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郑君平
1984年我在古镇洛阳上学,离家五里之遥,全靠脚板来丈量。与我一道的有一个高年级女生、三个同年级男生,彼此交好,笑闹嬉戏,求学之路在书声余韵里渐渐熟稔。于是我们便常常变换路线,避开朝天大路,专寻僻巷陋径走。但是无论如何另辟蹊径,总是离不开一条曲折而漫长的海岸线。
家乡临海而居,学校也依海而筑。有海就有码头。1984年古镇的码头已经在渐渐缩小了,但终归是一个码头,不似今日,灰飞烟灭。记忆里,码头停泊的船只以煤船居多,于是上学途中,常常要遇及那些除了眼睛是白的外通身墨黑的挑煤工人,三五成群,穿街过巷。尤其是黄昏时分潮汛来时,从五里之外的家里赶到码头,我们会停下年轻的脚步,驻留片刻,闻一闻码头略显成腥的气味,看一看搬运工们匆匆的身影。那横搭在船头与岸畔的跳板,在负重的搬运工的踩踏下,像弹簧,上下起伏,欲断不断。看得人心里悬念迭起,不由得替搬运工们捏了把汗。但搬运工们丝毫不管不顾岸边人的感受,健步如飞。纷纷扬扬的煤灰从他们身上抖落,漂在水面上,像黑色的盐,闪着耀眼的光。
码头像一个集市,忙碌而嘈杂。闲散的人,在这里,会体味到时光的匆匆,刚刚还是旭日当空的晌午,只一眨眼的工夫,晚霞的余晖就君临大地了。
我崇敬那些满身墨黑的搬运工,他们从船帮到码头从容自如的跳跃姿势让我着迷。所以当我听说同桌的父亲是码头搬运工后,心里便对他无限倾慕,虽然他之前曾嘲笑我面圆得像女人,让我恼火了近一个月。算起来,应是从那一刻起,我找了不少借口,谄媚地亲近他。我想让他带我去他家,见见他的父亲。如果上天垂怜我的话,或许他的父亲还会带我走一遭码头的船帮。让我亲近亲近那些停泊在码头的船只。课本里也提到船,甚至还煞费苦心地画了一幅在大海中航行的船只的插图,一侧写着“汪洋中的一条船”的字样。但我们都清楚,这是一条附着在书页上的船,了无生气,根本满足不了我们探寻真相的欲望。具象与抽象,在那个时候。已在我们心里隐约分出高低了。
可惜,我的心机枉费了。同桌在我的死缠硬磨下,曾带我去过他家,但我真正想要做的事。却迟迟未能如愿。他的父亲因生计之故,常年几乎不歇脚,干完码头搬运,又得去踩三轮,踩完三轮,还得去粉笔厂领硬纸回来糊粉笔盒,高密度的生活让他哪有机会满足我的愿望呢。
少年时代关于码头与船的愿望,等了二十余年后,我才在一个海滨游乐场上得以实现。但是那风平浪静的内海,与装饰华丽的游船,却让我找不到昔日码头的那种醉人心魄的感觉,就像华服者永远无法理解布衣之累所从何来一样。
说到底我老是想起码头,确切地说并不全是码头本身,而是码头带给我的无限遐想。比如那些远道而来的船只,乌篷顶的,或者羊毛毡盖的,它们像码头下浑浊的海水一样,永远是流动的,如同年少的人常常渴望做着的梦,一衣带水的远方是什么样的?那些在船帮上跳来跳去的异乡人,他们的家乡也跟我所在的小镇一样吗?这些谜一样的问题,几乎困惑着我的整个少年时代。但是码头不知道,它依然像一只巨大的海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趴在那儿,直到有一天被狂热的填海造陆者赶得无影无踪。
1984年的码头一定不知道有一个少年,在他六个寒暑的求学之旅里,心里无时不在渴望着。上一回漂泊的船,从码头出发,到远方去!
责任编辑贾秀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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