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酿酒师(外二篇)

时间:2024-05-04

陈春成

陈春醪在烧柴时打了个盹。碧粳米在锅里煮着,水已成浅绿,咕嘟咕嘟。童子用一条带叶的竹枝轻轻搅动,让水和米染上竹叶的清香。昨天夜里,陈春醪做了个漫长的梦,醒来后就忘了梦的内容,但梦的气味仍在,缭绕在屏风和枕席之间。他一整天都神思不宁,这会儿打了个盹,这片刻的睡眠接通了昨夜的梦境,像小水池接通遥远的湖泊。他想起梦中自己是个童子,跟随师父去黄河的源头取水。可他明明就没有师父啊,真是奇怪。河道两岸土色如丹砂,空中有白鹤飞鸣。师父白须飘飘,凝视着水面。后面就记不清了。

陈白堕,字春醪,青州齐郡人。世称春醪先生、大白堂主人、壶中君。二十岁开始酿酒,无师自通,当世莫及,人都说他得自天授。三十岁不到,就研制出名酒“昆仑绛”,名动帝京。酿酒的水就取自黄河源头。他乘舟溯流而上,手持一瓢,袍袖当风,眼睛紧盯着水流,不时用瓢抄起一点水,倒进桶中。他能分辨出水中最精华的部分,捕捉最优美的波纹。一日不过收集小半桶。取水就花了九个月。这水积贮久了,就呈赤红色,运回来酿酒,芳味无双。这秘法没人教给他,他自己也不知得自何处,仿佛天生就知道。本朝诗宗李若虚,喝了昆仑绛后,颓然道:“我的诗只能流传于口舌上,最多抵达胸臆之间,春醪先生却能以水米为词句,以曲蘖为韵脚,所酿的诗能透人脏腑,随血脉流遍周身,真是天下绝艺。”

陈春醪说:“先生过誉了。这酒滋味虽佳,却算不上真正的好酒。”李若虚问:“怎样才算是好酒?”陈春醪沉吟半晌,答不上来。他也没喝过比昆仑绛更好的酒,但他确切地知道,曾经有更好的酒存在。

童子犹豫半天,扯了扯春醪先生的衣袖。陈春醪从瞌睡中醒来,一看炉灶,还好没误了火候。空气中满是碧粳米特有的香气。这种米煮熟了是碧绿色的,价昂量少,极难收罗。便是豪门巨贾,不识门路也买不着。只有他的大白堂能用碧粳米来酿酒。米熟了,在晾堂里摊铺开来,待凉透了才能用。米香中有竹叶气味。这种味道在成酒后极淡极淡,寻常人饮用时只觉得有点清爽之气,当世只有几位酒中方家,才能从杯中尝出露水的记忆和风的形狀。

秘制的麦曲饼研磨成粉后,已在玉泉山寒松涧担回来的水中浸泡了三天。再取出沥干,放进瓮中,倾入北辰岭百年以上的积雪煮成的清水。这只大瓮出自建窑名匠之手,制成后七载,从未盛放过他物,再填满松毛,静置三年,以去烟火气。这日午后水面开始冒出极细的气泡。陈春醪沐浴更衣后,开始投米。凉透的碧粳米,香软之极,用手抓起一把,温柔地撒入瓮中,一次只一把,投了三斗,花了一下午。静置一夜后,第二天继续投米,五斗。夜里瓮中发出奇异的声响,像有人在山谷中吹埙。隔了三天,第三次投米,投一石。这时往瓮中瞧瞧,里边像凝碧的深潭,水中有细小的荧光幽幽旋动。最后一次投米之后,处置完毕,用荷叶盖住瓮口,糊上黄泥。荷叶一定要用当天采的,黄泥淘过九遍,极细腻。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时间。这是陈春醪最不喜欢的部分。他常常懊悔自己不当个画工或木匠,整个作品从头至尾,都是自己一笔一刀弄出来的,不假外物。酿酒师和窑工相似,最后一步要么交给时间,要么交给火焰,无法亲自掌控,真是令人焦躁。

封口之后,一般人要焚香祝祷。其辞曰:东方青帝威神,南方赤帝威神,西方白帝威神,北方黑帝威神,中央黄帝威神,某年某月某日某辰,敬启五方之神。主人某某,谨造某酒若干。饮利君子,既醉既逞;惠彼小人,亦恭亦静。酒、脯之荐,以相祈请,愿垂神力,使虫蚁绝踪,风日相宜……

陈春醪从不做这些。他认为酿好酿坏是自己的事,不喜欢别人(包括神灵)插手。

整个酿酒期间,瓮都在鸣叫。起初瓮声瓮气,像埙;后来清亮如笛声,有时淅沥如急雨;夜里像某种动物的哀啸。大白堂附近人家夜夜都听得见,凄婉之极,妇女听了常忍不住哭起来。三个月后,声音才渐渐平息。这说明酒曲的“势”尽了,酒已熟。

开瓮那天,李若虚来了,陈春醪请他第一个品尝。酒名老春,酒色青碧透亮,滤过一遍,仍是极稠,盛在杯中如柔嫩的碧玉,微微颤动。众人围观下,李若虚小心地捧起,喝下。闭眼沉默许久后,他说,好像有月光在经脉中流淌,春风吹进了骨髓。他说自己平生游宦海内,所历风霜苦楚无数,此时仿佛都被洗涤一空。酒是试酿,只有几坛,当下被嘉宾分酌殆尽。陈春醪自己留了一坛。宾客中有一位是海外万忧国来的客商。万忧国人生性多忧虑,容貌特异,矮若侏儒,无论老幼,全身皮肤都是皱巴巴的。这位商人喝了老春酒,顿时大哭起来,众人不明所以,看他哭了大半日,像拧干了水一样,身体渐渐舒展开,皮肤平整起来,人也伸展成常人高矮,成了一个体面的富家翁模样。问他感受如何,他想了一会儿说,明明让人发愁的事全都还在,却觉得没什么好愁的了。心上像脏桌子被抹布抹了一遍似的,干干爽爽。他生平第一次哼起歌来,蹦跳着扬长而去。

众人纷纷向陈春醪祝贺杰作的诞生。陈心中却想,这还不是最好的酒。应该还有更好的。

苦思月余之后,他开始着手研制新酒。老春酒的成功大半在于材料器具的珍贵精良,其中包含了很多偶然。这一回他决心要造一种不差毫厘的酒。他在竹筒内部刻上很多道细细的标记,用来量取水量。他花半年亲自制作了一种刻漏,用以计时,比大内名工所制的还要精准。每一根木柴的形状都经过挑选,每一簇火苗的颜色都关乎成败。所用不过是寻常的水、米、麦,但配制的比例臻于完美,每个步骤的时间拿捏得妙到分毫。酒浆流过极长的芦苇秆,滴落进坛中,半个时辰只得六滴。经过他精心设计和无数次演算,九千九百九十九滴之后,不再有酒流出,坛子恰好齐口而满。

这种酒他造了两坛。酒名真一,色如琥珀。其中一坛被进贡给圣上。此时春醪先生的名头早已传进大内,当今圣主饮用了昆仑绛后赞不绝口,派人询问可有新作问世。于是只好将一坛真一酒献上。圣上已年近花甲,满饮一杯后,白发纷纷脱落,顿时青丝满头,红光生颊,恢复了盛年面目。圣上大喜,说朕只能统领壶外的江山,壶中的天地尽归你管。这就是壶中君称号的由来。圣上正待将御用的紫霞杯和九龙玉壶赐予春醪先生,这时一旁传来啼哭之声,众人一看,原来张贵妃贪饮了几杯,竟变成了婴孩。

领了赏赐回到家宅,陈春醪在院中步月良久,心中琢磨,老春酒能抹去烦忧,真一酒能抹去岁月,但总觉得未尽其妙。他呆立了半夜,直到鬓边衣上都沾染了浓霜。第二天就病倒了,在昏迷和呓语中熬过了冬天。春天病愈之后,他来到酒窖,又开始研制新酒。

这次他依然用寻常的材料,只求洁净便可。制曲时不再用模具,他直接用手将曲料揉成饼状,随便地叠在一起。晾多久,晒多久,掺水几升,研磨成多细的颗粒,米如何蒸,投米几次,一次几何,全部随心而为。没有法度,他自己就是法度。过往岁月中的经验凝成了锋锐的直觉,除了直觉他无所凭依,任意直行。他造酒之时,一举手一投足都好看极了,都合乎节拍,行云流水,洋洋洒洒,轻快舒畅,像一种舞蹈,自身生出韵律。他一边投米,一边低声哼唱。封口后,坛中如鸣佩环。等坛子安静下来,他拍开泥封,将酒倒在粗瓷大碗中,泼洒出不少。酒呈乳白色,盈盈如云气,像随时要飘腾而去。对面坐着的李若虚急不可耐,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刹那间,一种纯澈的欢乐流遍他体内。过了一会儿,他若有所失,才发觉已记不起自己的名字。非但他记不起,陈春醪也忘了,所有原先知道他名字的人都忘了。但他并不觉得苦恼,反而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他念了两句诗:“醉后不知名与姓,生前全付酒同诗。”便不顾陈春醪的呼喊(陈也不知道该喊什么名字),欢呼着踊跃而去。

后来他在南方创立了一个没有名字的教派,但也不叫无名教,教义宣称名字是人生烦恼的根源。万物本都没有名字,山便是山,虎便是虎,只有被占据的地方、被驯养的鸟兽方有名字。人便是人,姓名徒增累赘,抹去了名字便如摘除了枷锁。教徒们冥思终日,力图提升自己的修为,好达到忘记名字的境界。教众日多,数年后被官府剿灭。匪首不知去向,原本要通传各州府缉拿,因他没有名字,缉捕文书不知该如何写,遂不了了之。圣上有些不悦,下令陈春醪今后不准再研制这种怪酒。

此后一年,陈春醪足不出户。家人也不知他每日在酒窖中忙些什么,只觉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浓香。童子每次进去扫地,见他也只是呆坐。“师父,该吃饭了。”“知道,你先去吧。”第二年春天,他突然老了很多,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有时也会上街转悠。人们纷纷传说,他的酒已经酿成,只是秘不示人。一天夜里,一伙好事的世家子弟,翻墙潜入陈宅,到酒窖中偷了一只坛子出来。坛上贴着“大槐”字样,酒浆黑乎乎的,像芝麻做的。众人坐地分饮,酒一沾唇,都跳起来欢呼舞蹈,好像快活之极,然后突然倒下死去,死状极其欢喜。衙门查明此事原委,派人提了陈春醪去公堂,陈春醪说,这坛中原本只是清水。我对着它日夜冥思,设想制酒的种种步骤,放进虚无之曲,投入乌有之米,静候了不可计量的时辰,直到它真正变成了酒。这是极好的酒,只是人的微躯配不上它,因此享用后丢掉了性命。毕竟是死者自己偷了酒来喝,咎由自取,怪不到陈家头上,官府便放他回去,遣散了苦主。

这天夜里,陈春醪叫童子到自己房中来。童子见桌案上摆着五只酒钵,一个空坛。陈春醪说,这些年师父光顾着自己钻研酒道,只让你在一旁做些杂活,没教你什么东西。最近我悟出了一些道理,這就说给你听。有个故人,我忘了名字,说酒是水酿出的诗,诚不我欺。你知道诗有起承转合,酒亦同此理。我这里有昆仑绛、老春、真一、大槐,还有一种没名字的酒。酒分五色,青红白黑黄,暗合五行。现在我要试着将它们调和起来。

陈春醪说,黄为土色,土居五行中央,以土为基底。说着他往坛中倒入金黄色的真一酒。其余四色对应四方,又合春夏秋冬之色,各含起承转合之相。曼妙的开头,宏大的承接,玄妙的转折和虚无的收尾。春属木,色为青。他倒入碧绿的老春酒。夏属火,色红,说着倒入赤红的昆仑绛。秋属金,色白。倒入乳白色的无名酒。冬属水,色玄。倒入黑色大槐酒。五种颜色在坛中彼此追逐、排斥、交融。坛中一会儿传出战阵杀伐之声,一会儿如奏仙乐。一会儿又像在絮絮低语。最后归于寂然。

陈春醪缓缓揭开封口。童子凑过头往里瞧了瞧,说师父,里面什么都没了。陈春醪挥手示意他退开些,将坛口慢慢倾倒。一些透明的物质,与其说流出不如说飘出了坛子。非水非气,注入杯中,近乎空虚。隔着这物质看杯子,形象有些扭曲,像空气的涟漪。陈春醪毫不思索,端起杯一饮而尽。童子紧张地端详他的脸。片刻后,他的皮肤透明了,全身像被剥了皮一样红艳艳的,内脏清晰可见。再过片刻,只剩一副坐着的骷髅;骷髅随即也消失了。童子在一瞬间明白:这酒抹去了他师父的存在。下一瞬间,他忘了他有个师父,看着面前空空的酒具,不明所以。

陈春醪的家人也忘了他,仿佛这人不曾存在。可这家宅和产业总有个主人吧?主人是谁,谁也想不起来。有关他的记忆全都陷入一片苍茫,像山脉在某处被云雾截断。童子离开了这座宅院,开始浪游天下。后来也以酿酒为生,酿酒的门道,上手就会,不用人教,如有宿慧。最后不知所终。

那只盛过五种酒的坛子,辗转多处,后来被大食国一位商人收藏。据说里面有无尽的黑,能看见瑰丽的星云。凡是往坛中看过的人都痴了,从此对世间事不屑一顾。这只坛子最后出现在一次越洋航行的乘客托运物品清单上,在一场风暴中,随那艘船沉入海底。

没有恋爱攻略的蛮荒时代

王子服呆住了。

如中毒,如中蛊,如荒原上的一棵树猝然中了雷击,他形骸剧震,精魂飘散。以这一刻为界,他此前的人生隐退入混沌的雾中,此后的人生在这春天的郊野上不知所措地明亮起来。

耀眼生花,不可逼视。

那持花女子又粲然一笑,掷花于郎前,飘飘袅袅地去了。

王子服回到家,躺倒,把捡回来的花藏在枕头下,就开始生病。

《聊斋》里的书生都喜欢生病。孙子楚思慕阿宝而病,魂随之去;杨于畏苦思连锁月余,形为之销。花姑难觅,安生沉疴垂死;连城已殒,乔生一恸而绝。

更有甚者,杜丽娘因梦而痴,痴而病,病而死;《西厢记》十六折,张君瑞害相思病就足足害了四折。神经如柳丝般细,性命似飞花样轻,他们的矫情在现代人看来简直是病态的,什么朱颜改,玉肌瘦,沈腰潘鬓暗消磨,我们一律称之为内分泌失调罢了。

《聊斋》《西厢》之类,固然是小说家言,或戏台上唱的,不能当作时代的镜子,至少也是块水面,影影绰绰地照见些古人的眉目。彼时没有“泡学”,没有午夜电台和情感咨询,怀揣五字真言的王婆又非随处可遇。于是在小说和戏曲中——那是教化唯一默许的法外之地,他们缺乏技巧的情感在大地上纵横奔突,他们未经驯化的力量充满了洪荒感,粗野、质朴、滚烫,浪涛般一往无前,同时又是一触即碎的。

他们甚至不大去区分性和爱,两者是氤氲一气的。张生托红娘暗递音书,说道相思百般苦,求小娘子垂怜。红娘道:“手指儿告退了消乏!”一语道破张公子的病根。莺莺初次赴约,竟然是带着枕衾来的。王子服后来找到了婴宁,向她示爱,那句蹩脚的“夜共枕席耳”也就比“吴妈我想和你困觉”略文雅些。书生小姐隔墙各念了二十个字,就定了一切:那是极端的含蓄和极端的放纵。

僅从小说戏文中的表现来看,这些古人都不太会谈恋爱,尤其不会情绪管理。老是一见面就倾心,一倾心就相思,一相思就病,一病就奄奄一息。好容易见着面了,没说几句话就共赴巫山;见不着的就病死,死了化成魂再来共赴巫山……他们究竟是脆弱之极还是彪悍之至?

现代人的恋爱则健康得多,不再动不动就断肠就销魂就此恨绵绵了。小姐书生式的爱情是赌博,我们的恋爱则像投资,符合基本的商战法则。我们清楚一见所钟的是脸,一往而深的是荷尔蒙,因此要谨慎入市,要知己知彼,要揣摩试探,不能一上来就把对方捧得太高把自己贬到尘埃里。信息不能回得太快,对话不能每次都以自己开始又以自己终结。更不能把心情的遥控器交到别人手里,那简直是递刀柄给对方然后自己在砧板上躺好。一旦显露出了“非君不可”的意思,那无异于把自己变成货架上的薯片,只能眼巴巴盼着逼近的购物车和对方游移不定的眼神。

失恋呢?男曰没什么是一顿烧烤解决不了的,女曰买个包包就开心了。我们相对于古人的一大进化,就是不再那么容易被某种情绪杀死。当然也有返祖现象,许多人都为爱生猛过,但只有生猛的时刻、生猛的阶段,不会一直生猛下去,像体内有了某种抗体。充分地否定了爱情的唯一性,这是文明发展史上的重大胜利。过了这一关,人类简直就彪悍无比。

站在文明的高度上俯瞰,像王子服张君瑞们那样无来由的钟情,是让人惊骇的:你怎么就能从“临去秋波那一转”里看出她体内就有一朵和你契合的灵魂?还是诗句里那些花瓣、霜雪和白玉在蠢蠢欲动,怂恿你去找一个可供它们比喻的对象?那种孤注一掷的莽撞竟然充满了不可置疑的宿命感,如茨威格所说:“就这样一头栽进了自己的命运当中。”想到我们的爱情是先满足了多少硬性条件、经过了多少轮可行性研究后才被批准释放的,再想想他的轻率、他的笃定,简直让人愤愤不平。有各种技巧护体的爱情是安全的,可是爱情的本质似乎和危险更接近一些。

注定的是,我们将越来越不能理解牡丹亭畔、相国寺中那些春水初波、花枝蔓发的情节,越来越不耐烦张生们萎蔫的病容和长夜里的辗转。这似乎是一种物竞天择:那些敏感脆弱的玉人们都多愁多病地死去了,他们琉璃做的基因在历史的长河里碎成粉屑。而没心没肺的我们,若无其事地活了下来,昂首阔步,并将更没心没肺地进化下去。后世的专家们将无法理解断肠二字的含义,推测那是一种残酷的刑罚,或某种古老的烹饪手段。

寒 夜 谈 魈

我关注“魈”这个东西好几年了。

初次听说是大学的某个寒假,天寒欲雪的下午,和我爸围在暖炉前看电视,一边剥橙子、嗑瓜子吃,一边漫无边际地聊天。话题就枝蔓横生地绕到了山魈。谁知他才说了个大概,就闭口不谈了,故作严肃地说过年聊这个不好,扭过头去看电视。我向来颇有些长爪郎之癖的,最爱听这种乡土怪谈了,后来在我的威逼利诱下,他才断断续续地说了几个听来的故事。

故事一:早年间,也就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吧,在我老家,离屏南县城不远一个叫凤林村的地方,一天夜里有个村民失踪了。村里人敲锣打鼓满山遍野地找,找到他时,他正在一处偏僻山坡上呆呆坐着,嘴里塞满了——青蛙。据他清醒后回忆,当时刚干完农活,在池塘边洗脚,忽然整个人就迷糊了,朦胧中被什么东西牵到山上去,他就顺从地跟着。似乎有人喂他吃东西,他以为是什么好吃的,就咀嚼了起来。然后渐渐失去意识,直到被人发现。

故事二:计划经济时期,有个机构叫物资局,当时本县的某任物资局局长有一次下乡,回来后,据说就被一只山魈跟上了。夜里睡觉,床下的痰盂无故被打翻,床上的被子被扯到地上,急忙起身开灯一看,却不见任何影踪。如此闹腾了好一阵子,毫无办法,后来不知何故又消停了。

故事三:我爸的一个老同事,年轻时当知青下放到林场。又是某天夜里,当地一户人家的童养媳忽然不见了。全村人出动,遍寻不着。大家说是被山魈带走了。村里的民兵队用土枪朝天放枪,声震山泽,放了数枪,众人蓦地听见空中传来凄厉的哭声,渐渐飘远。随后该童养媳在一处坟墓边被找到,所穿毛衣、裤子尽皆湿透,似乎是被露水打湿。清醒后问她,同样是失去意识,一无所知。据说后来这户人家没有娶这个童养媳,不知和此事有关系否。这个故事的叙述者即我爸的同事,现在尚在,只是退休了。那户人家的某亲戚恰巧是我爸的朋友,也说过这个事。因此这一桩是比较靠谱的。

按本地说法,魈是一种动物,出没于山间草野,块头和小狗相仿,也有说像猴子的。该物行动迅捷无比,骨头极软,可以钻各种洞隙,喜欢在夜间闯入人家中捣乱,打翻桌椅油灯等物,骤然而来倏然而去,风驰电掣,难睹其形。家中如有此物,不可以喝骂小孩,否则魈听见了会以为在骂它,因此来捣乱。如果不得罪它,有时还会发现米缸中米变多,或莫名多出一件衣服,那是魈从别处偷来报答的。

有一说,它会释放某种气体令人意识恍惚。20世纪80年代,本县有一家招待所,据不少住过的人称,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人登时就迷糊了,疑是该楼中藏有山魈。当然也有可能是幻觉。另一种更玄的说法是,它有一顶戴上就能隐身的帽子(哆啦A梦也有此类道具),据说曾有人捡到,戴上周身便透明了,然后去行窃云云。这个就科幻了。

恶劣些的山魈,会把人拐到山里去,过家家似的给你喂各种东西吃,人在迷糊状态中以为是什么佳肴美馔,从而大快朵颐,醒来后发现是蚯蚓、青蛙、泥土之类。

古书中记载的山魈,大多说是“独足鬼”,还是“反踵”,大概是脚跟向前的意思。本乡所传似乎无此特征。倒是日本的“百鬼夜行”中,有一种叫山童的鬼,偶然翻书见到,觉得和山魈颇像:“山童……其身形矮小如同孩子般而得名。主要特点是体毛浓密,似猿猴,头顶盘,仅有一目,也有的叙述中为单足,能像人一样站立步行。力气很大,喜欢吃饭团,爱恶搞捉弄人,但绝对没有恶意。”——独脚的特点也有,恶作剧的性子也像。

《大宋重修广韵》说“山魈出汀州”,即今龙岩市,位于闽西一带,也是群山环抱之地,古时为中原文人的幻想和恐惧所笼罩的地方。如高适曾安慰被贬到福建的朋友说:“谪去君无恨,闽中我旧过。大都秋雁少,只是夜猿多。”大意是十分闭塞,南来的大雁都到此而回,夜间林莽中一片哀号——这哪里是安慰?简直是恐吓了。到明代,袁宏道还说:“云霞朝到眉,魈鬼夜入室。”也不知是袁中郎的遐想还是所见。

《聊斋》中有一篇就叫《山魈》,讲某生夜宿古寺,山风猎猎中,一只山魈突然闯入,似乎是要吃该书生,经一番剧烈搏杀后才退去。该山魈块头极大,进门要“鞠躬塞入”,且猛悍无比,巨口长牙,面似老瓜皮——此种大概不是福建的魈。

纪晓岚来福建督学时,曾记了一则山魈事,见《阅微草堂笔记》中:“余督学福建时,署中有‘笔捧楼……旧为山魈所据,虽不睹独足反踵之状,而夜每闻声。”他想起杜甫诗云“山精白日藏”,忽有所悟,将全楼窗扉洞开,搞好通风采光,于是山魈潜踪,躲到另一所荒宅中去了。“堂故久废,既于人无害,亦听其匿迹,不为已甚矣。”说明此地山魈只是闹出声响,并不侵扰乡民的。

《阅微草堂笔记》在诸多志怪小说中,文笔算得上十分清通圆熟,有些故事可信度也较高,演绎色彩少。常在故事末尾附上一段有益世道人心的说教,为周作人所不喜,认为不是纯粹的为志怪而志怪。但这一篇写山魈,是闽中亲身经历,且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和我家乡闽东一带的传言倒是最为贴近。

另有一种说法,魈性淫,喜欢非礼妇人。相比之下,我家乡宁德的山魈既不咬人也不好色,似乎还挺可爱的,实在是南橘北枳,魈风淳朴啊。

闽东的魈,以我所闻来看,大概是类似于北欧神话中喜好恶作剧的精灵一般的存在。有种叫Goblin的精灵,住在岩缝树根间,对经过的人和马匹开一些不很过分的玩笑。莎士比亚在《仲夏夜之梦》中提到的精灵帕克,就喜欢“吓唬乡村的女郎,在人家的牛乳上撮去了乳脂,使那气喘吁吁的主妇整天也搅不出奶油来;有时暗中替人家磨谷,有时弄坏了酒使它不能发酵;夜里走路的人,把他们引入了迷路,自己却躲在一旁窃笑”,很像闽东的山魈了。

到闽南一带沿海,就全无魈的流言了。向龙岩朋友打听,表示从未听过这玩意儿。

就是我家乡,我这一辈的年轻人也绝大多数不知世间有此物了。我们小时候也没听大人说过,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学校流传的大路货恐怖故事,厕所的灯莫名其妙地明灭,走廊尽头神秘的脚步声,某个杀人犯专门杀穿红衣的小孩之类,似乎各地都有,流传全国。乃至大人用来吓唬爱哭小孩的角色,也从张辽李逵麻叔谋变成了统一的大灰狼了,似有些遗憾。山魈连同它的传说,虽然浙江也有些流言,日本也有些影踪,究竟算是福建特产吧,可惜已尘封蛛结,难以探究。

福建多山,虽少磅礴大山,但多的是连绵群峰。山深林密处,必多怪谈。又气候温润,多雨多云雾。而云缭雾绕间,必多野话。同样的怪谈野话,同一个魈,仅闽东闽西之间,为何就有如此大差异?我猜想,也是因為多山。多山,故古时交通往来不便,村落隔绝,往往邻村邻县之间,口音都有所差异。相去数百公里,如福州话和闽南语,则判若两国。语言且如此,何况构建于语言之上的传说?因此有独脚,戴帽,像狗像猴,蓝面绿面,喜恶作剧的,喜非礼女人的——如此多版本,也不足怪。

现在动物园里管一种色彩艳丽、产自非洲的狒狒叫山魈,大误。

魈,这种生物或精怪,到底是如何销匿了踪迹,已经无从知晓。当科学的阳光普照大地,幽邃的传说便无处容身。它和众多传说中的生物一样,先是从物质世界上绝了踪,从青林黑塞间移居到口头纸上,再随着故老凋零、古卷生尘,也将从人类记忆的角落,科学的烈日所照不到的幽暗处,彻底消失。

而我们所能做的,只是于此寒夜,披上外衣,拧亮台灯,对着搜索引擎或泛黄的书卷,作一场既无花精木魅来拜访,也无狐妖蝶仙来引诱,连猛鬼的侵袭和山魈的骚扰都没有的,枯寂的夜读了。

责任编辑 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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