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刘登翰
阿里的诗稿留在我的手中很久了,我始终理不出一个头绪。许多年了我已不再写诗,也不怎么读诗。对于越来越年轻的诗坛新锐的歌唱方式,我一直不敢轻易地做出艺术判断,毕竟我与他们相隔了一至两代人的距离。今天年轻诗人的生活方式和生命体验,都与昔日写诗和说诗的我们那一代有很大的不同。每一代人都有权利从他们自己的人生中寻找和选择他们自己的艺术表达方式——就像当年我们也曾经年轻过、叛逆过那样。他们新潮,他们反叛,他们张扬个性,他们诡异新怪,这一切都无可厚非,都必须得到尊重。当然,当他们不再年轻,他们的生存方式有了新的改变,他们获得不同的生命体验,他们的歌唱方式或许也会随之改变。但诱使他们改变的,并不是别人的言说——或所谓“教导”,而只有生活,生活才是他们无论人生还是艺术最具权威的引路人。
在我眼里还很年轻的阿里,其实已经不太年轻了。十多年前,他曾经是当时民间诗坛十分活跃的漳州“新死亡诗派”创始人之一。“新死亡诗派”的命名看似十分吓人,说白了也没什么,他们相信在宣判旧的死亡的同时,才有新的更生。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这是一种生死同构的艺术辨证。因此,“新死亡诗派”实际上也可以读成“新生诗章”。宣布“死亡”容易取得共识,而获取“重生”之后的歧路便多了。“新死亡诗派”近年的有点“消声”,或许就有此中的某些原因。岁月不居,最先敏锐感受到时间流逝的诗歌,也变化最快。“新死亡诗派”中的某些成员,后来在另一个场合重新为自己命名,称作“中间代”。我想这是由于诗人生命的时间意识预感到自己在诗坛中位置的变化。不知这个重新命名会否获得“新死亡诗派”同仁的普遍认可。但无可讳言,它确证了生命和歌唱都会被时间跨过的这一残酷事实。
作为曾经是“新死亡诗派”的活跃分子,阿里这部诗集包括了他早先参加“新死亡诗派”时期的最初的歌唱,以及后来人生有了若干转变的作品。读阿里早期的诗作,我仿佛在崎岖迷离的梦中山路艰难跋涉一般,在他过于绵密的、甚至互不相干的意象群落的跳跃和转接中,感受到诗人联想的丰富和奇丽,也倍受着追寻作者难于捉摸的思绪奔波的辛劳和偶有发现的欣悦。我这样说并非是对阿里早期诗歌的价值判断,只是老实地表白着一个艺术感觉正渐渐变得迟钝了的阅读者的感受。在阿里的诗作面前,我更急于想弄清楚的是阿里——以及与他同时代的这一群作者,为什么这样写,这样思考和这样表现?信手举一个例子——《缺憾》:
月光的声音红点黑点
在我的内心仰望时空
我的呼吸破碎梦歌的魂魄
叶片上天鹅的倒影纷飞
这是神明的偈语白点灰点
我在我身体以外练习遁入
并且随同月亮的泪水款款纷飞
我倾刻只剩下一具雄性的骨骸
轻盈极至变幻了晶莹碧血
呵诗歌在我手上呼吸的思想
像最重的水淹没芬芳的水
羽毛的一天化作啜饮的一生
情愿我是钟声敲响月亮的泪滴
欢乐是一列火车蓝点零点
要弄清这首诗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意象的组接和转换,须费很多笔墨。但大致可以感觉到,这首诗写的是作者对诗——这一在他“手上呼吸的思想”的信仰、崇拜、追寻和奉献。这遥远不可闻的如“月光的声音”,却又如清晰的“天鹅的倒影”在眼前纷飞。诗人为了这“神明的偈语”,甚至愿意抛却那“一具雄性的骨骸”,让灵魂“轻盈极至”地飞在“我身体以外”,情愿让自己的生命变成“敲响月亮”的一颗泪滴。一种舍身饲虎般的奉献的至诚,是那一代对诗崇仰的年轻人的真实表白。作者将此收入早期诗作的第二辑诗,题为“缺憾的表达”,似乎也正是他这种诗观和诗情的概括。作者仿佛永远在追寻一种轻易不能得到的情愫。他让自己的灵魂,飞翔在肉体之上,进入另一个想象的灵异的世界。他的诗,往往没有直击的对象,也没有世俗的过程,总是越过表层的叙述和描绘,直刺内里,深入生命的体悟,在繁复密集的意象中,建构着另一个想象的生命空间。为此,他的诗有点神秘,有点深奥,追求一种神性的启悟。因此在一般的读者读来,便也有点艰涩。不过作者是严肃的、认真的、执著的,绝非游戏。这里凝聚着他对人生的认知,对生命的诠释,和对艺术的虔诚。尽管并不都那么实在、深刻,有时还有点空茫、脱世。
阿里和他的朋友们都在基层工作。他们属于底层的群体,却努力从诗歌享受着精神的高贵。这是一种超越,从物质到精神、从肉体到灵魂、从现实人生到诗歌人生的超越。这种超越的渴望和追求,凝聚着他们来自底层的生命体验,或许这正是他们诗歌之所以选择这样的艺术表达方式的原因。
稍后几年阿里的诗歌有了一些变化。可以想见,这个变化背后阿里人生的变化。事实上,人不可能永远生活在一个看似高蹈实却有点空茫的精神里。生活是十分具体的,柴米油盐、婚丧嫁娶、生老病死、亲戚朋友、家庭社会,要挣钱、要过日子,等等,等等。阿里后来诗歌的变化,在我看来,归结到一点,即是世俗的回归。琐屑的、具体的人生的细节和命题,大量地进入他的诗中,如他在一首描写两性之爱的《从鸟鸣中醒来》的诗中所轻呼的:
“回来了!”仿佛百年的别离
你一声亲切的呢喃竟使我凝噎无语
女神呵你端来一盆清亮的泉水
擦拭着我满身的疲惫与尘埃擦拭——
手脚身子擦拭着我那一声叹息
由里及外你为我穿上一身新衣
生活的肉感和温度,进入了以往常被摒弃的诗中。飘萍般的精神浪子和浪子的吟唱,在具体的生活里重新植根。他写母难(《遗珠》)、写《一个人的阅读》、写《清明雨》和《端午节》、写《广场》和《那一株消失的野百合》……,然而他并不仅止于这些具体的生活琐屑,在世俗的归来同时,蕴含着另一个命题:世俗的超越。他虽然从具体的生活琐屑出发,终极却在追寻琐屑生活背后隐喻的那个精神价值。在世俗的回归中他进入叙事;但在世俗的超越中他又回避完全的叙事,而寻求在新一层次上的精神表达。他从母亲的受难日,也即自己生命的启程点里,感受“菊花般笑容”给予的温暖,和个人生命历程中“故乡即他乡”的那种“文字里挑灯看剑”的内心沧桑;他在“像是一列没有终点起点的火车”的一个人阅读中,享受文字的阉割和心灵圣殿的颠覆;他从一意孤行的世界变换的游戏规则,聆听尘埃落定的生活真谛:
生命的语言更多来自痴人说梦
一个眼神抑或一个动作便构成风景
孤独的脚下失去镜头遗留痕迹
泥水的肉体凝重唯灵魂警醒
阿里的诗歌正在经历着从繁复走向单纯,又从单纯展现繁复的变化;而他从遁入精神到回归世俗人生,又在世俗人生中探寻精神价值。这个阿里,既是早先的阿里,又不仅是早先的阿里。我们从他诗歌创作的变化中,可以寻到一条延续相承的脉迹。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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