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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熊猫

时间:2024-05-04

谭 岩

小熊猫一走,就只有祖母一人了,连说话的也没有了。临出门,就买了一台收音机,给祖母作个伴儿。

小熊猫拉着祖母的手,兴致勃勃地告诉她哪里是开关,哪个扭桩儿可以调台,怎么扭可以增加音量。祖母双目失明,手就是她的眼,只要孙子说好的,她就说好;只要孙子高兴的,那一双手就像摸着了什么宝贝。可今天,她失去了兴趣。她把哇哇唱着的收音机放到了桌上。

儿啊,你到底是在哪儿打工啊?

兴致勃勃的小熊猫戛然而止。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望着一脸不安的祖母。去的那个地方,是千万不能让祖母知道的。正当他左右为难,一时沉默的当儿,桌上的收音机发出了清脆响亮的报时声。

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19点整。

意气风发的旋律,随着扑面而来。

小熊猫精神一振,有了主意。他举起流淌着歌声的收音机,婆婆您听,我就在收音机里说的北京,在北京打工。

老人说起北京,就像说起某一个很近的山树,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地名。老太太一生都没有离开村子一步,小熊猫知道,北京是她迷茫的山外世界的一盏明灯,只有说在北京,祖母才放心。

外面的钱并不好挣。就是卖力气,他身单力薄也找不到一个好市场。出去转了一圈儿,最后还是钻进了煤矿。他不敢告诉祖母,所谓的外出打工,就是在本地某一个大山沟,在阴暗狭窄的洞穴爬进爬出。

十八年前,父亲跟他一样,进煤矿打工。可煤还没有出一筐,钱还没有赚一分,天塌地陷的灾难发生了。父亲死了,母亲离家出走了,留下刚满三岁的他和双目失眠的祖母。在失子的痛苦和家庭的破裂面前,祖母把他的头按在父亲的坟前,发誓祖祖辈辈不再提一个煤字,不再沾煤的边儿。可是十八年后的今天,他却瞒着祖母进了煤矿,这个矿难者的后代又成了挖煤队伍里的一员。

打工的小熊猫离家出门了,他的祖母常在黄昏到来的时候扭开收音机,听收音机里那来自jE京的声音。她把音量扭得大大的,告诉人们说,孙子就在这收音机里说的北京打工呢。

山风吹拂,黄昏苍茫,收音机的广播声在空旷的山谷随风飘荡,把山间的黄昏渲染眨巴着两个洞望我,我眨巴着两个洞望你,时间一长,那一张黝黑的脸再也咧不出笑意。在这个孤山野坳,除了爬不完的隧道,刨不完的煤,就是望不到底的天空;除了黑的就是白的,没事的时候,他常一人坐在山坡上望着天空发呆,感到生活沉闷单调又遥遥无期。直到有一天,黑白的世界突然飘来一片亮丽的色彩,沉闷单调的生活一下被打破了。

熊猫儿!

熊猫儿?——大伙儿愣住了,接着那一张张黑脸皮又都一咧,露出白牙笑了。熊猫儿,这个比喻好,很形象,很得体,很合国情。大伙儿此前也对钻煤洞的做过比喻,最让人兴奋的,是说像电影电视里那些伪装的特种兵,身子隐在暗中,只有一双明亮的眼在警觉地熠动——这比喻既提神儿又兴奋,有把这挖煤的抬高了一等的感觉。可是尚有自知之明的人们一阵高兴,望一望这一身的褴褛邋遢,就又气馁了。还是这个熊猫儿好!从此谁也不叫什么名儿了,都叫张熊猫、李熊猫,因为他又小又瘦,大伙儿就乐呵呵地喊他小熊猫。时间一长,突然问起某人的名字,手在额头上拍半天,那大名儿谁也想不起来了。还是叫熊猫来得畅快。

突然从天上掉下一个女人,年轻又漂亮,大伙儿在兴奋的同时,也对习以为常的赤裸形象感到了尴尬。好在糊得那一层厚厚的煤灰盖住了脸面。大伙儿眨巴着两个掉煤渣儿的眼洞,瞟着那个红衣女子,一边互相推攘打趣,掩饰着蠢动的欲念和骚动的内心。

只有小熊猫感到了实实在在的难堪。一抬头,见坑道外站着一个红影子,吓得转身就跳回了洞坑。

躲在洞口阴暗的地方,他盼着这个女人快快滚蛋。挖了大半天的煤,早就又累又饿了,可这个混蛋偏偏不体谅别人的难处。她好奇地打量走过眼前的那一个个挖煤的汉子,末了,还跑到洞口,探着头自言自语,咦,还有一个呢?吓得躲在洞口的小熊猫转身又朝更暗处跑,惹得洞外一阵哈哈大笑。小熊猫恼羞成怒,却又无能为力。他不知道这个看稀奇的婆娘什么时候离开,出去又会不会被她撞见。阴冷的山风灌进了坑道,困在坑道里赤身裸体的小熊猫,双手抱在胸前,蹲在一根坑木上又冷又饿,为了让自己暖和,他站起身来,又一把抓起了铁镐。

接连几天,大伙儿情绪亢奋,沉浸在一种自虐调侃的快慰中。吃饭的时候,也相互熊猫来熊猫去地叫,像抛来抛去的开心的酒瓶。有消息灵通的,说那穿红衣服的年轻女子,是春来酒家新来的小姐,还是个雏儿呢。就有人打了那个说话的兄弟一掌,说了一句开心话,又引起一阵畅怀大笑。

不开心的只有小熊猫。只要发现那个红影子出现在洞外,他就像猎物遇见了猎人,钻进洞里不敢出来。他羞愧于自己的赤身裸体,羞赧于这一身的肮脏丑陋,更羞惭于与自己的理想相去十万八千里的丢人生活。什么地方不好玩,偏偏玩到矿井来!他恨不得吃那个小婆娘的肉。

正当大伙儿说说笑笑、嘻嘻哈哈的时候,大哥来了。大哥是这儿的矿老板,可他不喜欢人家叫他老板,喜欢叫大哥。叫大哥才像一家人。大哥拿着一盒烟慷慨地四下撒。撒一圈完了,就笑眯眯地问,李爱军,你们知不知道是哪个?话音未落,一个声音跳起来,他不叫李爱军,叫小熊猫儿!又一阵哄堂大笑。大哥走到小熊猫背后,拍了拍他的肩,就对大伙儿说,这个李——哦,小熊猫!连着几天超额完成出煤指标,你们知不知道?

大伙儿又忍不住笑,有一个还笑着站起来。可嘴还没有张,就感到身后被一扯,坐了下去。噢,看样子小熊猫是有好事,不能坏了。果然是好事。大哥说,为了表彰和奖励,小熊猫到春来酒家免费享受一回一条龙的服务。

哗啦一声,食堂里像是炸了锅。一条龙的服务!谁都知道,这一条龙的核心是什么。酒家是大哥开的,就在山下,表面是他姨妹在抛头露面,幕后老板却是这个煤矿大哥。除了接待三天两头来矿山检查的方方面面,也主要是为了回笼资金,把流到这些挖煤汉子衣兜里的钱再掏些回去,养的一帮小靓妹,就是他的掏金工。

在那个棺材样的洞子里干活儿,每次出来都像捡了一条命,手头有了几个钱,没有不想醉生梦死一回的。那个春来酒家,正是提供这些挖煤汉子醉生梦死的好场所。可是这个小熊猫从来不去。大伙儿说起男男女女的事儿,一个比一个来劲儿,只有他浅浅一笑,也不插嘴。当然他不是心痛钱,哪个兄弟出了什么事儿,他出手总是很大方。要不就那方面有问题!大伙儿快活地眨着眼睛,要看看这个从不知道享乐,见了女人就脸红的小熊猫,这回怎么出洋相。

没有料到,到了那一天,小熊猫还真的要去领奖了。

他从床铺底下拖出一个箱子,拿出了从来不舍得穿的一套新衣服,还向一个爱打扮的同伴儿要来一盒油脂,破天荒把脸涂了一遍。涂抹之前,他站在水龙头下冲洗了足足半个小时,一块香皂用去了一半,脚下的泡

沫荡开了一圈又一圈儿。他连指甲里的煤垢都一一剔洗净了。伙计们就笑他,小熊猫,是要去相亲啊?

本来,小熊猫是不想去享受那个什么一条龙的,他知道那不是什么好地方。可是当他听说,他的奖品是给他们取绰号的那个不近人情的混蛋时,他就一愣,接着决定要去了。他要让她看看,这挖煤的,是不是都不是人,是天生的贱种,是让人任意作践的畜生。小熊猫一想起自己被又冷又饿地困在坑道的情景,就恨得牙根儿直痒,现在终于逮到了发泄的机会。当他套上雪白的袜子,系好领带,穿戴停当,打扮得判若两人地出门时,大家看见的不是中了彩头儿的乐不可支,而是要去会什么冤家仇人的一脸铁青。小熊猫,不想去就把好事让给我。大伙儿知道他恼怒那个寻他开心的小女子,担心这个心高气傲的家伙真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就开着玩笑想拦住他。小熊猫推开拦在面前的手,铁青的脸泛上一丝笑,放心,我又不是去杀人。

如此严重地损伤了小伙子自尊心的年轻女子,说来也是出于无聊,出于一时的好奇。她初中没有毕业,就出门来打工。一个初中没有毕业的女子,还能够打个什么工。发廊、宾馆、酒店,往往是她们流浪的第一站。乡里的往县里跑,县里的往省里跑,小城市往大城市跑,而她却在这个偏僻的小镇,可见她住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她虽然没有什么知识,可风尘女子的那一套却一看就会,加上这春来酒店的日日欢歌、夜夜欢笑,已抹去了山乡女子的含羞腼腆。她学会了描眼画眉,学会了含媚送笑,成了春来酒家一张可人的招牌。矿老板有心将这个招牌收录到自己的风流簿上,却碍于姨妹的醋意,迟迟没有动手,同时也想用她来钓一条大鱼,因此暂且将她闲置一旁,最多是来了什么要紧的客人,喊去陪陪酒、陪陪歌,让喝得醉醺醺的手沾些小便宜。这个女子倒也乐得悠闲自在。她不必像姐妹们样,是人不是人的都要陪。尤其那些挖煤的,黑不溜秋,一身脏垢,还偏偏喜欢往这里钻。姐妹们呢,当然要笑脸相迎,当面大哥长、大哥短,可只要他们前脚一走,背后就皱起了鼻子,呸!真还是个挖煤的,身子也像被煤酱了,连掏出来的钱也是黑的。说着还故意抖几下手里的钞票,仿佛上面真沾着煤灰。她觉得好笑又好奇,就特意到矿山去走了走,看这被煤酱的人到底是些什么人。情景比想象的还让人吃惊,说是熊猫,那也算是抬举了他们。一想起那个被她捉弄的小熊猫,她就忍不住吃吃好笑。

这一天,天色尚早,客人来吃晚饭也还早,就想到小镇的河边,或者又转到山上的矿区去玩一玩,逗一逗那个叫小熊猫的。店里也没有什么客人,只有一桌吃了中饭就关着门哗哗搓麻将的。脚还没有跨出门,眼前一亮,进来一个从没有见过的小伙子,哇噻,真是帅!走进这个酒家的,有的装腔作势,好像不屑一顾,其实满肠子的坏水水儿;有的仗着衣兜里有几个臭钱,对谁都想动手动脚,一副让人恶心的色狼相;再不就是那些挖煤的,说是来上馆子,点的菜尽是些便宜的,只是在付姐妹们的账上显得像有钱的八百万。真是穷快活,可悲,可怜!要不是为了大哥酒店的生意,真是眼皮都懒得抬。可这个陌生的客人一进门,一向爱理不理的一双丹凤眼儿,一下撑圆了。

哟,哪儿来的帅哥儿,找谁呀?

几个正在闲聊的姐妹,听见了声音都站起来,一双双没精打采的眼睛个个发出了光彩,扑闪着画得长长的眼睫毛围上去打量。在这一屋大胆挑逗的目光下,小伙子的脸腾地红了。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时而歪一下身子,躲闪着嘻嘻哈哈的姑娘们的手掌,显得局促腼腆。这唇红齿白、皮肤白皙、不谙风情的小帅哥儿,简直就像情窦未开的中学生。她只读了个初中,却对学生模样的有天生的好感。她感到兴奋又喜不自禁,从没有过的喜悦甜蜜的感觉,一阵阵在心头冲撞。她痴痴地望着面前的这个人儿,脸上发烫,手心出汗,目光随着那人移动着,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接下来的情形让她大吃一惊,又喜上眉梢。

陪着镇长一行搓麻将的老板,听见外面叽叽喳喳,开门出来了。这个小伙子见了就喊了一声大哥。大哥一时也没有认出他来,愣了一下,但接着笑了,说好好好。然后面对这一群惊讶的目光,大哥一脸得意。这就是我要奖励的生产标兵。怎么样,看我这兄弟帅不帅?不要瞧不起我们煤矿工人……

啊——不可能吧,还有这样的挖煤的?!姐妹们夸张地拖腔拿调,一边张大了嘴巴。她离那小伙子站得近,忍不住扯了他的衣服一把,伸过红烫烫的脸,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啊?小伙子扭过脸来,望见是她,脸色突地一怔,接着气鼓鼓地脖子一梗,熊猫儿!

大哥听见,哈哈笑了。对,是熊猫。熊猫怎么啦?熊猫还是国宝!他妈的。大哥把还在气嘟嘟的小熊猫推到她的面前,脸上带着狡黠的神色,小红,这个熊猫儿今晚就交给你了。老子跟你讲,给我好好服侍!

见小红喜出望外地拉着小熊猫儿进包房了,一直站在身边微笑着的姨妹忙提醒,不是说小红要派上大用场的?

矿老板老谋深算地笑了笑。没见他一见女人就脸红吗?除了喝酒吃饭——就是酒他也喝不到两滴!你真以为他还能有什么能耐?我要让那些挖煤的都知道,别人敬我一尺,我是在怎么回敬他一丈。他妈的,还说我工钱低了,要跳槽——算了,不说这些丧气话了。他望了望那开着的门缝里传出的麻将声,拍了拍姨妹的丰臀,走,进去再打两圈儿!

安排小熊猫儿领奖的地方,是一个人来人往、十分嘈杂的当中房间,这个引人注目的包房,一面的窗子开在室内的走廊,等于所有的一切都摆在眼皮底下。矿老板亲自选定这间惹眼的包房,挂着红色窗帘,窗口透着暧昧的红光,门两边还吊着两只喜庆的红灯笼,装扮得像间洞房。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要把它变成他的宣传台、宣传窗。不出两天,所有的熊猫,都知道他这个大哥是怎样对待忠心耿耿的人,他要让那些玩奸耍滑的后悔得肠子都变绿。每一个进去送酒水点心的,出来带上门时,都忍不住捂着嘴笑。矿老板望着很有趣,也很得意。就像关住了一对水火不容的雀儿,让他们在笼子里瞎扑腾!

早晨起床,推开轩窗,伸了几下懒腰,见小红背对着他,站在院场外,望着远山发呆。远处的大山,挂着一条灰色的煤道,仿佛苍翠的山脉被涂抹了长长的一笔。这个望着远山的背影比姨妹好看多了。这是一只刚熟的果子,青涩而又诱人。矿老板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洗漱,洗漱完,见那个俏背影还在院场,他就走下楼去。

小熊猫呢?

小红转过身来,还在屋里睡——我不想打扰他!

你——?!

与其说吃惊,倒不如说震怒。他震怒的不是小熊猫还赖在床上,而是那回过头来的一张脸。那一张先前怎么开导也不懂,无知得近乎愚蠢的脸,现在挂上了十分复杂的内容;那突然羞红的脸颊,那躲闪的目光,那嘴里嚼着一根青草,像在回味着什么幸福又迷茫的神情,让这个久经沙场的老手一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红在嘴边的果子让别人吃了。

你你你、你怎么让他——?!他暴跳如雷,狠狠跌了一下脚。

小红怯怯地往后退着,一脸的委屈:不是你说我们都要听你的,叫我要好好服侍他的吗?!

矿老板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

让矿老板恼怒的还在后头。自从这个小红陪那醉酒的小熊猫一夜春风后,准备用来钓大鱼的她是小鱼也不愿钓了。不再愿意陪酒、陪唱,客人要有什么亲昵的举动她转身就走,她宁愿洗碗洗碟、端盘执壶、扫地抹桌,干那些稍有姿色的半吊子女人都不愿干的又脏又累的活儿。酒家养她们这些人,包住包吃,但并不包发工资,要钱自己去接活儿,然后和店里分成。可是小红,天凉了,姐妹们都在兴高采烈地添置换季衣服了,她还是那一件单薄的红衬衫。

不管这个婊子的!听姨妹说了,矿老板气恨恨扔下一句。他还怒气未消。自以为精明的煤矿大哥头次失算了,在姨妹面前受尽了冷嘲热讽。

又过了一段时间,矿老板从县里参加完一个煤矿安全培训班,回到酒店,姨妹又在他耳边唠叨,说小红越来越不像话了,常常跑到矿山去,去找小熊猫儿,小熊猫躲着不见她,她就在洞口守,还又哭又闹的。店子里有客也不知道回来。我们店里,养这样的员工做什么,打杂的有的是!

可这个矿老板听了,却来了兴趣。他专门把小红找来,单独跟她谈了一次。小红还是那句话,要她跟别的男人乱来,她宁愿饿死。

哟呵,现在这个时代,还有贞节烈妇呢。矿老板挂着讥笑说。

我不管什么烈妇不烈妇。我妈说了,要跟上一个男人,就要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不简单,难得热爱我们煤矿工人!

我不管什么煤矿工人,我只要小熊猫!

或许是这个小女子的执著,或许是久违的、人人向往的专一的情感散发着穿透人心的魅力,这个见惯了逢场作戏的人,动了恻隐心。望着严寒到来,仍然衣着单薄寒酸的身子,矿老板拉开了钱包。

这是发给你陪小熊猫的奖金!厚厚的一叠钱,啪的丢在了桌上。

这一笔奖金发得让人眼红。店里的一个小姐见大哥的姨妹有事回家了,就瞄准了一个机会,扑到矿老板怀里,诉起不平来。

听着这个小姐的话,那一双准备寻欢作乐的手就停了。矿老板的脸上渐渐沁出笑意,然后仰头哈哈大笑,笑得怀里的女人昂起了脸,陌生地望着他。突然,他一把拧起这个女人的下巴,恶狠狠地说:

你,还敢和她比!?人家是从一而终,你他妈是什么人?你以为老子不晓得,你在家是个什么角色!你闹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让多少人父子相争、弟兄相残,你他妈的还算个东西?!呵呵,跟老子一样,都不是东西,是猪,是狗,猪狗不如!

一阵抢白,蹲在男人的胸前,准备撒一通娇的女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手中扭着男人的衣扣,解也不是,不解也不是。矿老板出完了气,立马又换了一副嘴脸,笑嘻嘻地拍了拍那红白相间的粉脸,算了,说你也不懂,来来来,别苦起个相!随手一拉,两条身子滚到了一起。

盯上小红的,除了店里的小姐,还有客人。那些来吃饭的,很多是冲着这一张俊俏的脸蛋儿来的。别人看上了小红,三言两语就可以打发,可是镇长,就让人为难。矿开在人家的地盘上,得罪不起。这个常务副镇长,主管的就是矿山,别看他年岁不小了,头发也掉光了,可处处忌讳别人说他老。喝到高兴的时候,他常拍着自己肥胖的身子说,看,还很棒嘛,还可以再干一届,为党和人民站好最后一班岗嘛。那次副镇长喝高了酒,拉着小红的手不放了,一张喷着酒气的嘴,就要学学年轻人的做派。小红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客人,不敢甩手就走,只是竭力躲闪着脸,像躲闪着一张血盆大口,一面求救似的望着矿老板。矿老板就笑了一下,端起了酒杯,绕过桌来。见矿老板直使眼色,副镇长停止了手脚,一脸的不解。小红就趁他一愣之时,溜掉了。小红一走,矿老板正色道,领导,这个女人你可不能惹。笑话!谁的女人,还有我不敢惹的?副镇长瞪圆了红眼珠,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蛮横劲儿。矿老板心平气和地笑笑,你没有看见,那肚子——?有了!正愁找不着下家呢。副镇长哦了一声,十分扫兴。幸亏及时提醒,不然要惹大麻烦。

见这个副镇长吓得酒醒了一半,矿老板心里直笑。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该说正事了,就对副镇长说,上次说的安全检查的事——?副镇长沉吟着,这个,恐怕有些难办。矿老板举起酒杯笑了一下,他明白难办的原因。您说,要多少?副镇长就一笑,凑上杯去,还是弟兄体谅我的难处,来,干!砰的一声,两个荡漾着血色液体的玻璃杯碰到了一起。

真是鬼迷心窍,自己怎么就一下扔给了那个小婊子三四千。事后,矿老板又有些心痛。可他转念又想,不过这样也好,让那个小婊子在这里,用她这根绳子拴住小熊猫的心。拴住了小熊猫,就等于拴住了那一大帮人。现在这个世道,命都金贵了,舍得一身剐的,安心钻煤洞的,不多了。

可是什么样的绳子也拴不住小熊猫。他要走了,他要离开矿山。

那天到春来酒家,完全出于一时的冲动,出于可笑的报复。小熊猫酒醒之后,后悔莫及,更无颜见人。那是生活得窝囊的人,对比自己更可怜人的欺凌。见小红上山来了,他就忙着找地方躲;发现小红在坑道口等,他就呆在隧洞不露面。后来听说了小红在酒家的困难处境,就约小红见了一面,给她一笔钱。好不容易见着了小熊猫,正高兴得什么似的小红,一见这钱脸就白了。沉湎于情的女人,执著又痴狂,她四处打听小熊猫的情况,那打听来的一点一滴,帮她绘成了一副更完美的意中人形象:是个孝子;不抽不喝,不赌不嫖。这让狂热的痴情更是火上浇油。她知道,现在这个社会,像小熊猫这样孝心忠厚,又能吃苦耐劳的人不多了。妈不止一次对她说,女人嫁男人,是会选的选人才,不会选的选家财,他小熊猫就是个人才,是她可以托付终身的人。知道小熊猫最放不下的,就是他的老祖母,她是想来跟他商量,如果他同意,她就回到他的老家去,帮他照顾祖母。可是这个没心没肺的,见了面不问三不问四,拿出臭钱来就打发她走。小红一把夺过来摔到了地上,颤抖的手指着他的鼻尖儿,泪水和委屈一涌而出,什么话也说不出。

要说小红是真心要跟他,小熊猫觉得这不可能。这世上多少有钱有势的,喜欢上一个挖煤的,完全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是三分钟的热情。过不了三天,热情就冷了,她又会喜欢上别的男人。他呢,就像她的生活中蹦出的一块煤,接下来就会被滚滚的煤流掩没了。他听得多了,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真情,何况她处在那一个逢场作戏,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场合。他拼了小命儿来钻煤洞的目的,就是要攒钱盖房子,娶一个正正经经的孝敬媳妇,为祖母颐养天年。

提到祖母,他就会想起那伤感的一幕。夜风吹拂的黄昏,祖母一人坐在门口,怀里抱着收音机,面对那苍茫的群山。收音机里清脆响亮的报时声,只会让黄昏更加宁静,

流畅欢快的旋律,也只能让山湾更加清冷,让祖母更加孤独。祖母逢人就说,他在北京打工,像在炫耀家里出了一个什么能人。知道这个家庭历史的,脸上挂满了怜悯;不知道的,就满嘴的嘲笑揶揄,说一个挖煤的,还有这么高的觉悟,在支援奥运建设!?小熊猫一想起这些,就芒刺在背,就这个矿山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到哪儿去?哪儿也不要去!他去跟大哥一说,矿老板坚决不同意。他是出煤的尺度,是出煤的标杆,每天的出煤量全靠他顶着,他一个出的煤多,其他人就会跟着,比着,进了洞就会发疯地挖,那比爹比妈都要亲的钱,才会滚滚而来。私营企业同样要留住人才,同样要又红又专嘛。

是那个小婊子缠得你烦了?说句话,大哥来收拾她!

不不不!小熊猫急忙摇头,小红是个好姑娘。

那还有什么?矿老板大惑不解。

小熊猫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要说他的祖母,他的小山村,小山村的黄昏,黄昏里的收音机声。可大哥没有耐心,他拍了拍他的肩,脸上是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

不能不说钱!人在外面心在家,只为银钱走天下!除了挣钱,养活你的婆婆,盖上一幢房子,娶上一个媳妇,还想干什么?我看小红就不错嘛。不是大哥说你,年轻人,不要像个三脚猫,这山望着那山高……大哥一番苦口婆心,完全是长者的口气和神态。可是小熊猫还是要走。大哥就不高兴了,就皱起了眉。他点燃了一支烟,打火机往桌上一扔,双脚翘到了桌上。

你这个时候走,不是成心要拆大哥的台?

天冷了,用煤的高峰到了。每天山下都摆着一条龙似的汽车,等着装煤。这个时候装的不再是煤,是一车车的钱!他这一走,势必影响军心,那些挖煤的老油条说不定会罢工,会趁机提出一些让他头疼的条件。可是这个看上去貌似怯懦的小混蛋,却分明有一股很强的心劲儿,不如先来个缓兵之计。

我答应你,不过要帮我度过目前的难关……大哥皱起了眉头,一脸苦相。腰缠万贯的矿老板,成了要人同情的可怜人。

小熊猫松了一口气。大哥对他这么好,他就怕大哥说他不仗义。现在大哥终于答应了。不就还要在这儿多呆几天么,行!只要在大雪封山前,在过年之前让他走,只要他还有时间去趟北京做几天活儿,怎么都行!

从此这个心事重重的小熊猫,变得活泼开朗了。见了人总在咧着嘴笑;出了洞子,就忙着打电话,和谁商量着什么事情。他和在北京打工的一个朋友联系好了,只等帮大哥挖完这一个月的煤,他就可以动身了。到北京去,真正到奥运会的建设工地,和泥,抬砖,开搅拌机,只要能在那里干活儿,干个什么都行!那样,他就会理直气壮地不怕别人嘲笑了,也不用担心祖母知道挖煤的事儿了。

这个煤矿,大哥只关心产量,并不在乎安全。矿山已经几次出现了险情,要不是他和伙计们处理得及时,腿下跑得快,怕早已出不了洞口了。他还要留住自己的一条小命,回去孝敬祖母呢。

一切的担心都将过去。他天天扳着指头,盼着离去日子的到来。他仍然喜欢独自一人,望着那黑白的天空发呆,但人们发现,他那发呆的脸,不再是以前的惶惑茫然,他那望着高远天空的脸,一脸的灿烂。他仿佛看见了飘扬的五星红旗,那天安门广场,他日夜思念的目的地。

就在这年的冬天,这个开足了马力,疯狂地吐着煤炭的矿山,终于发生了灾难。本想要在大雪封山之前,赶在一个好行情,赶在那隔三岔五的检查说来就来,说不定就要随时封矿的时间之前,多出一些煤,好好地捞两把,可是天不遂人愿,矿倒没有被封,坑道却塌了。有的兄弟为了多出煤,竟连留的凳煤也挖了。

塌了就塌了。哪个煤矿不出事,哪个煤矿不死人!无非就是几个钱。可惜的只是死错了人。矿老板正在酒家喝酒,听说死的是小熊猫,就沉痛地把半杯酒倒在了地上,算是给他送行。是小熊猫最先发现险情,死死地抱住坑道井口的那根顶柱,让作业面上的弟兄们都爬了出来,而他却永远留在了井下。

听说这个消息的还有小红。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找到那个负心的人了,她在心里把他痛骂了一千遍一万遍;她的肚子真的有了他的血肉,可他仍然躲着藏着。这一天她横下了心,决心永世不再与那个挨千刀的见面了,正请一个姐妹陪她到镇上的卫生院去做流产手术,一脚已跨出门了,听说小熊猫出了事,腿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王副镇长带着一行人也及时赶到了矿山,表情十分严峻。当他得知只死了一个时,严峻的面孔就缓和下来了。这还不是大事故,死三个才能挂上号,才能被上面盯着,还有许多转圜的余地嘛。常务副镇长松了一口气,一手抱着茶缸,一手伸在红亮的煤火上烤着,面色沉静地询问情况。书记到市里学习去了,镇长到县里开会去了,他就党委政府一起代表了,对事故的处理作了严肃认真的指示。最后特别强调,一定要做好家属的工作,坚决不能在春节期间出现上访,说这是县里领导的重要指示。王副镇长说到这里的时候,用严肃的目光望了一遍大家,以示特别警重。

矿老板知道,这当领导怕的就是上访,一上访,很多事情就包不住了。一级一级的,想压就压不住。不过他心里有数。

死者的家里有些什么人?王副镇长问。他要考虑一系列的安抚问题,这样的事,恼火的就是事故后的处理。

小熊猫?家里只有一个瞎子婆婆。矿老板回答说。

哦,瞎子婆婆——?王副镇长拖长了声调,那语气是明显轻松了。

年关又到了,外出打工的民工们又像候鸟一样,提着大包小包,带着离乡背井的悲欢离合、浪迹四海的酸甜苦辣,从全国各地回到自己的窝了。这一天,打工回乡的人群中,出现了一辆白色的面包车,车上坐的都西装革履,那架势仿佛是从某一个大地方来的。车子走一走,停一停,时而从车窗里伸出一个人头,向村人打探问路。

王副镇长带着一行人,矿老板,还有小熊猫的几个兄弟,来慰问家属了。既然那个叫小熊猫的说在北京打工,就说在北京打工吧,对家属瞒得一天是一天,起码要瞒过年,瞒过这段敏感时间。一想起这起事故带来的后果和难题,王副镇长就头痛,一路不停地捏着自己的太阳穴。

这个地方,王副镇长依稀记得多年以前,曾为处理一起事故,来过一趟,现在已是人非物也非了。那次事故影响了他的升迁,不然今天坐在气派的县委大楼里,指着他们这些乡镇干部的鼻子大发雷霆的,该是他了。现在又到了乡镇换届的节骨眼儿上。唉,人啊全是命!想到这里,王副镇长疲惫的脸上又增添了无限的感伤。

已是傍晚了,晚风低拂,无边的暮色笼罩着群山;一进山湾,就听见了收音机的声音,瀑布一样,在苍茫的暮色里飘去飘来地流淌。望见了传来广播声的山脚下,那幢低矮残破的小屋,领头的王副镇长不放心地回过头来,对跟在后面的人叮嘱说,你们都不要给我说漏嘴了!

听见来了客,热情的老太太拄着棍子站起身来,让座,倒茶,手中的收音机就随手放

到了桌上。正是新闻联播的时间,低矮黯淡的小屋,回荡着男女播音员清亮而富有磁性的播音声。矿老板对忙碌的老太太说:

老人家,我们是小——噢,李爱军同志的同事,是从北京专程来看您的……我们的领导也来了!

矿老板把副镇长让到前面。

说到了孙子,老人突然忍不住激动,她那一双盲眼不停地鼓翕着;她站在屋子的中央,提着茶壶,一时也忘记了要去给客人倒茶。

那军儿怎么没有回来?老人疑惑地问。

矿老板就把早已准备好的一套拿出来。说小熊猫,不,李爱军同志在北京的工地有事,走不开,过年也不能回来,就让他们几个来代他看望。跟来的几个也七嘴八舌,帮着打圆场。

您看,还托我们带了好多年货!见大哥边说边使眼色,几个呆站在屋里,见了老太太心里有些发酸的小熊猫的兄弟,立刻手忙脚乱把手里的大包小包塞到老人的手上。这些吃的穿的用的,有的是矿山买的,有的是他们自己掏钱,替小熊猫敬的一份孝心。

老人拄着棍子慢慢转过身来,任凭那些礼品在她的脚下堆了一地;她的一只手颤动着,摸到了桌上的收音机。她关了收音机,也关了满屋的热闹声。在突然的安静里,老人的一句话,让一屋的人都愣了。

你们煤矿——我的儿,是什么时候不在的?

原来这个双眼看不见的老太太什么都清楚。她知道自己的孙子是在给人家挖煤,也知道孙子骗她说在北京打工,是怕她担心;她天天之所以把收音机的音量扭得大大的,逢人就说自己的孙子在北京,就是要让孙子知道,她相信了他的话,要让钻煤洞的孙子少些牵挂,多注意安全。

纸是包不住了。能说会道的矿老板一时哑口无言,悻悻地溜到一边,望着王副镇长;王副镇长难堪又恼火,这些只顾搂钱的煤老板,只会给他捅娄子!他黑着脸扫了那矿老板一眼,耐住性子,只好拿出最不愿拿出的第二套方案,以应付这种事情惯有的悼词般的语调,来做家属的稳定工作:

老大妈,出了这个事故,镇党委镇政府也很悲痛。希望您化悲痛为力量——听了这话,老人又慢慢转过脸来,那满脸苍老的皱纹,盖住了她的悲伤,只有黄昏到来时那群山万壑般的沉静和悲凉。老人打断他的话说,你就是王副镇长吧,十八年前,你也跟我说过这句话。儿们啊,钱要赚,可人心也不能丢啊——

老人的一席话,说得自以为什么问题都考虑得滴水不漏的副镇长,还有从不知道良心为何物的煤矿老板,以及那些不要了命只顾挣钱的挖煤汉子,一个个垂下了头。

又一个春节在人们的感叹唏嘘中度过了。春雪消融,阳光明媚,过了春节的人们又挎起了大包小包,精神焕发踏上外出打工的征程。路过小熊猫的家时,人们惊奇地发现,那个冷落的家门,进出着一个穿红衣的年轻女子。她挺着个大肚子,正给坐在太阳地里的老太太梳头呢;老太太的怀中仍抱着那个收音机,像抱着春天里一团嗡嗡翻飞的蜜蜂。

责任编辑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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