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傅菲
桂 湖
一直不知道山坳里,为什么鸟声热烈。我站在山梁上,寻声而望,只有一片墨绿的树梢在摇摆。山梁平缓,密密匝匝的芭茅沿斜坡生长,山崖上高大的香枫,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孤独感。
这个山梁,我来了十余次,每次都可听见坳里的鸟声,叽叽喳喳,啾啾啾,不论晨昏。我也分辨不出有哪些鸟。在中午,会有苍鹭在坳里盘旋。可我找不到去山坳里的路。
山坳里,一般是冷水田、菜地、苗木地,或者是芭茅地。牛在山坳里,吃着野草,唔——唔——唔,吃饱了,无聊地仰着树蔸一样的头,干涩地叫几声。或者,把冷水田筑高田埂,成了乡人的鱼塘,养几百条皖鱼鲫鱼。乡人在晚边,握一把割草刀,背一个圆肚篮,割草喂鱼。皖鱼在草料下,摆着尾巴,翕动着扁嘴,把草叶拖进嘴巴里。可这样的山坳,都不会有很多鸟。
我是一个喜欢在山里乱走的人,漫无目的,也没有计划,走到哪儿算哪儿,一条山道走上百次,一棵树下坐上半天。有一次,一个在山边种果树的人,见我天天看他打理果树,他斜睨着,问我:“你是哪里人?”
“广信人。”我发了一根烟给他。
他捏捏烟海绵,又问:“广信在哪里?”
我说:“广信在广信。”
他咔嚓咔嚓地把玩剪枝刀,说:“你是个有意思的人。”又问,“你天天来山里,找古墓吗?”
我说:“草木枯荣,我每一天都想看。”
他继续修剪果树。我问:“香枫树下的北边山坳,怎么可以进去?”他歪着头,看我,说:“要坐竹筏过河去,山林太密,人进不了。”我说:“那个山坳有什么?好多鸟。”
“那里有一个湖,一年也难得一个人去。”
去哪里找竹筏呢?更何况,我不会划竹筏。但我第二天,便去对面的矮山上,砍了六根毛竹,又去镇里买了三十米棕绳。等毛竹泡上几天水,晒上几天太阳,请人来扎竹筏。
过了半个月,一个来我这里喝茶的捕鱼人,看我院子里晾晒毛竹,问我,是不是又要搭花架了。我说,江边的山里有湖,听人说要坐木筏去,便想扎竹筏了。捕鱼人说,不要过江也可以去,江边码头有一条古驿道,荒废二十多年了,走人还可以。
我约了捕蛇人老吕。老吕矮小,乌黑,背一个竹篓。我拿了一把柴刀一根圆木棍,提一个布袋。竹篓里是柴刀、矿泉水和圈绳,布袋里是六个花卷、白酒和望远镜、毛巾。我坐上老吕的破摩托,一颠一颠往江边码头去。
很多次进山,我都带上老吕。他会抓蛇。他用圈绳套住蛇头,手腕用力一抖,便把蛇束起来,塞进竹篓里。更厉害的是,他赤手捏蛇七寸,抖几下手腕,蛇不动了,软弱无骨。他不是捕蛇为生的人,捕蛇是为了防身。
古驛道,其实已经不存在,长满了荒草。但古驿道的石头路还在。走了一华里多,穿过一条溪涧,往右边山侧走三华里多,便到了山坳。翻过一个低矮的山梁,一个山中湖泊呈现在眼前。
在山里客居一年多,是第一次看见山中湖泊。湖泊有三个足球场那般大,深陷在四个矮山之间。矮山是石灰石山体,被人工炸出了悬崖,悬崖上的灌木和松树已稀疏成林。我问老吕:“在几十年前,这里是不是料石厂?”老吕说,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这里是石灰厂,是个上百年的老厂,石灰厂弃用已有三十多年了,另一边山侧有一条老路,拉石灰的,山体塌方,把路堵死了,形成了这个湖。
矮山上,有几栋倒塌的矮房子,我估计是早年工人临时休息的工房。房前有十几棵枣树,钵头粗,皮糙色黑,牵牛花绕着树身爬。正是小满时节,枣花刚落,绽出细珠似的枣状。
从进山的时候,鸟鸣不绝于耳。站在湖边,看见悬崖的树上栖着很多鸟。枣树上也窝着鸟巢。野鸭在湖里,游来游去,兀自悠闲自在。小野鸭三五只,在水里浮游嬉戏,叽叽叽叽,欢叫。“我们坐在大枣树下,不说话,看看鸟。”我说。
老吕说,蚊虫多,坐不了一会儿,满身虫斑。我取出白酒,在身上抹一遍,说,蚊虫不咬人。老吕说,我闻了酒就发酒疹,比长虫斑难受。
正午,炎热。我看到了麻雀、大灰雀、山雀、乌鸦、画眉、鱼鹰、苇莺、夜莺、相思鸟。还有几种我不认识的鸟。在头顶上——一支横生的枣枝,大山雀站在上面,拉出灰白色的体物,落在我额头上。画眉在吃隐藏在树丫上的蜗牛。
湖是一个不规则的湖,漾起淡淡波纹,像蓝绸。湖面不时地冒出咕噜噜的水花。树影和山影,在飞翔。水鸟低低掠过,细碎的水珠洒落。看上去,湖泊像长满了苔藓的月亮。鸟叫声,此起彼伏。
我去过其他的山坳,大多清静,鸟声也略显孤怜。要么是大山雀,要么是相思鸟,滴滴嘟嘟,叫得人心里很空。有时,我想,假如我是一只鸟,会叫出什么声音呢?这几乎是一个不可以想象的答案。鸟一般叫得欢悦、轻曼,在两种情况下,会叫得绝望,一种是伴侣不再回到身边(尤其是一夫一妻制的鸟,如信天翁、乌鸦、喜鹊、果鸽),一种是幼鸟呼唤母鸟。有一次,一个在鱼塘架网的人,网了一只雏鱼鹰,我买了回来放生。幼鱼鹰有灰鹊大,已经会飞了,可网丝割破了它的翅膀,它蹲在矮墙的木柴上,嘎——呃,一声长一声短。我张开手势,请它飞走,它跌跌撞撞地移动着脚步,瓦蓝的眼睛看着我。嘎——呃,嘎——呃,一直在叫。我退进屋里看着它,生怕被猫抓了。这样的叫声,听了一次,一生也不会忘。
湖边的芦苇油绿。水蛇在湖面弯弯扭扭地游动。在湖边,十几只鸳鸯成双成对地浮游。鸳鸯是冬临春飞的候鸟,却成了这里的留鸟。鸳鸟羽色鲜艳而华丽,冠羽艳丽,翅像帆一样,栗黄色扇状直立。鸯鸟上身灰褐色,眼周白色。在澄碧的湖面,鸳鸯像隐约的星宿。老吕摇摇空空的烟盒,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呢?看得我眼睛发花。”我说:“看到别处不一样的东西,就是值得看的。”老吕哦了一声,说:“没看出什么不一样的。”我说:“同一棵树同一株草,每天看,也都是不一样的,只是我们看不出来,看出来的人就有了佛性。”老吕说:“看得出和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哪有那么闲的人,每天去看?一株草发芽、开花、结果、枯死,是自然规律,看不看,人都知道这个规律。”
“知道这个规律,和目睹这个过程,是有差别的。”我又说,“我们不看湖,湖也是在的,看了湖,湖会入心,每天看,心里有了一片湖,心里有湖的人也就是心里有明月的人。”老吕说:“我才不要那么深奥,我心里只有孩子、钱、女人和扑克牌。”
我说:“改日我们带渔具来,这湖里一定有大鱼。”南方鲜有山中湖泊。山中一般是山塘、水库,用于灌溉。有十几年,我特别喜欢去水库钓鱼,在水边坐一天,吹山风。突然有一天,觉得鱼被一条蚯蚓一根草诱骗,自己很无趣。事实上,人至中年,可以生趣的东西,越来越少,朋友也是这样。
这是山中的五月,野蔷薇开得正旺,大朵大朵的白,趴在芦苇上。山樱花已经凋谢,翠绿的树叶跳出枝丫。枇杷橙黄。我放眼而望,山梁上的香枫墨绿绿一团。山下的江水,在翻着白浪。
在回来的路上,我问老吕:“这个湖,叫什么名字呢?”老吕说:“一个野湖,哪会有名字呢?”
老吕给我电话,说:“我问了好多人,才知道那个湖叫桂湖。”我说:“为什么叫桂湖?”老吕说:“以前石灰厂里有一棵大桂花树,金秋的时候,桂花采下来,有一大箩筐,可以做很多桂花酱吃,后来被水淹了,便叫了桂湖。”
桂湖。我默念了几遍。一棵树死了,但魂魄还在,留在湖里,留在人的念想之中。就像一个厚德之人,记在石碑上或族谱里。
桂,是永伴佳人的解意。在一个无法踏足的山坳,桂湖却有了悲伤的意味。那么孤独,却又那般纯净。或许,只有孤独之物才是至纯之物,像我们想象之中的天堂。
在很多僻远静美的地方,我都会有盖一座草房,住上一些时日的想法。如山溪潺潺之处,如迎接日出的山巅,如密林的入口处。唯独在桂湖,我没有。我觉得自己配不上桂湖的孤独和美好。甚至我再也没有去过桂湖,我怕再去,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我在香枫树下,搭建了一个简易的草寮。草寮,是我和一个木工一起搭建的,用了四根粗圆木做四脚柱,寮篷用火烤竹,铺上芭茅匾,花了三天时间。草寮里摆了两个木墩,可落座。从山梁上看过去,像一个古道上的凉亭。
每个星期,我都要去草寮坐坐。有时一个星期去好几次。不为别的,只想听听桂湖的鸟叫声,尤其在我意乱情迷的时候。鸟声会灌满我的胸腔。山风猎猎,流云飞逝,苍山邈远。
收拾一个院子
按自己的意愿,收拾一个院子,是一件重大的事情。
去小镇,买了斧头、铁锤、泥刀、电锯、锯条、陶瓷花钵、水管、粗绳、柴刀、宽嘴锄头、铁镐、洋铲、提篮、铁桶,装了满满一板车。镇里有一条卖器物的小街,各家杂货店门口都堆着木桶饭甑、筲箕、竹扫把、扁篮等器物。杂货店老板见我买杂七杂八的器物,问:“你是做什么手藝的呢?”我说,手无缚鸡之力,哪挣得了手艺饭吃?
屋后有一块一亩来地,原先种了白菜、菠菜、辣椒和大蒜,种了两垄玉米,旱死了,满秆哀黄。我又去镇里的竹编厂,买了一手扶拖拉机的篾青竹片,篾匠阿四编竹匾。竹片一米长,用竹板固定一个半米半径的坐标,踩在脚下,阿四蹲着编,篾刀,把竹片挤压在一起。一块竹匾一平方米,三天编了八十多块。我要把这一亩地圈一个竹篱笆,免得鸡鸭跑进来。一个篱笆三个桩,没有桩固定,竹匾会被风刮跑。我又去屋后的矮山砍苦竹。矮山多苦竹,在阴面坡地,密密匝匝,一直往山垄里蔓延。苦竹有手腕粗,可以做晾衣竿。一根苦竹可以做三根桩。
把竹棍一头削尖,一头锯平,用铁锤锤进地里,一米一个竹桩。地是黄泥地。俚语说,锤桩要找软泥地。第一次见这块地,我便喜欢。不仅仅是因为地平整,乱石少,也因为是黄泥,含沙量少,这样的地土质疏松,肥沃,适合种花、种树、种菜和育苗,也适合种红薯、黄豆、芝麻、荞麦。竹匾用废弃的电线扎在竹桩上,三边开门。从山上架一条不足百米的水管,把山泉水引入院子。院子中间建一个十平方米的四方池,便于给花草浇水。
几个来我这里喝茶的人,见我穿旧劳动布工作服,满裤脚的泥浆,问:“一块菜地,要修一个月吗?看你这个架势,可能要修到入冬呢。”我说:“每天找些事做,太有意思了。”
山后有一条小溪,秋冬时节,水枯竭,裸露出河道。河道有河石,麻青色,或白青色。我捡了三天的河石,堆在一块草坪上,请人用手扶拖拉机拉来。山区,手扶拖拉机是主要拉货工具,爬坡厉害,突突突,在山道里跑,拉木柴拉番薯拉稻谷。也可以在河道里拉货。捡回的河石,和矮板凳一般大,形状不一。
河石用来建四方池和砌墙。砌墙不用水泥,把黄泥用宽嘴锄头浆得黏稠,做黏合剂。墙砌三十厘米高,搭上松木,成了花架。把陶瓷花钵摆上花架,装满黄泥,灌水,泥塌陷下去。
院子修好,已经入冬了。山区的冬天来得要早半个月,果鸽瑟瑟地抖着身子,在我的厨房窗台上,跳来跳去。我在窗台搁了一块大木板,用两根木桩撑着。每天早晨,我喝了大碗温水,便去储藏室舀一碗米,倒在木板上。有时也倒黄粟米、荞麦、黑豆。入冬了,很多食草籽的鸟,会到生火之家觅食。果鸽不畏惧人,有时我在吃饭,它也跳到桌上吃饭粒。我用筷子敲桌,它啪啪跳起,落下,继续吃。我的窗户在白天,始终开着,方便鸟进出。伙房大嫂埋怨似的对我说,果鸽都会认人了,你在这里,它吃得很卖力,还在桌上拉污。杂工老张说,抓两只野鸽吃吃,补补大脑,省得满脑子都是糨糊。我说,你一个星期不喝酒,人就正常了。他端着酒碗,嘿嘿嘿地傻笑,笑完,把半碗酒灌进嘴巴里,抹抹嘴,说,烈得过瘾烈得过瘾。
有一次,突然来了暴雨,伙房大嫂忙着关门窗,把十几只果鸽关在了厨房里。厨房屋顶有一个玻璃大天窗,果鸽受了惊吓,往天窗飞,它看不出有玻璃,一只只撞跌下来。老张高兴,说,可以杀野鸽吃了,可以烧一大盘呢。我说,果鸽是撞晕了,不会死,我们可以养起来。
杂货间里,有兔子笼,是我用剩余竹篾编的。兔子笼有七个,吊在杂货间的木梁上。果鸽在笼里,第二天活蹦乱跳了,咯咯咕地叫。果鸽是最好养的鸟,一般一个星期,便不生疏。我想孵育果鸽,可辨不清雌雄。我又请老四师傅编大鸟笼。老四师傅说,我一个做篾的人,怎么会编鸟笼呢?
我说,你会打鸡笼吗?
老四师傅说,打鸡笼,是最简单的活了。
我说,打一个长宽五倍、两倍于鸡笼的笼子,用粗篾丝扎栅栏,开四扇小门,便可以了。老四嘟囔着说,干了一辈子的篾匠,还是第一次干这样的活。
果鸽一共有十三只,把它们全养在铺了干茅草的大笼子里。
有人拉了两麻袋的冬笋,找我,说,冬笋刚挖的,过两天冬至了,要不要多备一些呢?我摸摸冬笋,半斤重一个,尖头圆屁股,笋壳薄,是好冬笋。我说,时间这么快啊,冬至就到了。我对老张说,这两天,你有什么事吗?
老张说,给菜地上一次肥,便没什么事了,事也做不完,天天做也做不完,不做也没事做,事会催人,人也会催事。他拍拍洗白了的旧军绿色衣服,又说,你有什么安排?我跟你去。我说,花钵一直空着,什么也没种,得去找东西种种。老张说,明年可以种南瓜黄瓜丝瓜豆角,可以餐餐吃时鲜菜。
其实,差不多有一个月,我一直在想,种什么?种的植物必须是自己育苗,不去买。我早列了一个名录,预备着,去找。晚上,我又重新列了名录:美人蕉、指甲花、忍冬花、牵牛、菖蒲、栀子花、蔷薇、迎春花、铁线莲、禾雀花、木香兰、蒜香藤、雪兰花、球兰、草本绣球、茶梅、垂丝海棠、山樱、木荷、三角梅。在平时进山的时候,我看到一些可种的草木,会记录。美人蕉、指甲花、忍冬花、牵牛、菖蒲、栀子花,是很普通的草木,溪边,茶叶地,乡人菜地边,山边角落,都常见。山樱和木荷,在山坳也常见。这些草木,带上老张去挖,即可。野生垂丝海棠很难见。在很多山区,我都没看过。可屋后的山上,我见过。有一次,正是映山红开遍山崖的时候,我进山,在岩石嶙峋的山边,我看见了一蓬繁花,红红的,艳丽,热烈如火。我去了无数的山,可还是第一次见垂丝海棠。我熟悉它。我曾在工作的地方,种了十余株垂丝海棠,每年暮春,花海如浪涌。
我叫上司机,带上剪刀、布条、塑料袋,去四周的村舍,一家一家去问,去看,去收集种子或者剪枝扦插或移栽。村舍里没有的,便去公园收集。
山区阴寒,多种植物会冻死,栽下去的植株,我铺上稻草;撒下去的种子,我盖上细沙和锯木屑;扦插下去的枝条,我蒙上厚塑料皮。我怕下雪,封冻冰寒。我在花钵上树一个稻草人,把花钵口罩住。育苗如带婴儿,处处细心。
最早出苗的,是指甲花、忍冬、迎春、铁线莲,从锯木屑里钻出来。铁线莲长得快,不出半个月,藤蔓绕了起来。我用苦竹编了拱门,一个月,铁线莲爬上了拱门。这个时候,果鸽已经孵卵了。
果鸽又名鸪雕、鸪鸟、花斑鸠,是南方种常见的斑鸠,也叫野鸽子,在林地最常见,栖息在灌木或乔木上,觅食种子或果实,在山崖岩峰用干草和小枝条筑巢,巢平盘状,一般每窝产蛋两枚。在我屋前的一片荒地里,我见过果鸽孵卵,趴在草窝里,不时地咕咕咕叫。雌鸽晚上孵卵,雄鸽白天孵卵。果鸽是一夫一妻制的鸟,只有一方死了,才会另寻配偶。果鸽和人一样,怕孤单寂寞,飞起来成群结队。在板栗林里,我看过一百多只果鸽,在觅食。啪啪,我拍掌,呼啦啦飞走。
春季多雨,绵绵数天。又有时暴雨突至。暴雨有时伴随轰隆隆的雷声,半夜而来。我披衣出门,穿上雨披雨鞋,打一个应急灯,去看花草,盖竹匾防雨。移栽或种植的草木,没有度过暑寒,都弱不禁风,无论它的叶多肥厚,它的花开得多美——根系尚未吃进泥土,死亡也是一夜之间的事。
蔷薇,我尤其喜欢的植物,也种得多,种了四季玫瑰、黄木香、白木香、十姊妹、七姊妹。还种了一种叫七叶蔷薇,一支茎开七片叶,多刺,花硕如云朵。这是一个老郎中教我的。七叶蔷薇是多年生藤本植物,茎块入药,旺血去湿。可七叶蔷薇难找,在山里找了八天,才挖到一株。根系粗壮,藤茎黝黑粗糙,挖了两个多小时。
铁线莲爬满竹拱门,开满宝蓝色花朵。这时,幼鸽会飞了。我把鸟笼的栅栏拆除了,随它去吧。前几年,我喜欢养野鸟,猫头鹰、雕鸮、翠鸟、苍鹭,我都养过。养了一次相思鸟,我便不再养了。它让我知道,鸟是一种会相思的动物,相思山林,相思伴侣,相思天空。
花谢之后,酷暑来临。我摆一张竹床,放在四方池边,坐在竹床上,等待每一个夜晚的月光朗照。喝一杯茶,或者打瞌睡,都觉得美好而珍贵。我越来越喜欢这样简单的生活。老张笑嘻嘻说,过两年,这个院子会更美,种下去的草木也更多。我说,再美的庭院也会荒废,花会谢,冬天会来,人会走。
草结种子,风吹叶子
扎竹器卖的老梁,约了我几次去河边钓鱼,我都没去。两垄茶叶没摘完,再过半个月,新芽老化,揉不出好茶叶。钓鱼是老梁的唯一爱好。他戴一顶宽边草帽,骑一辆烂了钢圈的自行车,上午又到我这里,说:“桥头有一个好地方,鲫鱼很多,钓一天,肯定能钓半篓。”我有些心动。我操起渔具袋,背上鱼篓,去了。
桥是一座石桥,年代有些久远,桥身爬满了薜荔藤。桥头有一棵乌桕树,水桶一般粗。江水在这里汇聚,形成旋涡,湍急奔瀉而下。原先有挖沙船,在这里采砂,留下五六米的深坑,有不识水下地形的人,来游泳,被烂藤缠脚,成了冤魂。桃花正盛,乡野有惺忪气息,让人困顿欲睡。江岸逼仄的田畴,油菜花像凡·高笔头滴落的一团金色颜料。不远处的山林,开出了很多野花。
钓了两条鲫鱼,我收了竿。老梁说,怎么不钓了呢?肥鱼熬汤补身,比炖鸡好。我说,鲫鱼择草孵卵,不忍为吃一条鱼而杀很多生,你捏捏鱼肚,里面都是鱼卵。老梁歪过头看我,说,怎么钓得绝江里的鱼呢?
钓鱼的地方,是一个滩头。滩头呈半弧形,早年有人在这里建了采砂场,已废弃好几年。滩头有十几个石堆,有五六个沙坑,沙坑有半亩地大。牛筋草铺满了滩头,绿茵茵一片。沙坑有积水,成了潭。之前,来过很多次这里,在江边独坐,或钓鱼,但从没细细地留心过这个滩头。
滩头有足球场那么大,稀稀的鹅肠草和粗壮的落帚草,有些显眼。汛期,江水会淹没河滩,泱泱。山乡多雨,雨水汇流,江水一夜暴涨,横泻滔滔。江水退却,滩上沉淀了淤泥。淤泥里的种子要不了半个月,冒出新芽。我沿着河滩四周走,沿着河岸走——这是一个隐秘的世界,生动有趣,却不被人钟爱。
狗尾巴草、红花酢浆草、紫叶酢浆草、凤仙花、三色堇、大花美人蕉、朝颜、夕颜、铃兰、麦冬、早熟禾、稗草、鸡冠花、大花萱草、勋章菊、蒲苇、鼠曲草、艾草、益母草、车前草、地丁、田野水苏、灯盏草、羊蹄草、鬼针草、茼蒿、地稔、宽瓣毛茛、看麦娘、紫云英、铺地蜈蚣、小白酒草、稻搓草、叶下珠、红蓼、空心莲子草、一年蓬、菖蒲、夏天无、芦苇、水芹、野蔷薇……我粗略地记录了,有好几十种草呢。哦,水潭里,还有水草、碎叶莲、金鱼藻、香蒲、浮萍、衣藻。
我带上软皮抄,去滩头采集草叶和花朵,采茶之事也不管了。我坐在石堆上,给远方的朋友写信:“你来我这儿玩,我发现了一个滩头,有很多普通植物,正是开花的季节。江水哗哗奔流,杂花繁叠。从我住的地方,走路到滩头,只要一个小时,路两边是平缓的山峦。我们去采野菜,也可钓鱼。野藠头很多,葱绿肥嫩,炒自己腌制的晒肉,适合下酒。草滩发了油茵茵的地耳,捡回来做酸汤,肯定美味。路边的文竹密密麻麻,小笋正冒头。你带一个画家来,是最好的,可以写生。在城市咖啡馆谈论艺术,不如在滩头坐一下午。”
滩头成了我常去之地。我带杂工老张,来挖勋章菊、三色堇和灯盏草,移栽到院子里。我喜欢移栽野草、杂树。有时,在早晨或傍晚,我骑一辆自行车,带一个篮子和笔记本,有时也带渔具。春天的原野给人深度迷失感,草木油绿,枝叶婆娑。江水被山梁挤压在一条宽阔的峡谷里,缓缓的山梁像水牛的脊背。各色的野花,迷乱人眼。休闲日,城镇里人开车,带上炊具,也来这里野炊。男人们下潭摸螺蛳,钓鱼,生火做饭。孩子在草地跑来跑去,或捡拾柴枝。女人们在照相。阡陌在田畴隐匿。山边几户人烟隐约可见。
一日,去滩头,见桥头的田里,摆了三十多只蜂箱。帐篷里一个男人正在刮蜂蜜。我见过很多养蜂人,每一个养蜂人,都想成为朋友。他们是大地上追寻芳香的人。养蜂人戴着纱罩,弓着腰,把蜜刮进铁桶里。我走了进去,说:“师傅,怎么想到这里来呢?以前来过吗?”
“没来过。我开着卡车,沿着峡谷走,到了这里,自然停了下来。你看看这两岸,照下来的阳光都是菊花色。”师傅说。他给我泡了一碗蜂蜜水,又说:“没有花,和没有阳光是一样。”
“最美好的人生,便是与花草相处的人生。你有了这样的人生。”我说。养蜂人就是在大地低处飞翔的人。大自然作家苇岸在《养蜂人》里写道:“放蜂人是世界上幸福的人,他每天与造物中最可爱的生灵在一起,一生居住在花丛附近。放蜂人也是世界上孤单的人,他带着他的蜂群,远离人寰,把自然瑰美的精华,源源输送给人间。”我并不认同“放蜂人也是世界上孤单的人”。养蜂人的内心,有一个草绿色的宇宙,星星像萤火虫,绕着他发光。只有渴望喧嚣的人,才会孤单,享受自然的人,怎么会孤单呢?
过了一个月,初夏的雨季了。雨季来了,养蜂人走了,我心里空落了许久。或许,他明年还会来的。
养蜂人走了,凤仙花开,江水浅了。水流清澈,河道露出了石桌般的巨石。傍晚,滩头来了附近的乡人,在江里游泳。他们把衣服扔在石头上,裸着身子来来回回地游。也有女人来游泳,在下游的浅水里,穿纱裙,泼水嬉戏取乐。夏天溽热,江风凉爽。
事实上,我并不怕炎热。我很多时候,在晌午去滩头。阳光带着芒谷的光泽,在江面变化着光波,粼粼闪耀。原野寂静,夏蝉在柳树吱呀吱呀叫,叫声干裂但温软。水牛泡在樟树下的浅滩,眯着眼睛,嘴巴吐出水花。少年背一个书包,吹着柳笛,沿着水岸小路,往学堂去。学堂在上游三华里的村子里。少年走着,一日复一日地走着,江水便跑进了他的心里,像一列火车,把他带向未来的远方;江岸的绿草野花,在未来的远方,会一遍又一遍地开放在他的梦里,即使他老了,这些花也不会凋谢。
潭里,有鱼。鱼有鲫鱼、鲤鱼、翘白、皖鱼。鱼进了潭,到第二年洪水再来,才能跑出去,跑到江里。大鱼是洪水带来的,洪水退了,鱼却囚在潭里。潭成了牢笼。可鱼不知道潭是牢笼,它们沉潜在潭底的水草里。每次去,我都带一些白米饭,撒在潭里。没有白米饭,便带馒头去,掰开,一小片一小片撮下去,撮着撮着,鲤鱼跳起来,张开嘴巴,把馒头片吞下去。
田畴空了,霜降来了。不几天,漫长的霜期来临。草叶一日比一日枯黄,卷起来。我带上信封,去收集草籽。采集一棵,在信封上写着植物名称,再卷折起来,装在布袋里。我收集各种植物的种子和叶子。晚上在书桌上,把信封打开,用筷子拨在白纸上,看着种子发呆。到了初春,我把这些种子,埋在院子的地里,铺上黄泥和细沙的混合物,盖上稀稀的稻草,等待它们发芽。
露白为霜。霜是消逝之物。我父亲曾对我说,霜是溶解力最强的东西,比硫酸还厉害。年少,我不懂。现在,我懂了。我们叫下雨,下雪,却不叫下霜。落霜叫打霜。霜是打下来的,软弱无骨却力道无穷,是化骨绵掌最厉害的一招。
我尤爱深秋,悲伤悠远。老张在收集草籽的时候忍不住感慨:“怎么就到了秋天?花似乎都没开足。”开多长时间叫开足了呢?我问他,似乎也在问自己。小麦花开半天便凋谢得无影无踪。朝颜朝开夕死。依米花六年开一次,娇艳绚烂,两天后随风而谢,植株也腐烂而死。夏天无开到夏天便死了。四季海棠花期不衰,却抗拒不了秋风吹来。在时间的大海之中,一切都是颗粒般的漂浮物。
霜至,秋风日寒。江风也多了沧桑的意味。我在石墩上坐,看书或者看翻卷的江面。江面是最難翻阅的书。秋风一层一层碾压过来,如江浪。草叶刮了下来,卷进了水流,下落不明。秋风把油绿的原野变成了荒野,把繁花似锦的滩头变作了荒滩。在秋风吹拂之下,每一种植物都是孤独无援的。人也如此。有一次,清早,朝阳还沉在蒙蒙秋雾里,秋风呼呼地叫。我沿着江岸走。江水羸弱。桥头的乌桕如浴火焚烧。山冈上,板栗树空落着枝丫,斑头布谷在四处觅食,咕噜咕——咕,间歇性地叫。山野空无一人。
鱼鹰贴着江面飞。我手上捧着荻花,去了学堂。学堂只有一座三层的房子,围了白色围墙,铁门紧锁。围墙上画着屈原、李白、杜甫、苏东坡、王安石等历史文化名人的画像。教室里,有琅琅书声传来,清脆,欢快。我隔着铁栅栏,往里看。
作为一片原野,或者一个滩头,其实在任何时候,都有自己独特的美。任何时候,它所呈现的,都是大自然在时间铜镜里的身影。风一直在吹,吹来雨水,吹来霜露。风每天都吹着万物,吹花开也吹花谢,催生也催死。
在滩头,吹秋风,我会觉得自己变轻,如蒲公英。冬天很快会来,像一个约定了上门复仇的人,不会耽误自己的行程。我得预备木柴、烧酒,款待这个消失了一年的人。我还得预备种子,和渐渐的鬓白。
责任编辑 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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