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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平方米

时间:2024-05-04

我在承德师专工作时,住在“九平方米”,在那里孕育了大贝儿。

“九平方米”是承德师专年轻教工家属区,据说原先是一排老库房,后来因为要解决年轻教工的婚房问题,就把这库房安上暖气,纵横打了隔断,隔成二十块,每四块共用一个过道,阴阳面,两两相对,就变成一间间小房子。每间一户,三米长,三米宽,共九平方米。

九平方米,真不大。贴墙摆张双人床,再沿其他两面墙放个大衣柜,一个电视柜,一张折叠桌,就差不多满了,只剩一个折尺形的走道。屋子外面,倚着前排大库房后墙又斜搭了一溜小棚屋,屋顶齐着库房后窗沿,算是一家一个小厨房。因为高度不够,就下挖一尺,有点儿半地窖的意思。厨房没暖气,承德冬天气温低,有时煤气点不着,就让煤氣罐儿蹲在热水盆里,一泡热水澡,煤气罐舒服了,就正常开工了。

“九平方米”本是库房,没有上下水,没有卫生间,生活有诸多不便。好在旁边不到二十米有开水房,有厕所,还有幼儿园,一进幼儿园大门,左侧就是水房,洗衣洗菜就都解决了。

父母千里迢迢来看我,见这个条件,面色凝重,用了一分钟,里里外外转了几圈,欲言又止,最后说:“咳,慢慢来吧,人这辈子,且得奋斗呢。”

婆婆来,她个子高,东北人的性格,说:“哎呀!你们这个厨房,进去得哈着腰迈腿,扑通一下,像掉进个坑里。”

父母们都不太满意,可我们这群年轻教工都觉得挺美,终究是自己的窝呀。

于是,起火,开始做饭了。新婚小两口往往对吃格外热衷。食色嘛,各占半壁江山。

我们这一代都不是独子,从小多是要和兄弟姐妹一起替父母分担家务的,所以,也大都会些简单的家常饭,比如焖个大米饭,炒个菜,或者买点儿馒头包子煮点儿粥,做个面条什么的。可渐渐地人们发现,即便是醋熘白菜、酸辣土豆丝这样的老牌儿家常菜,也是有技术高低的。一次在饭店吃饭,点了个酸辣土豆丝,七寸的大白盘子,正中间是一小峰土豆丝,只有茶杯底儿那么大,土豆丝细而匀实,根根透明晶亮,几截红辣椒皮点缀其间,煞是好看。“这么少啊!”我嘀咕着,拿筷子夹了一点儿放嘴里——实在是不好意思多夹,可一尝,竟发现出奇的爽脆鲜香,酸辣也适口。一问价,二十八块!难怪!量少就量少吧。

“九平方米”的家常菜少有能做出这个水平的。不过,年轻人没事干,爱琢磨,技术也日渐精进。每到做饭的点儿,都聚在各家厨房门口,择菜忙乎的,逗闷子闲扯的,嘻嘻哈哈不亦乐乎。出了菜,你捏一口,他尝一筷子,品头论足,互相取经。

一家做虎皮辣子,厨房没有排风扇,熏出来,咳咳地捂着嘴咳嗽,一面抹眼泪,一面跟着大家笑。

一会儿,又一个钻出坑,端着一盆素什锦。“来,尝尝我的手艺。”旁边的就拿个碗,拨半碗。路过的,捏个花生米塞嘴里,嗯,好吃!

渐渐地,也能做些稍复杂的菜了。鱼香肉丝、海米油菜、红烧肉、炖猪蹄儿、羊肉萝卜块儿、小鸡炖蘑菇、酸菜火锅、东北大乱炖……美术系的老谭两口子会生活,除了课上课余教人画画,周末就去钓鱼登山什么的,做菜也是高手。一次,谭夫人端着个搪瓷盆,得意地招呼我们这些女眷:

“你们快来,尝尝我做的腌茄子苞。”

我夹了一个咬一口,忍不住一声叹息——太好吃。腌茄子苞,原料是秋后来不及长大的小圆茄子,所以才叫“苞”。小茄子上锅蒸熟,晾凉控干后,放上酱油、生蒜、青红椒、白糖、味精等调料拌匀,最后泼上热油增香,隔绝空气,放上二十四小时,滋味进到茄子里,就可以吃了,这菜最适合配粥。我后来见有人用大茄子切条做,大茄子往往有籽,又没有茄子皮包裹,滋味就散了。

《红楼梦》四十一回写刘姥姥吃了贾府的腌茄子,极为诧异,便询问制法,想自己也家做去。凤姐教云:你把才下来的茄子削皮,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油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封在瓷坛里,到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子一拌就是。说者轻松,听者十分惊惑,这岂是小户人家可以问津的,难怪姥姥听了摇头吐舌直念佛。我原来看这一段,也是和刘姥姥一样吐舌惊叹。可自从吃了谭夫人的腌茄子苞,对做菜的原理就大大地开了窍。

我以为,做菜无非两种,一种是把简单的往复杂里做,如贾府家的,茄子就不让它有茄子味儿;还有一种,就是化繁为简,保留原料的原汁原味原样。母亲说小时候到地里干活,饿了,遂摘个大茄子拔根大葱就着吃,这是极简派。我们则喜欢吃茄子泥儿,几个大茄子上锅蒸透,捣成茄泥,拌上蒜泥儿,点上香油撒上盐,大口吃,又当饭又当菜,这属于折中派。吃不完的茄子可以切片晒成茄子干,冬天炖肉,把茄干儿豆角干放到肉汤里炖软,菜干吸了肉汁,别有胜境。这种做法,和谭夫人的腌茄子苞,都是居于繁简之间,又平民,又美味,是可以流芳百世的。

做饭尝饭吃饭,开各种主题松散的厨艺研讨会,我们的餐桌日益丰富起来。菜品开发完,就是主食系列。蒸包子,蒸馒头,蒸花卷。怎么面没发起来?又做一次,还这样,算了,不管了,不做发面的了,反正街面上有的是卖的。

干脆做烫面儿,烫面蒸饺。大面盆,舀两碗白面,学校水房打回开水,“咕咚咚”倒进去,搅和搅和,等凉一点儿下手揉成面团,揪成小块擀成面皮。酸菜馅儿、白萝卜油渣馅儿、白萝卜虾皮馅儿、三鲜馅儿。上锅蒸十五分钟,一揭锅盖儿,一个个胖饺子亮晶晶。咬一口,嗯,筋道,香。

或者包饺子,白菜猪肉、萝卜羊肉、大葱羊肉、大葱猪肉、芹菜牛肉、素三鲜……

十几户,都是小两口儿,忙着饮食男女,乐此不疲。

我家在最西边,入口,住在里面的进进出出都从窗前过,他们家每顿吃什么我心知肚明,我家的生活起居细节他们也了如指掌。日子久了,聊天,大家都对面瓜说:“嗯,你们家小郗,勤快!”

面瓜不置可否,可我认为群众说的是事实。

最西头是勾晓明一家。小勾教心理学,白净秀气,会织毛衣,单身的时候最喜欢杨钰莹。后来娶了民族中学一位生物老师,长得不像杨钰莹,但鼓鼓脸儿,说话速度快,音高,铃铛响声的,也挺甜。师专的老师不坐班,小勾媳妇儿上班卡点,忙,小勾就主理家务。一会儿提着水桶出来了,提水回去;一会儿又端着洗菜盆出来了,又进去。夏天,他媳妇下班回来进厨房炒菜,小勾就穿着大短裤,二道杠儿背心,到旁边学生宿舍楼下的小卖部买啤酒。路过我家,我就从坑里一跃而上,把手里的小瓷碗伸过去:endprint

“呔!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小勾就呵呵笑,把酒瓶子盖在窗台沿儿上磕开,给我倒半碗。他研究心理学,知道我意志坚定,躲不过。

他提着剩下的多半瓶酒,迤逦向前,我目送他,端着碗唱:

“模范不模范,从东往西看。东头勾晓明,西头郗文倩。”

他被打劫,又遭表扬,酸甜苦辣,无以言表,就扭头弯腰,强作欢颜。我这边就“咕咚”一口干了,算是为他壮行。

“九平方米”的新婚夫妇都是大学毕业生,多年苦读书,吃食堂,如今有了窝,吃得好,不久就都显得壮实富态了。有心急动作快的,媳妇的肚子就鼓起来。不久,一个个娃娃就挂着屁股帘子,晃晃悠悠满地跑了。

可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大贝儿只好待在我腿肚子里转筋玩儿。

那年春天,我养了一只碧眼波斯猫,通身雪白,长毛,蓬松的大尾巴。最初是在避暑山庄外散步,在武列河边的花鸟市场看到它的,小小的白球,蹲在笼子里,碧眼瞅着我,我叫:

“咪咪——”

它就拖着长音儿:“喵——”

我又叫:“咪咪——”

“喵——”

我走不动了,花了五十块钱,大概工资的四分之一,把它抱回来。

似乎养了没几个月,咪咪就长成大白球。我们端着洗衣盆到水房给它洗澡,师专的学生们就围着看,摸,说:“多可爱呀!”过了会儿,猫身上涂满洗发液,满身的白毛被定型成一绺一绺的,好似狼牙棒。它自觉难看得很,目光哀怨躲闪,可无处躲藏,狼狈不堪,学生们又围着,笑:“哈哈,落汤鸡。”

這年冬天,猫大了,“九平方米”关不住它。夜里我们熄灯前,它就窜出去,不知在哪里鬼混一宿,天傍明,就挠窗户叫门。放它进来,它就径直往被窝里钻,浑身冰凉。

我在暖气上给它放块木板,它就跳上去舔毛,然后睡觉,打呼噜。

后来,咪咪可能惹了什么黑社会,半夜,就听得窗外几只猫凄厉的叫声此起彼伏,咪咪单打独斗,被迫退到窗户根儿,“嘶嘶呜呜”地叫。

没法儿,我们俩赶紧套了衣服,开门出去。一见有人来,几只猫就往旁边的操场跑,“噌噌噌”。咪咪见有人撑腰,奋起直追,“嗖嗖嗖”,我们俩也在后面追,深一脚浅一脚的,“咕咚咕咚咕咚”。面瓜捡个石块,扔过去,几只猫窜到黑夜里,不见影了。

咪咪站立不动,望着猫们消失的方向,大尾巴拖在身后,像拖着大枪,摆过来摆过去。

“咪咪,回家!”面瓜喊。

它不动。

我过去把它抱回来。第二天晚上,又焦躁不安挠门要出去,野猫们已经到我们窗户根儿下约架了。

“九平方米”旁边是一栋女生宿舍楼,六层。楼下一层是筒子楼,也住的是教师,一家一间,孩子们比我们“九平方米”的略大。猫们打架斗殴,嗷嗷乱叫,我们担心扰民,同时也怕给这一楼的年轻孩子们启坏了蒙,一有动静,便套上衣服出门跟野猫群斗争。

有人说,猫闹春很频繁,除了夏天不闹,春秋冬都闹。

完了,看来这“九平方米”不适合养猫。

10月一放假,我们抱了猫,坐上火车回兴隆婆婆家,婆婆联系了一家有院子的,把咪咪送了过去。据说,从此咪咪过上老太爷般的幸福生活。

初春的一天,天气晴朗,暖暖的阳光。中午我下了课,从南院往回走。路过实验小学,见门口一群孩子围着一个大筐,站着蹲着,叽叽喳喳。凑近看,咦!一筐小鸡,毛茸茸的小黄球,头挨头,挤来挤去,啾啾地叫。

“五角一只,五角一只。”旁边的老汉喊着,一面把两只小鸡娃装到个塑料袋里,递给一个小女孩儿,女孩儿递给他一块钱。

陆陆续续地,一袋,两只。又一袋,两只。小学生们把小鸡托在手心儿里,美滋滋地走了。

我一冲动,也用手心儿托了两只回来。

邻居甜甜的妈妈是外语系老师,长我们几岁,承德本市人,快言快语的。见我抱了小雏鸡回来,就说:“哎呀小郗呀,这么冷的天,养不活的。这都是养鸡场淘汰下来的小公鸡,又不能下蛋。”

我有点发愣,公母的问题倒压根儿没想过,更没想到下蛋的事儿。承德这个季节,春寒料峭,这倒是个问题。

我想起小时候在新疆,母亲春天买来小鸡,是给它们照个灯取暖的。于是,我找个纸箱,垫了报纸。又拉了根线,挂了个二十五瓦的灯泡。把箱子盖儿虚盖上。从上面缝里看,俩小鸡儿叽叽地叫着,缩在灯底下,半眯着眼。我用开水泡了小米,倒在大罐头瓶盖里,又往里捻了点熟鸡蛋黄,放到箱子一角。过一会儿再看,俩小鸡儿已经围着瓶盖儿闷头啄起来。我抓起一只,捏了捏它的嗉子,已经半饱了。

甜甜从幼儿园回来,见我的小鸡儿,稀罕得很,嚷着要看。我把箱子端出来,放到过道的地上,我和甜甜头顶头,观摩它们用餐。俩小鸡儿吃饱了,满箱子溜达,东啄啄,西望望,走两步,一炸翅,一哈腰,吧叽——一摊粪,连稀带干的。

我和甜甜都没防备,赶紧抬头躲,大眼瞪小眼,然后仰着脖子傻乐起来。

“差点儿拉我脸上。”甜甜心有余悸。

我说:“不——可能,它又不是高射炮。”

甜甜妈在旁边做饭,听我们研讨,就走过来瞟了一眼,一边笑,一边数落:

“你看你郗姨!你看你郗姨呀,不养孩子,光养这些玩意儿。”

星期天,甜甜妈带甜甜去避暑山庄玩,回来时,甜甜就抱着个笼子,一看,一只红眼睛的小白兔。甜甜喜笑颜开,举着给我炫耀,我大笑。甜甜妈不好意思:“这臭孩子,抱住就不撒手了,不买就哭。”

我和甜甜一人守着个笼子,一人守着个箱子,看兔子啃胡萝卜,看小鸡儿啄箱子。

小鸡儿长得快,没俩月,就半大了,硬翅长出来,头顶的鸡冠子也钻出来。毛茸茸的小黄鸡儿没了,变成两只小花公鸡,箱子就显得有点小。我换了大点儿的箱子,放在窗户下。endprint

一天,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筒子楼里一个叫东东的小男孩,怀里一只半大公鸡:“郗姨,把这只鸡也给你养吧,我在楼里没法养了,我妈说你会养小动物,让我给你送来。”

我说:“哦?你也养了一只啊!”

他摸着鸡头,嘟着嘴,讷讷地说:“本来养了两只,死了一只,就剩它了。”

我说:“那好吧,看来它们都是一窝的,就放我这里养着吧,你想看它们就来看。这里就当是公鸡幼儿园。”

天气暖和了,这三只小公鸡开始蹿个子。不久,站直了,能到我的大腿根儿。就是喂得不好,有点儿瘦。箱子里显然待不住了。白天,我把它们放出去,它们就并排着行军,到旁边操场去打野食。其中一只更壮更高,走在中间,两个铁哥们在两边紧紧跟着。操场是土场,边上有杨树林子,有杂草。整个白天,哥几个就在树底下刨土吃草吃虫子,晚上,又昂着头,排着队回家。我要是不在家,它们就缩在窗户下,挤在一起等我回来扣上箱子。每天晚上我喂它们一顿玉米粒兒馒头什么的,可还是瘦高。

又有人说,可以了,这么大,可以宰了炖着吃了,小鸡炖蘑菇,一只正好一顿。

我舍不得,可也多少有点不知所措。我是把它们当小鸡雏养的,可谁承想长这么高,这么扎眼,在校园里,终究藏不住。虽然师专这院子有些老旧,操场像野场子,可终究也是个校园,我这为师的,久了也不是个事儿。可一时又想不出什么法子来。

这天中午,甜甜妈回来,一进过道,就喊我:“小郗——小郗——”

我开门,见她笑得满脸开花。她一边忍着笑,一边说:

“今天快把我乐死了。上午去上课,他们跟我讲,说校长今天到大操场视察,有三只鸡在操场跑道上排着队,昂首阔步。校长在后面走,它们也不躲,也不让。气得校长就喊:是谁!是谁家的鸡!”

甜甜妈俩手叉着腰,学着校长气急败坏的样子,笑得差点岔气儿。我有点不好意思,可还是像搞了恶作剧一样乐不可支。

“他还没看见我家兔子呢,要看见了,更气坏了。”甜甜妈笑着说。那兔子白天也常常撒到草地里去。

“这还是校园吗?!!!简直就是动物园!!!”甜甜妈想象着校长发威。

我俩就笑弯了腰。

笑完,想想,这样也不是个事儿,还是得解决。

婆婆来看我们,我说:“您把它们带回去送人吧。”

婆婆说:“送什么人!自己养的土鸡,自己吃多好。”

我说:“我可下不了手。而且,这也不是土鸡,您看那块头,就是养鸡场的大公鸡。”

“那也比市场上买的好啊。”

上课回来,婆婆三下五除二,已经把这几只鸡做了了断,毛都褪得干干净净的。

“给你们冻冰箱里,可以慢慢吃。”婆婆说。

我忙说:“别了别了,您走的时候带走吧,我可下不了嘴。”

唉,“九平方米”,啥也没法养。

这天,面瓜考研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接下来的三年,他要到济南读书。我干什么呢?算了,闲着也是闲着,养孩子吧。

于是,6月我怀孕,大贝终于从我腿肚子里转到肚子里来了。

来年3月20日,阴历二月二十二,他呱呱坠地,拉完第一次粑粑才想起称重,七斤。那粑粑我给它算二两,所以,我在本上郑重地记录:

“大贝儿出生体重:七斤二两。”

现在想,二两,一个馒头那么大,新生儿头次大便能拉那么多?

管他呢,就是七斤二两,标准体重。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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