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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斜坡上

时间:2024-05-04

苏北农村的男娃,念到初三或高三,考不上去了,一般是先去建筑工地上干些粗活儿。

所谓建筑工地,起步是村邻起房子的场所。高三“下来”那段时间,天灯就在这样的工地上,从夏天一直干到来年春天。

春天活儿最多。农人起房子多挑在春天,村头斜坡上的野花开放前后。那时,人都穿单衫做活儿,膀子甩得开,也不用腾出手来抹汗,一天的活儿能干出冬夏一天半的量。

但也有短处,就是做活儿的泥瓦人,吃完午饭后,也会犯一点春困,又都是爬高下低的活儿,带工的人,就让大家像城市里的人一样,午休,时间控在个把小时内。

天灯等几个年轻的小泥瓦工,很看重这个时辰,一定要在村头,找个安静的斜坡,坡度要不高不低,土松草软,直躺上去,胳膊护住眼睛,迷迷瞪瞪就能打发掉一些春困。

刚开始,他们会真睡。后来花开得盛了,躺下去花香四溢,随手摘一朵,搓着花梗,看着前方被坡度拉低的天空,你一言我一语起来。

瘦瘦的、一对眯缝眼的小勇挑起一个大话题,许多个午休再没停下来过。

他说他邻居在上海卖菜卖发了,冬天回家,不穿棉袄,穿羽绒衣,又轻又贵,听说是几窝白鸭的毛卸下来,才能装够一件羽绒衣,冬天全上海的人都在穿羽绒衣。

而头发卷曲、说话很直溜的大广,指着远方的棉田说,一件棉袄也得一分棉花地,但鸭毛弄到上海就值了大钱,又有了身份。棉花就是去了北京也没听说怎么变,反正没羽绒衣听上去那样风光。

“羽绒衣真轻啊,邻居脱下来让天灯试穿过,你们说怎么样,穿上后整个人好像轻了十几斤。”小勇岔过大广的内容说,“怪不得长羽毛的都能飞,轻啊。”正说着呢,恰好有几只鸟儿掠过斜坡,飞过他们头顶,停向另一侧斜坡。

大广又说,看来小勇以后想要跟邻居去上海卖菜了。他呢,才不想去那么大的城市,等他再干几个村的房子,手艺攒得差不多了,到县城这个级别的城市去,贴着地干。干什么呢,建花园,把十里八乡见过的花,腾出一些棉花田,集中到田里,正儿八经地让它们长起来,等县城里帮人建好花园了,花也顺势供过去,多头赚钱。

文壮的嘴很大,嘴大吃猪羊,平时想法也很大。他续上小勇的话题说,他想等小勇那个村的邻居回来,跟他一起去见一见,问一问他在哪家店买的羽绒衣,他是不是可以养一些鸡鸭,顺着那家店的线索,找到做羽绒衣的厂家,他们来收也行,自己送过去也行,反正羽毛轻,比做泥瓦工省劲多了。

天灯是少有的戴着眼镜做泥瓦小工的人,力气被念书用掉一部分,道行更比他们都浅,平时话不多,但很会总结,他们都习惯用“大学生”称呼天灯。天灯帮他们三个人分析,无论是上海、北京还是县城,那里好的东西,看来都能在村子里找到底子,面包是小麦做的,北京全聚德的鸭子可能是小勇他娘养的,浦东机场的瓷砖就咱这个带工的头儿年轻时闯上海时给贴上的。

话说到这里,大家的神色显得很庄严,眼神里头都有些了劲,“对对对”之后,大家估摸一下时间,嚷着“睡一会儿,睡一会儿”,然后侧过身避光,睡上十分八分钟。

天灯侧躺睡不着,有一个中午,就看到天上有飞机经过,也主动挑起话题。说起了村里的一位真的大学生,叫桂香,考上北京大学,或者北京的大学,反正很厉害,研究飞机的轱辘。他把听来的桂香如何研究飞机轱辘的事,在斜坡上说起来。手大、脚宽、心细的海峰,隔着两个人大声说,研究飞机翅膀才厉害,飞机在天上又不用轱辘跑。天灯辩解,起落时全靠轱辘啊,鸟没有脚也不会是鸟了。海峰就笑笑说,闹着玩的,就是他在北京研究一根针,也是厉害的,但话也要说回来,他一只手能抓四块红砖,那个研究飞机轱辘的,保准儿没他这个指力。不同人不同用,比如说你,戴着眼镜,迟早要做回大学生的。

整个春天的午间,大家说的话,跟斜坡上的草与花一样,一天盛一天。天灯在泥瓦隊,是跟海峰一起做抬红砖、运水泥、掺沙子等活儿。手大脚宽的海峰,两人抬的扁担尺寸上,一直心细地“让”他四五指的距离。他总是说,让大学生一点,以后念大学后别忘了咱啊!实际上,天灯戴着眼镜到工地上后,挣点钱,能不能再去复读还是个未知数,毕竟他是爷爷奶奶带大的,爷爷奶奶老了,他觉得这样一直干下去,也挺好。

春日将尽,一个午间,他们又躺上了斜坡,身下的草像仰面承接的阳光一样扎人,野花的香气也寡淡起来。那天,一户人家的房子完工,主家中午管了几两酒,地面上再收拾收拾,就该换一个工地了。他们几个照例去斜坡上午休,海峰这个工友突然站在斜坡顶,摆动双手,发表演讲似的说,咱们这些个人,谁最有可能先去上海,谁?告诉你们,“大学生”!不能再等了,让“大学生”先去上海!为什么?我看到他的手叠着水疱,他的肩膀午休都不敢侧着躺,他不是这块料,他是去上海读大学的料。那他怎么不去复读了,想挣钱去读。他挣什么钱?!我们来,咱们暂时都用不着那么多钱,这座房子盖完了,咱们合起来,送他去县城复读!

小勇、大广、文壮都从斜坡上跃起来,齐声说,好!

这四个躺在斜坡上的工友,真的在那年春天过后,“架”着天灯去县城复读了。小勇说,都是躺到斜坡上说的话,站起来,走起来,就发现没那么长的腿了,哪里还去得了上海呢;大广说,等他娶媳妇了,天灯要是大学还没毕业,他媳妇要是同意,就继续供下去;文壮说,他的名字带着文字,但后面有一个“壮”字,压过“文”字,就是出壮力的命,“文”就靠你了。

海峰则说,他们四个早就说好了,别有压力,时间过去一段了,考不上也不是你的错,还有下一年,下一年复读的钱,在下一个村的工地上等着了。

天灯在第二年考上了上海附近一座城市的大学,毕业后,又在上海一家著名的钢铁公司上了班,一路冲上了区域营销老总的职位。此后,每一年春节回苏北老家,他都会带一批当年最新款的羽绒服,有大人的,有小孩的,有中年的,给小勇、大广、文壮、海峰一家人备齐。他们几个,都还在老家务农,有时周边小城,有时就是县城工地上,泥瓦工这条道走到黑了。他们的日子还算过得去,不缺衣少吃,但穿上天灯从上海带回的羽绒衣,就像穿在了脸上,很有光。

天灯是我们的主管领导,也是在一个春日的微醺午后,他跟我们讲述了自己的成长故事。末了,他还感慨地说,你说我怎么能不努力工作,怎么会不努力工作呢!我一边把他的故事,以及四个工友往心里记,一边带头点头,跟大家一起回了两个字:明白!

作者简介

刘兆亮,1981年生,曾做过媒体记者、编辑,现居杭州。《青岛啊,青岛》获2007—2008年度《小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南京往事》获《百花园》杂志2022年度优秀作品奖。

[责任编辑 胡海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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