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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的变奏曲

时间:2024-05-04

李治莹

1978年,我已毕业于福建师大,而且幸运地留校工作。虽然已经有了月薪,不算穷,却没长口粮,还是吃不饱饭。于是诘问自己:一个山旮旯里的人,为何还长这么高个?个高必定比个小的饭量大,害得自己常常饿得慌。闽西山城里的大妹,当时在连城县果林场种苗木,重体力活,也能吃。但她知道她三哥的胃口,以北方话说,忒大!饭量好,口粮一定不够。现如今留在省城工作了,很是给她长脸,出家门进家门都觉得脸上有光。为了能让三哥给她带来更大的光荣,就想着辙让三哥吃饱饭。于是硬从自己嘴里抠出点口粮来,明里暗里地积攒粮票,2斤3斤地夹在信纸里,8分邮票一贴,若干天后,三哥一准收到。每每收到这粮票,我就如同在学校财务那里领取了工资,很有点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的感觉。但一个月30天或31天,补贴三两斤哪够?三餐饭后还是觉得饿。于是,又回过头来责怪自己上山下乡当知青时,吃得太多太猛。每逢盼到抢收抢种,加夜班到10点之后,会有一大木桶的稀粥做点心,因此是放开吃。那我就拼上命了,几大海碗地往肚子里倒,直至再吃就得立马休克才放过。或是生产队里在溪流里放木排,十几里水路直至公社,领到钱了,当晚就得大碗肉、大锅饭的管够。逮到这吃的机会不容易,那也就拼上了,直至吃到几乎要反胃了才心有不甘地欲罢还休,虽然搁下了碗筷,但双眼还溜溜圆地盯着那碗里的肉。就那样回回不顾自己死活地糊吃海吃,硬是把胃给撑惨了,同时也撑大了。不知不觉,自己就成了个大胃王,似乎再怎样吃都吃不饱。到师大上学,30斤口粮,哪够?

谢天谢地,20世纪70年代后期,高中毕业后的小妹也进厂了。小妹进的是县塑料厂,这爿厂车间与车间不同,最苦最累的是吹塑车间,因为是全厂重体力活之最,所定的口粮标准就有32斤。对我这三哥特别好的小妹,想的就是能在32斤口粮中省下点给三哥。小妹一出手就大方了,一往省城寄没有10斤总有5斤,有小妹的鼎助,我在三餐上富裕多了。或许是饿久了、饿怕了,那时候的感觉似乎粮票比钱还重要,没有钱,不上街、不消费便是。缺了粮票,只能挨饿,而最让人难以消受的,就是饿。当年作为知青上山下乡时,年轻,能吃,然而,口粮不够,夜里常常饿醒,翻包搜兜地找东西吃,找不着吃的就喝水解饿。有的知青饿得使上了性子,不管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打着手电筒到红薯地里挖红薯,抑或是窜到花生地里拔花生,弄到啥吃啥。但我后来才知晓,小妹为了多那么几斤口粮给三哥,落脚于那脏乱苦的吹塑车间,每天下班回家,累得她走路都踉跄。可那时候,小妹才18岁,况且是我7个兄弟姐妹中长得最俊美的。当我知道那月月10斤5斤粮票的来历和小妹遭受的那罪后,恨不得张开巴掌抽自己。

回望我上大学那几年,以良心话说,比当知青时好多了,一天一斤的口粮,理该知足了。但因为不在农村,少了好些瓜菜代,诸如红薯、芋头以及各种蔬菜等一应杂粮,都留在乡下了。进了校门,一粒米就是一粒米,确实也过于实在了,所以才常常挨饿。曾在一个时段里,自作聪明地把定量的4两米,分成两个饭盒,灌满水搁在食堂蒸笼里。可假的就是假的,稀的抵不上干的,一到饭点,风卷残云地吞下后,饱了半小时就开始饿,比吃干的还饿得慌。有一天下课后去食堂吃晚饭,扒拉几下,4两米饭没了。正舍不得离开饭桌,一位楚楚动人的女同学从另一张饭桌上娉娉婷婷地过来,把一大块的米饭扒拉到我饭盒里,一时间,我愣怔在饭桌上忘了动筷子。那时候,男女同学互相给饭吃,大多代表一种爱意。但那给我饭的女同学太漂亮了,她爱上我啦?不能呀!但没对我有意思,为啥给我这么多饭?为了那一块饭,既想入非非又心旌荡漾了将近24小时。后来才知道,她所在宿舍的女生们要在五四青年节倒腾一个节目,要我包揽这个节目的所有文字。那个年代,饭贵如金,岂能白吃?

但打自有了那块饭的诱惑后,倒也从中引出了一种启示,于是就在女同学堆里观察饭量小的且又能有心思喜欢她的,倘若能有这样的“主”,既延伸了自己的后路,也解决了眼前的粮食“补贴”难题,一举而两得。尽管那年代校园里不许谈恋爱,但可以地下运作哇。经一段时日的“调查研究”,觉得扫兴。因为自己所在班级的十几个女同学,都是来自“工农兵”,年龄都是二十好几,且大多在原籍已经名花有主。剩余待字闺中的,寥寥无几不说,还一个比一个人高马大,想必饭量不小。只一两个吃不多的,却傲气十足,天天活成个公主模样,自己这闽西山里人,土里土气的,哪惹得起?上课下课,迎面相逢,还时常绕道走。这样的女生,还想给自己饭吃?连门儿都没有!

没辙,该饿的还得饿着,但天天都挨饿,连上课都走神。有一天上外国文学课,当老师说到英国诗人、讽刺作家理查德·萨维奇因为贫穷而常常饥饿的境遇时,即刻联想到自己在乡村插队时的岁月。有一天进深山砍木材,因为一去就是一整天,就带了一小包饭。中午时分,饿极了,就去取藏在一棵树底下的那包饭。一看,傻眼了,原本就不多的一包饭,竟然被蚂蚁搬走了一多半,当场就哭了。剩下的饭也都爬满了蚂蚁,原想把蚂蚁一只只捡拾干净,但实在太饿,横着心、闭着眼,把那团蚂蚁饭统统塞进嘴巴,几乎是囫囵地咽了下去。原以为吃下那么多蚂蚁,不死也得半条命,却第一天肚子没闹事,第二天还是没事,于是我明白死不了……上课因为饥饿分心,晚自习在图书馆也常常饿得不耐烦,表面上案前几本书,似乎挺用功,其实在挖空心思想着如何找吃的。记得有这么一个星期天,那天天气晴好,适宜出行,于是打定主意去部队一位老乡那里蹭饭。这位老乡在那部队里担任事务长,正管着吃,只要能見到他,大米饭管够。70年代末,别说不知手机为何物,就是一般的座机电话也缺,想当然那老乡一定在,于是出行了。为了省下车费,走大道、抄小路,越过几个山包,前后十几里地,急赶慢赶,总算到了那老乡所在部队的驻地,也正好赶上饭点,想着即刻能有一餐饱饭,心中油然升腾起一缕缕福气。但一问,有战士说那老乡刚请了探亲假回家了。当即,犹似当空一盆凉水哗啦啦地往头顶上浇了个透身凉。老乡不在,就失去了蹭饭的所有理由,只能悻悻然向后转,从哪来回哪去。原本想饱食一餐的,反倒硬打硬饿了一餐,那天的饿,饿得我前胸贴后背,铭心刻骨地痛楚。

那年头,为吃一顿饱饭成了我业余时间的一大追求。

毕业了,留校了,又进入了改革开放年代,曙光在望。只是饥饿仍然如同一道魔咒,无论日里夜间都让自己闹心。每每想张开口要吃的,还得掏粮票,然而,有限的粮票总也哄不住大饭量,妹妹的救济也只是“有限公司”。吃饭,特别是想连着吃几顿饱饭,还是个让我头疼脑热的奢侈事,成为那特殊岁月中一个难圆的梦。那就只有盼过年,小时候盼过年盼的是能有新衣裳,那时候盼过年是盼着能够连着十天八日的能吃饱饭。自己家里供不起,就一天一个同学家去蹭饭,那年头的大学生,人家还是稀罕的。借着年味吃顿饭,我吃着舒服,主人家也觉得有面子。

1988年,改革开放第二个年代,在粮票成为历史的同时,我也从大学校园调到省直机关工作。从此,年年岁岁百花相似,岁岁年年吃饭不同,我不再饿肚子了。随着国家天翻地覆地改革,作为个人也在一日三餐上实行了改革,废除原先封闭型的米缸米桶,口粮开放,想吃多少就在锅里搁多少米,且现买现做,不再留陈米。东北米、丁优米、稻花香……想吃什么口感的米饭就买什么米。在主食管够的前提下,菜肴也不再是那么单一的萝卜青菜,同样进入了改革日程,荤素合理搭配,讲究一点饮食科学。自己家中饭桌上色彩缤纷的同时,随着频繁出差的脚步,大江南北的美食更是吊起了大胃口。记得80年代末第一回出境到澳门,在澳门生意场上的福建老乡设宴款待我们,满桌子的菜肴琳琅满目,又兼有美酒飘香,频频举杯之时,随即想起60年代的“半干半稀”,70年代的“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现如今,竟然有了宴席?从转个头就可以看见的饥饿岁月,到今天的满桌酒肉香,真是今非昔比!也从中感悟出国家好个人才能好、国家富家庭才能富这么一个既浅又深的道理。

1998年,国家改革和发展的各项目标基本实现,国民经济运行良好。作为个人,也似乎有了从野鸭到天鹅的蜕变。从频频出境到常常出国,因为工作需要,从亚洲到欧洲、北美洲,从偶尔宴会到经常宴会,从惬意于一桌美食到有选择性的浅尝辄止,生怕吃多了。诸如泰国的榴梿刨冰、韩国的泡菜、美国的布法罗辣鸡翅、南烤北煮的德国猪蹄、法国的鹅肝……转了个东西南北,吃了个嬉皮笑脸,俨然成了个吃货。幸好自制力还较强,尝一尝,品一品,只能如此了,要不然就撑了。有一回,在加拿大品蒙特利尔熏肉,稍不谨慎,多要了一片,在国外特别不敢浪费,硬着头皮咽下,差点就反胃了。

2008年,大中国更是多姿多彩,货品如山的超市布局在居家的前后左右,能想到的或无法想到的食品,超市里都有。常常是空着两手进去,出来时,总是左手“一桶金”、右手“一蓝银”。进超市时轻松自如,出超市时却是步履蹒跚,谁叫自己贪婪呢?在那溢金流银的时代,回到闽西家乡,不说那一拨又一拨的中学和大学的同学,如何一家家地轮着吃,那就不再是一家一顿饭了,而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因为都想抢着排在同一天,免不了争了个脸红耳赤。其结果,一家一小时,时间到就稀里哗啦地排着队到另一家。在那好日子里吃酒席,已不再是鱼肉丰盛就算好客,而是看哪家饭桌上菜肴的特点。有一位同学就是个明白人,鸡鸭鱼肉一概不上桌,客人们到了,朝厨房里亮一嗓子,妻子孩子端上来的,尽是连城竹林丛中的嫩笋、田边地头的苦苣菜、原野荒坡上的马齿苋,外加一大盆大薯磨浆后煮成的薯丸……酒又是连城家酿的甜米酒。周而复始地轮着吃过一遍后,经公平公正公开地评选,这家的特色菜肴一举夺魁。

现如今,换上了新挂历,“2018”在每一月份的日历中闪闪烁烁。国家粮食的十几连增,大河有水小河满,粮食多了,百业都跟着水涨船高,但凡是吃的食品,应有尽有。街市上,人头攒动的农贸市场,高声吆喝叫卖的、低语讨价还价的,尽是清一色吃的,荤荤素素,门类齐全;街市上,鳞次栉比的酒店、餐馆、饮食店,川流不息的都是食客;街市上,一家紧连着一家的超市,成山成垛的食品,让人目不暇接。一位知识界的女士,她的休闲方式与大众不同,不但拒绝广场舞、天天万步走一类,甚至淡然影视场所,却垂青于逛超市。每每走进超市,看到那色彩缤纷的商品,特别是千类百种的食品,内心深处就天然地蒸腾起一种满足感。她认为中国人过往为之期盼的丰衣足食,今天已经成为现实。另外,她乐此不疲欣赏超市的另一面,是觉得超市里码放的各种商品,无论横的、竖的,或货架上垒叠的、堆放的,都无异于一种艺术品。面对超市,如同见到一幅巨大的百姓幸福安康图,步步进入了,就即刻把大图裁剪成一幅幅食材小图。看够了,走出超市了,又把那裁剪开的小图,再还原于大图。在这幅既有形又无形的图画中,立起了只升不降的幸福感。近年来,我离开工作岗位了,也就常回家看看,98岁高龄的老母亲,口中念念叨叨最多的就是吃的太多了,想吃什么就有什么,似乎一辈子没有过这样的好日子。每每走进母亲那间十几平方米的屋子,除却母亲下榻的床铺,堆放的几乎全是吃的。百岁寿星,无人不敬,来家看望的,总得拎点吃的,送多了,母亲那屋子就成了一个另类的小超市,也成了一幅特殊的风景画。

面对食物的丰足,各代人有着各自不同的态度,我这一代,再向上回望近百岁的母亲,穷其一生,虽然筚路蓝缕,于食物仍然求而不得。都明白盘中之餐,粒粒皆辛苦,进而喜之惜之。然而当今的年轻一代,就大不同了,得而不惜之现象,无处不有,让人痛心疾首矣。因为女儿在京城的一所高校任教,我也就时常赴京看女儿,用餐大多在高校食堂。但常常是吃一顿饭,装一肚子气,缘由就是见不得学子们浪费。不少同学的餐盘中不是剩饭就是剩菜,一顿饭后,集中起来的剩余食物,一桶又一桶,看着泔水桶里的大米饭、馒头、肉包子……心里头就堵得慌,也就常常横眉竖眼地对身兼班主任的女儿说:你得教育呀,你爸10岁那年,饿死人呢……每每说到这一句,熟知又得长篇大论说当年的父亲,往下得说什么,女儿太明白了,于是就打断我的话说:没少说哇,这种普遍性的浪费现象,得多方面监管才有效。女儿说得也是,没受过饿的当代青年人,单凭一张嘴说说,哪管得了他们不倒饭菜?

面对改革开放40年后的大好岁月,我常常庆幸自己生得逢时,能在这盛世年华中,尽享餐餐饱食之福。“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如此博大而质朴的为民情怀,温馨着华夏大地;“向往你的向往,幸福你的幸福”,如此感动中国的高境界,更让幸福的阳光普照着960多万平方公里的城乡。2018年的好日子,让家里头吃的东西层层叠叠,丰厚的物质正节节推高自己和家人的幸福指数。

然而,国家改革开放前因食物的极度匮乏,总是让自己发愁,改革开放40年后的今天,又因为食物的堆积,总也担忧着来不及吃而浪费,仍然让自己发愁。只是愁与愁不同,前为苦恼之愁,后是甜美之愁。

此愁非彼愁矣!怎一个“愁”字了得!又怎一个“美”字了得!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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