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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火

时间:2024-05-04

林锦旺

白天的戏演完了,夜幕崩断了挂在天上的挂钩,轰然掉落,罩住这个偌大的舞台,在东侧、西侧和南侧的海面上迅速蔓延。

这个舞台名叫古雷半岛,建造在中国的南海之上。

十年前,当我眼前塞满了夜色,村子里的沙丘开始反弹,身子浸透黑夜,浮出稀薄的灰色脊梁。我登上最高的沙丘,目光穿透呈胶着状态的黑暗,往半岛西侧的海面上抛去。最远的地方,似乎是天的尽头处,总是闪耀着密集的火光,星星点点,有如鱼眼外围的那一层发黄的光晕。可能由于距离太远,它们模糊得略微浑浊。

在曾经浮想联翩的岁月里,半岛西面最远处的这些亮光,是不可或缺的元素。

那里不知道有多么遥远呢,莫不是那里的海水和半岛的海水别有两样呢,始终乖巧而平静,像沉睡的猫儿狗儿。见到此种情状,有人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一面和整片海面等长等宽的镜子,平铺上去,在万里无云的夜晚,将漫天的星星倒映出来——而就算是阴雨天,它们仍然闪烁不已。

于是我很快排除先前的想法。然后很快恍然大悟:那绝对是渔火无疑了。

那应该是过去的某天傍晚,巡海的人归来,船一靠上半岛的码头。他便吹响了硕大的牛角螺。螺声传遍了半岛,所有人都听到了,并不约而同地解读螺声里的信息:渔事到了。

牛角螺吹响了第二遍。人们知道得更加具体了:有一个庞大的缇鱼群将要经过西面的深海。

所有的渔民将刚端起的碗筷抛下。驾上自家的渔船,迅速在半岛的码头集合。这时夜晚已经像渔网落下,将渔民和他们的船罩住。大伙纷纷在船舱里点起马灯,成百上千的灯光辉映成一片,照亮了朝西的海路。

拔锚起航,有的双桨在浅水湾里一拨,有的竹篙在岸上一点,成群结队的渔船在海水的舒缓哗哗声中来到缇鱼群经过的海面。海水大概是含着过多的海藻,在马灯辉映下有些发绿,那些尖嘴大眼细身的缇鱼,在海水的浅处深处穿梭。浅处的缇鱼在光火的映照下,尾部中间一溜鱼鳞在水中发亮,深处的则只能看到穿梭过去的成串暗影。

渔民们心花怒放,但必须小心翼翼,于是将狂喜憋在内心里,只见他们瞪红了眼,流利地从船舱取出绒线编织的渔网,抛撒出去。当渔网越来越沉重,沉重到渔民的双手无法承受的时候,他们个个咬紧牙关,将盛满缇鱼的整张网一段一段地往甲板上拖。

缇鱼们滚落在甲板上,挣扎着,跳跃着,很快连船舱都塞满了。渔民们纷纷将马灯提在手中,互相看彼此的渔船,然后举额称庆,憋在心里的喜悦一下子倾泻出来,笑声如同怒吼的海潮在夜间暴涨,所有的人将手中的马灯晃荡起来。

这种情景经过几十公里映在我的眼中,让我感觉那些渔火此时充满了半岛。

渔火,就是渔事发生在夜晚的时候,照亮海面和渔民们生活的火光,这种概念如同一个经不起考验的谎言,它的破碎源于我朋友县城的一句话。

有一天晚上,他看到我对着那一片脑海里的渔火心驰神往,就拍着胸脯说他去过那个地方,那些亮光根本不是什么渔火,而是东山县上街道两侧的路灯。这是他父亲告诉他的,有一年他父亲出海到东山岛去,带着他,回来后他才知道我整天浮想联翩的神秘亮光是怎么回事。他还告诉我,东山岛人个个都是渔民,他们把捕鱼挣回的钱购置路灯照亮岛上的马路。

自从那次以后,每天晚上我将想象的翅膀安插到了其他角落,也不再爬上那座最高的沙丘,直到几年以后,我才看到了真正的渔火。

照旧是半岛西侧,照旧是暗夜,没有牛角螺的吹响,也没有喧闹的锣鼓,却挪得更近了,就在浅海的地带,落潮最后抵达的地带,这次我站在厢房房顶上就可以看到。它们比想象中的渔火还要安详,也更加明亮和实在;从南到北,它们散发在海平面上,似乎是为了与逐渐长大的我们交相呼应,——渔火和我们一样,时常萦绕在头顶的神秘光环迟早要摘下来。

我毫不怀疑那是货真价实的渔火,这是因为我知道它们来自渔排。

渔排,那是什么?

那是渔民们耕作于海面的浮田。在半岛西侧的海岸线搭船出海,没过几分钟,便可以望见浮田群了,它们是一个个巨大的回字形方块,厚有一只成人肘臂的长度,其中拳头所在部分是深黑色的,拳头以下则是如同蚕蛹一样的白色。

再过几分钟,船就开始进入浮田群,在浮田之间留出的水道上徜徉,浮田已经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它们虽然聚集一处,之间却都留有空隙,且横竖排列整齐。每次从如同列兵的浮田群穿过,我都抑制不住内心涌动,大脑仿佛一下子就壮阔许多,容纳得下许多时空,展现浮田诞生的来龙去脉,同时四周始终缠绕半岛渔民们,将手臂伸入大海时响起的拨拉声。

首先要大量的泡沫,而且它们凑合起来的浮力要足够撑起一间小板屋。然后需要一定厚度的杉木板子。它们取自整棵杉树,一棵杉树可以切出七八片来,烈日烘晒之后,将条石形状的泡沫铺开,上面铺上杉木板子,用大号铆钉将它们钻透,从此铆合在一起。

一片杉木板子可带七八块泡沫。七八片杉木板子便可以带出浮田的底座了。用一艘中号舢板将浮田拖到择定的地点,开始下浮田的“地基”。没有地基,潮起潮落,海风不定,海水奔涌混乱,可能没一天,就要飘往外海去了。

舢板掉头,再从半岛上运来四个百斤以上的大石块,四条碗底粗细的大号缆绳,缆绳穿过浮田四角的洞眼,另一端牢牢捆住一个大石块。浮田的主人脱得赤条条,如同投海自尽将大石块抱住,一同下坠,到达海底,对石块左右各踹一脚,确定它们稳如磐石,才放心浮出海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打完“地基”,主人将浮田中央一块穿透,锯子砍刀斧头的劈刺声过后,那个平躺海面的“回”字完成了最后的顿笔。等木板屋建起来,主人从半岛上搬来柴米油盐等家什,再搬来看家的狗,入住下来,成为这一座袖珍孤岛的岛主了。他们在浮田中央镂空地带和周围循着季节养殖海带、牡蛎、紫菜或者螺旋藻,它们招来了大量的浮游生物,时间久了,浮田内外便逐渐肥沃起来,路过的鱼群被吸引过来,先是流连忘返,后来终于下定了长住的决心。浮田的主人们用免费的鱼苗,将它们饲肥之后,变成了囊中的钱或腹中的大餐。

捕鱼通常是在晚上进行的。

浮田上无法和半岛通电,只能点起煤油灯,或者矿灯,灯光照在浮田中间的一洼水面,深藏在暗黑海底的鱼看到海面上亮堂起来,引发了极大的热情,不仅呼朋引伴,一起往上使劲,大概是想尝尝那亮光的滋味吧。令它们始料未及的是,就在它们濒临亮光而激动万分的时候,一张网兜蒙头蒙脑地罩下来,冲在最前方的那几条鱼眼前一暗,等它们再次抹亮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来到了渔排之上,一时双眼干涩,口渴难忍,难受得将尾鳍拍得“啪啪”响,引来了一阵狗吠声,接

着长着双排胡须的那颗狗头凑近来,照着它们毫无抵抗能力的身体嗅了嗅。那些侥幸逃脱的鱼儿来到海底,过了半会,它们又抬头望到那片亮光,亮光似乎有某种魔力,居然让它们一下子忘掉先前的遭遇,于是重蹈那几条先驱的覆辙,加入那几条先驱的行列,把渔排的杉木板子当作了牛皮鼓,争着用尾鳍去拍响,唯恐退后给后人。

渔排主人在灯光亮起和寂灭之间,可以捞得十几条鱼,由于长期在肥沃的浮田之间觅食,出落得满脑肥肠,体阔膀圆,而且体型都偏大,一般的小鱼都已经在它们的肚子里头了,最常见到的凶狠的鲈鱼,长着一只绒毛状细锯齿,皮层粗糙,体侧两边散布着黑色宽点,点缀着青灰的体色,可以看出它虽然粗鲁却不乏爱美之心,还有身体阔大的海鲫鱼,灰白的全身唯一的亮点是那一对鹅黄色的胸鳍,可以看出它们天生是温驯而又低调的,最能让渔排主人高兴得彻夜难眠的是捞到桂花鱼了,特别是三斤以上的大桂,这种鱼浑身生满滑溜的黏液,黯黑,身上也布着斑点,但没有像白鲈那样讲究。更像是一种对自己不负责的化妆。尽管它们相貌丑陋,性格古怪,价格却高得出奇,因此一旦捞到桂花鱼,渔排主人总是从充满氧气的水箱将白鲈们通通捞出来,抛在渔排上,让桂花鱼单独占据水箱。白鲈们脱离了海水,只好恨得龇牙咧嘴,翻着白眼抗议。

浮田群的灯光全部熄灭之后,黑暗立即向四周猛扑,让兴奋一晚上的狗也恢复了沉默,浮田群周围一下子沉寂了下来,除了永恒的潮声和风声。但是在这过度平静的世界深处,似乎随时埋伏着令人不安的因素。

我猜测那一夜的渔火一定是在寂灭之后不久又“哄”地亮堂起来,那是县城告诉我他父亲的腿被打折了的当晚。县城讲述这件事的时候声情并茂,仿佛所有过去的事都与自己无关。

事情发生在浮田群主人熄灯睡觉之后,县城父亲建邦和同伴驾着一艘由柴油机驱动的小舢板,乘着没有人声和狗吠的夜色,到达其中一块浮田之前,他们关闭柴油机,改用木桨划动,木桨的泼刺声埋沉在潮声风声之中。

县城父亲踩着赤脚轻盈地跳上渔排,手上握着类似教鞭的电鱼工具,末端由一根塑料皮子的线路连着一只五百多伏的蓄电池。等县城父亲将那根细铁棍伸入渔排中央的水池里,留在船上的同伴打开蓄电池,足以瞬间电晕一头牛的电流导入水中,直达海底。刚好游经这个垂直高度的鱼类突然神经麻痹,身体痉挛,无法再动弹,纷纷翻着肚皮浮出水面,县城父亲把早已准备好的大网撒出,轻轻一划,一捞,收紧网口,一使劲想把渔网往渔排上拽。

没想到还异常沉重,县城父亲心中一乐,看来今晚收成不赖,一定是捞到特别大的鱼了。于是他心里有了底,换成另一种更使得上劲的姿势,咬紧牙关终于将那一网拖离水面。不过这样一来,他身体突然后撤,渔网便猛地向前一掉,碰在水池边的杉木头上,声响终于高于潮声风声。

渔排上的狗首先惊醒。一醒来便不由分说地狂吠,狗叫接着把它的主人叫醒,同时把附近的渔排的狗及其主人叫醒,一时间出现了多米诺骨牌效应,整个浮田群的狗和人都醒了过来。一盏亮了起来,接着是两盏、三盏……整个浮田群仿佛突然之间亮堂起来。

第一个醒来的浮田群主人手里操出家伙。追到外面的时候,县城父亲已经将那网鱼拖到船上去,柴油机紧接着发动起来,马力迅速窜到最大,那条舢板就像柳叶一样在海面上飞起来。这时候逃离充满了希望,不料从浮田哪处飞来了一只啤酒瓶,不偏不倚地砸在掌舵同伴的后脑勺,同伴“扑”的一声往前倒下,舢板戛然停顿。这时从背后又扔来一枚土炮,刚好落在那网鱼上,登时炸开了花……

县城父亲和同伴被冲力抛入海中,很快地自己像鱼一样被捞上渔排,蜂拥而至的拳脚便落在他们身上,其中有个人将木棍抡得呼呼响,硬生生地敲在县城父亲的右腿上,骨头折断的闷响从那一片渔火中传来。县城痛心地说,父亲醒来时发现自己抱着一颗巨大的白鲈头,足有牛头那么大,头颅以下部分已经不见了。要是那头鱼是完整的,该可以卖几千块钱呢。

我想到的是,那一夜的渔火肯定充满了血腥味,而过去的渔火璀璨下的大海才是平和的。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却忘掉了那过去的渔火是想象出来的。

喧闹的渔火让记忆不堪重负,犹如潮涨最高之后总是要回落,任何轰轰烈烈的生命个体总是最终要进入安详境地,这不吝说是生命本身提出的要求。在那沸沸扬扬的渔火让我一番畅淋漓之后,我开始将目光投向另外一种景致,它同样属于过去,同样属于渔火。

中秋之夜,我来到半岛东侧的沙滩上,正值落潮时分,潮水在远处呢喃。一孔月亮悬挂天上,月光如婴孩的脚掌踩在潮水之上,我看到一道发光的潮水像少女的双眼一样灵活。在这一束月光北侧,有另一颗粒状的点光,发出浑浊的黄色,它的出现应该在月光来临之前,只是不够明亮,色泽也不够鲜艳,自然无法像月光一样甫一出场便招来注目。但是漆黑的海面上,要是没有月光的争宠,它一样是灿烂夺目的。它本身还是移动的,不紧不慢,仿佛是一边走一边哼着舒缓的歌谣,徐徐向着月光的方向,我的视线跟随着它从海面的北边向南移动,直到它进入了月光的区域,我看到它渐渐地消散在月光里。几乎与此同时,在消失的同个地方,勾勒出另外一种黑糊糊的身影。那是一条船,前头尖尾部宽阔,是半岛上最常见的舢板。船渐渐驶离了月光的区域,那点黄光又重新亮起来,这时尽管船影又隐没在黑夜里,但是我的脑海勾勒着那艘舢板的轮廓。

只有一艘舢板,船上只亮着一盏灯火,这却是一记信号,昭示着另一场渔事的到来。我期待着第三天的到来,第二天落潮时分,全村的半数人将会涌上半岛西侧的沙滩,那些身强体壮的男人分为两队,分为两方泅入海里,等他们游回来的时候,背后都各自牵着一小截绳索,绳索是系在一张大网上的。那张大网的长有人说足以将我们的村子装在里头,原来那条舢板趁着月色将大网撒下去,因为有一个长年在海上漂的海员告诉全村的人,一个庞大的缇鱼群要在中秋之夜的第三天在这里经过。

强壮的男人像纤夫一样将大网一点一滴地经沙滩上拉,嘴里发着呼呵呼呵的号子声,我想象着缇鱼们网里挣扎的模样,兴奋地在沙滩上来回奔跑,妇女们咯咯的笑声和腥甜的海风交汇在一起,不知是谁敲响铜锣,又是谁站在高高的沙丘上俯视着纯净而阔长的沙滩,背着落日的余晖,吹响了手中的海螺壳……

那点渔火,我回忆的圣地,在这里大海没有姓氏,属于全人类。

责任编辑贾秀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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