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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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烟台,倘论必游之地,首推蓬莱。游罢蓬莱,若只能用一个字来作观感,除了“仙”字,还能有其他选项吗?
民间八仙过海的传说,即以蓬莱为故事发生地。说某日八仙在蓬莱阁上畅饮,酒至耳热,铁拐李提议众仙不得乘舟,只可将各自法宝施于水面,乘兴东海一游如何?众仙皆应,于是各显神通,纷纷渡海畅游。此事还惊动了龙王,率虾兵蟹将出海观望,还和八仙发生言语冲撞,继而厮杀。由于南海观音菩萨恰好途经此地,出面调停才使双方罢战。真是好精彩、好壮观的神话笔墨!
另还传说苏东坡来登州(蓬莱)担任太守期间,听闻有人曾在蓬莱阁上见过八仙,也想一睹究竟,于三月初三一大早登阁访仙,发生不少有趣的故事,此处不细表。当然作为民间传说,类神话而非史实,比较适合小说家们取材。不过苏东坡有关蓬莱题材的诗文,我倒是拜读过几篇的,比如诗歌《登蓬莱阁》《望海》《海市诗》《海上书怀》等,还有散文《登州谢上表》《北海十二石记》《登州召还议水军状》《乞罢登莱榷盐状》等。稍感惊讶的是,苏轼当年走马上任至登州,不过几天时间即被调走,诗文倒留下不少。今蓬莱景区苏公祠,始建于何时不详,据清同治元年登州知府豫山《重修蓬莱阁记》载,大抵为清代移建。祠内卧碑亭可见苏东坡肖像刻石拓本、清翁方纲书临苏东坡《海市诗》等刻石。
有关蓬莱的历史脉络,恐还得从文献中加以梳理。对于蓬莱的记载,最早出现在战国初期的《列子·汤问》中,齐燕方士们说“渤海之东……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至先秦,《山海经》以诗化的语言,提及“蓬莱山在海中,上有仙人,宫室皆以金玉为之,鸟兽尽白,望之如云”。汉司马迁著《史记》,在“秦始皇本纪”中有“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之说,三神山又被称作“蓬莱诸神山”。不过“封禅书”中的一句话才是“闪爆点”:“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在焉。”能长生不死,怎不令帝王们为之心驰神迷?太史公不是方士,他的记述即便有文学加工的成分,总不出记史和史识的范畴。方士们就不同了,他们抓住帝王求长生的强烈心理需求和消费需求,凭三寸不烂之舌,向帝王们绘声绘色地描画出人间的仙山、仙人、仙药所共构的旖旎图景,实在是吊足了秦汉两代帝王的胃口。于是,一股寻仙问药之风得以兴起,成为那年头帝王们最为热衷的养生追求。
“神仙家”的方术和信仰,也属道教教义之一。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也包括“神仙家”一家,其创立者即燕齐沿海一带的方士。但客观地说,这些方士或有江湖道术,最初倒也未必存心糊弄帝王。事情的缘起,还是蓬莱沿海一带每至春夏之交频现的海市蜃楼现象,秋冬间倘天气晴好、遇东南风时也会出现。当时的人们包括方士,自然认识不到这是蓬莱独特的地理、水文和气候条件所形成的一种大气光学现象。他们除了调动想象,做出超自然、非科學性的主观臆测,别无验证和求证的手段。况且,方士本来地位不高,好不容易在帝王跟前有了经画谋事的机会,还不添油加醋、好好发挥一番?所以六国未灭之时,齐威王、齐宣王、燕昭王个个成了方士的信徒,并接受他们的建议,多次派人入海寻觅虚无缥缈的三神山。然凡事过犹不及,本无主观欺骗故意的方士们,要想自圆其说就不能不浮言诐辞,有所瞎蒙,以至“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而兴,不可胜数也”。
至于炼丹术的盛行,也和方士们脱不了干系,故历来也把方士称为“丹灶家”。他们相信只要服食了某种神药,就可以像神仙那样“与天地相毕,与日月同光”,还可以“坐见万里,役使鬼神,举家升虚,无翼而飞,乘云驾龙,上下太清”。虽然炼丹术西汉初才开始盛行,但在秦朝,服丹砂之类的现象已为中国炼丹术揭开了序幕,此内容下文中会略再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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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一统六国后,也很快加入寻仙的行列,甚至表现得更为虔诚。他于公元前219年巡视郡县,去泰山封禅祭神后,接到齐人徐福等人上书,说海中有三神山,仙人居之,请与童男童女求仙。秦始皇立准,命其建造大船以备出海。且兵发两路,又命卢生、韩终等方士入海求仙,等于给了几千人一次长期公费海景游的机会,前后花费达几万斤黄金之巨。但徐福等人入海求仙多年颗粒无收,恐遭惩罚,便谎称蓬莱仙药虽可得,但常为大鱼所阻,故才受挫。为使徐福一行在海途中免遭大鲛鱼袭扰,以求得长生不老之药,一向暴躁的秦始皇竟耐心到极点。他亲自乘船下海,命人“以弩候大鱼射之”,经芝罘时,果然射杀了一条大鱼。李白的一首《古风·秦王扫六合》形象地概括了这段史实,仅录其中数句:“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鬈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莱。”是啊!一边建着阿房宫,一边起土骊山墓,一边还想着蓬莱长生仙药,着实活画出一个大大的“累”字!
为求长生,秦始皇也算做足了功课、调足了资源、下足了本钱,却终究未能得偿所愿,反倒以五十二岁的壮年病亡于河北沙丘。至于徐福,历代学者大多认为他是借道朝鲜南部后去的日本,从此一去不返。为有所深入,我专门找来一本《徐福东渡之谜新探》的书加以研读,说法林林总总。
秦皇汉武都十分痴迷海上求仙。人们对秦始皇派徐福率三千童男童女求仙之事并不陌生,殊不知汉武帝执迷此道,有过之而无不及。据载,其为寻仙派出的船只、人马和出海时间之长均远超秦始皇。他自己也身体力行,曾两度打算从登州渡海寻仙。第一次被群臣谏阻;第二次他力排众议,出海十余日,无奈被凶险的水情阻退。史载秦始皇曾四次亲临沿海一带拜神,汉武帝则依据方士们从海市蜃楼出现的位置、判定仙山就在蓬莱以北海面上的指引,竟八度御驾访仙。至于方士们为他量身定做的各种长生术,他也来者不拒,统统采纳。有一件事颇能反映汉武帝对方士们的“真爱”。帝王嫁女和亲之事史上常有,汉朝也不例外,但满心情愿地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方士的帝王似不多见,汉武帝即为一例,这是多大的倚重和信赖?
应该说,西汉之初,窦太后所尊奉的黄老之学,尚以“清静无为”作为治国宗旨;至汉武帝亲政后,儒家的经学思想成为主流。黄老学说虽不时兴了,但其养生长命一类内容却得以赓续相传,并逐渐与神仙方术结合起来。汉武帝深受其影响,他求仙长达五十年,兴建神祠无数,派出寻仙求药的方士过万。在遭遇一次次失败后,“我执”犹炽。某日心血来潮,觉得得有个实实在在的建筑群作为临海以望蓬莱仙山的依托,于是命人筑了一座城,命名“蓬莱”,这便是今日蓬莱景区的由来。他还在建章宫北面的太液池内建了几个人工岛,分别命名为蓬莱、方丈、瀛洲,聊慰平生寻仙不得之苦。可能由于海上寻仙药一直没有实质性的进展,他又接受了方士李少君提出的所谓长生术,即用丹砂制作黄金,再制成饮食工具,用之即可寿比黄帝,并与蓬莱仙人相会。今天看来这是多么胡搞的事,当时汉武帝却深信不疑。帝王的示范效应,使得民间随即掀起一股炼丹的热潮:“海上燕齐之间莫不搤腕而自言有禁方能神仙矣”“齐人之上疏言神仙奇方者以万数”。淮南王刘安则“招致宾客方士数千人”,以为这批人能“煎泥成金,凝铅成银,水炼八石,飞腾流珠”。烦琐的过程和历史演变这里就不说了,就说唐朝一些著名文人服食后的效果吧:“退之(韩愈)服硫黄,一病迄不痊。微之(元稹)炼秋石,未老身溘然。杜子(杜元颖)得丹诀,终日断腥膻……或疾或暴夭,悉不过中年。”至于服丹药致死的百姓包括方士数不胜数,故宋以后,服丹药之风才日渐式微。可以说,炼丹术在养生上并无所得,倒是在化学实验上取得一定成果,出了不少著名的炼丹家,比如东晋葛洪、梁代陶弘景、唐代孙思邈等。
回到汉武帝,可怜他这一腔对于神仙和不死药的单相思,直到临死前才有所醒悟:“向时愚惑,为方士所欺。天下岂有仙人?尽妖妄耳。”所谓“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方士们凭着对海市蜃楼的独家话语权,摇舌弄唇、吃香喝辣几百年,把帝王们耍得团团转,且靡费巨大的财力和人力,最终却一无所获。虽如前文所言,这些人一开始未必存心糊弄皇帝,但一次次落空、一次次圆谎,不可能不露出马脚。帝王们为长生不死一直将信将疑、迁就忍耐,但事情的性质已悄然发生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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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信任的透支和被耍的感觉,终于到了忍耐的临界点,汉武帝一气之下,下诏罢除了各地的候神活动,还下令杀了一批方士泄恨。其实,汉武帝的杀戮只能算一种翻版,当年秦始皇就这么干过:因寻仙不成及一些政治上的原因,他与方士们早已结怨,认为本想兴太平、求奇药,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心疼那么多钱花出去居然得不到一丝灵验。秦始皇顿觉受了方士的愚弄,于是在秦律中规定:凡进献方术两次不灵验者,一律问斩。这下方士们慌了,有些人索性脚底抹油,偷偷地开溜了,比如卢生,一面出逃,一面私底下还对秦始皇多有訾议。专断刚戾的秦始皇闻讯勃然大怒,于是不问青红皂白,以“妖言以乱黔首”之罪,把一些方士和儒生共460余人一并活埋在了咸阳,史称“坑儒”。顾颉刚先生认为,这件事实因方士惹祸而牵连了儒生,使很多人成了屈死的冤魂。同时认为不能把“焚书”和“坑儒”等同,前者是灭六国之初的政治操作,后者乃因秦始皇个人的盛怒所致。
这么大的一次历史事件,虽说不全由方士引起,方士却无疑是导火索之一。求仙问药,本为长命,但越搞越荒腔走板,越搞越离谱失真,到头来还惹出不少人命,这真有点匪夷所思。至于那些出尽风头、被待若上宾的方士,恐怕也没想到“一场游戏一场梦”所蕴含的巨大人身和信誉风险吧?
自此以后,寻仙之风有所收敛。值得一提的还有曹操。虽然他并不迷信,甚至曾有禁断祠祀并处决“神人”宋金生之举,但也招揽不少方术之士。这是为何?张华《博物志》或许能给出答案:“魏武帝好养性法,亦解方药,招引四方之术士。”说白了,他在乎的只是方术中的养生之术,其目的只是“长命”二字。
至于因缺乏科学解读而引起后续一系列谬误的海市蜃楼现象,直到北宋时,才有人对此发出理性的质疑,他便是科学家沈括。在《梦溪笔谈·异事》中,沈括说道:“登州海中,时有云气,如宫室、台观、城堞、人物、车马、冠盖,历历可见,谓之海市。或曰蛟蜃之气所为,疑不然也。”以当时的水文认识能力,即便身为那个年代最具科学素养的沈括,也无法解释得更清楚,但“疑不然”这三個字,已显露审慎的觉悟和可贵的怀疑精神。然科学是科学,文学是文学,在科学上被证伪或不能成立的东西,一旦置于文学的层面,很可能就是大美、大化和大雅之境。故历代有关蓬莱仙境的诗词、散文、楹联可谓汗牛充栋,而唯其多不胜数,所以我干脆不作任何引用,只归结为一个想法:所谓蓬莱仙境,科学的解释无非是一种自然现象,但在文学上却是超现实主义或者浪漫主义的仙境,因为这是文学的特性所决定的。
宋嘉祐六年,登州郡守朱处约于拔海面而起的丹崖之巅首筑高阁,是为蓬莱阁。后历代均有扩建重修,与滕王阁、岳阳楼、黄鹤楼同列古代四大名楼之列。蓬莱阁字匾为清代铁保所书,“文革”时被铲去上下款,目前为丹崖山仅存的一块巨匾。蓬莱阁为双层木结构建筑,坐北朝南,东西两侧各筑偏室、耳室对称分布,有登阁石阶与之连接,与三清殿、吕祖殿、弥陀寺等形成一组名胜。我们一行人登楼遥瞰,镜像遂为之开阔,实可谓仙阁凌空,制穷海天之美,令人于茫茫浩浩之际,开朗其怀,放眼千古空明。
以蓬莱阁为制高点,有丹崖山、黄海、渤海、蓬莱水城远近相映,有古船博物馆、田横山、合海亭及被称为“神龙分海”的黄渤海分界坐标等二十余处景点列布其间。下蓬莱阁,我们去蓬莱水城,其为石砖混合而建,沿丹崖向南构筑,由小海、水门、城墙、炮台、空心台、码头、灯楼、平浪台、防浪坝等连缀而成。当年求仙之事渐渐烟消后,登州作为胶州湾海防基地,其重要的军事意义便凸显出来。戚继光作为登州人,十六岁便继承祖上的世袭职位,曾任登州卫指挥佥事,从此投身沿海抗倭第一线,转战东南沿海十余年。
古往今来,凡迹至胶东者,必不舍蓬莱仙境而去。有些名重士林的墨客,还喜欢到蓬莱阁上宴饮宾客、吟诗唱和,这是何等畅怀!今天的人们当然明白所谓仙山、仙人、长生不老药并不存在,但自汉武帝时累代筑起的蓬莱故迹,却一直守望着梦中的仙境,而纷至沓来的游人,到此沾点仙气,岂不大慰尘襟?
作者简介
喻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发表各类文学作品200余万字,出版散文集、诗集多部。
[本栏目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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