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过走廊的风

闻小泾

邻海的城市的好处，不单是夏天可以接受海风的吹拂，调节几至使人窒息的闷热的天气，还可以放眼一舒胸怀，使本来龌龊的自己也可以像君子一样变得坦荡荡。只要看到绿天鹅绒般的无边起伏的海水向天边无垠地铺展开去，偶有一两只白色的风帆散淡地点缀于其间，就会尘绪顿消。但由于工作的关系或由于懒惰，经常到海边走走的念头，在仇雨秋看来似乎有些奢侈了。

说起来像传奇一般，这个城市原来就局促在山脚下，海水可以漫到城池的房屋边，每当退潮，孩子们便像过节日一样聚集到沙滩上玩起了捉跳跳鱼和螃蟹的把戏。那时他还没有到这座城市来，所以这一切只是听说而已。他从史书上看到，明朝嘉靖年间倭寇的船即是乘黑靠上了这座城池边，等城楼梆子响组织起防御时已经太迟，烧杀的火光已经红遍了半个天空，县令张某某全家及全城大半百姓殉难。当然如果不是白纸黑字，在如今似乎歌舞升平的气氛中，他很难相信这里曾经有过的惨剧。

不知经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滩涂围垦工程终于有了一个结果。几十艘载满石头的木船趁着退潮之机被沉入垄口之中，然后准备好的木石被一吨吨抛下——海向城池之外数公里退却，但在海堤的内侧留下了一个宽阔的数十平方公里的内湖，每当秋分时节湖边枯黄的芦苇在风中招摇，吸引了许多的孩子到此游玩。十来年前仇雨秋也带女儿到这里游玩过，身穿红衣服半蹲在芦苇丛中拈花微笑的一张照片，让女儿一直珍藏至今。

好多年过去了，不知是没有心情还是其他原因，仇雨秋再没有踏上这湖边。虽说这些年来他的日子过得不算好也不算坏，但这些平平淡淡的生活最消耗人的雄心。曾几何时，他也想有一番大作为啊，或在政治或在文学上，比起周围的一些人，他在能力上皆不输啊，为什么翩翩青云直上的都是那些人，那些奔走于权门之间的人？直至这个地区发生了一个大案，牵出了几十上百号人的买官卖官的案件，他才恍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但时光已经消逝，这个曾经被送到省里挂职被作为省管后备干部培养的人，如今已不再年轻，鬓角萧然冒出的白发告诉他，他可以为自己的大半生做验收了。

时值节日，女儿也从南边的大学回到了家，一家人没事，妻子便提议说咱们到湖边去看看吧，听说那里修建了一个公园，很好玩呢。这些日子仇雨秋身体不大好，血压有点高，大概是继承了父亲的毛病了吧，医生建议他要多走走多活动。他想去走走也好，湖边也好久没去了，呼吸一下湖滨的空气也可以使自己清醒一点吧。于是他开出了单位里给他配备的雅阁牌汽车，趁着午后的和煦的阳光，向湖边驰去。

果然，湖边已修起了一个人工公园，草地假山和亭台将过去杂乱的地带修整得蔚然壮观，许多游人正放松地在公园里悠闲地散步。他将车停好，带一家子从公园低矮的正门进去，修葺一新的石板地面在他的脚下似乎有了歌唱般的节奏。正当他聚精会神地欣赏着这新公园的美景时，忽然从一座假山的后面转出一个女子，旁边跟着两三个人。这不是伊漾华吗？仇雨秋一下子愣住了。对方似乎也为这突然的邂逅呆住了，站在那里脚步也不知道往哪里移动了，只有太阳光仍稀薄地渗透在空气中。仇雨秋反应过来，转过头看着她身边的男人，他知道这是她的丈夫，在一个金融部门当负责人。他不自然地微微笑了笑，打了招呼：“假日也没有出去啊？”“是啊，假日人太多了，不想出去了。你呢？”“也一样啊，附近转转吧！”然后点了点头，各自领着一家子转向了另外的方向。转过身时她又扭回头朝他看了一眼。别人不知道这次突然的邂逅，在他和她的心中兴起多大的波澜啊。

像有预感似的，二十年多前他为她写了一首诗：

许多年后

我们突然邂逅

也许还会颔首问候

但已不像从前

因为我们不再年少

许多年后

我们都已白发满头

公园树下

把蒲扇轻摇

摇起一腔浪潮

不过她不知道他为她写过这么一首诗。在当时的情形下，要是拿出这一首诗给她看，不知会引起怎样的震动。

事情还得从一个偶然性说起。那一年大学毕业后，仇雨秋本来应该被分配到机件厂去，因为他学的是机械专业。但家里人不同意，说现在马上就要改革了，工厂的铁饭碗就要打破了，今后连吃饭都会成问题，无论如何都要留在行政机关。反正他对专业也不怎么爱好，于是通过熟人留在人事局，工作待分配。机关行政组的人给他在一座小楼的西边角上安排了一个小房间。

这座两层的小楼外墙被漆成粉红色，在仇雨秋的心里，暗暗把它叫成小紅楼，当然那是多年以后的事了。走过咚咚响的木楼梯，斜对着楼梯口的第二个门，住着一个女子，匀称的身材，粉红的一张桃花脸，笑起来甜甜的，如春光一样拂人心田。后来他才知道她名叫伊漾华，以工代干在政府办公室里管文书。下班后没事干就开着门，坐在书桌前看书，或拿着毛线在打毛衣，每当他走过时就抬起头笑笑。这时他不免有点心动。她的房间几乎是客人不断，总有这一个或那一个的男青年在她的房间里一待就是一两个小时，这时她就坐在床上埋着头打毛衣，而男青年就坐在书桌旁，口沫四溅地在说着什么，或一声不吭，两人就那样呆坐着，当然门总是大开着。由于仇雨秋房间在西边角上，总要通过她的房间，每次他像窥见了大秘密似的总会脸红，并且心里暗暗产生嫉妒。为什么她的房间里坐着的同她窃窃交谈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大学刚毕业第一年，仇雨秋把自己或自己的未来设想得很美好，他想通过考研究生考到首都或省城去，他不想在这么一个小县城待一辈子，他相信一本算命书给他算的命：“雁塔题名留佳客。”如果不到一个大地方去，在这小县城里亦步亦趋，是难有大作为的。于是业余时间他就待在房间里看英语，或写一些歪七歪八的诗，同机关里或社会上的那些人也少有来往，总觉得他们那些人层次低没有共同语言。

也许在大学里写点诗，或主编着一本学生刊物，有点小名气的缘故，临毕业时一个在学生会当干部的外省籍小师妹要求同他保持通信联系，于是便一周或两周写一封信，这也成了他的一个牵挂。由于到学校路途需两天以上，又是汽车又是火车，他也难以去看她，这样通信了约一个学期以后，她隐隐约约地告诉他，有一个男同学喜欢上她，他们经常一起打羽毛球。但她不会跟他好，他要去澳大利亚留学。他本来想赶到学校去，同她好好谈谈，但想到双方也没有什么许诺或约定，仅仅是通信关系而已，何苦呢？终于取消了奔扑学校的念头，不免惆怅了好一阵子。

每天晚上十点多，临近他的房间的走廊窗口上，总会响起刷牙的声音，这是伊漾华的习惯，这习惯动作现在应该还保持着吧？他有时总在想，她口里那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就是由于这好习惯的缘故吧。伊漾华的迷人处，除了这明亮的眼睛，光洁的额头，白里透红的脸蛋，大概就是这牙齿了，所谓武装到牙齿用来称誉女子之美却是恰如其分的。

生活了几个月之后，小楼开始变得不平静起来。原因是靠近楼梯口房间的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突然精神病发作起来，把楼板床铺和靠近伊漾华房间的隔板打得轰然作响，于是大家半夜里披了衣服都跑到走廊里来，面面相觑，而伊漾华站在走廊里似乎牙齿直打战，说话也跑了调。仇雨秋很怜惜地看着她，真想把她拥在怀里告诉她说别怕，有我呢。但他知道他跟她什么关系也不是，而且在那年代男女之间是泾渭分明的，胡思乱想也不行。直闹到下半夜天快亮了，这位精神病的哥们才歇了下来。躺在床上，仇雨秋心里挂念着伊漾华，不知道她要担惊受怕到何时呢！好在天亮以后他家里来人把这位精神病人领走了。

过了几个月，这人又回来了，黑黑的脸，头发纷乱不堪，眼睛呆呆的，闷着头直抽烟。大家知道晚上又要有一场节目了。但出人意料地平静了两三天，到了第四天晚上下半夜又开始发作，情形跟过去如出一辙，最后又是家里来人把他带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了。于是小楼里又平静了下来。

政府办公室在县长楼的二层，县长楼就在小红楼的旁边，楼前的一块小空地上栽了两株白玉兰树，大热天里就会给小楼送来荫凉。仇雨秋的单位也在县长楼的二层上，于是上班时间除了打开水，送文件时他也经常会见到伊漾华，可是她忙，很少说话。有一段时间，他见到伊漾华房间里的男青年来得少了，而她见到他时总要找机会跟他多聊。有一次送什么文件，伊漾华问这问那，结果两人聊了近半个小时，当然现在他不记得到底聊了些什么了，但两人都有很兴奋很愉快的感觉。他没有意识到要同她发展什么关系，虽然地位比她高，但在他的眼里她是天仙一样的完美，觉得要是同她发展什么关系，那是对美的亵渎。而且自己的去向还未定呢。

有一次，他正从外面回来，正在拿钥匙开门的时候，她走出来说：“这里有一本你的书呢。”他心里纳闷，怎么有书在她那里呢？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借给同事看的一本外国爱情小说，很激荡人心的。她说前两天你的同事来找，你不在，就放在我这儿了，这两天我也看了一下。“怎么样？”“很好的一本小说呢！”她红着脸微笑着说。本来他应该邀请她到房间里坐坐，或借机约她：“以后要看什么书尽管到我这里拿好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说了声谢谢，就开门进到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他才想起来，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啊！他的眼前似乎晃着她的有点失望的眼神。

虽然准备了好久，他仍然下不了去报考研究生的决心。那天他到教育局招生办问了一下，说是要单位的证明。他刚分配工作不久，而考上研究生的概率又非常的小，他不想再念自己的原专业，换专业考试更增加了难度，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再准备一年，等明年再说吧。要是考不上，单位里的人会怎样看你呢？

春去秋来，一年过去了，仇雨秋的生活仍是很单调。他不知道机关里的生活就是这么单调啊，尤其是某些部门。这期间他被抽调打了很多临时工，一会儿是地下党办，一会儿是清查“三种人”办，当然通过这些调查他也了解了许多当地革命时期以及“文革”期间的历史，增加了历史的纵深感，这对年轻人也未尝没有好处。只是这种抽调总有不安定感，何时是个头啊？反正在人事局也是待分配，不如找个稳定的职位。正好经济部门成立了个工业研究室，于是他请求把关系转到那里去。

他仍住在小红楼里，每天中午或晚上仍同伊漾华有一两次碰见，她对他仍是表现出脉脉含情的感觉。有一次，晚上八九点了，伊漾华从外面回来，对门的问她，是去看电影吗？这时正好有一部国产电影热映，她说是啊。你自己一个人去啊？他刚好回来碰上了，伊漾华拿眼睛看着他，却对对门说：“不然你邀请我去啊？”他感觉这是伊漾华有意对他说的。晚上辗转于床榻上时他在想，什么时候有好电影看时，一定要去买一张票亲自邀请伊漾华去看一场电影！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一个傍晚，那天晚上他刚好回来得早，就到县长楼前的小空地里，坐在花坛边上纳凉，政府办公室的勤务员程晓清刚好没事，摇着一把葵扇也坐到了一起，原来在乡镇时他们就认识。海阔天空地聊了一阵后，程晓清压低了声音，悄悄地问他：“你现在还没有女朋友吧？给你介绍一个要不要啊？”“谁呀？”“伊漾华。”仇雨秋一聽差一点跳了起来，反过来想了一想，用冷静的口气说：“你先介绍给自己吧，光棍汉倒当起媒婆来了？”他知道在机关里的许多年轻人对伊漾华都心存想法，而程晓清则是个例外。“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而你还是有条件的。怎么样？”他想这不是开玩笑吗？一个小年轻一个单身汉替人家拉郎配？转念一想：也好，有人给问个明白，也省得瞎操一份心。于是说，你看着办吧。风吹来，把几片落叶卷走到台阶下面，仇雨秋顺手拾起一片落叶在手，心事重重地走回了房间。

几天后，伊漾华仍像从前一样对他热情有加，脸上的微笑仍如往常一样甜蜜，眼睛仍如会说话一般似乎想对他表示什么。他想也许程晓清没有讲过，或许伊漾华已经有个态度。不想晚上碰到程晓清时，他一味地骂开了：“什么东西，自己还以为是公主似的！”仇雨秋不知道得到了什么样的回答，反正感觉就是没戏了。他痛苦地垂下了头，在他的期望中不可能是这样的结局。难道这些现象都是迷魂阵？都是为了与他这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罢了，罢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何苦陷于这泥沼中不能自拔？想开了，他也感觉到一种解脱，本来自己对她也没有多少幻想，真的和她在一起，人家说不定会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何苦让自己成为牛粪呢！不是有人说电灯关了女人不管漂亮不漂亮都一样？而且他还有多种选择，同学朋友亲戚也给介绍了一些人选，他何不选一两个人见见面？说不定也有满意的人呢！

这天晚上，他约同学叫一个女孩子来见见面，地点就选在小红楼的宿舍里。这个女孩子的家人原来下放在他的家乡，有一次到公社中学上学时，她家里人嘱他带她一起走，结果一前一后走了十五里，两个人拉开了好长一段距离，路上一句话也没讲。那时候她还小，十二三岁吧？但在她的心里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像。她家里人对他很有好感，想方设法托同学要把女孩子介绍给他。为了这么一个年少时的印象，也为了消除心头的惆怅，他便答应了。

约定的时间在八点钟，他在宿舍里等着。天气有点热，窗户前没有树，只有他栽种的一盆文竹，由于缺少调养，在窗台前显得有些不通人情的寂寞。书架是临时叫人打造的，上面零零落落地放了一些诗歌散文及英语之类的集子，微积分材料力学机械设计等等花了他四年美好青春年华的所谓专业书也沮丧地寄身于其中。窗户前是一张小小的书桌，房间中间一张圆形桌靠于墙壁上，也许是桌脚坏了，桌子有些倾斜，桌子上方拉了一盏灯，不太明亮地幽幽地照着。等到快八点了，他赶紧下来，在门口的台阶下，果然等到了他的同学同女孩子一起姗姗而来，同学说你们上去吧，我有事先走了。于是他领着女孩子上得楼梯来。他斜眼看着这女子，觉得随着年纪大了些，年少时的娇小玲珑已荡然无存，肤色也变得黝红，虽然经过了精心的打扮，但难掩其俗气的色彩。这天晚上伊漾华刚好也在房间，由于天热，门大开着，明亮的灯光通过布帘泻在走廊上。他们一前一后走过时，伊漾华刚好出来，她很认真地看了这女子一眼，然后什么话也没说，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带着这女子在圆桌两边坐下，然后没话找话地同她拉呱起来，给她看自己刚写的诗，再同她聊起那年她家里人在村里下放的时候她还很小，想引起她美好的回忆。想不到她对那一段生活几乎没有什么印象，更不要说他们曾经一同走过的那一段路了。他感到有点失望。不知怎么的，还没九点，伊漾华拿着水杯走过他的门前，斜眼往里看了一眼，就伏在他门外的走廊尽头开始刷牙。坐了半个多小时，女孩子说有事，就走了。

没想到第二天，伊漾华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从前向着他的甜蜜的笑脸现在不再搭理他，见着他就扭过头去；身子也变得轻飘飘起来，并且有时弯下腰连连咳嗽，熟人碰见她问怎么回事，她说最近生病了，于是一帖一帖的药渣熬了就在走廊的窗口上倒下。仇雨秋心里一阵阵缩紧。这是因为我吗？我做错了什么？他想给伊漾华写一封信，给她解释自己同那女孩子只是一般的来往，我还是喜欢你的，我的心里只有你。信写好了，写了一张半纸，几乎一气呵成，字迹很潦草。他看了又看，没有勇气当面交给她，或从她的门缝塞进去。这算什么呢？她的病是我引起的吗？不是有人告诉我她的心里没有我？我这不是自作多情？信在手上折了又折，终于没有递出去。

事后想来，当时如果这封信递出去，整个事件可能会发生一个逆转。

不久以后县里进口了一艘万吨轮进行拆解，临时没有英语资料翻译人员，仇雨秋就被派到江边刚筹建的厂子去，而后又让他担任负责生产的副厂长，一待就是半年多，然后又转到乡镇。等他有机会再回到小红楼时，伊漾华的房间已经被一个年轻人占领，他穿着背心短裤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似乎宣告他的旗帜已插上这座高地，他已是这里的主人。仇雨秋心里滚动起一股莫名的失落感，但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罢了，他索性再也不回这小房间去了。

真的是冤家路狭。几年之后仇雨秋调到地委机关工作，想不到他又在这大院里碰上了伊漾华，她已于一年前调到这座城市里的某个部门，虽然角色变了，但腰身仍然保持得很好，脸色依然红嫩依然容光焕发。见到他一愣，知道也调上来以后，两眼明亮地望着他，充满期待地邀请道：“我家就在那儿，”她用手指了个楼房的方向，“到我家坐坐吧！”“不了，”仇雨秋像逃避似的，“有点事，下次再来吧。”其实在他的心里一直想找个机会问问当年她是怎么回答程晓清的，是不是真的是一个历史性的误会？但刚到一个新的城市新的单位，许多情况许多人事都要他适应，有些似乎是不重要的疑问，只能暂时搁在心中了。

上下班时，他经常会碰上伊漾华骑着摩托车出入于地委大院。每当看到她的侧影，他的心头就会隐隐地起了一种疼痛。失去时才懂得什么是值得珍惜的，这是哪一个哲人的话？只有阅尽沧桑才会懂得这粗浅的道理，而当年我们太年少。

到地委机关工作以后，也许是由于工作的勤奋，也许是由于文字功底较好，跟了地委书记一段时间以后，被安排到研究中心任副主任，过了两年又被安排到省里去挂职。去之前市委分管组织的副书记和组织部部长找他们几个人开会，语重心长地交代：“你们到省里以后，一定要好好表现，为家乡的人民争光。表现好的，回来组织上会给你们认真地考虑。”到省城里也算是“风餐露宿”了一年，结果回来时地委班子调整，底下的科长都已提拔到他前面去了。

挂职回来相当一段时间，他被晾在研究中心里，每天研究的多是报纸和后来配备的电脑，偶尔出去参加调研，偶尔写一点文件或讲话稿，有时还被别人拿去当政绩。正无聊至极的时候，父亲的病又牵挂起他的心。早在挂职期间，父亲就到省城治疗，而且一住就是几个月，做透析，縣里的医院有了机子以后，才搬回到家里。但隔一两个星期，父亲就要打电话来要他回去，每每问他，最近有没有调整啊？到省里去找一找什么人吧！看着父亲瘦削的身子，毫无血气的脸，他只能敷衍他说：“有啊，下一步应该有希望了吧。”拖了两三年，父亲终于撒手而去了。那天正赶上东北出差，顺便跑到邻国的边境去，一听到消息只好紧赶慢赶，赶回家里时父亲已经躺在灵床上，哭天呼地也叫不应了。他感觉犹如天塌了一般。回到办公室里上班，恍恍惚惚的，人似乎要崩溃了似的。

早上上班看到伊漾华的身影从眼前一晃而过，他的神经被拨动了，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看完报纸，仇雨秋翻开机关电话簿找出了她所在单位及科室的电话号码，小心翼翼地挂了过去。“嘟嘟，嘟嘟”响了几声，正当他以为没人接想放下电话的时候，一个温柔的女声传了过来，这不正是伊漾华的声音吗？他兴奋极了，而对方对他挂电话过去似乎早有准备似的。他们聊了很久，从父亲的去世聊到现在的工作情况，聊到当年的小红楼。“知道吗？前不久我回到县里，到县政府大院一看，小红楼已不见踪影了——人去楼空，小红楼已经被拆了！”“是啊，我知道了，真的太可惜了。”“现在在这座城市里，最早知道你的人就是我了，有事可要想起我呵！”“那当然了！”

从那以后，仇雨秋没事就给伊漾华打打电话。自从手机开发出短信功能以后，他特地定制了短信，收到后即转发给她，当然都是比较贴切的。有一次她怀疑地问，怎么有那么多的好短信，是不是抄来的啊？他出了几本书，也各送给了她一本，但是却没得到什么评论，只说好啊很好啊。有一次她过来开会，刚好到他办公室，于是约了她的朋友一起过来吃饭，饭局快结束时她的朋友提议说：“你们两个老情人碰个杯吧！”他们俩刚好坐在一起，仇雨秋听了一愣，她怎么知道我们俩是什么关系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啊！这时伊漾华却很自然地举起了杯子，两个人默默地对望着干了一杯，似乎有千言万语都在这杯中。

有次下乡他听到车里的人说，伊漾华的先生在外面轧了个女朋友，对方跟丈夫离了婚，经常看到伊漾华先生的车停在女方宿舍的下面，有时还买了菜拿上去。仇雨秋听了不禁心头一阵愤怒，这么好的一个女子不懂得珍惜，你还是人吗？后来又听说伊漾华皈依了佛教，到庵堂拜了师父，差一点连头上的一抹青丝也去了，在办公室也订了佛教的刊物做专门的研究。仇雨秋有一次跟她通话时特地问她：“听说你对佛教很有研究，什么时候要拜你为师啊？”她听了并不追问是谁说的，而是说：“这时代信仰自由嘛。你如果有兴趣，什么时候我带你去见见师父，他正在白云观里闭关呢！”

一同去白云观见其师父的愿望始终没有实现，倒是传来伊漾华知道其先生在外面乱来而要离婚，其先生要死要活不肯甚至以跳楼相威胁的消息。当然仇雨秋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并不提及，于是伊漾华表面也做出很幸福的样子。他们有时通话时就聊聊生命无常万事皆空的佛教哲理。仇雨秋是写诗的，对人生本来就看得很通透，加上这几年政坛上潮起潮落看得太多了，所以一点就通。伊漾华表扬说：“你很有佛教的缘啊。”他就开玩笑说：“做你的徒弟应该合格了吧？”“当然合格了。”为了培养对佛教理论的兴趣，一次到峨眉山游玩时他还专门买了一本《精选佛经注释》，回来拼命读，只看到第三章《分别圣谛经》，什么“苦谛，集谛，灭谛，道谛”，似懂非懂，看不下去，说明俗缘太重，离佛门弟子还远着呢！

学了车以后，有一天傍晚下班时，仇雨秋约好把车开到了伊漾华单位的高楼下，伊漾华跑了下来，紫色的花衣服配着白色的裙子，看去仍然十分耀眼。坐上副驾驶座后，她微喘着气说：“去哪里呢？”“去宝塔公园转转吧！”于是他把车沿着坎坷不平的山路开到了宝塔底下。站在宝塔山上，放眼望去，前面是一望无际的茫茫的大海，有几座岛屿在大海中像海上仙山似的浮沉着，如传说中的海市蜃楼。暮色正在闭合，西边一抹天空正由澄碧变为淡蓝。仇雨秋望着身后的伊漾华，颇感慨地说：“人们年轻时往往为理想着迷，其实所谓的理想，正如远处可望而不可即的小岛，正因其遥不可及，人们觉得它很美丽，实际也许只是一場幻觉而已。”伊漾华莞尔一笑，轻声地说：“也许人们的感情也是如此吧，但愿不是失去的才是最值得珍惜的。”下得山来，城市里已是万家灯火。

不久，伊漾华在省直机关任副处长的弟弟得了重病，她请了半年假到省城护理，仇雨秋给她发了几次短信皆没有回复。渐渐地两人的联系也少了下来，这一两年更是几乎没有联系了。

看到她一家子渐渐走远，妻子说，那个个子高的男孩是她的儿子吧，听说已经大学毕业，安排在金融部门基层单位工作了，旁边那个女孩子可能是他的女朋友。女儿说，那个阿姨想不到孩子已经那么大了，看上去还很有风韵哦！仇雨秋听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子。晚上回家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刻，他躲到书房里悄悄地给她发了一条短信：“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想不到在隔了十几分钟后，他得到一串省略号回复“……”。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