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小时候一进入八月份,也就是农历六月末七月初的时候,我就开始盼望立秋。
立秋不算什么节日,但却是个重要的节气。记忆中每到立秋这天,父亲就会走出家门,坐在村路旁的老榆树下,一边吸着旱烟,一边念叨着与年景和天气有关的农谚,和左邻右舍及过路人搭话,像“有钱难买秋后热”啊,“七月秋样样收,六月秋样样丢”啊,“立秋拿住手,还收三五斗”啊,等等,仿佛他们是乡村的先知,大有流年在手、尔汝万物之慨。
天道立秋,毫厘不爽。一立秋,虽然还是在伏天,但人心已经透亮,预感到天气正面临一场变局。七月了,父亲以农历的语气这样宣告。因为念过几天私塾,父亲不仅会说农谚,还会背诵《诗经》里的句子:“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他语调低昂,意绪高古,既像宣告,也似召唤,给我的感觉,还没等父亲的话音落地,田野就传来了蛐蛐的长鸣,金丝般的,凉意悠悠,从此不绝如缕,秋天的列车正从远处的山谷开来。
蛐蛐就是蟋蟀。我从小喜欢听蛐蛐的叫声,有时去地里捉来放在笼子里,夜里听着入睡,觉得很美。但蛐蛐跳来跳去的,要捉住并不容易。而少年的我,听母亲说,也是跳来跳去的样子。尤其立秋那天,我总是院里院外地跳着跑着,一会儿跑到父亲的老榆树下,听他和村里人闲聊天,一会儿又跑回院子,提示和敦促母亲,晌午吃什么啊?因为按照风俗,立秋是要吃秋膘的。还有啃秋,总要吃些瓜果。但当时家里穷,往往会把这两个风俗结合在一起,即使包饺子,也是瓜菜馅儿的,用冬瓜或西葫芦,没有肉,油水也很少,就算那个意思了吧。
吃过这种“瓜菜代”的饺子,我当然意犹未尽,往往会拿本书到后园子,坐在墙根儿下看,期待着一个女孩儿出现。这个女孩儿的名字叫王明琴,干干净净的,穿着青花布的小褂。
——这是我关于立秋的记忆。它的重新浮现,是在20世纪80年代,在大洋彼岸的伊利诺伊,听詹姆斯教授讲课。那是七月最后一周,詹姆斯讲起了福克纳的小说《八月之光》(Light in August),给我的感觉,似乎是对八月的一种预告。而且,我们刚看完福克纳小说改编的电影《长长的盛夏》,詹姆斯讲起《八月之光》,也似乎意味着夏天的终结。所以他先讲书名的来历。说是这样的,每到八月,在密西西比河流域,总会有那么一两天,忽然会有一丝凉爽,空气中有一种特别柔和的光,仿佛那光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古老的神话和传说。就这几句话,连同他的语气,让我一下子感动起来,我想这美国人传说中的“八月之光”不正是我们中国的立秋吗?伟大的立秋,古老的立秋,小时候当成节日过的立秋,那田野的风色,那蛐蛐的鸣叫,以及在我家后园子准时出现的女孩儿,毫无疑问,就是一种很美很美的光啊。
王明琴和我是小学同学,也是邻居。她家在后街,我家在前街。小时候上学为了陪她,我经常走后园子,跳墙而过,从后街绕到前街再往南走。这种舍近求远的做法曾受到母亲的严厉申斥,说我跳来跳去,大概也是指这种情况。但母亲不知道,我之所以变成个蟋蟀少年,并非没有原因。王明琴家孩子多,也很困难,并不比我家好多少,但穷归穷,她家大人孩子出来都很有样儿。王明琴不仅长得好看,眼睛大大的,衣服也穿得整齐。记忆中她总爱穿一件青花布小褂,布是家织布,青花也是土法印上的,但穿在她身上却显得很高级。就连她裤子上的补丁也顯得别具一格,干净熨帖,透着一股文气和志气。总之,我对王明琴好是有原因的,主要是她对我也好。有一次写作业我借她的钢笔用,不小心把笔尖弄坏了,她趴在桌子上悄悄哭了,但好像回家没讲,最后也没说让我赔。还有一次她告诉我,说她奶奶要过生日了,就是立秋那天,让我在后园子等她。一连好几年,这成了我们之间的默契,立秋的下午或晚上,我都去后园子看书,她总会来,隔墙伸过小手,用手帕包着,送三五个饺子给我。她奶奶过生日,叔叔大爷都过来,所以立秋这天,她家能吃上最好的饺子,猪肉馅儿,白面皮,水灵灵的,似乎看着就能解馋。这才是贴秋膘啊,我想,仿佛吃了这几个饺子,不仅我自己,整个世界都贴上了秋膘,变得充实、明亮而余晖脉脉。
詹姆斯约我去他的办公室,问我,听说你在讨论时说过,在中国也有“八月之光”吗?我说:是的教授,是这样的。我的意思仅仅是,按我们中国的历法,八月份有个很重要的节气,我们称之为立秋。当天的景象,就如同福克纳先生和您的说法,突然不怎么热了,而且有一点凉爽。詹姆斯说噢,真的吗?简直不可思议!他问我立秋的英文应该怎么写,然后在纸上飞快地写下这几个英文词:the beginning of autumn(立秋)、solar terms(节气)、Chinese calendar(中国历法)。一边感叹着:古罗马人曾把一年分为六个季节,印第安人把每个月都看作一个季节,而你们中国人最阔气,一年有二十四个季节,当然你们说是节气,太奇妙了!
詹姆斯建议我写份读书报告,就写《八月之光》和中国的立秋。我写了。除了天气,我还写了王明琴的故事,好像那个女孩儿本身就是对这个节气的一种赞美。为了把文章写好,我还特意去图书馆借来了英文版的《八月之光》,从头读起,而读的过程中,我始终记着詹姆斯的教诲,他说这本小说的主题是:一个人本来只是要寻找另一个人,而找到的却是生活的价值和意义。
当时对我来说,读英文小说还很吃力,但没有汉译本,只好硬着头皮看英文的,所以有些重要的情节,我都要先给自己译出来。比如小说开头写的“马车艰难地爬着,天很热,拉车的骡子梦幻般向前移动着。这时,马车夫才看见路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她戴着蓝色的遮阳帽,身上也穿着蓝色的衣裙。虽然衣着破烂,但遮不住她那张年轻诚恳的脸。她就那样在骄阳下坐着,纹丝不动,行李放在膝盖上,没穿袜子,也没穿鞋,两只笨重的男人的鞋子放在她身边……”
这个年轻的姑娘,就是小说的女主人公莉纳(Lena)。莉纳出身乡间,家境贫寒,有一天她发觉自己怀孕之后,就一个人上路,到一个陌生的小镇去寻找孩子的父亲。这中间发生了很多情况,有人杀人,有人越货,但莉娜始终在寻找。这个年轻的姑娘,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前面还有很远很远的路。
“你还要走多远?”车夫问。“天黑前还要赶一段路。”姑娘回答。她站起身,拿上那双鞋子,不慌不忙地坐上马车,把鞋子放在座位下边。马车继续移动,“谢谢您了。”姑娘说。
鞋子是很重要的,那是她哥哥的鞋子,莉纳一直不舍得穿,实际上她几乎是光着脚在赶路。我觉得这个细节太感人了,简直像我们童年的再现。不是吗?小时候我们也经常穿不起鞋,上学放学都光着脚,包括王明琴。我记得她是有一双鞋的,圆口布鞋,很好看,可上学时一走出村,她就脱下来放在书包里,等翻过山梁,快到学校时再穿上。天天如此,不分冬夏。山上有蒺藜,记得有一次她的脚被蒺藜扎了,我要帮她拔刺,可她却满脸通红,说什么也不让我碰,一直硬挺着,坚持走回村子,再穿上鞋,走回家。
“在福克纳的小说中读到过你”,20世纪80年代有一首英文歌,好像是乡村音乐,歌名忘了,调子也忘了,只记得其中的这句歌词。谁知道呢,小时候那么熟悉的女孩儿,卻要在许多许多年后,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读出她的价值和韵味。
詹姆斯对我的文章很满意,也很有兴趣。他说蒺藜原产于英国,不拔出来是会中毒的,那个女孩儿为什么不让你拔呢?我说不知道,当年我们只有十几岁。他说那是天性中的高贵,乡村女孩儿都很了不起,虽然贫穷,但是和莉纳一样,她们干什么都从容不迫,单纯而执着。她们身上闪耀着“八月之光”,也就是自然人性的光辉(grandeur of natural humanity)。
是啊,立秋之后,我的故乡到处都是“八月之光”,村路、田野、矿山,这种光辉甚至会持续整个秋天。
矿山是故事的结局。离我们村子不远,当时有个国营煤矿,我们就在那里告别了童年。记得小学毕业不久,好像刚过了几个星期吧,王明琴就去矿山了,因为当时有政策,矿工子弟可以接班。王明琴家里虽然是农业户,但她有个大爷是矿上的职工,不知什么理由,反正王明琴以接班的名义去矿里上班了。她第一次穿着工作服回家的样子惊动了全村,但我没有跑去看,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后来我去公社的中学上学,很少能见到她。有时候矿山放电影,见到她穿工作服的身影,也不好意思上前打招呼。实际上穿工作服的王明琴不仅出落得更好看,而且已像个大姑娘了,但在我心目中,还是她穿青花布小褂的样子更像她,她以童年的形象定格在我的记忆中,一个隔墙伸过小手、送给我东西吃的女孩儿,一个舍不得穿鞋、光脚在山路上走路的女孩儿。
许多年过去了,说实话,小时候的许多事都已淡忘,但关于立秋和王明琴的往事却多次重现。直到新世纪之后,我从省城回老家,中学同学说一起聚聚,在镇上的饭店,总共十几位。大多是同届的,但也有几个相对年轻,说是下两届的。其中一个女生很特别, 她穿着朴素,举止大方,还没等别人介绍,就站起来对我说,我叫王明慧,咱们一个村的,我姐叫王明琴,和你是同学,我早就知道你,你家住前街,隔着后园子,就是我们家。我有点窘迫,赶紧站起来,表示认可。
同学聚会场面自然很乱,相互敬酒,玩笑喧闹,所以听明慧说她姐的情况也是断断续续的。“小时候过立秋,你忘了?我姐给你送饺子,有两次还是我陪她呢。你不是在省城工作吗?我姐去过你单位。不是,你别误会,我姐结婚早,我姐夫也是煤矿的。后来矿上效益不好,我姐下岗了,就前几年啊。我姐从小要强,一狠心,就去你们省城打工了。满大街走啊,找事干,有啥活儿干啥活儿。我姐可不显老,孩子扔家了,看着比我年轻,走路噌噌的。嗯,有一天我姐走啊走啊,抬头看见了你单位的牌子,对,挺高的楼。听人说的呗,本想进去见见你,看能不能帮着介绍点活儿,可我姐多要强啊,瞅了半天又走了……”
我感到惶惑,原来自始至终,王明琴都在路上,就像那本小说,直到结尾,莉纳还在路上,依然是那么沉静、安详、柔和。历尽艰辛之后,她只对自己略感惊奇:“哎呀,人可真能走,才出来几个月,现在就到这么远的地方了。”
又过去了这些年,又是秋意初临,八月新凉的时节,此刻,我几乎不知道该怎样结束这篇散漫的文字。我想对所有人说一句八月好,更想给当年那个女孩儿送去立秋的问候。但我不想惊扰。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她前面还有很远很远的路。也许她现在走回了故乡,也许她走在另一个城市,而更有可能,她依然走在我所在的城市和熟悉的街巷。但我不想联系,不想见面,更不想见证岁月侵蚀她的芳华。我忘不了童年的立秋,父亲在那里以深沉的语调感叹:“天地有节气,人间有气节!”也忘不了青春的八月,詹姆斯教授讲《八月之光》时的感怀:“人的一生中,总会有那么一段神奇的时光,让你得到提升或拯救!”
是的,那是在伊利诺伊,校名是伊利诺伊,州名也是伊利诺伊。我记得詹姆斯教授在讲课中,好几次把Lena叫成了Ilinois。他笑着说这不是口误,而是一种强调,Lena的名字本来就该更长一点。现在我明白了,确实如此。很多女孩儿,如果她们的名字更长一点,她们身上那种仿佛来自古老神话的、自然人性的光辉,也许同样会更长一点,再长一点,照亮八月,照亮秋天,照亮我们岁岁年年的记忆。
作者简介
高海涛,一级作家、评论家。曾任《当代作家评论》主编。
[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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