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阿 蒙
那年初冬,北京寒雾连绵,冻雨不断。我租住在酒仙桥的那处旧单室,不光没有地热,连暖气片也近乎不工作。作为一个东北人,对寒冷的适应能力本应与生俱来,但可惜我并不在其内。也就是说,我非常怕冷,这可能与打小时候起我妈对我的过分照顾有关。她总给我裹上最厚的棉衣棉裤,即便是到了四月份,外边的草色与湖水变得翠绿,她也绝不允许我将棉衣裤脱下。我的春夏两季总比别人来得要晚,而秋冬却过早降临。成年之后,我也曾试图改变这一规律,但确实不行,我怕冷,这一点已经根深蒂固。我总要比别人更早地穿上长袖T恤、卫衣、抓绒服、羽绒服,之后是两件羽绒服——一件薄的外面再套上一件厚的,这可能显得可笑,但保暖的效果确实无可置疑。
李苗给我打电话那天,气温应该到了零下10度,天气预报里是这么说的,早上我冲的那杯豆浆迅速结起的浆皮也是明证。上午我画了半个多小时,手指开始变得僵硬,于是缩回被窝沉沉睡去。下午我去了健身房,一边中速跑步,一边听热泪般的万能青年旅店,才觉得身上暖和一些,就接到李苗的电话。她问我在哪儿。我说在方糖健身,正在跑步机上跑步。她说:还是那家啊?”我说:“是。”李苗迟疑了一下,应该是在计算,她说:“你在那儿得好多年了吧。”我知道她其实想说的是我们有三年多未见过面。对于老朋友来说,这段间隔确实有点过长,但对于两个漂泊在京的人来说,这种情况也不算罕见。
抛开这三年,我与李苗颇有交集。此前她也画画,在更早的十多年里,她一直是我们这个穷画家堆里的一朵玫瑰。我们一起接过不少活儿,地产广告、杂志内页、电影海报,凡此种种。我俩紧密合作,交出中规中矩的平庸之作,偶尔也突发奇想,比如让康定斯基或蒙德里安降落在手表、汽车、化妆品或是模特明星背后的某个角落,这无关任何技艺方面的追求,往往只是为了好玩而已。此类想法经常失败,便需按常规操作重新来过,但运气好时也能蒙混过关。有段时间,我俩专门为宠物作画,猫啊狗啊什么的都好说,比熊犬、腊肠犬或者短毛猫,你只需尽量把它们画得生动、可爱。也有人要求他们的猫狗应该与众不同。这也不难,三环内的一条泰迪犬理应区别于天通苑的那条,你只需要让前者趴在钢琴键上或是大提琴边。我记得有单生意令我俩感到棘手,要画的是一只南美蜥蜴,雇主明确表示不能让画作有冷血之感。这幅画几经修改,雇主还是不甚满意,最后李苗在这只蜥蜴的鼻子边上画上两块新鲜出炉的马卡龙蛋糕,就此完工大吉。
那时候我俩要比现在年轻许多,李苗比我还要小三岁,这个年纪本身就是坚硬事物的天敌。此外我俩籍贯相同,均来自东北A市,每当提及那座城市的公园、街道、餐馆、学校、百货商店,一种类似伏特加勾兑橙汁般的情感油然而生。有一次,我俩说起20世纪90年代发生在A市的一场大火,从一家商场的五楼向下烧起,在摧毁整座楼之外还烧死了三十多人,具体数字我跟李苗都记不准了,但意外的是那里面有两个人,分别是我与李苗的亲属。虽然亲缘关系较远,但这两个早已死去的人却让我与李苗更加亲近几分。那是个夏天的晚上,在南锣鼓巷一家关东煮的外卖窗口之外,我们一人喝下三罐燕京,在交换完对那场大火的模糊的记忆之后,带着轻微的眩晕和碰撞,走过青灰色而又暗自闪亮的幽长街道。
照此说来,我与李苗的关系理应再进一步,并且在我们那个画画的圈子里,彻底地倾心爱慕或者随便地睡上一觉都属司空见惯。据我所知,李苗也与圈里一两个人谈过恋爱,虽然比较短促,但并不缺乏相应的回响。但我俩的关系确实止于相当亲密的友好而已。除了那一次,我俩差点捅破了那层窗户纸。那年元旦,李苗刚与男友分手,在她位于方庄的那间单室的小地毯上,我俩促膝而坐,一边喝酒一边听谷村新司和中岛美雪。那阵子因为被美术学校辞退,我的心情也比较低落,所以喝得要比李苗更多。至今我记得,我是在谷村新司的《风姿花传》唱至一半时抱住了李苗,她的回应不过不失,未失去适当的羞涩凄楚,也具备一定程度的迷茫热情。此种情况下,接下来的事情本应顺理成章,但到最后我们也只是抱一抱了事。究其原因,从表面上讲与当天的室温和我的体质有关,在我的嘴唇触碰到李苗的脸颊之际,我打了一个非常不合时宜的喷嚏,李苗对此挑剔与否我不知道,但我确实感到了此事难以为继。要是往更深一层说,事后我也估量几次,我与李苗来自同一个地方,从事同一种工作(姑且这么说吧),难免常被同一类事物所困——我们像是被风吹向远方的两块布,理应去找各自的裁缝、橱窗,而非纠缠着打成死结,直至掉落在大马路上或青草丛中。我无法向李苗解释这些,相信也无法解释清楚。次日我原本想给她发条短信,内容是塞林格某篇小说里的一句话:爱是想触碰而又放开手(那篇小说正是更早前李苗向我推荐的)。结果编辑完短信,我连打了两个喷嚏,于是我想这条短信并不足够真诚,所以还是不发为好。
此后三年,我再没见到李苗,她告别了这个圈子,对此我非常理解。她已年过三十,不再是簇新的琴弦,能够经得起任何任性的演奏。简单点说,这年纪的确应该认真考虑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去向何方。另一方面,这个圈子也并不值得留恋,它较为外层,很难向核心延伸,所有的结构非是为真正的艺术家所预备,所有的人或早或晚都要离开。李苗离开后,我从未认真打听过她到底过得怎样,一条线轻轻断去,虽然你也感到惋惜,却并没有一条缆绳崩断那样大的回挫的力量。但北京虽大,也是千丝万缕,零星的碎片也能拼出个大概。后来我知道,三年里,她在几家公司上过班,做策划设计一类。再后来她结婚了,嫁了个律师。如果这就是李苗的归宿,我非常乐于见到。所以时隔三年,当我接到她的电话,我俩未见多少生疏,起码在电话里是这样。最后她说:“见面聊吧,就到我家。”我下意识地说:“找间咖啡厅也是可以的。”她却坚持把地点定在她家,并解释说,因为怀了孩子,她尽量避免外出。
如今的李苗住在南二环一套大平层里,所在的楼层很高,那天的天气又好,当我隔着落地窗远望云端,一时间顿生虚妄之感。李苗的变化不大,虽然穿着孕妇装,但三年前的纤美还未损失殆尽。她跟我叙旧,想到哪儿说哪儿,间或拍拍肚子,尽管那里根本看不出来任何异状。客厅音响反复播一首钢琴曲,我问是何曲子,她告诉我是《童年即景》,由晚年的霍洛维茨弹奏。就此她说,她的丈夫认为除了古典音乐,其余皆是噪声。要不是怀着孩子,她可不听这个。我不好说什么,只有拐向一个话题,我问李苗是否还在作画,她回答我:“彻底地不画了,家中连一根铅笔也没有。”而这也是她联系我的主要原因。她要我为她的母亲画一幅肖像。
我当即推辞。我有自知之明,我只是一个在美术学校谋生的画匠,即便在曾经的那个圈子,我也算不得多么优秀,事实上当年的李苗比我更有天赋。有两年,她专心画A城废弃的厂房、老摩电,还有席卷整座城市的风雪,这些画颇有毕沙罗浑厚而柔和的味道,多次受到圈内好评。我记得其中一幅,画的是几个少年站在工人宿舍的甬路上,远眺天空中五颜六色的工业烟云。这幅画被一个香港人买走,随之李苗被认为很有希望“画出来”。但她本人并未被此次成功改变,还是一如既往地和我一起接那些只挣小钱的零活儿,好像她的兴趣原本就是如此。但我知道,即便三年不摸画笔,以李苗的底子完成一幅肖像也不在话下,何况那是她自己母亲的肖像,无论从哪个角度讲,由她来画都要比我更为合适。后半程的话题就集中于此,她反复强调的是:第一,她不再画了;第二,她已经怀孕了;第三,她认为我就是最好的人选。再有就是这件事必须尽快进行。
等我回到A城,已经是十二月份。此前我还举棋不定。但此时老家那边正好有几件琐事需回去处理,李苗随后又将全部酬劳一次性打给了我,这笔酬劳数目不小,远远超过了正常的规格——凑巧,我的大半积蓄刚在一次草率的投资里损失掉,而它原本应该是一间小房子的首付。月初,李苗打电话连续催促,看来确实再不能耽搁下去。
回到A城的第二天,我去了李苗她妈家,在我看来这多少有点冒昧,心理上有一点东西需要跨越。我在微信里把这一点告诉李苗,她只简单地回复:“谢谢。”李苗她妈姓杜,但是我潜意识里觉得她还是应该姓李,见面就觉得娘俩颇为相似,虽然多年前我看过她妈的照片。十多年过去,李苗她妈胖了不少,但也还算风韵犹存。东北的冬天内外有别,供暖良好的房间堪称酷热,李苗她妈穿着一件紫色的薄绸衬衫,坐在沙发上跟我说话。李苗她爸(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她的继父)是一个矮小、干瘦而又和蔼的老头,年纪看上去要比妻子大许多。李苗她妈介绍说:“这是何大夫,曾是医院的内科主任,早已退休,开了一家私人诊所。”
李苗她妈对我似乎颇为了解,知道我比李苗大三岁,在省美院读的大学,此后漂泊在外,父母均已故去——这显然是李苗告诉她的。而我对李苗她妈一无所知,只能凭印象判断她多少有点强势,说起话来的语气不容置疑。我是九点进的她们家门,出乎意料地唠到了近十二点,所以当她留我吃午饭——中午在家吃吧——就是这么一句,我和何大夫只能点头表示赞同。
那天李苗她妈亲自下厨,菜式比我估计的要丰盛,其中一大盘水果沙拉,里面居然有近十样水果,据李苗她妈说,沙拉酱也由她自己配制。这方面她显然区别于李苗,就我所知,李苗独自一人时基本靠超市食品和快餐外卖度日。那天我们喝了点葡萄酒,这不太符合初次见面这种场合,但事情确实如此。吃饭时李苗她妈解释了这个家庭的构成,她与何大夫是在医院认识的。那时的李苗才念三年级,生父在一年前因一场交通事故过世,一年后,她妈又在交通事故中被撞断了腿。事隔久远,李苗她妈记忆依然清晰,她记得何大夫穿着布鞋迈进病房时轻巧的脚步声,而何大夫来的次数过于频繁,几个邻床经常笑说何主任又来组织专家会诊了。我属于外人,但这些往事李苗她妈对我直言不讳,几乎是乐于倾吐。她甚至搬起那条动过手术的伤腿,放到何大夫的膝盖上,指着腿说:“手术不算太成功,这条腿比原来要短上几厘米,说是后遗症也不为过。”然后她放下腿起身从餐厅走到客厅,走起路来确实有些微趔趄。她告诉我,给她做手术那个大夫原是医院后勤部门的工人,这样的大夫,显然不具备令一条本来大有希望的伤腿恢复茁壮面目的能力。
她提到了李苗的婚姻,认为过于急促,对亲家她也颇有微词,在她看来那位安徽的家庭妇女,仰仗儿子在事业上的一点成绩,并不把她放在眼里。至于李苗的律师丈夫,她认为过于忙碌,缺少情感,就像心里头有颗石头。她说到此时,我插了句话,我说:“律师还是可以的,而且听李苗说他专门打专利官司,那是非常能挣钱的一门专业。”她撇撇嘴说:“那倒是事实,可我们这样的人家又不是很缺钱的。”从中午到傍晚,她的话一直又快又多,让我觉得往昔时日里,正是这样的语速指引了她们娘俩的生活。与之相比,何大夫话不多,说也是应声附和。他太瘦小了,体重估计只有他夫人的一半,背也驼得厉害——他起身上卫生间的瞬间,我察觉到了李苗她妈有一点尴尬。但他是个挺好的老头儿,注视人的目光总是温暖可亲,与他的年龄和阅历相称。但我发现他有不小的酒瘾,总试图多喝一点,再多一点,自然屡屡被李苗她妈制止。饭至尾声,提到我此行的目的,李苗她妈表示,只是一幅小画而已,对我来说应该信手拈来。她说:“李苗一直认为你的才能被埋没了。”我说:“不能这么说,但我会尽力画好。”随后她委婉地提出,应该把她画得年轻一点,但也不要失去应有的稳重,最主要是显得幸福一点。
说干就干。最初我是到李苗她妈家里去画,首先要完成的是素描肖像,在计划里这只是第一步,是基础性的工作。这个过程李苗她妈非常配合,为此一个多星期未到诊所工作,而照她说,在这间诊所,她负责看病之外的大部分事务,也就是说属于不可或缺的人物。
一般九点左右,我就来到李苗她妈家中,在铺着深色柚木地板的客厅里开始画。画一会儿,歇下来聊天,然后接着画——李苗她妈很快适应了这个节奏,但是她不太坐得住,坐一会儿就要起身走动走动。我看着她略显庞大的身躯在房间内移动,有时觉得这就是三十年后李苗的样子。好在我控制住了这是在画一个老朽了的李苗的想法(我想那样的话,她们娘俩都不会满意)。
聊天则是天南地北,但聊聊就会说到李苗。对于李苗不再画画这件事,她感到万分惋惜。她跟我回忆李苗的学画经历,早早显露的天赋以及她从未间断的培养,她认为即便在天才孩子里,李苗也是独一无二的,一些少年时期的杰作她至今保存,包括获奖并送至日本展览的一幅作品。她找出来给我看了,那是一幅水墨梅花,此前我不知道李苗还画过国画,在那个年纪她画得确实相当出色,以至于瞬间我怀疑后来她选择油画是个错误。
除了绘画方面的天赋,让李苗她妈引以为傲的还有李苗自小便展露的美貌。她告诉我,李苗六岁时,在红星照相馆拍过一张儿童照,照相馆不收费用,条件是同意他们把照片放大,挂到照相馆的橱窗里展示。红星照相馆曾是A市最大的一家国营照相馆,我在遥远的记忆里搜索了一下,那个橱窗,确实挂过一张尺寸很大的儿童照——那个雨滴般闪闪发光的小女孩就是李苗吗?我想若非这家照相馆后来倒闭,李苗可能会一直待在那橱窗里。为了证明所言不虚,李苗她妈找出了一本影集,里面都是些老照片,红星照相馆那张在最前面,随后是各式各样的花朵一般的李苗,以及与之相匹配的年轻的杜红梅——在公园的湖边、在市府广场、在几个地方的火车站和著名景点,都是那个年代较为常见的取景。有张照片里,她戴着大红花站在一架纺织机前面。还有一张背对大海的三人合影,背面写着:李长胜杜红梅李苗、青岛、1990年6月12日。叫李长胜的那个男人穿着白衬衫,怀中抱着幼小的李苗,他高而且瘦,称得上英俊。我拿出手机,拍下照相馆橱窗里的那一张。
一般我上午画画,下午处理自己那几件琐事。其中主要一件是卖掉我父母留下的那处房子,A市的房市本就萧条,那处房子的楼层又较高,因此进行并不顺利,我不得不求助于房产中介。有一天,我从火车站附近的一家中介所出来,信步往西行去,刚下完一场雪,主干道上撒了盐,车轮碾轧融雪又翻起泥泞,一道道枯枝般的痕迹交错在马路上。我走进一家大型连锁超市,进去以后才猛然发觉,这就是当年着火的那家商场所在的那栋楼,现在它已焕然一新,看不出任何遭受过摧残的痕迹。下午两点多,超市里没什么人,空调开足了功率,连一向畏寒的我都不得不脱下棉衣。在热而空旷的超市里,我给自己买了两盒酸奶、几块面包,又买了一袋山珍、一袋加钙核桃粉,准备次日带给李苗她妈。我走出超市,迎面又是刺骨的寒风,我想要不是这种天气,我可能会待在路旁,把这家超市或者说曾经的商场画下来。还有一天,我去了市中心公园,跟我儿时不同,现在它是一个开放式的公园,围墙早已拆除,从南门进去就是一大片开阔的冰湖。我在湖边看见了李苗她妈正在遛狗,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羊绒大衣,在冰蓝色的湖面和奶油色天空的映衬下显得醒目而又沉静,如同刚刚从李苗那些带有印象派风格的画中走出。
完成基础素描之后,李苗她妈提出,她该回何大夫的诊所上班了,而我可以到诊所继续这幅画的相关工作。那家诊所也在市中心地带,位于一栋老楼的一楼,面积不大,只有八九十平方米,设施也比较简陋。但它是一家全科诊所,何大夫兼任了内科、外科、儿科、妇科乃至皮肤科等的全部的主治医师。他足以胜任这些专业,患者大多慕名而来,将各种痛楚交付于他。何大夫看病迅速,一般几分钟之内即可完成诊断,然后他用蚂蚁大的字,在一个本子上写明患者姓名、病情和处方,给他们开药、打针或是挂上吊瓶。药剂和针剂都是他亲手配制,多为几种药混合到一块儿,应该颇具效果。总之,一穿上那件洗到发黄的白大褂,何大夫就不再是那个瘦小枯干、长着老年斑的老头儿,反而具有了一种特殊的风度。而对于患者来说,何大夫的年龄一直是个秘密,如有人问起,李苗她妈总是说何大夫刚好70岁,但常来诊所的人则知道几年前她也是这么说的。
那些天我画了不少速写,大多是一些来问诊的病人——只喝酒不吃饭的夜场姑娘、睡眠消失半年的打更老头儿、力气太大以至于无法控制自己手的搬运工人、被工作压迫得视力快速下降的机关职员。对这些怪客身患的疾病,何大夫应对自如,一般告诉他们问题不大,不必过于担忧,然后给他们开药并搭配一种进口的保健品,交代他们把费用交给李苗她妈。这些速写是我的额外收获,如果有人注意到我拿着铅笔作画,李苗她妈就告诉他们,我是她的外甥,是赴北京发展的年轻画家。这套说辞她之前交代过我。
一月初,我拿出了油画初稿。这幅画色调明亮,画中人穿着一件米黄色的套裙,要比同龄人显得年轻。李苗她妈看了画,先是夸赞一番,说初稿就非常不错,看得出来我下了很大功夫。但她话锋一转,希望画中之人再年轻一些,同时不必过于写实,比如脸颊上俗称“横丝肉”的部分应该再技术处理一下。这也无妨,我重新再画就是。又过两个星期,我画出了第二幅。这一幅肖像中李苗她妈的体态更加轻盈,两颊消瘦下来,微笑的幅度也更大,我觉得这一幅更加接近她心目中的自己。但是她看过后表示,比初稿要好,但是分量略显不足(她就是这么说的),笑得也有一些生硬。主要一点是,这幅画让她联想到了她在纺织厂时期的生活。不愧是画家李苗的母亲,在这方面她的直觉相当敏锐,必须承认,在我用画笔和油彩减去她的皱纹、两颊肌肉以及附着其间的生活重量之时,她的纺织女工年代悄然降临在画布上。看来这不是她乐于见到的。
我继续修改,同时抓紧卖房,去诊所的次数变少一些,但没想到在一月底,诊所出了件不小的事,那是一起医疗事故——一名感冒患者,扎上点滴五分钟后即在诊所死去,救护车都没来得及赶到。那天我没在诊所,得知此事是当晚,李苗给我打来电话,说此事相当麻烦。首先是患者家属坚持不将尸体火化,其次是索要的赔偿数字大得惊人,最为要害的一点,这个患者是李苗她妈旧同事——就在出事当天,她组织老同事进行了一次聚会,为的是邀请他们半年后参加李苗孩子的满月酒。聚会本身相当成功,不成功唯有一处:她请完客之后,又将那个患感冒的老同事带到了诊所。
电话里李苗说请我帮忙,她妈在A市并无得力的亲属,而何大夫的两个儿子,一个在香港,一个在美国,也就是说全然指望不上。但是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个画画的人,接受委托来画一幅肖像。李苗的状态显然不好,她告诉我,正孤身一人在家,近来怀孕的反应变大,她刚刚吐过两次,正在努力打消想喝一杯酒的冲动。她给我讲起一些前尘往事,俱是杜红梅女士与李苗同学的艰难时日。已经接近十二点,我的头昏昏沉沉,李苗说什么我听不太清楚。她好像说要回A市一趟?她还说了些什么来着?
次日醒来,我心情低落,觉着此事正向莫名的方向发展,像是绳子打上了第一个结,如今不光拆不开,第二个结也要随之而来,而那第一个结就从我在跑步机上接李苗电话开始打起的吗?我想起昨晚跟李苗通话时,我听见那边有音乐声,好像是迪克牛仔,或者是伍佰,总之是多年前的流行歌曲,绝非我在她家听到的那种古典音乐。
接下来我几乎每天都去诊所。诊所依然营业,但是患者寥寥无几。本就瘦小的何大夫,像缺水的仙人掌一样枯萎起来,但他的酒瘾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到中午他就将诊所关闭,就着桌子上的听诊器和生理盐水先来上几杯。酒后何大夫的控制能力变差,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儿,而他反复说的基本是这些:他的诊疗肯定无误,因为就算药物过敏,也不可能在五分钟之内死人,从专业角度讲,这是典型的心梗或脑梗,跟打不打点滴并无任何关系。
李苗她妈倒是比较镇定。一边通过老同事打听消息,看对方已经进行到哪个环节,一边在相应部门寻找熟人。但在赔偿方面,她与何大夫的意见并不统一,何大夫主张息事宁人,李苗她妈却坚持不能让步。有时候她说:“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原则问题。”有时候她说:“你有钱你给他们,我是一分钱都没有。”进入二月,又下了一场雪,李苗她妈也喝上了酒,为了避免酒后相互指责,她与何大夫开始不在同一张桌上吃饭,无论在诊所还是在家中。我开始担心能否如期完成那幅肖像。寒冷的天气和密布的铅云仿佛渗入了画布,那幅肖像开始脱离我的掌控。而后来发生的事,也果然如同脱轨的列车一般。
快到二月中旬的一天,我刚好在诊所。十点刚过,诊所进来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此人我接触过两次,是死者家聘请的律师。诊所外还有几个人,抬着一副担架到诊所门前撂下。担架上也躺着一个人,何大夫隔着门槛往担架上一看,脸色顿时显得发白。他定了定神,想把律师让到里屋说话。这时候李苗她妈从后屋出来,瞪了一眼那名律师,说:“怪不得都说,现在的律师全是流氓。”律师说:“大姐你不要多想,今天我来是想找你们谈谈。”李苗她妈不予理会,她跨出诊所门,看见担架上躺着那位本该躺在太平间里的老同事,一言不发转身进了诊所,再出来时,她手里已握起一把菜刀。(前些天我在诊所画的那些速写,大多是那些患上怪病的人。我还画过紧挨着诊所的那间彩票站,有个人低着头,像是刚从彩票站出来就要转身走进诊所。此时,看着手持菜刀的李苗她妈,我突然有这样一种感觉:她正从她端庄的肖像中走出,走到我草草而就的那些速写里,勉为其难地与来看病的那些怪客为伍。)律师看见她手中的刀,马上退出门,李苗她妈紧紧跟上,此时她的动作相当迅速,简直不像是她这个体积重量的人所能做出的,她几步就到了门外——等我跑出门,只见她举着那把菜刀,张大了嘴,似要大声喊叫,但是我们没听到她发出任何声音——她捂着头晃了晃,彻底瘫倒在地上。
我给李苗讲述以上过程时,已是次日下午。此时李苗她妈已从ICU搬到普通病房,她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大夫说,脑动脉瘤连续破裂两次,死亡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能抢救过来,已经算是好的结果。同时大夫交代:大面积的蛛网膜下出血极易造成瘫痪、神志不清和语言混乱。
大夫的话在随后得到验证。半夜李苗她妈醒来,我与李苗都在床前,看着她用尽力气说出了第一句话:“脑……袋……疼……啊。”这尚属正常。第二句话稍微流畅一些,她指着李苗说:“回来了啊……作业写完……没有?”李苗上去握住她的手。第三句她指着我,目光却注视着李苗,说:“你快叫……何叔。”第四句话,她用力指着我说:“长胜,你就这一个女儿,没有钱她怎么去学画画?”李苗哭了。我走出病房,走过医院长长的走廊,走到外边泛着雪光的深夜里。
我回到父母留下的那处老房子睡下。这房子的供暖也不甚好,我睡了两个多小时就被冻醒,此时还不到早上六点。我把还在修改的那幅肖像找了出来,冬日的凌晨,外面还是一片漆黑,屋里的灯光也不甚明亮,但无论如何调整光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画中的李苗她妈都显得烦躁、阴郁,并且衰老,她的目光抱有莫名的痛苦,简直像是对后来发生的事情有所预兆。这无疑是一幅相当失败的作品,我在画布上一顿涂抹,直到上面堆满毫无意义的浓重油彩,然后我再次沉沉睡去。
我一个人在A城过了春节,节后返回北京,这比我之前估计的要早。这中间我又去看过李苗她妈两次,她做了一次置入手术,复发的风险不大,但行动和语言可能很难恢复。我与李苗谈过一次,得知三件事:第一件,是关于李苗的生父李长胜,他原本是工厂工会的干事,画国画,也写过诗。后来工厂倒闭,他去跑货运,李苗上二年级时,在一个雨夜,他的车与另一辆大货相撞。第二件,是何大夫的两个儿子已给李苗打过电话,说现在这种情况,何大夫与李苗她妈还是分开为好,这是理性的处理方式,对此李苗表示同意。但李苗说她始终记得,她到北京之后,是何大夫用开诊所的收入,为她买下她租住在方庄的那处单室。至于李苗跟我说的第三件事,鉴于某些原因,请容我放到稍后再讲。
回到北京,四月,我换了一家美术学校教课,薪水基本与此前持平,但是空余时间能多一些。五月,我从酒仙桥搬到了亮马河——我喜欢亮马河附近那个每天早早开市的花市,虽然这边的租金要贵上不少,但我仍然在春天搬了过来。六月我开始跑步,一般在傍晚,沿着亮马河跑三到五公里。
有一天,我跑完步,在超市遇到一个朋友,他其实是我与李苗共同的朋友,那三年里,李苗的零星消息,我均由他口中得知。这次他告诉我,李苗离了婚,生了个女儿;搬回了方庄那处单室,并把母亲接了过来;她开始上班,在一家教育机构教小孩画画。他还告诉我,李苗是知道我亏掉首付这件事的,她请他借给我一笔钱,而这钱由她来出,但他表示这事还是由李苗自己来办为好。我想起节后返京前,我要将那笔酬劳还给李苗。我说那幅画已无法完成。她却说:“不必着急归还,有些时候,难以完成的事情也会有转机,比如那一次我们为蜥蜴作画。”
这天晚上,夜色下的亮马河波光粼粼,我想起那条蜥蜴和那两块马卡龙蛋糕——完成画作之后,那两块蛋糕被我俩吃掉。我想起春节之后那次谈话,李苗跟我说的第三件事。当天她说:“我半夜给你打电话的那天,其实收到了两个坏消息,一个坏消息是诊所出了事。还有一个坏消息,想说但没跟你说。现在也不跟你说了,因为跟你也没有关系。”
我想起很多年以前,我才认识李苗不久,有天她拿着本《卡拉马佐夫兄弟》来找我,她翻到小说结尾,认真地指给我看那句话:“首先是要真诚,其次是要善良,再其次是永不把彼此相忘。”
我想起还欠着李苗那笔酬金,那无论如何该给她画上一幅。我回到家,找出存在手机里的那张照片,决定就画这个——那是六岁的李苗,穿着粉白色的纱裙,有着苹果一般甜美的气息,无愧于红星照相馆的玻璃橱窗,不会被任何人遗忘在脑后。我完全照着那张照片来画,完全照着超写实的那种画法来画,完全照着她的每一根睫毛每一次呼吸来画。我画了两个多月,还没画完,这超出了我的预计,六岁的李苗身上似乎有更多个李苗,像是叶子伸出树丛,灯光探向夜空。我希望能在北京的夏天结束前画完这幅,也许要花上更多时日,但我肯定将其完成,寄送李苗,或亲手交给她?北京虽大,也是千丝万缕,也不知道李苗能否喜欢这幅小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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