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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花约会的人

时间:2024-05-04

每到花期,辽西朝阳的村落里,就会悄然住进外乡人。

他们选择靠近树林和水源的隐蔽处,扎下帐篷,卸下辎重,比如蜂箱。他们穿着孩子的旧校服或企业的旧工装,“装”近于褴褛,奔波所致。“装”上竟然没有皱褶,一直在身,昼是工装,夜是睡衣,没给皱褶机会。他们动作熟练,表情平淡,对身外诸事无牵挂,到来或离去不起波澜。他们是养蜂人,漂流四方,追寻花朵,放蜂采蜜。没有风的天气,能嗅出两公里内所有花草的位置,好像地图由鼻子掌控。他们入驻后,当地人会发现村子里所有新打开的花朵上,蜜蜂骤然增多。这些小精灵忙前忙后,不分他乡与故乡,娇小的身影黄灿灿的,像撒在太阳光里的金豆子。远来的蜜蜂俨然客人,热情地和本地的蜜蜂打成一片。蜜蜂的往来只有两个方向,花场和养蜂人的栖身地。简易帐篷后面陈列多排蜂箱,像矿区的家属院。这里是蜜蜂客居他乡的集散地。

花朵的娇艳需要蜜蜂的陪伴和烘托,有蜂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花开也需要音乐。蜜蜂来了,嗡……与花朵的心情契合,和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野蜂飞舞》一个调门。花笑得前仰后合,蜜蜂嗡到点子上了。

花开有关爱情,这方面蜜蜂是专家。它们也是花朵的爱情使者。蜜蜂不仅仅是采蜜那样简单,花朵按捺不住的激情,只有蜜蜂传递才放心,风是极不靠谱的家伙。

老丁在养蜂人里算是很气派的,有厢式货车,有军用帐篷,还有个小型发电机。后来怕噪声影响蜂群,不用了,用帆布包裹成一个蛋扔在车厢里。他还有一条半大的叫“坦克”的纯正德国黑贝。这条狗好玩,每一次看它,总是安静地卧在帐篷旁边,吐舌头喘息,眉在眼眶一端凸起,像为思考事情皱眉,像画笔随意一点,呆萌的狗眼注视你的一举一动。老丁所有财富都堆放在不足一百平方米的蜂场里,一瞥尽收眼底。

安顿好蜂箱后,老丁把车寄放到村子里老乡家,如老谭的院子里。不白放,每月支付20元保管费。老谭好喝两口,接长不短地抓住老丁灌一顿。成了酒友后,那钱老谭说啥不收了,他脸涨得通红,嘴里嚷嚷:“咱这儿的人没有那么不讲究的!”老丁不再敢提钱的事。

辽西地寒,杏花四月底才开。夜里冷,老丁给蜂箱苫一层特制的棉被,第二天阳光充足后掀开,放出他的蜂兵蜂将。老丁不在帐篷里待着,收拾完蜂具,干完眼前的活儿后,追随他的蜜蜂一起跑到杏树林里。花香稠密,熏得人步伐绵软。老丁攀着一枝杏花凑鼻子底下闻,远看像亲吻杏花,眼睛眯成一条缝。

“闻到啥了?”

假如有人这样问老丁,他会皱眉,脸色透出厌烦和鄙视。

花不仅香,还藏着蜜,藏着花粉的激情。这不是用语言能说明白的。花朵的秘密,养蜂人闻得到,也看得懂,就是不说。

蜜蜂钻进花心,花粉弄得滿身都是,简直是浪费。花朵前仰后合,像是被蜜蜂弄痒了。

“你看看,你看看。”老丁嘴里叨咕,想责备蜜蜂的浪费,却又说不出适宜的话来。

“你看看——”他的眼里深邃中含着怜爱和笑意,拍一下手。

老丁认得自家的蜜蜂,目光里透露着柔情,努嘴趋前,想要亲吻蜜蜂。蜜蜂忙,不屑他的吻。从一个花心飞起再钻进另一个花心。透明的翅膀扇动,“嗡——”

翻译成人的话就是:“算了吧,忙着呢。”

老丁转了一圈,看到他的蜜蜂都在辛勤采蜜。也看到别人家的蜜蜂,两不相侵,各采各的。他甚是满意,搓手,和蜜蜂们作别,打马回营。隔一段时间,他再巡视一次。

老丁习惯把帐篷安扎在树林里。辽西朝阳杨树林子多,干直枝曲,头顶交织绿网,遮烈日,避风雨,蛮不错的宿营地。林子大多在路的两侧,老丁的帐篷面向公路。帐篷前放一张裂了四五条口子的长条木桌,摆上各种蜂蜜产品。路上过往的行人和车辆,有时停一下,问价求购。过一段时间,回头客会络绎不绝。老丁的蜂蜜货真价实。

如果老丁驻地迁移,会有人寻到村子里转圈子打听:“知道养蜂那个老丁搬到哪儿去了吗?”

村民就会指点:“东山腰上呢,采荆条蜜去了。”

老丁的帐篷后面排列着草绿色蜂箱,整齐,像士兵列队。老丁军人出身。他的一切装备,蜂箱、帐篷、锅碗瓢盆、水壶、茶缸等全是仿军用品,迷彩色。误入此地,以为这是一个部队隐蔽的指挥所。他和媳妇常年身着迷彩装,肩膀上就缺军衔了。两人步伐均稳健,举止透出军人气质。

“你媳妇也当过兵吧?”别人问他。

“民兵,我训练的。”

老丁挤咕眼睛。这个动作和他的气质不匹配。老丁幽默。

老丁稍带四川口音,他的老家却在黑龙江。

从相貌上看,判断不出老丁的岁数。他肤色黝黑,有当兵时晒的成分。他十七岁入伍,在四川服役。盆地东部的日头有韧劲,本来肤色偏黑,风吹日晒一番折腾,黑瓷实了。老丁身高一米八,在部队,打篮球时是前锋,所向披靡。他自己说的。转业后子承父业,干上了养蜂,一干三十多年。从他的装备上看,干得还算不错。春夏秋三个季节,他转战南北,放蜂采蜜。冬季迁回老家休整。养蜂人,一辈子大半的时光扔在他乡。春至夏,他喜欢在辽西一带转悠。

“辽西的蜜和人都淳朴。”

他说这话时语气诚恳,没有讨好的成分,也不是谦逊,眼睛却盯着你看。他的鼻梁高挺,瞳孔浅黄,目光纯净如水,是那种看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清澈。老丁一头自来卷,鸡蛋大小,浓密,发色偏黄。他有金色的汗毛,从他的赤臂和裸露的胸口窥之,迎光更清晰。我怀疑他有外夷血统,没好意思问。

在辽西常去的几个村子,老丁搞出点儿名堂,人脉渐广。

杏花开过,接着桃花、梨花、李子花相继绽放。辽西只要花期的门一打开,接二连三,各种果树的花,各种灌木、乔木的花,野草花,之后是农作物的花,就会一茬接一茬,连成片。这时候,农民在地里忙。蜜蜂在花朵上忙。老丁两口子在驻地忙,像蒙面大侠,戴满是黄豆粒大小窟窿眼儿的防护面具,绞蜜、换蜂蜡、灌装,把新置办的刷绿漆的蜂箱安排在一个新位置。新蜂箱像披着迷彩伪装的军营,等待招募新兵。老丁的“新兵”是从旧箱中分出来的。这也是劳动成果的一部分。养蜂和种庄稼一个道理,盼着好收成,一到节气,没有片刻清闲。老丁和媳妇干活儿时,和农人播种时一样,不喜欢有外人打扰。

闲暇时,一般是在夜晚,老丁在帐篷口挑起汽灯,沏上蜜茶——把茶加上蜜,调制一种新口味,等着上门做客的人。老丁和别的养蜂人不一样,转战一处,总能交上三两个说话对劲的朋友。一般是在夏夜,聚在老丁的帐篷前,喝茶聊天消暑。我也算一个,每一次他来到我们村子安营扎寨,总喊我到他的营地坐坐。

闲聊时最多的话题,还是蜜蜂。

蜜蜂阵营像人类社会一样明了。蜂王和雄蜂巢中留守,主要职责是繁衍下一代。雄蜂交配后会死掉,挺悲壯,真正地为爱情献身。蜂王产卵,也辛苦。日常的工作,我们经常看到的是工蜂——用人类的标准就是蓝领阶层。它们像仆人一样不辞辛苦,里里外外地操劳。

工蜂日出采集的不仅是蜜,还有水,每天大约往返15次,日落归巢。

“蜜藏在哪里?”这是我关心的事。老丁说蜜蜂有蜜囊。囊者,存储工具也,像人类的麻袋。蜜囊大约存0.03克至0.05克原蜜。我没看出蜜蜂的“麻袋”在哪里,它背上腿上弄的全是花粉,“囊”藏起来了。按15次算,一只蜜蜂每天最多采0.75克原蜜。原蜜水分占70%,要经过酿造才能形成水分不超过20%的蜂蜜。一只工蜂的寿命只有30天至40天,一生耗蜜约两克,这样算下来,一只蜜蜂提供给人类的蜂蜜约3克。

我沏一杯蜜水时加两三匙不止,是多少克?想到蜜蜂的牺牲,免不得心疼它们。蜜蜂像花朵和小草一样旋生旋灭,为采蜜前仆后继。春蚕吐丝到死,蜜蜂也不在话下。蜜蜂采蜜当然不是为了人类,人类属于掠夺者。它们是为了整个蜜蜂大家庭,每一只蜜蜂都是忠诚的战士,人类利用了它们执着的秉性为自己谋利。我脸微烫,不好意思喝蜜茶了。

蜜蜂还有一些秘密。每一物种都有自己的秘密,我只想知道蜜蜂的秘密。蜜蜂每小时要飞行15公里,一天大约飞行160公里。这个可以想到,起飞降落如此敏捷,我想它还能飞更远。蜜蜂不但采蜜采花粉,同时负有喂蜂宝宝、打扫蜂巢、为蜂巢采胶、采水的任务。

老丁讲到这里,不仅我吃惊,听者无不翕张口唇,裸露门牙。

蜜蜂劳动何止8小时。这还不算,夏天里,工蜂在巢里频频扇动翅膀为蜂巢降温,冬天里它们不停舞动身体散发热量为蜂群取暖,直到死的一刻才算停止工作。

我不禁起身,向蜜蜂,主要是工蜂致敬。它们太了不起了,简直是无名英雄。人类应当给它们颁发奖章或立纪念碑。否则,太辜负蜂蜜了。

夏天很快就来了,天气旋即溽热。我们换上半袖。老丁两口子仍着装严谨,维持军队风纪。林子里保留住清凉,这是老天爷给养蜂人的福利。野草蹿起一尺多高,掩埋蜂箱,绿蜂箱与野草融为一体。蜜蜂从草的森林飞进飞出,宛若游击队;蜜蜂振翅,“嗡——”又像战斗机群。老丁早把蜜蜂出入口处的野草清剿得差不多了,只有走近了才能看清。老丁在蜂场干活儿,头上缠绕蜜蜂,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像佛光环绕。蜂群把他当成一朵花了吗?还是蜜蜂认识它们的主人?为此,老丁挺自豪。

如不亲临老丁的蜂场,不走近他的生活,谁也不会知道养蜂人日子的清苦。老丁的帐篷集卧室、厨房、仓库、生产车间于一体,拥挤杂乱还用说吗?床是几块简易木板拼凑而成。运输时,这几块木板的身份是挡板,位于车厢两侧。帐篷里,它们拼凑一起,铺上被褥,卧榻现矣。几年前,老丁做饭用煤油炉,近年换上液化气罐。比原来高级一些,脸上不再熏上煤烟子了。话又说回来,即使老丁脸上熏上了煤烟,眼神不好的也看不出来。液化罐不易运输,老丁就把它寄放在村里。如果驻地没水源,他就雇毛驴车去村里拉水,储存在塑料桶里,够吃一个星期。洗澡是夜色隐蔽下在河里解决。他们饮食简单,清水煮挂面拌辣酱是标配,极少炒菜。没有电视,老丁偶尔到村子里朋友家看一眼电视,《新闻联播》一结束,旋即返回。虽四处漂泊,仍心系国事。这是当兵养成的习惯。大多时间他驻守蜂场。他们的手机是老式机,待机时间特长的那种,没有多功能。因为没有电源,手机充电也要到村里。如果驻地没有朋友,他们过的是与世隔绝的生活。老丁有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只能收两个台,信号差时噪声像洪水一样蓄势待发,间断性淹没播放的节目。这是他身边获悉外界信息的唯一渠道。假如没有客人,老丁就早早熄灯睡觉。休息好是应付繁重劳动的捷径。

夜深人静的时候,老丁的整个蜂场完全交付给坦克守护。这条狗看似温和,却智勇双全。除了老丁两口子,谁喂食物都视而不见。坦克吼起来地动山摇,声音长满牙齿。有几次成功地将盗贼踩在足下。偷盗者,经老丁批评教育后放行。坦克在这一带混出名声,让一些苟且之徒不敢妄动。

前面说过,老丁幽默。养蜂的人幽默,简直是异类。大多数养蜂人沉默寡言,语言系统退化或精练到仅存于问询和交易。可以说养蜂人远离人烟,他们与外界联系的门纷纷关闭。他们不知道世上流行的一切潮流。像一些娱乐信息。人最可恶之处是在无生存之忧、生命之忧时忘掉本分,谓之曰:得意忘形。养蜂人不搞这一套,他们的空间只有蜜蜂和蜜。假如蜜蜂也存在交流的语言,他们是世上唯一能听懂蜜蜂的人。他们看蜜蜂时目光柔软,笑容会在他们日渐僵硬的脸上浮现,像水流冲进干涸的土地,像荒漠里的格桑花,像蜂蜜在杯里袅然化开。

老丁的生活和他们一样,但老丁幽默。幽默是在封闭的生活里推开的一扇窗,把清风和阳光引进幽暗的屋子里,让温暖和光芒占领制高点。生活的点滴在光芒里亮了起来。像老丁把蜂箱刷上绿漆;称自己媳妇“丁夫人”;把捡来的奔驰车标挂在他那辆破自行车把上;给狗讲故事,并把红头绳系狗耳朵上,糟践了黑贝美名;在帐篷门口挂“中国丁氏蜂蜜销售中心”的牌子;等等。

养蜂人,民间最勤劳的人。他们远离繁荣,栖身孤寂,晨露沾衣,双肩夕照,和蜜蜂一起演绎神话,把平淡无奇的日子酿成蜜。别人的遗忘算什么呢?坚守世上最原始、最甜蜜的事业,糖厂制造的甜简直是谎言。虽然日子过得清苦,生活近似幽居,可世上还能有什么样的苦,不能被甜融化呢?他们心中只有蜜,最关心的则是花事。在花欲开未开之际到场,像是他们和花朵有一个秘密约会。他们的想法有时比诗人还诗意。

老丁每离开一个地方,习惯把蜜蜂采过蜜的地方走一遍,攀高或屈身,抚摸植物枝叶,嘴里嘀嘀咕咕。村里的孩子猫腰潜伏身后侦察,回来告知,老丁嘀咕的是:“老伙计们,明年见啊!”

原来他是向开过花的植物辞别,并定下明年的约期。老丁心中的花期,和他的梦想一样,常开不败。

作者简介

袁海胜,在《人民日报》《散文》《北京文学》《福建文学》《四川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出版散文集《月色河边》《永不锈蚀的钥匙》《春天鼓掌》。

[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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