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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黄时

时间:2024-05-04

曾建梅

1

凌晨五點不到,电话响了两声,又断掉。

迷迷糊糊中拿起来瞅一眼,竟是来自孩子爷爷的号码,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这么早,怕是有什么事吧?赶紧推醒熟睡的先生,回拨过去。“哦,没什么。我在树上采青梅,不小心摁到了,没事。”

揪着的心一下子放下来,却再也睡不着。

五月了,家中的青梅已经成熟,那一颗颗长满细白绒毛的形如碧桃的小浆果既让人爱又让人愁。爱的是,它那么乖巧,每年灿烂的花季之后喷点农药便自顾自地长大,像个懂事的孩子不再需要大人照顾,便一颗颗成熟饱满,挂满枝头,等着被商家收购去,将它体内的浓烈张扬的酸味调配中和,制成香醇的青梅酒、青梅醋、青梅干、青梅糖……愁的是,这满树的小果子又不是那么轻易就滚进了农人的箩筐,它们虽然乖巧可爱,但生长养育它们的青梅树,枝条高扬,需要搭木梯攀爬采摘,并且,树干树枝上全是刺。于是,初夏五月,这东南地区的漫长的酷暑刚要显示它的威严的时候,采摘青梅成了老家人最为头疼的差事。因为在老家,已经没有青壮年愿意守着这青梅林讨生活,只有舍不得梅子掉落腐烂的老人,还冒着摔伤的危险爬上树去采摘。

老家永泰是青梅之乡,每年腊月前后,梅花开遍山野。此时去永泰,驾车由省道沿着碧水悠悠的大樟溪逆流而上,进入塘前境内,路两边高高低低的山坡上就如同漫天白雪刚下过一般,茫茫一片香雪海。及至葛岭,那白就更浓重,更迫近,花枝密密匝匝地从车窗边拂过,哗哗啦啦地响。从各地赶来永泰赏花的游客成群结队,一路惊叹一路流连——这真是人间仙境啊,好羡慕那些住在花海中的人。

我的家就在这花海当中。

准确地说是我的婆家,就在这花海当中。

2

从葛岭的台口,过小桥,沿着台口溪蜿蜒而上,青梅林中的小道一路通往山顶,那一个叫作“松岩”的小村庄,如今仅剩几户人家的小村庄,便是我的家。

我的公公婆婆,孩子的爷爷奶奶,便是种花人。这漫山的梅林是他们一棵一棵亲手种下。他们是这片花海的主人,也是这个村庄当中为数不多的坚守的农民。

我所认识的种花人——孩子的爷爷,五岁时因为家中兄弟姐妹太多,养不起,被亲生父母送给了邻县闽清的一户人家。但隔了没几天,这孩子竟沿着记忆中的山路自己走了回来。从永泰葛岭到闽清,几十公里,当时没有车,全是山路,没有人知道一个五岁的孩子是凭着怎样的勇气和坚持走完那漫长的回家之路;也没有人能明白,他在这段漫长旅途中内心经历了什么。我们也不敢向他打听,幼时的心灵所遭受的苦楚大概是谁也不会忘记,但谁也不愿意提起的。

于是,在这种贫困的压迫下,他随父亲进山烧过炭,帮着木材商人在大樟溪奔流的波涛中放过木排,那都是用命去换得一口饭吃;后来以换亲的方式与孩子的奶奶组成了家庭。两个人面对着永泰山中崇山峻岭却种不出粮食的荒山,开始了辛苦的开荒种树的历程。开荒,种树,多么简单的两个词,可只有翻越过那些高耸的山坡,赤脚踏过满是芒草荆棘的荒山才知道这其中的艰辛。然后种下一棵棵果树,青梅、板栗、柑橘、柿子、枇杷……等待树上长出一切可以填饱肚子,可以换成钱的东西。

孩子的爷爷曾经有一年在采摘青梅的时候从树上跌落下来,脖颈和背上的骨头摔裂。我们都吓坏了,尤其孩子的奶奶,吓得一直哭泣。而老人躺在病床上所说的话竟然是“我没事,你们要勇敢一点”。“勇敢”,这个为了照顾我、让我听懂的永泰话里所没有的词汇从他口中说出来,有着多么真切的力量。此后经过漫长的治疗与恢复,这个七十岁的老人又强健如初。看到青梅果子挂满枝头,又不顾家人劝阻,在凌晨五点不到的时候,爬上树去采青梅。

是气他不听我们的劝告,放弃这片果园,任其荒芜,还是气我们自己无力接过他们当年开荒种下的梅林,逃离这苦难的农村?没有答案。

3

因为长期从事农活,老人的手掌比很多人都要粗大,掌部几乎长成了四方形。

这双手除了侍弄青梅、柑橘、柚子、柿子、橄榄等果树,还什么都种。花生、地瓜、红豆、芝麻、黄豆、百香果、香蕉、板栗、茶油、青菜,甚至不属于这个地方出产的棉花、油菜——几乎我们能想到的,可以吃可以用的东西都种。这一片神奇的土地在他们看起来是无所不能的。

因为有干不完的活,他们总是每天早晨四五点就起床,烧火煮早餐。用柴火灶煨一锅既不是干饭也不是稀粥的浓稠的米饭,顶饿,又不浪费粮食。吃完出去好好地干一通农活,太阳就要发威了。亚热带的阳光是很毒辣的。永泰又是山区,阳光无遮无挡,不依不饶。如果睡到日上三竿,那一天是什么也干不了的。

农活干完,两个人便收拾家中卫生,归整农具。婆婆洗衣服,即使买了洗衣机也很少用。她仍旧坚持用搓衣板在水池里狠狠地揉搓,狠狠地刷,仿佛只有这样才洗得干净。父亲也不闲着,帮着打扫卫生。那幢老旧的两层小楼的每一处地板每一处栏杆都擦洗得没有一丝尘土,让人心安。

晚餐是一天中最轻闲的时刻,我回到老家最喜欢的位置是老灶前的小木凳。尤其在冬日,灶膛里的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着,两个老人就在厨房一边准备晚饭一边聊天,有一搭没一搭的。我虽听不大懂他们说的本地话,但感觉两个人这么过了一辈子居然还有话讲,这日子还是值得的。

闲下来的日子,婆婆带着我和先生——他唯一的儿子——去山里查看橘树林,指给我们看哪些是自家的,哪些是邻居家的。一边走一边说:“等我们做不动了,都是你们的了。别到时候自家的地在哪里都找不着。”她一路走在熟悉的土地上,像一个女王一般富有,一般自信。她弯腰穿过青梅花林,花枝横斜着,交织着,为她架设出一条开满花的走廊。我在后面偷偷用手机拍照。对于这些开满花的树,我以为她已经太过熟悉没有感觉了。她突然回过头用夹杂着永泰方言的普通话跟我说,你看,雅(真)好看!雅漂亮!

然后蹲下来在一颗低矮的金橘前面,说,看,这是我去年种的新品种,沙糖橘。她一连摘了好几颗,红亮亮的,叫我们尝,急切地问,怎么样,是不是好甜?

实际上剛摘下来的还没收过水的金橘还有些酸味,特有的芬芳甚至是刺鼻的,但新鲜极了,有着从泥土地窜出来的浓烈的橘子味道。许是太久没有吃过这刚从地里摘下的果子,我竟然无法回答出她期待的好甜好甜,竟然说,还有一点点酸啊老妈。她一下子失望起来,笑着骂我,城里待久了,口味也养坏了,吃不出好东西。

4

是啊,我们这一代,上学,打工,迁居,拼了命地往城市里挤。先生家姐弟三个——大姐嫁到县城近郊,姐夫走南闯北,什么生意、什么行当都做,左冲右突,总想找到一条比做农活更快接近财富的道路。

二姐到福州念书、工作、经商,后来远嫁到台北,一年或两年回来一次。

最小的孩子——我的先生在福州做生意、开店,屡屡失败。

多年前因为做生意失败,竟昏头借下高利贷。他不敢跟我实说,催债电话却打到了老家。老头子沉默着问我的意见,我只顾抱怨和指责。他没说什么,从屋后的梅园三步并作两步穿过,一会儿回来,手里拿了一万块钱,全是旧的钞票一大沓,交给他垂头丧气的儿子。那全是他豁出老脸到邻居家、亲戚家,一点点借来的。这些钱对于纯粹农民的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心里比谁都清楚。

我们的生活都是构建在上一代的骨血之上。像动物的幼仔吸干母兽身上最后一滴乳汁甚至血水,反噬他们,啃咬他们,却在很多地方嘲笑和鄙视他们的不合时宜和保守。

两个老人用大半生的辛劳证明了仅仅靠双手所能创造的最大的价值。我们却抛弃了面对黄土的生活,总想过一种轻松的体面的一夜暴富的人生。

一代一代就是这么过来的。

每一代人都有对于人生的规划和想象。二姐远嫁台湾,她用这种方式改变着自己的人生,走出了农村,甚至想着改变父母的人生。她不止一次地希望他们可以走出这个村庄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为两个老人办好了通行证,要带他们到遥远的从未到过的海峡对岸去看看,他们却一直没有去。在寸土寸金的台北,有一所自己的公寓已经是很艰难的事情,他们总是想着女儿生活不容易,担心去了以后给孩子们再添麻烦。只是每年一有亲友从台湾回到福州,都会托他们捎带去老家产的茶油、蜂蜜、柿饼、李干。

而近在咫尺的福州,两个老人也一年来不了一次。婆婆不大会讲普通话,也不会坐车,一上车就头晕,呕吐。从生理上来说这其实也是可以训练和适应的,如果她愿意的话,但是她一点也不愿意。在永泰的老家,不管去哪里,她总是坐在她丈夫的摩托车后面,两边是青山,是树林,是风,她一点也不觉得憋闷;她就是这里的女主人,一切的主人,该做什么,该怎么做,饭怎么煮,时间怎么打发,完全有里有数。万不得已到了福州,她就感觉坐立不安,手足无措,连饭也不知道怎么煮了似的,一直问我,倒几筒米?青菜这样洗吗?我笑她,老妈,你在家里怎么煮就怎么煮啊。她说,这不是家里啊!我竟无言以对。

早上我们七点起床,照顾孩子,收拾上班,迷迷糊糊,忙忙乱乱;他们两个人五点半就起来了,去大街上闲逛了一大圈,时间还没过去多少,但又不敢走远,怕迷失了回来的路。城里到处都长得一样,越看越迷糊。然后两人就在客厅坐着,开电视怕吵醒我们,就这么干坐着,等待时间咔嗒、咔嗒地走过去。

多么漫长的城市的清晨。

这里确实不是属于他们的地方,我们不忍心为难,还是同意他们回到那个小村子,回到那片长满了青梅、李树、橄榄、柑橘的村子。或许有人要说,真是太保守了。是的,“保守”这两个字,保的是什么,守的又是什么呢?是内心经过深刻的比较和选择,依然坚定认同的古老的生活方式。这种坚定恐怕远远大过我们对于城市生活的坚定。在城市中打拼的年轻人,谁没有过想要放弃追逐、回归田园的时刻呢?

而对于村子外面的世界他们毫不心动。他们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守着这个村子,梅树、李树、橘子树,香蕉、杮子、板栗、地瓜、青菜……靠着这些荒山开垦出的土地,他们养了三个孩子,还养得不错——所有的一切,不折不扣,全都来源于土地,来源于他们的双手。这些山间干不完的农活构成了他们人生的全部。

想起有一天清晨,在老家睡梦中被一阵说话的声音吵醒,忽远忽近。我起身从二楼的窗户望出去,头天雨水过后的雾气还没散开,远远近近还是雾蒙蒙一片。说话的声音是从远处山坳中的青梅林传来。那是早起的公公婆婆在侍弄青梅树。儿子听到他们的声音却看不见人,只对着群山大声呼喊着:“依嬷——依公——依嬷——依公——”他们在山谷里“嗬——嗬——”地应着,那声音穿过雾气,撞到远方的青山又弹回来,在这片小山村中一声一声地回荡着。我靠着窗就这么听着,听得眼泪快要掉下来。

这个宁静的小村庄,因为他们这一声声的呼唤与回应,变得像一只装了水的瓶子摇晃起来,整个世界也跟着慢悠悠地摇晃起来。我知道他们这一辈子都离不开这片土地,我们又何尝不是?

责任编辑 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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