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傅建国
转眼与前妻有十多年没见了。但我总是会不知不觉地想到她。因为是结发夫妻,十年的青春岁月朝夕相伴,岂能是一句“忘却”了得?
大前年夏天出差深圳,办完了公差还剩半天清闲,我突然产生去看望前妻的冲动。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但我的意愿显然不是重叙旧情。离异的夫妻就算有再美好的旧情也是苦涩的,也不值得重叙,要不然到最后怎么会各奔东西?我只是想见她一面,探访她这些年来生活得怎么样。如果要给自己一个理由,那就是我的虚荣心的毛病还没改,我是想让她知道当初选择抛弃我这支“原始股”,现在绝对升值了!
前妻住在东莞的某个小镇,实际上跟深圳搭边界了,打的才半个小时。但前妻家的具体位子我不清楚,我只好找到也在东莞打工的前任姨妹秋霞带路。
秋霞念中学时是个小说迷,对我这个爱好写作的姐夫颇有几分好感。当年,她姐姐红霞去东莞打工回家后跟我闹离婚,她还一直帮我说情。无奈缘分天注定,她姐妹最终还是离我而去。秋霞却跟我偶有联系,也曾到温州打过短工,还让我帮其介绍工作。
秋霞得知我来深圳,想去看望她姐姐,在电话里高兴地说:大哥你来得正好,妈妈也在姐姐家……她说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前任岳母。秋霞没有在“妈妈”词语前面加定语,显然骨子里还是把我当一家人。我心里悲喜交集有股说不出的酸涩……
我很快在小镇的菜市场与秋霞见了面。眼前是一个被生活打磨得有些疲惫的少妇,我无法将她与十年前那个活泼可爱的中学生女孩联系在一起。由此,我一路上尽想她的姐姐。她姐姐二十二岁嫁给我时,是人见人爱的大姑娘。漫长的十年艰辛的农家生活,加之苦涩的家庭矛盾纠葛,注定给不了前妻幸福婚姻。所以,当年她要离婚的时候,我内心一句怨言也没有,有的只是一个人的刻骨铭心的伤痛。
当我跟在秋霞身后出现在前妻的家门口时,眼前的前妻体态富足披金戴银,与十多年那个勤恳的充满朝气的村妇判若两人。前妻坐在沙发上一脸平静。她好像知道我会来看她一样,好像我们还是昔日的夫妻一样。倒是我前任的岳母喜出望外脸上堆起了笑容,关切地问我中午饭吃过了没有?前妻叫我坐下,便不慌不忙地在那泡功夫茶,动作显得清闲。在皖南老家,喝茶都是用茶杯,没有泡功夫茶的习惯,我便明白前妻是向我展示她生活上的闲情逸致。也就是说今天的她已经不是昨天的她了。这会儿前妻不紧不慢地问我怎么会到这里来?我说自己在温州一家皮革公司搞销售,来深圳一家皮厂验货。她就问我几时回去?我说晚上八点的航班。前妻递给我一杯茶,便不再言语。这时候,我的前任岳母站在一旁一个劲地流泪,嘴巴咕嘟着:“红霞跟你吃了多少苦啊!要不是那个缺德的庸医误了瑞儿的命,你们夫妻或许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我的心一阵酸楚,这位岳母大人曾经为我几岁的儿子是吃了不少苦头的。现在的她脸上堆积着深深皱褶,头上生出许多白发来。我连忙从皮包里掏出两百块放在桌子上,说是让她自己随意买点补品。前妻叫她妈不要再提过去,却双眼潮湿。我坐在那愣头愣脑,像一个陌生的客人。我就借口早点去机场,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就在我跨出门槛的时候,前妻忽然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我送送你吧!”
一路上,我心不在焉,满脑子想的是我从前的那个妻子:与我一起在田里插秧、割稻,一起上山砍柴、开荒,一年到头家里家外忙忙碌碌……可是眼前的女人,向我述说着她的丈夫在外地包了一个马路工程,言下之意是赚到了一大笔钱,她的儿子现在也上一年级了……前妻讲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洋溢着一个女人本该拥有的幸福。最后,我在她微笑的视线里渐渐远去……
那次从深圳回来后,我就尽量不再去想前妻,以及回忆过去那段痛心的日子。我似乎明白,人生很多事是需要忘记的,尽管有时很难。
汪哥是我老乡。属牛。比我大两岁。
他比我早两年来温州,当时在西站附近一家托运部做装卸工。由于长年累月装卸笨重的货物,他背上的肌肉比牛皮还僵硬,肚腰凹进去,细得像根扁担。我当年找工作时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四处碰壁,口袋里盘缠花光了就跑去找他。他二话没说,递给我十块钱,还硬拉着我来到路边的饭摊,炒了四菜一汤,点了两瓶啤酒。
汪哥在托运部一干就是六七年。工资由刚开始的每月四百元慢慢增加到八九百元。这样的待遇在普工里也不算特别的低了。汪哥说他没文化没技术,只有靠卖苦力挣几个钱。汪哥的底细我是一清二楚的。他老家只有一个上小学的儿子和七十多岁的母亲,老婆还在儿子三岁的时候,去广东那边打工,不久跟一个外地男人好上了,就再也不愿意回来,后来女人就跟汪哥离了婚。汪哥在家种几亩地,仅仅供一家人温饱。女人没了,他的心也散了,农闲时也跟着村里几个兄弟出来打工。汪哥挣得钱都为了供儿子上学和老娘养老。为此,他烟也戒了,酒也很少喝了。
我找到工作后,长年累月忙忙碌碌,也就很少去看望汪哥,偶尔路过他上班的托运部,就进去跟他打声招呼。我发现汪哥瘦了许多,凌乱的头发出现了好多的白发。有次,我看见他和几个工人正在往一辆大卡上装牛皮,每袋都有一百五十多斤。当汪哥肩膀上扛着一袋袋笨重的牛皮,他的整个人都成了“弓”形。地面与卡车间有一架十多级的钢板梯子,汪哥体力不支,双腿每向上爬一层阶梯,浑身颤抖不已。我为他捏把汗,担心他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说实话,随着进城农民工队伍的不断壮大,像汪哥这样大年纪又没有文化的人,就业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但他们为了生存,为了养家糊口,仍苦苦留守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靠出卖自己的体力,挣着最脏最累的辛苦钱!
后来汪哥真的从钢板梯子上摔了下来,所幸的是人无大碍,只是腰部扭伤了。干体力活的男人,腰就是铁饭碗啊!汪哥腰不好了,不得不离开了托运部。他在一个小区里,找到了一份扫地的工作,这活相对于托运部当搬运工来说,腰部可以做一些休养。谁知祸不单行,一天下雨,一个陌生男子开着宝马经过小区,汪哥正在绿化带旁清扫落叶,没等他把垃圾车移开,那男子自管驾车碾过去,汪哥的一只腿就无故地骨折了。那驾驶员见汪哥躺在车前不动,从车上冲出来,带着一股酒气,一把将汪哥拖到一边,骂汪哥瞎了眼,然后“呯”得一声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汪哥被好心人用车送到了医院,医药费花了三千多元,汪哥半年的积蓄也因此泡汤了。汪哥的腿伤本来还要做手术的,可是他实在拿不出钱来,就被医院赶了出来。幸好,老乡飞虎在康帅鞋厂当车间管理,就把汪哥介绍去该厂做门卫。工资虽说只够吃饭,但汪哥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是想把伤养好了,再去想别的法子。其实这也是自我安慰,就汪哥的年龄与身体来说,没有比做门卫的工种更适合他了。
这天,汪哥突然打电话约我喝酒,他说他有可能要回老家去了……
傍晚路灯亮起来的时候,我如约来到汽车西站后面的一条小巷里的“徽州饭店”。其时汪哥早已点好酒菜,坐在那儿等我了。时过境迁,汽车西站只是一个符号而已了,新西站早已搬迁至双屿。我们喝酒的这条小巷,面对九山河风景依旧,给人怀念或回味。还没等我开口,汪哥就先干了一杯,并示意我也干了。看他那架势,今天非一醉方休不可。我每次开口想问他为什么突然要回去,他都打断我的话,只一个劲地叫我喝酒喝酒。汪哥几杯酒下肚,脖子都红了,话也多起来,汪哥说:俺们这辈人运气最不好,早先做农民的时候,一亩田要交百分之三十的公粮,现在不用交公粮了,老子田也种不动了,出来打工吧,打了十多年,也只是糊张嘴。汪哥发了一通牢骚后,嘴巴又咽下一大口酒,喃喃自语道:“建国,我们是兄弟,你跟我说实话,像我这样一个老头子,还能不能跟年轻人一样,找个自己喜欢的女人?”
“当然可以啊,爱情不只是年轻人的权利,人家杨博士,80多岁还当新郎官呢。你汪哥早就应该找一个,我还想喝大哥的喜酒呢。”我乐滋滋地说。我为汪哥的话题而感到高兴。
汪哥却沉着脸,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又是一阵猛喝,语无伦次地说:“俺怎么就不能跟她好?俺们又没有犯法,再说了,又不是俺缠着他妈,是他妈关心俺,喜欢俺,这又什么错?俺和他妈只是在一起聊聊天,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难道惹着他小子了?他小子哪有权力管他娘?他小子他妈的竟然打俺巴掌,还威胁俺要是不走人,就没有俺好日子过,还侮辱俺和小偷是一伙的,兄弟给评评理,这小子有什么资格和权利这样对俺呢?”
我说:“汪哥,你喝多了吧?在说什么呢,我一句也听不懂啊。”
汪哥到底还是喝醉了,是自己把自己灌醉的。开始,他趴在桌子上,又是呕吐又是哭泣:“俺要不是真的喜欢上他娘,要不是他娘和俺一样是苦命的人,俺跟那小子把命拼了。”后来汪哥不吐了也不哭了,像一只睡在人家屋檐下的流浪狗。我正愁着怎么办,飞虎手机打过来,问汪哥是不是和我在一起?我说是,他喝醉了,胡言乱语。飞虎说,你要照顾好他,他最近人变痴了。我说好好一个人,怎么变痴了?飞虎说,嗨,汪哥遭桃花运了。我吃了一惊。汪哥也会遇桃花运?怪不得汪哥说话东倒西歪的。飞虎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详情。
原来康帅鞋厂食堂有个江西的婆娘,四十来岁,热心肠,她看汪哥一大把年纪,身上衣服脏兮兮的,就经常叫他脱下来帮他洗。食堂偶有菜剩下来,她就偷偷留起来给汪哥下酒。汪哥与婆娘混熟了,闲谈中得知,婆娘名叫素芹。大前年的夏天,素芹的老公一日傍晚去朋友家喝酒。途中要穿过一条小溪,没有拱桥,只有涵洞上面铺了层粗糙的水泥路。她老公去的时候天公笑嘻嘻的,在朋友家喝完酒回来时天色已晚,期间下了一场特大暴雨,滚滚洪水早已漫过小溪的涵洞,或许是酒性装了胆,她老公竟然驾驶摩托车欲冲过小溪,结果人被冲到下游十几里的地方,只有那辆摩托躺在涵洞桥面上……打工的儿子看娘一个人在老家孤单,就把她也接到温州来。她儿子是康帅鞋厂生产部主管,也是飞虎的上司。他安排他娘在厂食堂做勤杂工。
生产主管的娘对汪哥好,厂里职工都看在眼里,至于好到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只是汪哥和素芹偶尔在一起的时候,别人都觉得他们俩很像一对夫妻。有一次,有个工人问生产主管,那个门卫老头是不是你父亲?生产主管气得脸色铁青。汪哥以前在托运部干活,工友们叫他去路边的发廊找小姐,汪哥不睬这一套,工友们反而讥笑他是废物。飞虎说,一个星期前的一天晚上,工人们正在加班,生产主管不知为什么,冲进门卫室,一声不吭,只管叭叭甩了汪哥两记耳光,然后揪着他的衣领,从门卫室拖到厂外的马路上,将他推倒在地。并大声训斥汪哥要是知趣的话就早点滚蛋,不然将对他不客气。若不是飞虎恰好从外面吃夜宵回来撞见,加以制止,汪哥伤残的身子骨会雪上加霜。事后,主管这小子跟老板说,厂里皮鞋少了十多双,说经常有不三不四的人来找汪哥,还说汪哥晚上常常都不呆在值班室里。老板半信半疑,就问飞虎是怎么回事?怎么把这样的人介绍进厂?飞虎也不好得罪主管这小子,说话吞吞吐吐,口齿不清。老板说,算了,叫这老头子走人吧……
听飞虎说完事情的原委,我想汪哥这哪是桃花运,分明是桃花劫嘛!我不由得同情起汪哥来。我叫来一辆出租车,把汪哥送到附近一家旅馆,开了一间房,我怕他酒醒了会出事,决定陪着他一个晚上。
睡到半夜,忽然听到手机铃声,我以为是老婆打来的。一想不对,自己的手机铃声是《涛声依旧》,可我听到的是《狼爱上羊》。汪哥躺下那会胡言乱语,现在睡得跟死人一样,铃声是从他裤兜里面传出来的。我手悄悄伸进去,掏出一只破旧手机来。铃声断线了。我想翻看一下来电显示。铃声又响了,是“5”字头。为不惊动汪哥,我悄悄走出房间才按下绿色键:“喂,哪位?”
“你是哪位?”一个女的声音。
我便能确定来电者的身份了。“我是汪哥的老乡。你是?”我故作糊涂。
“哦,老汪怎么不接我电话?他没事吧?”
“没事,就是晚上多喝了几杯。”
“我和老汪在一个鞋厂做事的,他两天没来上班了,人也找不到,我怕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哦,汪哥他好好的,你放心。”
“没事就好,那他什么时候来上班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你儿子也在这个鞋厂上班?”
“是啊,他是主管,怎么啦?”
“……”我想说什么,终于没开口,我想她儿子跟汪哥的过结,她可能还蒙在鼓里。
“喂,怎么不说话啊?”
“哦,我们要睡觉了。”
“那你叫老汪接下电话好吗?我就想知道他明天来不来上班?”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清楚,要不我明天叫他跟你联系?”
“那好,谢谢你,要不然,我明天再打给他,要不你告诉我他在哪?我去找他。”
“大嫂,温州这么大,你怎么找啊?我叫他给你电话吧。”
“好的,那叫老汪一定给我电话哦?!”
“一定,一定。”
“那谢谢,我挂了啊?”
对方等了几秒钟,见我不吭声,我便听到了叹息声伴着话筒脱落。
第二天早晨,汪哥醒来,人显得很疲惫,两眼凹了进去。他说:“这是在哪?”
我说:“这是旅馆。你昨晚喝那么多酒,我不放心,我也没回家。”
汪哥脑袋耷拉了下来。他摆弄着手机,问道:“她昨晚打电话了?”
“是啊,人家对你还动了真感情哦,你打算怎么办?”
汪哥仰起头来,叹了一口气,“俺原来打算,只要她在温州一天,俺就是捡垃圾,擦皮鞋也不会离开她。可是这样也不能保证她和俺过得开心,说不定还会连累她,也会连累飞虎,再说三年多没回去,也该回去看看老娘和孩子啊!俺昨晚做梦都梦到自己回到老家了……”说完,两行眼泪从汪哥脸庞上流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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