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阿 蒙
1
2016年,我把小于送出国,去的是澳大利亚,应该能安全到达。促成此事的老郑,郑广才,以前就认识,原在化工厂卫生室,怪人。说是大夫,专业一般,有病一个治法,头孢、去痛片、牛黄解毒丸,就这几样,来回组合。反正卫生室不治大病,再说人各有命,生老病死都不在自己手里。郑广才以前是电工,当了大夫触类旁通,针灸、拔牙、接骨都能干,厂里没人找他,在外边能接点活儿。1998年,我喝多一回,从窗台抢到地上,脑门着地,在铁西医院缝了六针,疼得直掉眼泪。听说拆线也疼,我有点打怵,老郑跟我说:“你也不用去医院了,这线我就能拆。”我自是不信,还回医院拆。结果拆线那大夫听说我在化工厂上班,冒出句“就你这线啊,你们厂卫生室郑广才就能拆”。我当时吃了一惊。那大夫说:“老郑啊,会不少玩意儿,你别不信,连我这牙都是找他给拔的。”老郑怪,还有另两件,练气功和不爱花钱。他老婆是练气功练没的,算是他亲自牵线,请个河北人到这边带功,三个月把他老婆带跑了。这也没耽误他接着练,一到下午三点,卫生室关门,老郑穿着白大褂开始练功,白鹤亮翅,仙风道骨。不爱花钱是啥钱都不花,据说全厂没人吃过老郑请的饭。但是都知道老郑爱看存折起摞,一张一张,厚度起来,他看着高兴。
1998年,我被调到钢厂报社,但跟老郑关系没断。到他出国,平均两三个月能见着一回。这得提到老徐,厂里的仓库保管,比老郑还大两岁,一直没结婚,老姑娘,神经质,跟小于沾着点亲戚。老郑老婆跑了以后,我俩想把老郑跟她凑成一对。他俩应该是处过一段,记不住是哪年,大概是小于生孩子的头两年。那年初六,我跟小于去老徐家拜年,老郑也在,俩人应该是刚吵完架,老徐脸长,脸色一不好拉得更长,老郑窝在沙发上,翻一张年前的旧报纸。门口有挂鞭,红封都拆了,引线耷拉着,像是随时都能点着。后来小于问过一次这事,老徐说是老郑当天意图不轨,这是原话。老徐当年想转干,上过几天函授大学,平时爱咬文嚼字。这情况我跟小于没料到,只能说是两个怪人碰到一块儿,正常的事办着都费劲。也就是那年,老郑出了国,从此我们跟老徐再不大来往。等到老郑回国探亲,提起老徐,他评价说:“石头壳子里蹦出来个老娘们儿,脑袋不开窍,身上估计也缝死了。”
2
小于走那天下大雪。早上六点,楼道口暗,我一跺脚,感应灯亮了,但时灵时不灵,像是人感冒以后呼吸不顺畅。小于拎着行李箱,在一忽闪一忽闪的灯光里往雪地里走,走两步,她回头说:“你回去吧,咱女儿还在被窝里躺着。”我狠狠心,扭头奔楼道。这时候听见小于她表弟,也就是我表小舅子在车里喊了一声:“姐夫,咱走了。”车已发动,冷风吹过来机油味,呛鼻子。我转身上楼梯,走到二楼,楼道窗户又吹来一阵寒风,探前一看,窗户上蒙着那层塑料布咧开两道口子,衬着外边的雪光,影绰的一点红色缓缓往前移动,那是我小舅子那辆捷达出租在往前开。头天晚上,我反复估计,从工业街到光明街得十多分钟,从光明街到站前也是十多分钟,从站前奔高速道口,那得半个多小时。车在高速上跑一个半小时,就到了桃仙机场。再往后就是换牌等飞机,这时间只能大致估摸,再说飞机也不一定正点飞。我算来算去,就是没把下雪这事算里头。一下雪,小于在路上的时间肯定要拉长,十分钟变成二十分钟,半个多小时变成一个多小时,而且看这情况,高速路上也得下雪,飞机场还得下雪。要是雪不停,小于坐的飞机就要在风雪里飞上天。至于什么时候能飞出这片风雪,飞到那个叫澳大利亚的地方,我可估计不出来。
小于叫于茉莉,她自己这么叫,身份证上叫于亚红。叫于茉莉,是后来算命,说她命里缺木,再说于茉莉这名好听。
1999年,小于在钢厂附企干油漆工。那天我被厂报派去照相,进院就看见一个小个儿站在梯子顶端刷钢铁龙骨,龙骨一大半被漆成了绿色。小于穿着件铁红色的工作服,远看去像是长在大树边缘的小苹果。我端起相机按快门,小于回了下头。照片发在厂报头版右下角,作为劳动节稿子的配图。我在厂报干摄影,属于借调,关系和工资都留在化工厂,也就是以工代干,比厂报正式工开得少。我拍照片,用了能给开点稿费,所以我尽量让自己勤快点,多跑,多照。等那张照片发出来,我早把这事忘了,没想到小于找厂报来了。厂报办公室相当破旧,铺着最便宜的复合地板,六七个人挤在一个屋里。但是小于一进屋还是束手束脚,她尽量保持笑脸,露出一对酒窝,神态还跟对着相机镜头似的。我想起来那天拍完照片,小于从梯子上爬下来,问我:“你这干啥?”我告诉她:“拍照片,上报纸,‘五一’最美女工。”当时小于戴个棉口罩,口罩上边是两只大眼睛,一听这话,她的目光流动起来,像是一到了晚上街上的灯光连串亮起。她说:“回头能给我张底版不?”
上厂报办公室,小于没穿工作服,明显打扮一番。进来就站着,让坐也不坐,导致我也得站起来跟她说话。她跟我说:“谢谢孙老师,我来取照片底版。”许多年以后,我还能想起那天的小于,烫了头,蓬松的头发显着脑袋比身体大上一圈。尽管穿着高跟鞋,但她看上去还是像一个初中生。
我被借调到厂报是个意外。在化工厂焦化车间,写材料干宣传的是小胡。小胡是厂长外甥,团委干事,明显前途远大,早晚得走出化工厂,走到上级单位钢厂的机关里头。厂报借人的名额,原本是给小胡准备的。结果送行酒喝了两场,小胡却掉到了盐酸罐里。这事当时传得厉害,怎么说的都有,自杀他杀情杀,都不是好话。我跟小胡走得算挺近,也搞不清楚事情原委,就知道小胡老去厂图书馆找赵姐。这事小胡也不瞒我,每次他兴致勃勃地直奔他赵姐而去,扔下维修的活儿或者团委的材料,都得我替他干。他掉到盐酸罐里,除了一缕头发证明有这么个人掉了下去,其余半点没剩,这个人不再与这间工厂这个世界发生任何联系,但那一纸借调令掉到了我脑袋上。
在厂报我一直板着,尽量少说话。有人问我小胡的事,我一概说不知。小于也问过我小胡跟赵姐到底咋回事。那是在她家楼下烧烤摊,她先问:“赵姐多大?”我说:“四十上下,看着三十出头。”小于问:“漂亮不?”我说还行。小于说:“啥叫还行?”我说:“你看过老电影里的女特务不?”小于说:“妖里妖气?”我说:“也不是,正经人,就是爱烫头,穿得讲究。”小于说:“那赵姐还在化工厂不?”我说:“早调走了。老公市里大机关的,有能耐。”
吃烧烤是小于的提议。之前我搂着小于在楼上睡觉。她妈开门进屋,我赶紧起来,她妈换完拖鞋,小于已经站到我身前。小于说:“妈,这是孙明亮。”我说:“阿姨好。”她妈说:“小孙,你好。”小于她妈胖,眉眼跟小于不一样(小于说,她这浓眉大眼,其实像她爸,她妈跟她爸离得早,因此对小于像她爸这事一直耿耿于怀)。她妈问小于:“小孙是你同志?”小于说:“不是,厂报的。”她妈掏出钱包,拿出一百块钱塞到小于手里,说:“赶紧,你请小孙吃饭去。”
烧烤摊离钢厂南门不到五百米,这天晚上,烤焦的羊肉串味、钢厂大烟囱的粉尘气息,还有小胡跟我说过的赵姐身上的香水味——都混淆到扎啤杯里,一口下去,冰爽透骨。那是1999年夏天,我跟小于认识两个月,逛过街,看过一场电影。逛街我给小于买了双手套,真皮的,西柳货,夏天半价促销。一转身小于上眼镜店,花三百给我配副新眼镜,说你原来那眼镜腿都歪了,你照相写字,得戴个差不离的。电影是《不见不散》,到葛优把假牙从嘴里掏出来的时候,小于先笑倒在我怀里,然后又乐到了座位下边。
3
原本不该是小于出去。老郑回来,我请他喝酒,听他吹半天珀斯,说那是西澳明珠,黑天鹅扎堆,小袋鼠长得跟卷毛狗似的,海岸线连着天边,还有个湖是粉红色的,乍看如同一大块草莓冰激凌。我不关心这些,就关心他能挣多少钱。老郑说:“刚去干的是装修小工,给大工打下手,递料递工具,刨去房租吃喝,一个月也能剩个万八的。再往后跟人合干餐馆,口味没整好,龙虾啥的按油焖大虾的办法做,不咋挣钱,于是回到本行,干针灸按摩,几年下来已经跻身中产阶级行列。”我问他:“我要去能行不?”老郑说:“不是不行,但得谋划谋划,你干过报纸,但现在报纸在哪儿都不吃香,靠照相写字挣钱,生活肯定费劲。”我说:“照啥相,早扔一边去了,照了好几年,又给撵回车间,拿相机照了张厂报小楼,夕阳西下,我影子在楼底下拉出老长,这是最后一张。现在也就用手机拍两下,孩子满地跑,螃蟹刚下锅,拍小于比较少,生完孩子她胖不少,也不太愿意出镜。”
没能留厂报我也认了,我这人没啥背景,又不会来事,跟那帮人精确实没法比。回车间活儿也不算太累,偶尔写写上报材料,奖金也能对付个中等。后来发现车间里的人都瞅我是个事,也许是我敏感,总觉着他们看我的眼神里带着冷嘲热讽,还有一丝丝说不出的怜悯。心情一低落,工作就凑合着干。赶上2005年,车间重新竞聘,好岗位都让人挑走了,剩下的岗位要么急难险重,要么狗都不搭理,一气之下我办了居家。车间主任安慰我说:“先居家,再研究,兴许过两年政策改了,你还能回自己岗位。再说居家一个月给开八百块,旱涝保收,时间自由,不受人管,你年轻,自个儿干点啥,兴许就闯出条道,挣活钱比死钱强,那才叫钱。”
但是我连着点儿背。我先上私企。我有厂报从业经验,应聘的是办公室,开始干得挺好,写点啥张罗点啥都行。但是私企老板都那派头,使唤人跟使唤狗似的,一句话你就得滚过去办。我给老板他爸找过保姆,一顿瞎忙活才回过味来,找这保姆不光得能洗会涮,还得上床陪睡。也难怪,老头七十多了,体格还挺好,早晚坚持做俯卧撑,把地板压得嘎吱响。有回我老姨来找我说点事,让老板看着了,说这行啊,白净,个儿高,我爹就喜欢这类型。他让我跟我老姨说说,能行工资奔高了给,吃穿啥都不差。我当场就想翻脸,一想我女儿等着喝奶粉就忍了,委婉地跟他汇报,我说:“老板啊,跟我老姨搭伙那人比她小三岁,还不到五十,钢材市场拉货的,脾气也不咋好。”
不光他爸,老板他妈的事也得办。老太太人没了快十年,老板又折腾迁坟。找先生算好几遍日子也没算明白,迁坟那天,狂风呼啸,黄土漫天,新浇的墓地水泥地面裂道大口子。事不顺,老板把气撒我们脑袋上,让从山下拎水,把墓地里外全刷干净。那天我出力最多,汗滴子把羽绒服领子都浇透了。也不是我爱干,是觉出来老板瞅我那眼神挺冷,风水先生跟老板嘀咕好几句,说我属相跟迁坟日子犯冲。
到最后我跟老板急眼,是他给小儿子办满月那天。那孩子是他“二房”生的。那老娘们儿生完男丁,身价水涨船高,牌面随之变大,说满桌啥都不爱吃,就想吃虾爬子。老板吩咐我买来,后厨蒸完端上来,她吃两口,愣说太空,而且有股汽油味。老板横睖我,说:“你咋办的事?”我倒没吱声,光用鼻子吸溜包间里的虾爬子味。那段时间封海,虾爬子挺贵,小于也爱吃这个,头两天买斤死的,蒸一半炒一半,两吃,吃完还吸溜手指头。我不吱声,老板还来劲,拽我出去,拿虾爬子奔我嘴里怼,说你自己尝尝这啥味?虾爬子壳扎到我腮帮子,一下子我不能忍了。我把老板的手和他手里的虾爬子攥住,攥紧,攥瓷实,似乎要把我遇着的所有支棱八叉的事物全攥成一团。我说:“你他妈把这月工资给我结了。”毕竟我当过工人,他手劲没有我大。
后来我寻思还得自己干,复印洗相、二手服装、水果批发啥的都比量过,点儿一直背,总归是不太行。赶上前楼小卖店外兑,连货带房租,倾出积蓄兑下来,收货看店,按兵不动,一年下来,经济上略微见缓,老人看病孩子上学,勉强能够维持。中间小于那单位又出幺蛾子,改完制她也回家。区别在于我算是半主动,她是完全没有选择余地。再有我居家还有八百块,她一毛钱没有,保险还得自己交。到2015年,我女儿十岁,念四年级。有天晚上,我跟小于把存折找出来,对着接下来几年该花的钱,算来算去,怎么算差距都不小。关键我女儿学习还挺好,长得也好,个头像我,眉眼像小于,谁见着都说这孩子长大能有出息,应该好好培养。一听这话,我跟小于对对眼神,心里头一阵阵发虚。
我跟老郑提出,能不能把我也办出去。老郑说:“可以研究研究,投资移民、技术移民,这都不用想了,你根本不具备那个条件。唯一可行是出国劳务,干的活儿比较低端,刷涂料,养奶牛,挖海蛎子,总之是外国人不爱干的活儿,但是收入不低,干一年顶你干小卖店好几年。”我说:“费用这一块儿多少?”老郑说:“没啥大费用,就交点保证金,几万块,这钱还是你自己的。就是现在骗子公司不少,得找家托底的,这个他来联系,出去了有他照应,不能出啥问题。”回家我跟小于一商量,看法比较一致,为了孩子,背水一战,这也没啥大风险,三年熬吧熬吧就过去了。当然说一点顾虑没有那是假的,夫妻两地,天各一方,人说两口子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我跟小于是生拉拉自己掰开。想到澳大利亚一望无际的海岸线,我搂过小于,操练一把,没够,又来一把。做完她趴我怀里,开始跟我约法三章:第一,安全第一,万事小心;第二,健康重要,挣钱不能把身体搭上;第三,洁身自好。老爷们儿一个人在外,想老娘们儿那是肯定的,不行自己解决,绝不可把家整没。听完,我说:“你说的都对,就差一条,这事八字还差一撇,得先出去了再说。”
真应了我的话,到底出了差头。前期中期都挺顺利,我觉着十拿九稳,开始收拾行李,还带小于和我女儿上大连玩一圈,螃蟹虾爬子管够造一顿。出国程序正常走着,我跟小于盘算把小卖店兑出去,都传这片要动迁,越往后越不好兑。再说小于一个人看店费劲,兑出钱来可以干点别的,总归有我在澳大利亚顶着,希望还是有的。年底我接个电话,标准北京口音,说是办出国劳务的电话回访,问我几个问题,我一一作答,自己情况,家里情况,都说得挺明白,之前老郑给我打过预防针,对这电话我有一定准备。但是最后一个问题我没预计到,问的是:如果有机会,是否愿在澳大利亚长久居住?我那手机是小于淘汰给我的,杂牌子,质量不好,加上长途,通话带着回音,一丝一丝在我脑袋里盘旋。我想起老郑说过,劳务派遣跟劳务移民不一样,要是能移民,慢慢全家都能过去。想起我女儿问我那粉红色的湖,说啥时候让她亲眼看看,考试妥妥拿第一。最后我想起小于被厂里遣散回家那天,她耷拉个脑袋从厂子大门出来,十月份,大门两边的杨树叶子又黄又大,落了一地。小于拎个帆布大包,鼓鼓囊囊,里头全是工作服饭盒啥的。我想逗小于,用手拍她脑袋,就跟拍小孩一样,这招以前挺灵,那天全不管用,小于把脑袋侧歪过去,像被霜打过几遍的秋叶。我这边想着,那头电话还通着,见我不答,又问我一遍,这回我下意识地说:“那也行啊。”
事后老郑分析:“坏就坏在最后一个问题,那是看你有无移民倾向。”我说:“其实不是倾不倾向的问题。”是这十多年的事一下涌上了脑子的问题。我没走成,钱倒是迅速给退了,老郑还是有力度。过两天,老郑要回澳大利亚,我在家请他,四凉八热,小于忙活够呛。喝半截腰,我端起杯来敬老郑,说:“郑大哥,咱家这情况你都知道,孩子小,负担重,两边老人都借不上劲。孩子是好孩子,过来,给你郑叔把酒倒上。”我意思是:“郑大哥,这回你点的步,确实好,对咱这个家庭,确实是好事。你费不少劲,虽然没走成,咱也感谢。”老郑把酒喝了,脸通红,说:“还是纯粮酒赶劲,那边不是啤酒就是威士忌,咱也喝不明白。”听老郑说澳大利亚那头的事,我心里头温度还是挺高,这跟澳不澳大利亚也没关系,其实是跟个念想有关。这片儿动迁还没准信儿,但是东头大菜市场已经拆了,人流跟不上,小卖店生意就见缓。喝一喝我就多了,嘴把不住门,一通往外倒,老郑也替我愁,说:“再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小于端着一盘子土豆丝从厨房出来,把菜放桌上,在我边上坐下。我说:“郑哥,咱家小于炒土豆丝醋大蒜大,下酒正好。”老郑把筷子拎起来,往盘子里够,突然一抬头,说:“哎呀,换个人走不就得了,这不一回事嘛。”
4
送完小于,我往楼上走,楼门外北风吹进来,吹得我身上所有物质似乎紧密起来。一楼我上得挺快,怕遇着老谷太太,这老太太快九十了,自己一个人住,起得早,话也多。听邻居说,她本不姓谷,新中国成立前做妓女,一直没嫁人,一九八几年才找的老谷头搭伙过,老谷头没了,谷家儿女算仁义,让她继续住这房子。2004年春天,我跟小于搬到这楼,搬家那天老谷太太在楼头晒太阳,我俩楼上楼下奔忙,老谷太太端详半天,过来搭话。她上来就把小于手拉住,说:“哎呀,这小两口真好。”小于有点蒙,她又冲我来,说:“你这媳妇好,眉眼端正,个头矮点,但是心善。”我说:“这也能看出来?”老太太说:“人一矮心就善,老觉着欠别人点啥,我就是。”
上到二楼,目送我小舅子的车走远,我才想起老谷太太人已经没了,年前的事,死两天了家里人才发现,为这小于还掉不少眼泪。再往上,走到二楼到三楼中间的拐角,我听见下边有人喊孙明亮,不用看我也知道是谁,李曼莉,小学初中再到技校,全跟我一个班。1998年,我跟她处过俩月对象,轧完马路看完电影,再没了下文,有一天她突然找我,说请我吃饭,结果是个男的请的,那男的开辆桑塔纳,瞅着比李曼莉大不少。那天李曼莉没少喝酒,吃完饭那男的非要送李曼莉跟我回家,半道李曼莉吐一车,那男的筋鼻子皱眉头,最后还是我帮着收拾干净。李曼莉喊我两声,见我没反应,又加句台词,说家里刚蒸的包子,还有热豆浆,问我拿点不,上她家吃也行。我也没搭理她,继续往楼上走。
按原本打算,要是我出国,准备沿袭老郑前期的路子,水暖安装,装修建筑,先干点小工,有机会再往大厂矿(我习惯这么叫)挪挪。听说珀斯那地方煤矿储量巨大,自动化作业,干活儿不累,效益还挺好,跟这边大国企差不多,应该是我的发展方向。但是这回换小于出去,路数全然不同。出国一个来月,小于适应挺快。第一份工作在农场,摘草莓芒果,给葡萄剪枝掐叶。小于在微信里跟我说,那农场巨大无比,牛马一走远,就像走到了天边。晚霞一落,土地上的所有植物呼吸变得深沉,像是发出一声声叹息。她去看过一回清晨的海岸线,天空是粉紫色的,人在天海之间,像是被凝固住了。珀斯地广人稀,面积占澳大利亚三分之一,离悉尼都三千多公里,那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城市。我回复小于说:“你咋整出这么多词?”她承认是照宿舍另一个女工微信扒的,那女的原来在培训机构教语文,说啥写啥都有文采。我问小于住的条件咋样,小于说一般,十多平方米,也没啥装修,开始就睡的床垫子,后来给安上床了。这些她也没啥挑的,反正打小到现在她也没过过啥太好的日子。聊到老郑,小于说:“在老郑家住了一个多礼拜,在北桥那头,也叫中国城,排屋,二百多平方米,有个院,老郑也不咋收拾,草坪乱糟糟,堆几张按摩床。院里有个烧烤架子,老郑给烤过两回,做法相当地道,烤生蚝放大量蒜末,还是铁西烧烤一条街口味。”
小于进入状态,我这头事却不咋顺利,卖店兑好几个月没兑出去,收入减少,员工却增加一个。那天早上,李曼莉没喊住我,傍晚居然上小卖店去,她没空手来,拎着一碗排骨炖芸豆、一碗肉丝拌拉皮,说孩子正长身体,她妈出国了,伙食也得保证。我女儿正趴玻璃柜上写作业,听见李曼莉这么说,伸手就抓块排骨。我心里这恨,咱家这孩子咋这么不争气。这些年我对李曼莉一直比较冷淡,不是心里有啥情结,而是感觉已经不在。我知道李曼莉混得也惨,婚离了两回,钱没分着,要不也不能住这破楼。她有个男孩,小名叫大壮,瘦得跟地瓜干似的,比我女儿大一岁,但是也念五年级,瞅着不精不傻,在班里成绩老是打狼。李曼莉在一家电器超市打工,卖抽油烟机燃气灶,收入不高,家里炉灶倒是每年都换新的。见我不动筷,李曼莉继续圈拢,说:“这俩菜都挺下酒,要不整几瓶干啤,唠唠咱老同学们近况都咋样。”
我没弄明白李曼莉咋又对我这么上心,应该不是旧情复燃,估计还是缺男人。虽然她老往我这儿跑,但我稳守阵地,从不搭茬。我要出国的时候,小于告诫我洁身自好,现在我留守国内,她同样强调这条原则。但是后来李曼莉改变战术,发力点换到她家里头,不是下水道堵,就是窗户关不上。我确实想拒绝,但一是同学关系,二是邻里邻居,也不能闹太僵,抽时间都帮她收拾了,但坚决不在她家多留。直到八月十五那天,我女儿上了她奶家,我看店,准备晚上再去。春困秋乏,我迷糊一下午,傍天黑手机嗷嗷响,一接是李曼莉,说她家灯没一个亮,插座也全不管用,估计是线路出毛病了,这大中秋的,孤儿寡母,这节咋过?我听她这么一说,觉着是得过去看看。电工我没干过,懂的都是些皮毛,只能硬着头皮检查。里屋外屋查两圈,发现电路确已失灵,但是卧室里那电脑路由器的小绿灯还闪,说明电路没彻底坏,应该是连接的哪处终端有问题。我打着手电再查一圈,在卫生间找着个烧黑的空气开关,亏着头两天我刚给自己家换一个,换下来那个虽然旧,却还能用。我上楼把旧开关找着,下楼十分钟换完,灯一亮,我要走,李曼莉死活不让,说大壮已经睡着,必须炒俩菜喝点。我坚持要走,她又说卧室顶棚老哐哐响,这老预制板楼早不行了,现在正响,你来一回,得听听到底咋回事。没招,我只能应付。进卧室,顶棚确实有响,那是楼上床响,其实换空气开关时,我也听到了。楼上是俩年轻人,结婚时间不长,激情还在燃烧,吵架干仗,都是家常便饭,再不就在床上搏斗。俩年轻人都挺胖,都奔二百斤,体积大,体力好,搏斗起来惊天动地,也不怪李曼莉受不了。但是我还是得走,我迈腿就要出卧室,猛然间灯被李曼莉按灭,也不知道她哪来的那么大劲,一把将我拖到床上,一翻身又翻到我身上,我刚想张嘴制止,嘴里被塞粒葡萄,我听见李曼莉在黑暗中说:“精品巨峰,粒大,顺甜。”
打那以后,李曼莉下了班就上卖店,她说我一个人看店太累,她必须帮我。反正她不要工资,我也不好太撵她。当然我也付出了一定代价,除了帮她家干活儿、陪她睡觉,还得教她儿子学口琴。李曼莉说大壮这孩子学习不来电,但对音乐上心,有回带他上乐器行,一见着钢琴挪不动步,上手来回摸,人家让他弹两下,他按出个动静,回来高兴好几天。口琴我确实会点,小学时候,音乐课教过,教一学期,到期末能吹出音阶就及格。但我学得挺好,到期末能吹《万水千山总是情》。李曼莉让我教,我就教,她儿子这方面确实有点天赋,练得也勤,一个多月音阶基本成型,比我当年还快。
李曼莉又提要求,说我在厂报干了好几年,教她儿子作文不在话下,必须尽心尽力。这我也教了,但效果不好。她儿子都五年级了,写作文分段都费劲。我已准备放弃,有天这孩子突然问我,说:“孙叔啊,你会写诗不?”我说:“这可不会,这得找李白杜甫去。”他说:“不是古诗,是现代诗,学校组织比赛,老师安排任务,让家长帮着写。”我说:“你孙叔是真不会。”他说:“你不会也得会。”我说:“凭啥?”他说:“就凭你老上咱家吃饭,到半夜才走。”这给我气的,这我还欠这兔崽子的。但我好歹在厂报待过,写诗的写小说的写散文的都见过不少,不会写还不会编?小卖店没纸,我找着条红河烟的外包装,撕开,酝酿几分钟,在包装纸背面开始写:“慢慢地,换个房子,慢慢地,再换个车,慢慢地把孩子养大。三十年河东啊,三十年河西,慢慢地等雪下来,慢慢地结冰,融化。”
换房子在计划里头,我女儿还有两年上初中,得换个学区房,计划把这房子卖了,再贷点款,应该能实现,全靠于茉莉同志了。换车没必要,我开辆二手面包车,就为了拉货啥的。这一点我有自知之明,别说没钱,就算有钱,一小卖店老板,开啥好车也都是个屁。小于寄回来的钱,我都攒着。她在那头也不容易,摘几个月草莓,花粉过敏,满身起红疹子。不得已换个工种,上生鸡屠宰加工厂。那是大流水线作业,鸡翅膀鸡胸脯鸡屁股,切割完,从流水线上下来,再分装入袋,就这点活儿。一天干七个小时,挣的钱折合人民币一千来块。小于说:“以前看杀鸡褪毛,那老费劲了,在这厂子,大水池子通上电,迅速把鸡电晕,然后扔到设备里,分分钟褪干净,绝看不着鸡毛满天飞。”
小于干摘草莓芒果这活儿的时候,我女儿问我:“我妈在澳大利亚干啥?”我说:“你妈研究植物育种,要研究成功了,能种出来草莓味的芒果。”等换到鸡厂,我跟小于聊微信,我女儿又看着了,说:“我妈咋又研究老母鸡呢?”我想想说:“这回你妈改研究动物了,你妈待那地方,黑天鹅遍地,她就研究这个。”我女儿说:“啥?”我说:“教黑天鹅跳舞,探戈、的士高,还有交谊舞,都教,教好了天鹅跳得跟人一样,非常优美。但这得循序渐进,黑天鹅太珍贵,得先从黑天鹅的亲属大公鸡老母鸡下手。”我女儿听完高兴了,说:“行啊,啥时候成功了,让我妈录个视频发过来。”又说:“但是啊,我怎么记着我妈自己都不会跳那些个舞呢?”
小于出去小一年,总体顺利。中间也出了点事。一是我老丈母娘家里着了次火,燃气灶引发,烧挺严重,亏着当天她没在家。那燃气灶还是我管李曼莉要的退换产品,是我主动,也没法怨人家。李曼莉一通努力,让厂家赔了点钱,但是收拾房子得段时间,我把老丈母娘接到家中,反正她就一个人,家里勉强也够住。再就是小于得了一场重感冒,上两回诊所不见起色,浑身直哆嗦。最后还是老郑出手,煎汤熬药,针灸按摩,还上了气功手段,总算得以康复。
平常我跟小于交流主要靠微信,珀斯与这头没有时差,一般都在晚上,有时候李曼莉就在我身边躺着。微信上聊家长里短,基本是这样——茉莉:晚上吃的啥?老孙:锅包肉。茉莉:吃挺好啊。老孙:给女儿点的。你吃的啥?茉莉:记不住了,好像是三明治。老孙:啥馅?茉莉:韭菜鸡蛋。老孙:笑脸表情。再不就是这样——茉莉:睡觉没?老孙:准备睡。茉莉:自己睡啊?老孙:别扯!生气表情。茉莉:咱女儿学习咋样。老孙:还行,这几回考试都在前五。茉莉:竖大拇指表情。茉莉:想我没?老孙:一般。茉莉:我说我女儿。生气表情。老孙:那她能不想。茉莉:女儿睡着了啊?老孙:嗯。茉莉:想跟女儿说两句。老孙:明天吧。茉莉:你照张女儿睡觉照片发我。老孙:别给闹腾醒了。茉莉:好吧。老孙:我跟女儿说了,你现在教黑天鹅跳舞。茉莉:你就编,尴尬表情。老孙:对了,你女儿跟你要羽毛。茉莉:啥。老孙:天鹅毛,当标本,显摆。茉莉:那也买不着啊。老孙:你女儿说了,一年你寄回来一根,三年三根,你也回来了。茉莉:想起来了,这边有澳洲黑鸡,尾巴毛老长老长,估计咱女儿也看不出来。
入冬下了场小雪。上午卖店没啥人,我出门上四周楼群里转悠,这片楼已经拆了七七八八,楼体还在,门窗都拆没了,像一个个没穿衣服的衰老的人。薄雪把地面的枯枝败叶和砖头瓦块覆盖,风倒不大,细细吹动地上的尘土和雪花,阳光清亮,但透出冷,如改头换面的另一场雪。
一边转悠,我一边琢磨咋能让卖店房主再降点租金,手机叮当响两声,掏出来一看是小于,这个点儿她应该在班上,发微信有点反常。这条微信上写着:你知道不?老郑病了。我回:啥病?她写:挺重,前列腺癌。听这消息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老郑那么个谨慎人,对自己一直挺好,患此大病确实意外。缓过神来,我写:老郑对咱算有恩,没事你过去照应照应。小于嗯嗯两下,再没啥动静。到晚上,我联系小于,问她情况咋样,小于半天才回复:发现得算早,下周做手术,这边的医疗条件没说的,应该有希望治好。我写:下午我给老郑发微信了,祝他手术成功,好人有好报。又半天,小于写:得跟你说点事。我写:啥啊?她写:那个啊,老郑跟我说了件事,我得跟你说说。我回个问号。她写:这事啊。她写:老郑说等他做完手术,要没啥大事,他想跟我结婚。她写:他让我先考虑,先别跟你说。她又写:我跟他可没啥。接着写:这事可咋整啊。
说一点不蒙圈那是扯淡。但是我原来那车间主任说过,人遇事得冷静,对人对事对自己都得分析清楚。连续想俩晚上,我想明白了,这事可行,主要是这事后续跟着一套事。人往高处走,这没离开常理,而且不光是小于奔高处走,我女儿也能跟着沾光。李曼莉也劝我说:“老郑那么大岁数,又得上这个病,小于跟他结婚也不能有啥实质内容,再说他还能活几年?人没了,不能亏小于,家产不用说,身份也解决了,回头小于把你俩办去,不还是个团圆?退一万步讲,这头不还有我李曼莉,孙明亮你也不算太亏。”
我跟小于沟通两回,意思明确,我同意,需要干啥我都配合。小于跟我解释,说她还没有想好。我说:“不用想了,就这么办。”但是我把老郑微信删了,到底看着膈应。小于以为我来气,继续在微信上解释,我嫌烦,也把她微信拉黑了。接下来几天后反劲,我连续喝酒,卖店也关了,看谁都想揍一顿,或者让人揍我一顿也行。李曼莉她儿子看不出火候,还让我教他吹口琴,我也没拒绝,口琴放嘴里,胸腔跟心脏一起使劲,吹出来的动静穿云裂石,像疯人院集体号叫。她儿子问我:“孙叔,你吹的这是啥啊?”我把口琴扔一边,告诉他,《悲怆交响曲》。他问谁写的。我告诉他:“大作曲家——背得很。你练去吧。”
小于又打两回电话,我不接,第三回我接了,一接就听见她在那头哭,我说:“你哭啥?”她接着哭。我说:“你针灸、气功都练咋样?治病救人,这都是好事。”小于还哭,我说:“别哭了,你妈就在那屋呢。”这管用,不哭了,还跟我解释,说还是举棋不定。我说:“人丑多作怪,人矮多奇志,你跟老郑再好好合计合计,把这事办圆溜了。”她又开始哭,说:“你把我一个人扔到澳大利亚,啊,就我一个人。不行我回鸡厂,再不行我不干了,下礼拜就订机票回家。”我语气稍缓,说:“于亚红啊,我跟你女儿说你在澳大利亚教黑天鹅跳舞,这你得争口气,把事办准成了,老郑抠人一个,婚前协议你得签好。”小于说:“你知道,我这不全是为咱女儿,咱没能耐啊。”一听这话我来气了,我说:“于亚红,别整这被逼无奈,啥你也别说了,就把你女儿路铺好,我在这头挺好。顺便告诉你个事,我跟李曼莉好多少年了,一直背着你,她刚从咱家出去,上楼下药店买验孕棒去了。这我也对不起你,我挂了啊。”
小卖店到底让我兑出去了,白菜价。老丈母娘也让我送她亲戚家,这些事她还不知道,至于能品出来点啥,我也不管了。
小年那天,早上起来,脑袋昏昏沉沉,我冲杯咖啡,觉着烫,拎起水壶往杯里兑凉水,兑完喝两口,满嘴生姜味,这才想起来水壶里是昨晚煮的姜水。最近我手脚发凉,李曼莉问个中医,交代这是阳不达表,得用姜水泡脚,她天天给我备上,昨晚上喝多了也没泡上。中午李曼莉请了假,上我家,炒了俩菜,陪我喝酒,话里话外,还是劝我看开。见我不搭茬,又跟我回忆以前处对象那点破事,听两句我挺来气,我说:“俩月你就把我甩了,这还有啥可唠的?”李曼莉说:“记着不?那天我吐一车,为啥,心里头难受,我难受是因为心里头有你,当时情况就那样,现实所迫。”我摸摸脑门那条细疤,它是那么漫长,像是被风吹拂而成的海岸线。
我跟李曼莉干一杯,说:“你的意思我也明白,过完年,咱俩正式搭伙。”李曼莉比我想象中冷静,酒也不喝了,手拄着脑袋半天,又上外屋,回来手里拿个信封,左蓝右白,如天海接壤,信封上写的都是英文,邮戳是更深一点的蓝色,盖得有点斑驳,看着像千山万水辗转过来。李曼莉说,这信是前天送到卖店的,你没在,我收的,你看完咱俩再研究吧。李曼莉出门,我继续喝酒。
5
我送小于出国那天,正下大雪,我估计半天,也没估计出来这雪啥时候能停,小于啥时候能飞到澳大利亚。我往楼上走,先遇着一楼的老谷太太,絮絮叨叨半天,最后她说:“今年暖气拔凉拔凉,小孙你可别冻着,前天看着你媳妇扛个电暖器回来。”我说这得多费电,她说:“这回出国应该能挣着钱了,家里头该用就用。哎,那头除了工资,能给你家小于子上医保不?”再往上走,李曼莉出来了,端锅豆浆,噌噌冒热气,让我赶紧上她家喝去,顺便教大壮练练口琴。我说:“今天不行,回头再说,先让大壮自己练《友谊地久天长》,第一段我都教他了。”三楼没人出来,东边门里呼噜声挺大,一起一伏,像两道相接的电流。西边门里那小麻将馆也没动静,防盗门边上倒着一堆烟头,看来昨天生意还行。
四楼那三户,原本全让家调料行当了库房,后来不干了,库房空置。我跟小于住曾想过卖了顶楼,换到四楼,起码再不用年年烫防水。有一年顶棚长霉斑,小于搬个凳子到床上,再站到凳子上,拿熨斗烫墙皮子,最后那几块全变成虎皮色,我回家笑话她半天。后来我俩一想,那几间库房放的全是生抽陈醋花椒大料,收拾这味相当费劲,最主要换四楼也解决不了孩子学区问题,于是作罢,继续在顶楼坚持。
再上一层就到了家。我站到自家门前,想起来也就一刻钟以前,小于上女儿屋,左右脸各亲一口,然后她戴上毛线帽,拎起行李箱,一出家门,猛地回身抱住我,努力踮起脚,在我左右脸也各亲一口。想到这儿,我赶紧掏钥匙把门捅开,进门摘眼镜,刚擦去镜片上的雾气和泪光,鼻子就闻到一股酒味。我戴上眼镜一看,厅里点着灯,灯下有个男的,披件灰色棉夹克,身子俯冲在桌上,两手向前环抱,搂着一盘子油炸带鱼,脑袋埋在乱发里,整体状况像一架刚刚迫降的客机。我走近前,拍他脑袋,他也不醒,我说:“老孙啊,你也没啥量,以后可别喝这老多。”老孙还睡,我也没招,那就让他睡吧。我想把衣服再给他盖紧点,一俯身,看见他焦黄的左手指间夹着个信封,已经剪开,剪得相当整齐,估计是用力控制了酒后手抖那毛病。我先从老孙手里抽出信封,再从信封里抽出张纸,上面字迹密密麻麻,我也没看,把纸放到了老孙的后背上。然后我抖抖信封,一下,两下,到第三下,一根羽毛伴着一股熟悉的气息荡漾出来——那是一根颜色纯正的黑色羽毛,但在此刻的飘动与盘旋中,却闪现出罕见金属一般的更多光泽。在与空气和灯光触碰的一个个瞬间里,它似在发出一声声来自母体的响亮鸣叫,像是它原本就在这个空间存在,像是它成了一道还未沉寂的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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