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黄加芳
幼年的记忆,或许常常并不准确,再加上人事倥偬,岁月更替,多半已如天际的孤帆,渐渐模糊终至于消失得一点踪影也无。奇怪的是,那些有幸残留下来的,竟几乎全闪烁着美好而崇高的光晕,衬托它自身,同时抚慰那拥有这珍贵记忆的人。他葆有这记忆,像坐拥一座蕴藏无比丰富的宝藏,伴随他成长。当他因为难忍成长的苦楚,而开始怀疑琐屑的尘世生活时,这记忆就滋养他卑微的灵魂,进而促使他的心灵趋向伟大。难怪有人要说:人的大半生,其实大抵是为了短暂的幼年记忆而活着。
这可贵的幼年记忆,在我,最早且最鲜明的,是早年对于天边一种耀眼光芒的经验。对于这种经验,我曾多次有过提笔将它写下的冲动,但每次都未能如愿。缘由首先自然是担心笔墨拙劣,没能作出生动的描摹,即使写出了,谁又能担保它不被视作小题大做、故弄玄虚?更重要的,是我深恐一旦将它付诸文字,它将翩然离开我的灵府,从而使我孤独的心魄不得安顿,飘零无依。——那样,该如何是好呢?
然而我的述说的愿望终于战胜了迟疑,并且当我从“在大地上我们只过一生”这样的箴言中得了鼓舞后,我决定把这久远的记忆记录下来。一是为追怀往昔,聊以自慰;如果它竟能引人遥思往事,作绵邈的共鸣,便是我莫大的幸福了。
那时正是秋日的黄昏,平日里阳光已远不如盛夏那般炎热,何况又到了太阳偏西的时节,更显萧瑟。当夕阳衔山、将要隐去的中间,我倚门西望,惊奇地发现,那西边的天空,突然放射着无比灿烂的光辉,而与天相接的山巅、山巅上影影绰绰的树木,全都沐浴在这普照的光芒之中。那光芒如此明晰,又如此博大,像是端坐西天的圣灵撒向世间的无限恩惠,巨细无遗,瞬间使我的幼小的心灵融化了。世上有一些极端的事物,超越语言而使词句的操作显得乏力、苍白,仅能模拟其大概。这时的情形就是这样。以后我认识了“宁静”、“祥和”这样一些形容词,而这次我真正切身体会到这些非同寻常的词汇,意味着什么。长大后,当我读到温克尔曼以“静穆的伟大”来形容古希腊艺术的句子时,我深为打动。——我知道,这种经验只产生于童真未泯的时期,无论它指向个人,还是作为群体的人类。
里尔克曾说:“自然是较为恒久而伟大,其中的一切运动更为宽广,一切静息也更为单纯而寂寞。”早年的这次经验,使我深刻地感受到,确乎有一种十分巨大的力量外在于我,它无言而又无所不包,将广袤的天地都囊括到它的怀抱之中,使万物臣服,秩序井然地存在着。至于我自身,则有如蜉蝣一般渺小而孤单。当我回想,我甚至仅只作为一个单纯的“物”,融入到大自然的一草一木中去,而草木也似有了感情,悄无声息地领受这洋溢着大爱的光芒的洗礼,恍惚中仿佛凝神谛听一曲众神齐唱的神秘澄澈的赞美诗,那歌声由这大光中间生发,声光相乱,缥缥缈缈,荡涤尽尘寰的喧嚣,既辽阔无垠又恒久无终,似乎要涵盖整个宇宙空间,又如同从混沌未开的远古响起,响彻所有过往,再绵延到望不见边际的未来。“万物有灵”,一切人、事、物,活动的和静止的,此刻仿佛都被赋予了不竭的生命力,满怀感激地聆听这“温柔的声音,同时也是强迫的声音”,自失于其中。古人曾以“澄怀观道”来比拟一种陶然忘机的美好状态,我想,这种状态在我的生命中,倘若确曾有过,那么此时的观照可以姑且算是的。这样,一种强烈的敬畏之感因了那光芒植根于我的心中,而我,就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
在以后的二十多年中,偶然地,当天空乌云密布时,当雷雨过后,我也曾几次再见到类似的景象,但时过境迁,再也没能从中找到早先那种无端的震惊和由衷的感动了。而伴随年龄的老大,这遥远的经验非但没有被我淡忘,反而变本加厉,在我头脑中逐渐作着修改,有时幻化为一种绝世迥出的美丽的愿景,疗治我的创伤;有时又因为它的遥不可及,而使我生出莫名的悲哀和惆怅,眼看着原初那善感的心将要被时间的积尘掩埋,而神圣的事物又似乎不得不更加远去,我就常常只能一边踽踽独行,一边徒唤奈何。但不管怎样,我始终坚持认为,那一阵光芒和它背后的一切是带给了我的生命一种“善”的启示的,它使我的心灵柔软而脆弱,在自知无力中感领些许不绝的希望,再将这希望以“善”的名义传达给那些同样柔弱的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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