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小庆
自打上回村里的牛佬金因为喝醉酒爬错别人的床,吃了响响亮亮一记耳光,尔后被大队治保主任带了民兵用了粗麻绳,捆得粽子般抓走之后,相当一段时间,大伙儿都以为往后大概没有什么事情再可以让人吃惊了。没想到这件事情还没过多久,村里便又发生了一件奇事:王德全竟然想到公社开一家代销店!噢,王德全就是我的堂叔,我叫他全叔,那个时候应该不叫代销店了,但乡亲们就习惯这样叫也没有办法。过惯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子的香村人,大伙习惯于犁耙辘轴的农耕日子,现在竟然有人想到公社集镇上开店,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因此,羡慕者有之,怀疑者有之,高兴者有之,气愤者亦有之,全叔难得地做了一回新闻人物。因此那些天他家整天都有人来,最多的时候,非但厅堂的八仙桌旁,就连他家大门的门槛上都坐满了人,大家都用热切的目光注视着全叔,盼望了解更多的真相,尽可能地掌握第一手资料,以期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店是要开的,但不是现在。”
面对期待的眼神,全叔就这样咧开嘴轻轻地笑着,编着藤椅的手忙乎着并没有停下。到后来,他也记不得这句话说了几百遍了,嘴皮简直已经磨得发烫。
“那要到什么时候噢?”好奇的人便叹了一口气,闷闷不乐地说。
“咳咳咳……”全叔用猛烈的咳嗽答复着刨根究底的人们。
他就用这样一次接一次的咳嗽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好奇心切的人们。但到后来,他还是遇上了一个用咳嗽送不走的人,那就是他的堂哥德增,我叫他增叔。
“你也不用大声咳,反正等下你不咳我也会走!”
当全叔故伎重施,才开始大声咳嗽的时候,增叔便一下揭破了他的阴谋诡计。此时,他双手胸前交叉着倚着大门,冷峻的目光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全叔,觉得自己作为生产队长,有必要提醒一下这个头脑发热的堂弟。
“你在家不是好好的么?谁教你开店的?开什么店呢?店是那么好开的么?”抛出一连串的问题,让他自己都要静下来想一想,因此他便停顿了下,然后接着说,“做惯田的人,想去公社开店,有那么容易的事么?亏了怎么办,怕你短裤卖了都不够赔。再说你也知道割资本主义尾巴那会儿,春狗子就是做过挑货郎生意,照样抓到街上游街……”
“其实,其实……咳咳咳……”全叔欲行解释,但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真的开始猛烈咳嗽起来,猛烈到必须一直揉着前胸来缓解。
但增叔真的误会了,他认作这个死不悔改的家伙是在赶自己走。算了算了,自己尽到责任了,不听好人言,要死要活由他去吧!只见他更加地黑了脸,愤愤地站起身来,一个转身,三步并做两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唉,还是我代全叔说吧!其实,其实当时的真实情况是,全叔也只是随口说一说的,并不见得真的要到公社去开店。即使有这个图谋,但绝对是远景的目标而已。没有想到就这样随便说一说,便传得沸沸扬扬,弄到后来,搞得全叔骑虎难下了。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那天全叔上街卖了一只番鸭两只兔子,然后到向阳国营饭店点了一盘爆炒猪肠、一碗猪肺汤,喝了两杯米白酒,然后心满意足地回转香村大队。正当他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乡间的田埂小道上的时候,却没有想到碰上了许多日未见的同大队的社员“喇叭筒”加三。其时加三胳肢窝里夹了一包米迎面走来,鬼鬼祟祟的样子,见了全叔,便用草笠遮掩着脸,经过全叔身边的时候加快了步子,准备一闪而过。全叔估计他又是瞒着老婆偷了一两筒米,准备拿到饭店换酒喝。
当然这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因此这次被全叔碰见了,只是向他勾勾手指,做出向他开枪的样子,其实也就是随便比划一下,没有特别的意思。但加三却如同触电一般,猛一抖搂,三步并做两步过来,把米袋放在身后,把头靠近全叔的耳旁,低声地说:“别让我老婆知道,我也不让你老婆知道。”喷出的一嘴口臭熏得全叔头晕眼花,也惹得他眼前一阵发懵,登时冒出无名之火。
“呸,你以为我也偷粜米?”全叔生气地叫出声来,“我是卖了家里养的番鸭兔子。”
加三“嗬嗬”地冷笑起来:“你看你看,喝得醉醺醺的,我还以为你的钱是哪里来的呢?”
全叔更火了:“跟你说不清楚,我们不同,你是偷家里的米,我是卖自己养的。”
“嗤嗤,还不是一样!”加三冷笑着,就想迈开步子离去。
“笑话,你以为我跟你一样穷?”全叔气恨恨地拦住加三的去路,咬咬牙说,“我这阵子手头正宽松得很,到公社开家代销店都绰绰有余哩!”
“哇呀,你有钱到公社开店?”加三吃惊得合不拢嘴,整个人傻站在那儿。
“哼!”全叔扬起头昂然走开。
要知道加三这个“喇叭筒”的绰号不是随便得来的,他这个人以嘴多传话快而闻名于乡里,于是不到一天的工夫,全大队将近一半人得知全叔已经在公社开了一家代销店,从缝纫机到针头线脑,应有尽有,品种齐全,还有人准备向全叔借钱讨老婆。
这无疑给全叔带来了巨大压力,当送走一批接一批好奇前来询问的人们后,在乡亲们吃惊的、怀疑的、羡慕的目光的轮番洗礼中,全叔与全婶一齐骂了一阵多嘴的加三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吧!”
开店的钱从哪来?全叔与全婶商量了一阵,把压在草席底下的钱全部翻了出来,翻捡出了七十多元,然后把准备养到过年的那头大肥猪杀了,自己只留了一点猪下水,其余全部卖给杀猪佬荣仔,筹措了一笔钱。镇上的店铺其实就是镇上朋友的家,通过一番说服动员,以每个月十元的租金,让朋友腾出了厅堂作为店面。柜台也是从人家那儿借的,对方是极好商量的人,只说了一条以后以进货价供应一切货物的条件后便把货柜借给他了。虽然还是民国时期用过的,这下已经被蛀得千疮百孔,但是清洗修补一番并不影响使用。全叔骑着自行车到县城来回好几趟,小的有牙膏、牙刷、毛巾、香皂等日用品,大到犁耙辘轴等农具,总之二百多元把一半多的货柜塞满了,剩下不到一半的货柜因为资金短缺只好让它空着。
开张那天,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镇上响了一个上午,同个大队没有出工的人基本上出席了全叔小店的开张仪式。其实也没有特别的仪式,放了一长串鞭炮后小店便算正式开张了。全叔站在柜台内,一会儿大声招呼客人,一会儿差儿子去放鞭炮,一会儿向客人们介绍着各种商品的用途,一步也没有离开高高的柜台,神气得很。
“恭喜啊,恭喜发财啊!”村里人远远便拱手贺喜。
“打帮贵口,一起发财一起发财!”全叔喜滋滋地说,拱手回应,“快进店来食杯茶。”
人们说着吉利话,喝着全婶和她的儿女们端出的热腾腾的香茶,盛赞全叔的精明能干、店堂里的货物齐全、蛀迹斑斑柜台的古色古香,还啧啧赞叹店堂里的货物之精美和实用,显得热热闹闹。有的看着看着,当场忍不住掏出钱来买了毛巾、脸盆等回去。
有的小孩儿享用过全叔免费供应的糖果后,便坚决要求父母再买一些回去好慢慢享用,达不到目的便满地乱滚。没办法,家长只得一边骂着“猴吃鬼”,一边从贴身口袋掏
了半天,搜出三角两角钱来,犹犹豫豫地交到全叔手里。全叔按照正常价格给足糖果的同时,还给予赠送一到两枚糖果的优惠,让家长和小孩都满心欢喜,“叔叔”、“伯伯”叫得响亮无比。
也有人并不进全叔的店堂,只是在远远的拐角处看着。那便是全叔的堂兄增牯,他就坚决不信一个泥腿子开商店能够混得到饭来吃。当村里人都说全叔要到镇上开店的时候,他是坚决不信的,他不相信像全叔这样的聪明人会做这样的傻事。可前些天全叔用猛烈的咳嗽赶走了自己,再加上眼下如此热闹的景致,他不信也得信了。这会儿,他挖着墙上的砖缝,踢着脚下松软的黄土,心底暗暗说:“你开吧,到时候一割尾巴你跑都来不及。”边厌恶地挥着手驱赶飘舞在鼻前的硝烟味。
等村里人散尽后,全叔一盘点,发现店堂里的货物竟然卖掉了一大半,算算抽屉里的钱,竟然赚了不少。开张首日的大好形势,让全叔更有信心了。
过了些日子,手里慢慢的有了点本钱,全叔开始了赊销业务。
只要是熟悉人,信誉有保证,全叔便让人家先把吃的用的先拿回去,钱慢慢来还。这下,四面八方的熟悉人蜂拥而来。
自然,全叔的店铺生意日见日好,经常都是顾客云集,有时候挤得连进店堂里都很困难,害得全叔时不时停下手中生意,高声叫着“谁乱挤就不卖谁”,这才变得有秩序起来。
就连穷得一年四季只穿一条裤子的加三,也赊了个手电筒回去。晚上喝了酒,走在夜路上见到山路两边树影绰绰,心里再也不“咯噔”了,到处转悠得更起劲。他特别喜欢夜里出去,用手电筒照悄悄牵着手溜溜达达谈恋爱的年轻男女,如果被他认到了,那就彻底完蛋!不要忘记他是个“喇叭筒”,经他嘴里一宣传,再隐秘的事也很快被曝光,添油加醋,被传得没事都好像有事一般,引起了众多年轻人的强烈反感,其中不少人动起了把他的手电筒连同他一起扔进粪坑的念头,奇怪的是并没人实施。
一年过后,张财丰在全叔的对门开起了一家“便民食杂店”,全叔的麻烦事便接踵而至。
张财丰是镇上的人,开店前是做木匠的,以前经常扛着木匠家伙,在香村一带转悠,手艺实在不敢恭维。全叔叫他打过一张床,没有想到一个寒风飕飕的深夜,全叔趁儿子入睡,抓紧时间搂住老婆亲热起来。进入兴奋状态后动作可能稍微大了一些,床便“哗啦——砰啪!”发出一连串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夜深人静,相信半个村子的人都被惊醒了。待他们清醒过来,发现一家三口已经齐刷刷的连同床板一起掉到楼板上,倒没有受伤,但儿子吓得不轻,“哇哇”地哭了许久才哄着重新人睡。这就是张财丰的杰作,气得全叔爬起身后,朝着床架踢了五六脚,但又把自己痛得龇牙咧嘴。
这件事害得全叔够惨的,让他最起码足足三个月成为村里人调笑的重点对象。甚至加三的母猪三年多没怀上猪崽,还调侃说请全叔帮忙,气得全叔说你请你老爹帮忙不是更好呢,你娘生出你的时候听说都有九斤半呢。总之好长一段时间灰头土脸的很不好意思。
这个蹩脚木匠,没人请他干活,赚不来饭吃,这下看到全叔的生意日见日好,便也开起了食杂店抢得一杯羹来了。想到这里全叔便来气,有空便念叨:阿弥陀佛,定光古佛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帝都来保佑张财丰早日破产吧!
可是,别看张财丰做起木匠来实在不怎么样,但做起生意来一招招真够阴险的,招招掐准全叔的命脉,从开张那天便看得出来。
一开始,张财丰的门店便比全叔的大上一倍要多,柜台货架都是他亲自做的,崭崭新涂了层清油闪闪发亮。但全叔就是爱瞎操心,他总是担心张财丰货架上的货物摆放多了,会不会像自己的床一样塌下来?甚至货物也显示出与别处的不同,花花绿绿的夺人眼目,听说是舍近求远,专门到离这儿不远的广东邻县进的货,价钱便宜品种又多。开张的时候请了公社干部、大队干部和中学校长等全公社有头有脸的人参加。公社东方红小学腰鼓队的队员们情绪高涨,又唱又跳煞是热闹。鞭炮响了足足一个上午,硝烟弥漫了半个天。吸引了半镇的人前来看热闹。
这般做作,对比起全叔当年开张的景致来,那阵势相当的显摆,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对比之下,这边全叔的小店明显狭,明显暗,明显的寒碜,风头都被抢去了。不仅如此。张财丰还宣布说,新开张三天,店堂所有货物都以九折出售。张财丰进的货本来价钱就低,再来这么一个打折,全叔便更没有戏唱了。
常言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同件东西,到了几十步开外的张财丰那边,价钱便少了许多。那些买东西的鬼佬精,先到全叔店里问价钱,一得知价钱后,便“刷”地转身到张财丰的店里去。在张财丰的店堂出来,还故意拿了东西到全叔面前晃,故意大声地说,还是货比两家好,多走了几步就省了五角钱。好像全叔存心要宰他们一般。
因此一段时间,除了极个别对张财丰意见特别大的人,基本上都跑到他的店里去了。没有生意做,全叔只好拿着苍蝇拍一天到晚打苍蝇,成果赫赫,弄得店堂里苍蝇基本上绝迹,但全叔整天神不守舍,心如刀绞。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全叔当然不会坐以待毙,经过几天的苦思冥想,全叔推出了有奖销售的妙招。他参照便民食杂店各种商品的标价,降低利润,把店里的大部分货物调低了价格,钱可以慢慢赚,先把客人吸引来再说。然后把装肥皂的箱子箱口用胶纸封住,剪了个可伸手入内的大孔,做了摸奖箱,里面放入盖了他印章的奖票,奖品小的有肥皂、毛巾之类,大的有脸盆、手电筒等等。规定购物满三元以上便可摸奖一次,摸奖的人多了,标准便提到五元。从这点来看,可以非常有理由地说,全叔是后来镇上非常流行的采取有奖营销的首创者。等到后来这招在社会上盛行的时候,我不由得掩嘴而笑:这招我全叔多少年前就采用了。
有奖销售促销策略的推出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全叔的小店很快又火爆起来。人们买东西倒不是主要目的,更多的是人们欲一试手气。
于是那些天每天都上演着这样的情景剧。顾客们一手拿着刚买的货物,一手急不可待地往摸奖箱里掏奖票。旁边看的人平心静气,大气都不敢喘,比摸奖的人还激动。人家刚把奖票掏出来,围观的人便把头探了过去,关切地问:“中了吗中了吗?”中了的自然兴奋得一跳三尺高,“哈哈哈”地笑得合不拢嘴;没中的不声不响地把奖票揉作一团,垂头丧气地走到一边去。摸完奖的刚走开,等候的人们便嚷着“我来我来”争相上前。
摸到“谢谢您”的不气馁,掏钱继续买东西,非得中个奖不可;摸到“肥皂奖”的,眼瞧着别人只摸到“谢谢您”,感觉到自己手气并不错;至于摸到“脸盆奖”大奖的,那种高兴劲儿难以形容,忍不住一路“当当当”地敲着回家去,无意中为全叔大做广告宣传。惹得许多人眼红不止,上前询问过中奖细节后,便三步并做两步地往全叔的店里跑,生怕奖品被人摸光了。反正那些日子全叔的商店又恢复了以前热闹的景致,全叔的脸上重新焕发出成功的喜悦。
摸奖游戏操作技术难度实在是太低,很
容易便被人仿制。全叔的商店热闹了好些天,后来又冷清下来了。一来人们很快玩腻了这种游戏,试图寻找更有趣更刺激的游戏方式,二来张财丰推出了更有玩头的摸奖游戏。
张财丰的摸奖箱里没有过于琐碎的“肥皂”、“脸盆”之类的奖项,他只设计了三种奖票,一是“谢谢您”,表示没奖;二是“一半奖”,表示你买再多东西,摸到此奖项便可退回一半的货款;三是“全额奖”,不管你买再多的东西,都可以全额退款。同时提高了门槛,要求购买十元以上的才有资格摸奖。这招更是刺激人们买更多的东西,运气好了说不定不用花一分钱,便可欢天喜地地把东西抱回家去。虽然大多数的人摸到的是“谢谢您”,但也有一些人摸到了“一半奖”、“全额奖”。
其中一个摸到“全额奖”的家伙,才买了十元的东西,懊悔得一直拍头,几乎把头都拍破;也有个买了五十多元东西的家伙,摸到五张“谢谢您”,你可以想象当年的五十多元有多大,大大超出了家庭开支预算,结果被老婆一路追赶着要跟他拼命,不得不躲到张财丰店堂的里间,由张财丰老婆拦了不让她进来,直到答应她退回二十元货物才骂骂咧咧地离去。
虽然游戏方式有些不同,但全叔始终认为张财丰是彻头彻尾地对着干,是不道德的行为。看着自己的店铺又冷清下来,新仇旧恨终于涌上心头。一个下午,他把苍蝇拍狠狠地往地上一扔,终于忍不住第一次踏入张财丰的店门。
他一踏进张财丰的店门,便先使劲咳嗽了一声,试图引起张财丰的注意。但不知是张财丰忙着取货、收钱、兑奖忙得屁滚尿流呢。还是故意不睬他,很久都没人搭理。于是全叔只好转换策略,拿拳头使劲往张财丰崭新的柜台上擂,“咚咚咚”的声音终于压过了人声喧哗,人们停止了摸奖都看他。
“张财丰,你这个短命鬼,怎么我搞摸奖你也搞摸奖?你就不会搞其他?”全叔气愤地大声责问。
“哟嗬!你搞摸奖我就不能搞摸奖,你又不是皇帝的儿子?”张财丰歪斜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说完,就转过头不去看他了。
“哟嗬!”全叔学着张财丰的腔调说,“我不是皇帝的儿子,但我不会像你这样缺德,人家做嘛你也做嘛。等下我去拉屎你要不要也来看看,学学我拉屎?”
“我看你拉屎干嘛,难道你的东西比人家大?值得让大家去参观?大家等下一起去看看全牯的东西去!”张财丰向店里瞧热闹的人们高声发出倡议。
“好啊,可以可以,看看全牯的东西有什么不同?”几个摸到奖的人大声响应,有的还做出跃跃欲试的样子。
全叔被他们气得够呛:“我把鸟给你们看!”
全叔气愤地说着,扭身出了张财丰的商店,顺便狠狠地踢了一脚摆放在店门口的板凳,板凳“砰”地倒下了。他还不解气,回转头往地下使劲地吐了口唾沫。
“全牯,你这个王八蛋给我扶起来!”张财丰冲着全叔的背影大声地骂。
全叔头也不回地说:“不扶,就是不扶,你这个断子绝孙的蹩脚木匠!”
这句骂才真正击中了张财丰的要害,因为他生了三个女儿,并没有儿子,为此没少唉声叹气。于是张财丰嚷着“你不要跑”猛冲出门去,从背后搂着全叔的脖子,不明真相的人看见还以为他们很要好,亲热地搂成一团。毕竟是木匠师傅出身的人,只稍一使劲,便把全叔放倒在地上。
“你敢打我!”
瘦小的全叔吃了一惊,随即利索地从地上爬起,便直直地往前冲,像发怒的公牛一般,一头往张财丰的下巴处撞去。张财丰发出惊叹似的“呃”了一声,被撞得懵了,捂住了下巴,倒退了几步,便跌坐在地板上。一回过神,他便随手拾起被全叔踢倒的板凳,站起身来要冲上前去。眼看着要出人命了,围观的人们才手忙脚乱地拉住张财丰。
尽管被人拉得紧紧的,但张财丰还是有能力挥舞着拳头,跺着脚,破口大骂着,时不时奋力上前飞出一脚,好几次差点挨着全叔,如同一只暴怒的非洲雄狮。叫人们把他拉得更紧一些,围观的人们都相信一旦松脱这头雄狮,犹如纵狮入山,全叔就有粉身碎骨的危险。
其实全叔并不见得害怕他,全叔瘦归瘦,小归小,但真要面对面打起来,他身手敏捷得很,张财丰未必是他的对手。但张财丰被好几个人束缚住了,就连皮带也被两个青壮后生扯住,这架也就没办法再打下去了。全叔看了一会儿暴跳如雷的张财丰,起先一脸还挺气愤的,后来看光打雷不下雨,再说对方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最多打了个平手,想想没有什么意思了,便回小店去了。
希望看一场生死鏖战的人们也散去了。劝架的人们也松开了张财丰的手脚。张财丰继续骂了一会儿,发现没有太多人关注后,也没趣地进了店堂。
全叔那天回去越想越怄气,越担心自己小店的前途。认定对方是衰鬼,是专门来整自己的。得想个办法来破这股衰水。他想到村里人常常采用的挂镜子避邪法,就在店堂屋檐下大门上方挂个面巴掌大的圆镜子,希望借镜子的功力把衰气挡住,让旺气财气进来,远远看去还以为房子长出了一只眼睛呢。
张财丰当然知道个中名堂,也在他的店堂上方挂了一面两个巴掌般大的镜子,暗暗说看你的镜子厉害还是我的镜子厉害。全叔见对方挂出的镜子比自己的大,马上架了梯子取下原来的换上更大的镜子,张财丰看到对面一只大眼睛一天到晚瞪着自己当然不舒服,也取下原来的换上一面更大的。
要不是顾客们天天都嚷着店面顶上挂着大镜子什么意思嘛,别扭死了,再挂就再也不来了,他们真的要一直换下去,换到什么程度天晓得?后来他们自己都觉得这样照来照去实在不是个办法,其实究竟有没效果他们心知肚明,直到有一天他们各自都把店门上方的镜子取下来,挂到卧室改行做了更衣镜。
剩下最后一招就是蛮招了。
先采用蛮招的是张财丰。他的摸奖游戏也被人们玩腻了,不少老顾客又返回到全叔店里去了。他想,要一劳永逸解决问题,这招那招都不是办法,要拿出“杀手锏”把全叔赶出街镇,把他赶回香村种田去。
不知从何时起,街上便多了一群无所事事的年轻人,这帮人上学的时候心事一直野得很,走出校门后本事没学会,农活又不愿干,手一直痒痒得想找些有意思的活做做。他们跟张财丰一拍即合。所以当张财丰提出请他们出马把全叔赶出街的时候,他们提的要求非常低,只要求每人发一包“水仙”,当然有更高级的“乘风”更好。总共才五六个人,张财丰便豪气地每人发了一包“乘风”。
他们在为首的叫刘强的率领下,把衬衣的纽扣全部解开,故意袒露着并不结实的胸脯,衣袖一边长一边短,嘴里都叼了烟,螃蟹一样地走着路,咋咋呼呼地向全叔的店里开拨。
他们一进店门,有的一下蹦到柜台上坐着,有的坐到板凳上高翘着一双臭脚,有的故意在店堂里乱翻,更有的说这个真那个假的,总之想惹毛全叔动手赶他们的时候借机闹事。
其实,当他们还在张财丰店里的时候,全叔便想好了对策,只等着这些小混混们过来了。全叔一点也不恼,每人发了一根比“乘风”还好的“福建”。他问刘强:“刘强,你爸三
牛佬他身体好吗?你家的那头花母猪生了几只猪崽?我跟你爸是好朋友呢!”刘强原本坐在柜台上,还跷着二郎腿故意装着谁也不理的样子,准备出其不意给全叔来一个下马威的,这下听到全叔提他父亲的名字,马上联想到那个坚硬无比的铁拳,忙跳下高高的柜台,装着系鞋带蹲下身去。
“刘强,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你爸的。”全叔拍拍刘强稚嫩的肩膀,“你告诉我张财丰给你们什么条件?”
刘强没有答话,但一个胸前肋骨历历可数的小子实话实说:“一包乘风。”
“这么小气。”全叔生气地说,“你们找他去,叫他店门关一天我给你们每人一包乘风,关两天每人一包福建。”
肋骨历历可数的那个小子吞吞吐吐地说:“我还想拿一包白糖,平时都喝糖精水,我都好久没有喝白糖水了。”“行行行。”全叔满口答应。于是,这群小混混们便又像螃蟹一样走着路,到张财丰店里去了。一个下午,这帮小混混在他们两个店主之间来来回回,什么也没干,却每人裤袋里都揣了好几包烟。这些人嘴里叼着烟,兴奋地从这家到那家,被自己嘴角喷出的烟雾呛得泪流满面,整个集镇几乎笼罩在浓浓的烟雾之中。
全叔与张财丰之间的明争暗斗陆陆续续进行了大半年,结果是不分胜负。两个人的店都继续开着,没见扩大,也没有缩小。两人见面照例是冷眼相看,互不理睬,到后来。气冲冲的表情是没有了,但就是不答腔。
直到两年后的大年初一,全叔一大早起来打开店门,欲放串开门鞭炮,突然发现张财丰也起来了,也在张罗着放开门鞭炮。全叔心情不错,主动与张财丰打招呼:“新年好,恭喜发财!”张财丰愣了一下,想不到刚到新年,竟然是全叔第一个向他道贺新年。来而无往非礼也,最起码的规矩还是要讲的。他向全叔作了个揖,也道贺说:“新年好,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背后突然“哗啦”一声巨响。回头看去,原来是当年他亲手精心打造出的货架,不知哪枚螺丝松了,突然倒塌下来,堆得满满的货物散落一地。好在此时,对面全叔已经点燃鞭炮,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所以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货架已经四分五裂,就像当年他给全叔打的那张床一样。
这世界变化实在是快啊!你看眼下,整条街各色店铺满地开花,在众多新开张的大商店面前,两个老汉的小店都是那样的普通平常,甚至于显得寒碜,很容易被人忽略。年轻人快步走过,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他们感兴趣的是装饰得花花绿绿的大商店,何况那些大店的营业员姑娘大多长得比杜鹃花还娇艳。有她们,谁还会有兴趣光顾这些土包子老汉的店?但两老汉的店还是开着,一天到晚拿着苍蝇拍忙着驱赶苍蝇的间隙,偶尔也会相互串串门,提起当年的那些事,他们便会“嗬嗬嗬”地乐上好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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