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季 仲
我的故乡闽北浦城县山桥乡水角村,是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顾名思义,水角水角,乃水之一角。我故乡的山水布局确实如此:一条十来步宽的小溪,从村后密林深处走来,在村西头踅了个弯,然后由西往东,一路摇响铜铃,叮咚叮咚地从村前穿过,就把整个村子圈在玉带回环之中了。
这一脉清溪,是闽北南浦溪发源地之一,而南浦溪注入建溪后总汇于浩浩荡荡的闽江。寻根溯源,我故乡的小溪也可算作闽江的诸多源头之一。家住闽江头,我自幼深受母亲河的恩泽。其中一大好处,是让我从小学会游泳。大约才五六岁吧,我和几个小伙伴,就躲过父母像防贼一样的防范目光,在村头一个僻静去处下水,偷偷地扑腾了十几天,居然从一落水就下沉的秤砣变成能浮出水面的水鸭子。后来,双亲大人对我实行“宽松”政策,我便整个夏天泡在水里。那时还不知泳裤泳帽为何物,都是光着身子裸泳。泳姿难看而笨拙,把头昂得高高的,双手像落水狗的前爪那么使劲地划水,双脚一起一落地打水,水花很高,声势很大,是那种吃力不讨好的最老土的“狗刨式”。
我游泳技术的突飞猛进,是见到大江大海之后。十九岁那年,我考入闽江之滨的福建师范学院。离校园一望之遥,就是浩荡东去的闽江。在水流平缓的河段,有个天然泳场。两三个夏天过去,我学会了蛙泳、仰泳、侧泳和自由泳。虽不敢自诩为水中蛟龙,但至少是个能在闽江上往返横渡的弄潮儿了。
我与闽江的缘分,最值得回味的,是“文化大革命”初期的一段时光。那时无所事事,我成了“逍遥派”“管他冬夏与春秋”,寒冬腊月我都在闽江冬泳。
我经常去的河段,榕城人称之为西河。离市中心约十来里地,就是福州大学后面那段望不到对岸的河流。据泳友们目测,那里的江面至少有一千米;水流特别平缓,波浪不兴。一般说来,每趟我都游一个来回。在漫长的泳程中合理地分配体力,我能摈除一切纷扰,对我来说,这是一种特有奇效的精神抚慰与心理治疗。
怎么会从游泳扯到治病呢?因为“文革”初期,我患了精神抑郁症。
“文革”爆发那年,我刚届而立,一介书生,小小编辑,历史清白,又循规蹈矩,该不在“横扫”之列。但是我出生于地主家庭,在血统论肆虐为患的年代,动不动就要报家门,查三代,我这个黑五类狗崽仔就像古代额上钤了黥印的钦犯,总是自惭形秽而有一种原罪感,担心刹那间惨遭灭顶之灾。那些日子的煎熬真是度日如年。在单位里,天天要你揭发这个,批判那个,靶子恰恰又是我所尊敬的作家和领导,我下不了狠心,也拿不出材料。在社会上,时时面临“站队”的考验:今天是这一派得势,明天又是另一派占了上风,“城头变换大王旗”,我无所适从。索性躲在家里读点书吧,可那时除了屈指可数的几本书,许多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都贬斥为封、资、修毒草。更加要命的,是我蜗居的斗室恰恰紧贴着一条通衢大道。我是想说,我家门前那条大街通往省市领导机关,革命烈火熊熊燃烧,文革色彩特别炽烈。满街都是造反标语,连水泥路面上都用墨汁或石灰水涂写着“炮轰”“打倒”“火烧”“油炸”等等吓人的大字;天天都有集会游行,缓缓开过的大卡车上高音喇叭喊得震天价响;动刀动枪大武斗的日子,全省最有文化的文化机关——省文化厅和省文联——大院门口,曾一度用沙包、砖块和门板筑起民间的防御工事。那年夏天,发生两起流血事件,在短暂的枪声过后,我家门前的鼓屏路,有好几名大学生横尸于鲜红的血泊中。我亲眼目睹一个可怜的小伙子脑门中弹,脑壳像瘪了的篮球,脑浆像豆腐花涂满了一张稚嫩的脸……总之,如果把当时整个社会比作一个巨人,那么这个巨人就是一个快要咽气的疟疾患者,时时都在高烧,时时都在悸动,时时都在惊叫,时时都在抽搐。所有这一切,使我饱受惊吓,神经衰弱,日不安食,夜不成眠;就是偶尔合眼,也噩梦连连,时不时会尖叫一声猛地惊醒。我真担心我的大脑神经会像绷得太紧的琴弦,“咚”的一声就戛然折断。
就在这躲无处躲藏无处藏的时候,我找到了我的临时避难所——闽江,我们的母亲河。是的,当年名之曰游泳,名之曰健身,现在我可以供认不讳了,其实,我是天天在逃避——逃避运动,逃避斗争,逃避政治,逃避革命。天呀,我怎么会有如此消极的思想,当年如果坦白一二,我肯定要被造反派提溜出来打成现行反革命!
每天吃过午饭,我骑上一辆除了铃铛不响什么都响的破自行车,就往榕城西郊的西河跑。来到河边,我如释重负,不,我如遇大赦。我心理上无形的枷锁全都卸了下来,全身每一根毛发都毫无顾忌地舒展而自如。霎时间,被政治运动锉钝了的五官恢复了固有的生理功能,我觉得天上的阳光特别灿烂,江岸的小花特别鲜艳,野外的空气特别清新,整个世界是多么安静。举国上下都忙着闹“文革”,来这里游泳的人寥寥无几。我猜想,那些陌生的面孔,也大都和我一样是“逍遥派”,是“逃避运动”的嫌疑犯。因此,我们心有灵犀,互相点头,彼此友好。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闽江尚未污染,一江琼浆玉液,清澈得能透视江底的黄沙卵石。阳光从高空洒下,被江面的水汽濡湿而幻化成七色彩虹,柔柔地亲吻着我的脸颊。习习江风像情人的小手抚摸我的眉尖、鼻尖和青春焕发的胸肌。浪花在我的头颅上簇拥着,有时又像淘气的孩子拍打我的肚皮。而那肉眼看不见、却分明能够感觉到的神秘的暗涌,像一张巨大的摇床,永不止息地在我身下轻轻摇晃。真的,每当游到江心,我就仿佛回到襁褓时代,想起母亲轻轻摇着我的摇篮。不知不觉,我有些慵倦,有些眩晕,几乎在微波轻摇之中安然睡去。
哦,闽江,从你的源头我的故乡南浦溪一路走来的母亲河,你大约快与大海见面了,显得格外的从容,格外的平和,格外的壮阔。你浩渺无际,一片汪洋,上不见飞鸟,下不见游鱼,前不见货轮,后不见舟楫,真是一个无声无息广袤无边的世界!在这里,我听不见口号声和高音喇叭声,看不见大标语大字报,更不要报家门查三代写交代大揭发大批判既伤害别人又糟蹋自己了。造反派、军宣队、工宣队,以及由文革所引发的种种人际摩擦明争暗斗党同伐异蝇营狗苟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人命血案……暂时都从我的视野中消失殆尽。我彻头彻尾彻里彻外进入失忆状态。我仿佛回到溷沌初开万籁俱寂的远古时代。无以为忧,无以为惧,心灵彻底地放松而自由。这是何其美妙而幸运啊!
偶尔,我脑海里曾经有过可怕的一闪念:我总不能在江心这么躺一辈子呀,再回到陆地,回到那乱哄哄的文革运动中去战战兢兢地屈辱偷生有什么意思?何不就此沉到江底一了百了?但是,凭我的水性,除非突然抽筋,除非突发心肌梗塞,或者有一只巨鲨咬住我的脚,要我自溺沉江又谈何容易。更何况,我家里还有亲爱的妻子和三岁的宝贝女儿啊!
闽江,我的母亲河,仿佛看穿我心里的秘密,总是以她的清波微澜,以她的轻风细语,用哲人般睿智的语言,给我宽解,给我激励:年轻人,你怎么如此怯懦,这般消沉?你仰望天上的海鸥吧,它们振翮扶摇,才能自由翱翔;你俯看水中的鱼儿吧,它们不惧风浪,才能畅游江海。孩子呵,你应该耐心等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总有国泰民安世界大同任凭人们自由自在地呼吸的那一天。于是,我没有自暴自弃沉江喂鱼。我天天万里闽江横渡,放逐中流,拥波枕浪,聆听着只有我才能够听到并且解悟的大自然的天音独语。
在那苦难的年代,疯狂的年代,闽江,伟大的母亲河呵,你就是这样天天给我慈母一般的呵护,慈母一般的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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