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小说

他只能为了乌有而创造。

——罗伯-格里耶

读不懂一篇小说，在我并不意味着冒犯。作为读者，参与故事的方式，从来不止一种。何况懂与不懂间，横亘的是智识与感觉交汇的河流，能泅至何处，远非意愿所为。所谓懂，以认知为目的，强化小说的工具性，这无可厚非；可一味执着于懂，往往容易敌视不懂，然而恰恰是在不懂之处，语言成为语言，叙述回归叙述，“在其中，没有任何别的，只有字词的声响”（格里耶语）。当小说不再欲求身外的东西，感受小说和参与小说的方式，自然也会发生变化。

万胜的《房间》、于永铎的《凉湾榉树下的号声》，正是不好懂的那类小说。

尤其前者，足以让人信心尽失地破碎读懂的执念。万胜用叙事设计了一场智力测验，测试结果的差异，会使人得出不同的结论。然而，那些愿意倾听“字词的声响”的读者，却可以略过这些结论，直接去感受房间里那不知名女人的真实与虚幻。她不再年轻却依然美丽的容貌、她袒露无遗一波三折的情感生活、她对情欲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矛盾心态，都伴随意识流式的熨帖叙述一一呈现。虽然小说结尾人偶流泪、意识复活的意象化细节难以拆解，但确凿无疑的是，不论女人活着还是死去，不论这一切是想象还是现实，女人对男人刻骨铭心的爱意，已让她再也走不出这个“房间”。

如果说，作为典型的游戏之作，《房间》的难懂在于刻意制造的情节“障眼法”；那么，《凉湾榉树下的号声》的叙述副线本身即是一个诱人的谜团，是一条从小说主线延伸出去的幽深的分岔小径。在这条线索里，水银般的月光从铜管小号的吹奏声中流泻而出，创造了一个神秘的多维世界。这轻盈的世界，以它的尽善尽美通透澄明，俯瞰着人间无穷的罪恶与苦痛。也正是在它的映衬之下，叙述主线里的阴间亦是阳间，行走其中的，尽皆陷于苦厄的孤魂野鬼。而复仇这个古老的命题，在这里则恰到好处地成了串联小说形而上与形而下世界的叙事符码，一如主人公老张——正是往返于阴阳两界的他，在河边一棵突兀的榉树下，用小号吹起了《月光曲》，以缓慢悠长的乐句重现着他哀恸的地府之旅，和小女孩儿露儿充满磨难的人生。

可我真听“懂”凉湾榉树下的号声了吗？我不知道。我能确定的只是，通过于永铎蕴藉曼妙的叙述，而不是现实中声波震动对耳膜的冲击，我真实地体验到了德彪西音乐世界的美。当然了，参与结构这美的，除了令人唏嘘的故事，更有形而上思想的角力：恶与罪，应如何惩罚？又该由谁来惩罚？恶人会忏悔吗？复仇的人如何能得到救赎……借着德彪西的《月光曲》，于永铎对生死善恶的终极命题进行了严肃的思考，甚至还尝试着做出了回答：对恶的惩戒，必须由第三者来执行。

相较为阅读设置障碍的《房间》、构建多重叙事维度的《凉湾榉树下的号声》，小说意蕴更多地附着于故事和情节上的《空地》和《欢乐的葬礼》则好懂得多。不谋而合的是，这两篇小说都着意表现小人物的悲喜人生，并提出了相同的问题：在被命运无端地踹上几脚后，陷身于现实或心理的流离失所之境时，人应该如何自处？无论是《空地》中失去亲人、土地和家园的老锅灰，还是丧失双腿、女儿和家庭的李程达，都成了彻头彻尾的畸零人。比起物质生活的有所依附，内心的漂泊无依绝望窒息，才是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李程达在为活着的自己举行葬礼后，虽然被拐卖的女儿意外地回来了，可就像被逼无奈选择出走的老锅灰一样，未来的一切依然未知。

虽然和盘托出了对上述四篇小说的读感，可无论在何种意义上，我都不能妄言读懂了它们。然而，尽管如此，困于房间中踽踽独行的女人的温柔诉说，凉湾榉树下凄迷哀婉、蛊惑性十足的声声小号，打碎权力和婚姻算计的老锅灰的内心戏剧，在自己葬礼的喧闹中自缢的李程达那无休止的抱怨聒噪……又都未曾伴随着阅读的结束而离我远去：付久江富于节奏和质感的语言，易可准确、练达、犀利、幽默的叙述，万胜对意识流描写的驾轻就熟和对科幻题材的试水，于永铎臻于化境的叙事功力和对形式探索一如既往的坚执，更在懂与不懂之外，烙印在了我头脑里。

“小说北2830”是一个已经跋涉了17年的民间文学组织。17年来，在召集人也就是被大家叫作“村长”的鞍山作家潘洗的组织下，他们定期交作业，开改稿会，聘请导师，在闯荡文学的道路上携手并进。“只拍砖、不献花”，批评与自我批评，是他们组织活动的一大亮点，改稿会即是不讲情面的“批判”大会。当然了，“炮声隆隆”的改稿会也是交流创作、畅谈读书的文学沙龙，兴之所至，诗酒人生。近年来，志同道合的写作者不断加入，充实了队伍，如今“小说北2830”已发展壮大到了19人，成为辽宁文坛一道亮丽的风景，是为许多青年作家所关注和向往的艺术之家。而我眼里他们最可贵的地方，即在于对最初梦想的信守与实践——“写不一样的小说”。本次小辑刊发的这四篇作品，不仅以各自独有的方式精當地诠释了这一文学宣言，而且呈现出他们全新的创作面貌。

作者简介

牛寒婷，沈阳人，本科学经济，研究生读文学。从事编辑工作十余年，现为《艺术广角》副主编。曾获第十届辽宁文学奖文学评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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