

春天来了,天开始白得很早,黄昏也变得绵长。

跳早场的人多起来,跳个舞,然后去上班,时间也刚刚好。秃顶男跳到最后,总是挥汗如雨脱得只剩一件丑陋的棉毛衫,好像这里成了他们家的卧室。周舟觉得自己每回都要忍很久,才能控制住上去揍他一顿的冲动。下午没什么事,他会早点溜达过去。落日的余晖停在女贞树后,像一团混混沌沌的蛋黄,一点一点不动声色地被吞咽消化。大堤下面的许多杂草丛中冒出耀目的紫色地丁花以及金色的蒲公英。从窗口看出去,烂尾楼的几处断墙和空荡荡的窗台上长着一丛丛迎风摇曳的狗尾巴草,野葱花也在那里安了家。周舟看着,每次都忍不住要看很久,希望那里真的出现一个红衣红裙穿红色绣花鞋的女人。

女人们穿得少起来,黑色跳舞裙搭配一件薄衫,就连旋转也变得美丽轻盈赏心悦目。有时候,从开得过低的领口,不经意间,他会看到她们丰满的或者干瘪的乳房。但是这一切,已经很难再让他产生冲动。有时候,周舟甚至考虑要不要去看医生,他想,自己是不是低估了一场失败婚姻可能产生的影响?他疑虑地发现,自己正在渐渐丧失一个男人面对异性时应有的兴致。他记得,就在两年前,他还差点喜欢上自己的舞伴。他们在一起跳过很多很多舞。她瘦却性感。她爱穿一件湖蓝色的丝质连衣裙,衬得眉眼皎洁明亮。大家都知道的,舞池有时候会很拥挤,如果你见过寺庙门口的放生池,游客投食时众鱼齐至的景象,就是那样的,密不透风到缺氧。如果再游进来几对新手,时不时就会撞上。有一次,为了躲避这种碰撞,他把她往怀里带了一下,用力有点大,她的胯部正好撞到他的大腿。她身体僵硬了一下,然后慢慢红了脸,一直红到耳根,像胭脂晕染在海绵上。周舟感觉到怀里女人微妙的变化,他的身体竟瞬间有了反应,就在那一刻,那个异常拥挤的舞池里。可惜的是,没有等他采取下一步行动,她就消失了,再也没有来过。舞厅里总有许多惊鸿一瞥的女人,她们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不再来跳舞,或者说不被允许来跳舞了。

女人总是这样,你不知道她们脑袋里想些什么。

冷宝珠决定跟丁晓川去上海参加一个国标舞集训。他们经常出去参加培训的,少则五六天,多则半个月。丁晓川说自己只要一段时间不出去学习,就会感觉很焦虑,怕是又要落伍了。丁晓川开这个舞蹈工作室赚的钱,有很大一部分花到学习培训费用上,能不能养活老婆孩子还两说。

老俞说,你不知道吧?冷宝珠离婚了。

呃,离婚了?周舟奇怪自己语气里的惊讶。

接下来,老俞八卦了冷宝珠的一些事。归纳起来大概是这样的:

丁晓川刚开舞蹈工作室那一年,冷宝珠偶然跟朋友来玩。他带她跳了一支舞,她就决定来学国标了。大多数女人都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如此被俘虏的,这个一点也不奇怪。晓川说她身材条件好,悟性高。冷宝珠刚来的时候比现在胖一点,二十八岁,还像个刚出校门的女大学生。她其实嫁得不错,丈夫在南京开个公司,公公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员,她自己在血防站做会计,虽然没有编制,但待遇跟正式人员一样。本来,公公是有信心在退休之前,把儿媳妇的编制问题解决掉的。没想到他们离婚了。这样说起来,离婚和失业,看起来是两件事,放在冷宝珠身上,其实就是一件事。

刚开始来跳舞,家里人倒也没反对,反正是锻炼身体,有的人去跑步,有的人去练瑜伽,都好过打麻将。没想到,冷宝珠过于痴迷,花在跳舞上的时间比上班还要多。每天早上六点多钟就来工作室,有时候从下午一直待到很晚。周六周日,基本上也是耗在这里。每周有四个下午,周六周日两个上午,丁晓川都收了学生要上课。这些年,冷宝珠基本上是他唯一的和得力的助手。很多时候,他离不开她。这样一来,家里就有怨言了,孩子不问,家务也不做。单位也有意见,经常请假,而且经常不请假就不去上班,有时候到南京上海参加培训,一去就是一两个星期。后来不知怎么的,她老公杨路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大概吵得很厉害,下了最后通牒,要不就离婚,要不你继续跳舞。

冷宝珠的个性,自然是不会服软的。于是就只有离婚一条路了。有人说杨路抓到了证据,也有人说杨路做了手脚,反正最后的结果是冷宝珠净身出户,搬回了自己寡母家里。离婚后没几天,单位就通知她不用去上班了。

老俞说,这冷宝珠看上去聪明,实际是傻到家了,她哪里斗得过杨路?我是知道的。这杨路生意做得不要太好,钱嘛不要太多噢。很难说,他是不是瞌睡来了碰着个枕头,正好换个更加年轻貌美的,嘿嘿……

这么有钱,让女人净身出户,喛,不地道。周舟摇摇头。

老婆红杏出墙,哪个男人能忍?

这个嘛,谁也没有看到什么吧,跳跳舞,难不成真就跳上床了?

这冷宝珠和丁晓川就那么清白?喛,在一起跳了五六年,难保不会日久生情。再说了,如果真那么清白,晓川老婆能无缘无故跑来打她一巴掌?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啊,你不知道啊?

晓川老婆?就那个幼儿园老师?胖乎乎的?

不是什么幼儿园老师,听说是个保育员。

哦……

舞池那里亮了起来,激光灯慢慢旋转着,乐队奏起《友谊地久天长》。乐队几个人是丁晓川的朋友,他们偶尔会来这里助个兴。舞池在灯光和音乐中慢慢充满了朦胧的霧气,飘浮着似要升空而去。跟往常一样,丁晓川和冷宝珠开始跳第一支舞,她穿一件宝蓝色修身连衣裙,本来就腰细,越发显得纤长挺拔。她没有盘头,漆黑如丝的卷发悉数跌在肩上,收腹挺胸头部微仰,像电影中的女主角那样优雅妖娆。她穿半高跟舞鞋,跟他相差正好七八厘米,是国标舞男女舞伴的黄金身高比。

他们每次跳华尔兹,都会令周舟想起电影《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与沃伦斯基那一场十分经典的共舞。华丽而拥挤的舞池里,他们旁若无人地旋转飞舞,轻盈如飞鸟投林游鱼入水。所到之处,所有人,所有声音,所有灯光,所有音乐,都为他们而定格静默。他托着她,缓缓旋转向上,是一组慢镜头:四目交接,鼻尖相触,双唇相对,几乎已经吻上了。周舟至今记得,坐在黑黢黢的影院里听着男女主角细微的喘息声,以及由此而散发出来的爱和情欲的味道。一如此刻,正如眼前。

老俞又点了一支烟,老于世故地说,跳舞就跳舞,像我们这样,纯粹消遣。他们心太高,老惦记参加大赛,整天念叨什么黑池白池的。他们也不想想,能走上英国黑池国标舞赛场的,哪个人不是会走路就开始学舞了?这个晓川也是,带着冷宝珠非要往南墙上撞。

周舟没有说话,小心不让自己掉进感伤这类多余的情绪里。他眼前出现冷宝珠独自练功的一幕,站在镜子跟前孤独地一遍遍地走着基本步法。她抬起双臂,头部微仰,眼睛注视着左手手腕方向,是华尔兹四方步,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前进左足并换步、前进右足并换步、后退左足并换步、后退右足并换步……

四方步看似容易,实际上,重心的把握,支撑腿的控制,身体的升降和摆荡,都非常难掌握。她一来,镜子前那些企鹅一样蹒跚学步的女学员都停下不敢动了,艳羡而又不无嫉妒地看着她。

后来发生一点事,周舟有好一阵子就没去跳舞。

说起来有点费劲,他的徒弟小兮,报社新来的年轻人,一个东北女孩。她一直对他有那么点好感,或者说暧昧。周舟不能确定,反正是那意思。或许是因为离家远,觉得孤单,或许就是因为好玩。小兮甚至半开玩笑地跟他说,周老师你怕什么?我又不会找你结婚。后来,她不知听谁说他离婚了,愈发起了劲。上班跟着他,下班也跟着他。报社把她指给他做助手实习实习,上班确实应该跟着。下了班,她一小姑娘整天跟着半大老头子,算什么事?周舟心想,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他没想到,小兮竟会跑到晓川舞蹈工作室来找他。那天他有事没来,舞厅光线又暗,人又多。小兮就让管音响的小伙子喊一嗓子。小兮笑嘻嘻地告诉他,音响师喊的是:周老师在吗?周舟老师,有一个叫小兮的美女找你。这下好了,大家都不跳了,围过来看笑话。老俞更是乐得不行。

就因为这事,大家没事就拿周老师取乐,弄得他不好意思去了。

周舟硬着头皮跟小兮谈了一次。我没有洛丽塔情结,对小姑娘没兴趣。再说,我现在正处于情感厌倦期,别说女人,看见母鸡我都想踹一脚。你还是离我远点,别什么时候误伤了你……

从上海回来后,冷宝珠看上去心情好了很多。

周舟认得出那种表情,跟自己的过去告别,就像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半要弃之如敝屣,一半要苟延残喘。

周舟点了一支烟,又递给她一支。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摇了摇手。

她说这回去上海培训,就一鼓作气报了年底的全国国标舞大赛,八月要参加华东地区的选拔赛。

周舟有些诧异,真要参加比赛?

嗯。就参加这一回了,算是给这几年的学舞画个句号,我答应我妈和儿子了,参加完这次比赛我就不跳了,好好地找个班上。

不跳也没必要吧,就像我这样没心没肺地跳跳。

她眯着眼睛,看了看他说,好啊,就像周老师这样没心没肺地跳跳。

她转过身,推开玻璃窗。爬山虎长势很好,已经给整面窗户挂上了绿色的珠帘。她自言自语说,咦,今年这么早,爬山虎都开花了。

她掌心团着一小团茸茸的浅金色,吹一口气就能化了。一束灯光正好打在她脸上,眉宇间竟还有细细的绒毛的影子。三十三岁,她看起来还要更年轻一些,人生应该有很多可能和期待。

冷宝珠订制了价格昂贵的比赛服和舞鞋,是个什么英国牌子。鞋子寄来的那天,一群女人围着看,不时发出啧啧的惊叹声。这些人,平日里都不太喜欢冷宝珠,漂亮女人的冷傲,是对周围女人的漠视,注定是要受到排斥和孤立的。但是自从她离婚又失业以后,她们又对她好了一些。难说谁是出于同情,谁又是抱着看笑话的态度。

那是一双红色舞鞋,非常漂亮。令人惊艳的镂空绑腿设计,鞋面手工镶嵌着一粒粒耀眼的水钻。她穿了起来,原地转了几圈,小羊皮华贵又优雅的质地在激光灯下静静散发光芒,红色的带子交叉缠绕上脚踝,性感而媚惑的姿态呼之欲出。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前反复重叠着出现安娜和冷宝珠的脸,她们随着音乐旋转,她们抬手踢足,她们对着人群微笑,那是怎样的笑?倔强、热烈、绝望而又不顾一切……

那之后,冷宝珠开始备赛。每次看到她,她都是在跳舞,要不就是对着镜子练习枯燥的基本功。老俞说她在玩命,每天练习十几个小时,回到家一个人对着穿衣镜跳。她明显消瘦下来,脸色也有些黯淡,漆黑的发丝高高盘成一个发髻,背影总是孤独而倔强。还是那样,不大理人,不大爱笑。除了跳舞,还是跳舞。

他想起她说的话,参加完这次比赛就不跳了,好好地找个班上。他记得她一脸郑重的神色。

天气热起来,爬山虎开了许多细碎的黄花,结了一层鱼眼睛珠子那么小的绿果子,珍重地藏在叶与叶的缝隙。每次走过墙下,周舟都会忍不住摘一粒果子,慢慢地一路上楼,留在指间把玩许久。

谁也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她母亲清早买菜回家,发现宝珠还闭门睡着,这是没有过的事情。她母亲去叫她,发现她已经不省人事。送到医院时,医生摇头叹息说太迟了,心肌梗死,早就没有呼吸了。

下葬那天,一块跳舞的一帮人去送她。她订制的摩登舞裙那么巧正好寄到了家里。那是一件黑色抹胸雪纺长裙,后背镂空,蕾丝下摆,设计简约而优雅。你几乎能想象她穿上裙子的样子,如果再配上那双美丽的红舞鞋。

她母亲哭了,这新裙子一天也没穿上,你喜欢的,就都烧给你吧。

周舟以为晓川会关几天门,或者消失几天,但是没有。

其实,谁也没有权利非议谁,谁也没有权利审判谁。大家都一样,习惯性地就往舞厅去了。大堤下面生出白色的芒草,苍茫茂密,足有一人多高。芒草丛里又开出大片大片的紫色牵牛花。牵牛花一路攀缘,沿着针叶松粗大褐色的树干爬到很高的地方,开出花来。七月末了,丁晓川没提国标舞大赛的事,谁也没有提。

周舟和老俞,倚在窗口一支接一支抽着烟。晓川跟往常一样,四处忙碌着,他没有太多情绪的表露,再说,他本来就是个没什么表情的人。这个舞蹈工作室并没有因为少了一个常客而有任何变化。大家都努力地过着自己的日子,该跳舞的跳舞,该调情的调情。每一晚,每一晚,循环放着那些熟悉的曲子,来跳舞的人没有更多,也没有更少。

他们沉默地抽着烟。老俞忽然说,什么声音?他侧着脑袋,像猎狗似的绕着尾巴原地转悠了几圈。

能有什么声音?里面吵吵的。周舟弹了弹烟灰。

不是,是这里。你听听,还有节奏。

周舟凑过去,听了听,好像高跟鞋的声音,敲在钢板上,锐利如刀。他无意識地学着老俞转了一圈,似乎是从储物柜里发出来的。

他疑惑地说,大概是谁的手机吧。

不是手机,老俞敲了敲1号柜,又贴耳过去听了听,肯定地说,就是这个柜子。

半明半暗的灯光中,他感觉自己的心一凛,1号柜是冷宝珠的啊。

老俞说,这是谁的柜子,奇了怪了。

里面换了一首《友谊地久天长》,柜子里的声音随着音乐发出嘣嚓嚓嘣嚓嚓的节奏声,就像一个人穿着高跟鞋在柜子里跳舞。

周舟感觉自己手心开始出汗,下意识地伸手去拽那把小小的金色挂锁。不知道是锁坏了,还是根本没锁上,门打开了,柜子里赫然立着那双美丽的红舞鞋,正无比诡异地独自起舞,嘣嚓嚓,嘣嚓嚓……每一步都准确而轻盈地应和着节拍。

老俞的大脑袋凑过来,然后是他张大的嘴巴。

这是真的,他们肩并着肩头挨着头,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双翩翩起舞的红舞鞋,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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