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孔德林
老王与老刘才改了非。老王是正调,老刘是副调。
昨天前,老王不叫老王,叫王局长;老刘不叫老刘,叫刘局长。刘局长是副局长。王局长和刘局长之前的领导,界线严格,正的才叫局长,副的一直有个副字,叫某某副局长。王局长和刘局长上台后,做了一点小改革,觉得有个副字不雅观,无论正副,都叫局长。
在王局长还是王局长、刘局长还是刘局长时,每天上下班时间快到了,办公室主任小肖,守在王局长家门前,或者王局长办公室门口,见出来,满脸笑,赶紧接过包,端杯子,如果还有物,小肖准备了背包,里边装一些杂物,不值钱的东西,撑包,包瘪难看,随时可以扔掉、腾空,装局长的东西;倘若有雨或者毒日头,包里时常有伞,前举,罩在王局长头上,自己在雨里或者毒日头里。后勤科科长小任,守在刘局长家十来步远的地方,或者刘局长办公室五丈远的地方,等着刘局长出来,笑着迎去,然后和小肖一样的动作,接过包,端过茶杯,跟在后面。小任准备的是一个手提袋子,没有小肖讲究。这个套路,持续了两年之久。
之前,小肖和小任不是这个套路,最多在自己办公室里将门罅开一条缝,在缝里看王局长或者刘局长的动静,听见开门,领导从门里出来,自己才开门赶紧迎上去,觉得这样有尊严,又不失尊重。这个套路,是大学老师教的,管点用,但不是上乘功夫。
小肖与小任,两年前被派到省城去学习,机缘巧合遇到了一个“田专家”,专门讲为人和“仕途”。这两个家伙,得了精华,如梦初醒,醍醐灌顶,还比其他同学聪明,专门买了贵重礼物,去北京家里拜访。田老师说:“你们回去,平心静气,按照我说的套路,修炼两年,必须是领导,不是领导来打我,是领导来谢我。”小肖和小任商量,由小肖负责王局长,小任负责刘局长,不能因为争谁跟谁发生矛盾起了内讧,单位六七个科室,十来个正科级,一个个都不瓤,如果内斗,两败俱伤,让别人捡了便宜。
两年下来,风雨无阻。
到点了,领导班子更换时,组织部门征求意见,王局长向组织部门建议了小肖任副局长主持工作,刘局长建议小任任副局长。两位领导德高望重,组织部门慎重考虑后,经过一番运作,小肖当了副局长主持工作,小任当了副局长,果然和田老师说的一模一样。两人商量,过段时间,进京谢师,这是后话。
且说两人当了局长,小肖变成肖局长,小任变成任局长,两个商量:以前两位老领导,上台之后,是将刘副局长里的副字去掉,喊刘局长。现在单位以及社会虽然也叫他们肖局长、任局长,都把副字去掉,但这是以前老领导们的功劳,他们不能显得不作为,想做点小改革,将长字去掉,就喊肖局、任局,于是局里以及社会,都喊肖局、任局了。
肖局、任局当了局长,按照组织部门的要求,改非的领导不再有具体工作,一是爱惜他们辛苦一辈子了,该歇歇;二是不要影响现任领导的工作。无论哪一种,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个才是规矩。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拖泥带水。退就是退,上就是上。肖局和任局,角色转变非常惊人,这个转变也是北京的田老师单独传授的,在公开课上没有讲过。在田老师家里,田老师说:“既然你们两个孙猴子知道五更到师父家里来,就再给你们一条定律:上位后,立即变脸,不要有感情,不要王顾左右而言他,这样,你们就还有一步。”
在肖局和任局的攻势下,老王和老刘闲得无事,又没有以前热闹,一下清静下来,心里空落落的,感觉自己像犯错误被赶下来的人一般。心和自尊,变得羞怯起来。每天来单位时,天才蒙蒙亮,提前了两个小时,免得遇见同事,自己不好称呼别人,别人也不好称呼自己,大家尴尬;下班时,尽量晚,下班时间到了,就躲在办公室的窗帘后面,掰着指头数人数,五十四个都走完了,再下楼。这些都好解决,无非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一下。关键是喝水问题,叫王局长、刘局长时,喝水最多,为了排毒,每天上班时间都要跑二十多趟厕所,在走廊里走过,同事们听见,都要出来打个招呼,阅兵的感觉。叫老王和老刘之后,开始没有注意,和以前一样喝水排毒,出得门来,过道里,阴凉凉的,觉得有点怕,起鸡皮疙瘩。然后警告自己:“现在毒少,喝这么多水干什么?不用排。”即便有尿也忍着,待人们都走完了,再去方便。来来去去都悄悄的,怕门窗听见,不像那些涵养修为差的局长,完了完了还要找存在感。老王和老刘,以前靠水养着,满面红光,意气风发,只十来天,现在失水了,一下面皮蜡黄,皱皮腊干的吓人。周围的人吃惊不小。
老王和老刘,以前关系就非常好,王局长说一不二,刘局长言听计从。现在,两个人彼此怜惜,商量:一个人一个办公室,很无趣,要不两个人搬到一个办公室来,可以聊聊天,也给单位腾一间办公室出来,于是向肖局和任局提出来。肖局和任局本来就为这件事犯难,单位办公室紧,有些科室,五六个人一间,如果再等几天他们不自觉来,也要找他们谈话,现在主动送上门来了,也不客气。老刘搬到老王的办公室来,两人对面,相当亲切。两个每天都要打扫卫生,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弄完,彼此夸奖说:“一室不治,何以治天下!现在一室治了,哪里还有天下?”然后快乐地抿嘴笑。
有一天,老王拉开窗帘,看见办公室的空气里有一条三厘米左右长的游丝,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老王追着研究半天,觉得像财务科科长小孙衣服上的丝的样子。游丝蓝色发亮,弯两个拐,在阳光里乘风破浪,忙叫老刘:“老刘快看,游丝!把它捉住,别让它跑了。”两个人一阵兴奋,缩手缩脚,你捉一下,我抓一把,你吹一口,我划一掌,只要一动,这个精灵随风飞舞,翻江倒海,上蹿下跳,累了一个早上,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还是没能抓住。“老王你说,两个以前的老局长,一个早上,一条细游丝儿都抓不住,是我们老了还是我们无能?还是游丝不听话了?”老王说:“都有吧?关键我们以前也没有抓过游丝哦!别看这么小,要抓住真不容易。你能看出来是谁身上的游丝吗?我看像财务科科长小孙衣服上的。”老刘又追着游丝研究一阵,摇摇头说:“不是,小孙的衣服是鸟毛,这个游丝是貂皮的绒毛,应该是宣传科科长小马衣服上的。”老王心里犯嘀咕,小马不一直围着你吗?就一根小游丝儿,也往她身上揽?你真的以为小马这件貂皮是你买的我不知道吗?自己又转念一想,小孙不也一直围着自己吗?小孙身上的鸟毛衣服不也是自己买的吗?这心胸怎么一下变成这样小了?组织找谈话时,他一直犹豫不决的就是小孙和小肖,究竟推荐谁。但是,小肖长年累月地跟在自己身后的影子,最终战胜了小孙优雅香酥的气息,小肖胜利了。
老王和老刘,开始时像找到了知己,非常好,读书看报,展开探讨,相互鼓励,一定要老有所为。时间一长,读书看报,眼睛雾了,渣渣洼洼的,看得生痛;喝茶聊天,翻来覆去都是那些事,总有尽头,尽头到了,觉得天地都在冬天的细雨里,寒而且烦!得有新事物装在日子里吧。
不知哪一天,老王见老刘手里拿一个翡翠把件,搓着,看窗户外面进来的阳光,安逸的样子,比自己快乐。老王问:“玩什么呀?”老刘觉得老王一点品位都没有,淡淡地答:“什么叫玩?这叫盘!”老王当然能听出话外音,自己曾经的部下,一辈子没有顶撞过自己,都是自己在骂他,退下来了,顶撞一下是应该的,游丝的事儿,不是顶撞过了嘛!这个话,让老王觉得是骂人,基本上是说自己无知的意思。
老王回家,翻箱倒柜,他记得以前肖局和任局送过十来串珠子,海南黄花梨的,沉香的,翡翠的,和田玉的,奶香木的,蜜蜡的,金丝楠木的,阴沉木的,菩提子的,都有。可是翻遍了,一串也找不到,非常生气,伤着脸问妻子:“那些珠子呢?怎么不见了?”妻子见他烦躁,知道是失位综合征犯了,说:“那些珠子,你以前不稀罕,我都送人了!”老王很光火:“我什么时候说过不稀罕?不稀罕也是人家送我的,你要送人,也应该和我说一声哦,那些东西虽值不了几个钱,也是人家的心意,只是在位时不便玩,怕肖局或者任局心里笑话,说我眼浅,怕别人喊我珠哥,你怎么不知好歹,全送人了?你是千万富翁吗?”妻子听说失位综合征非常可怕,不敢惹,说:“想玩,去买一串就行了,何必生气?伤害身体。”老王怒目而视:“妇人之见!什么想玩?玩什么玩?是孩子吗?盘!懂吗?盘!不是玩!”老王吃了老刘是盘不是玩的亏,有机会,让妻子兜着,自己不是兜这些东西的料!妻子见他凶,也来气,凭什么受你的闷气?又不是自己让你下台的。“难不成要我去给你要回来吗?你丢得起那个脸吗?你要盘也好,要玩也罢,给你一万块,你自己去买一串!”老王看妻子的变化,和单位那些人没有两样,觉得人心不古,不予争辩。在位上,人人尊重,不在位上,人走茶凉。
星期天,老王起个大早,一个人去花鸟市场,从东边看到西边,又从西边看到东边,一个花鸟市场,来来回回看几遍。想买只鸟来玩,又觉得不好,鸟不能带去办公室,上街也不能随时带着;想买个陀螺来掺,又觉得不好,粗人干的事情;养花养鱼的念头也出来过,觉得那是玩物丧志,自己没有到那个程度。最后还是觉得,最适合的,是珠子,手捻珠子,拿得出来,带着方便,也有文化内涵。可是,整个花鸟市场看遍了,瞧得起的,就是贵,不看不知道,以前肖局和任局送自己的那些珠子,现在看起来,肉都是麻的,有些要六位数呢!稍微好一点的,一万块钱搞不定;一般的,觉得不配,档次低了,怕丢人。以前,自己毕竟大会小会都参加过。大会坐台下,小会坐台上。方方面面评估下来,只有一串海南黄花梨珠子,颗粒大,色差小,鬼脸生动,纹路漂亮,牛毛纹清晰,气孔细小,不低档,也不张扬,勉强过得去,妻子给了一万,自己加上私房钱,共有两万块,刚好够买这串珠子。熬了半天,老板不让价,以一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元买了下来,戴在手上。回家时,妻子看见,问多少钱,老王说:“九千九百九十九,剩下的一块退给你。”妻子觉得老王一定是当官当傻了,一串破木头珠子,居然要一万!买金子项链,都能买一条粗的了,早知这样,之前的那些破玩意儿就不送人了。
周一,老王见老刘坐在窗户边盘翡翠把件,自己不自觉地将海南黄花梨的珠子拿出来,也坐在靠窗的沙发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盘,细细地看每一颗珠子的形状图案,然后在手里捻。他希望老刘看见,然后问自己些什么。老刘是看见了,但是视而不见,各人玩自己的。老王觉得,老刘也变了,不像以前那样在意自己,原来别说自己手里多这么大一串珠子,就是一颗扣子掉了,老刘都能及时看见,并且很快提醒,然后采取补救措施。老王想,你不理我,我理你吧,说:“老刘,我看看你这个翡翠手把件。”老刘递给他,仍然不说话,也不还礼说“我也看看你的念珠”。老王觉得心里不快,胡乱地看看,上面雕的是龙,一个卵形的东西。还回去,自己嗒嗒地数着自己的念珠。老刘看他的眼神,有一丝不尊重。老王心里生出罅隙来,觉得自己这辈子把什么人都看错了,老婆看错了,单位同事看错了,小肖和小任看错了,自己一直觉得只是自己影子的老刘也看错了。心情一落千丈,心情越不好,念珠数得越快,声音越响。老刘实在忍不住了,说:“盘珠子,也不是你这样盘的。”老王第一次听见老刘这样教训自己,觉得天要塌下来,强力地忍住。好不容易熬到下班,老刘先走了,他一个人叹半小时气,思前想后,觉得和老刘坐一个办公室是极大的错误,他想明天去找肖局,还是分开坐好一些。想定了,回家。回家也不想吃饭,人生第一次不洗漱,上床睡觉了,妻子见状,不敢惹,知趣地去和女儿在一起。
第二天清早,老王上班很早,到办公室,拿两个蛇皮口袋,把自己的东西大概收拾一下。按道理,这是自己原来的办公室,应该是老刘搬出去,但是现在,是自己提出来不在一起,就只能自己搬出去,自己搬出去也无所谓,只要不和老刘在一起,搬去哪里都可以。他看见肖局来,趁人少的时候,敲门,门里正在打电话:“老师,您是神人,我是你的学生小肖,我和小任按照你教的套路,已经上了,今天我要专门去看您,请您老在家里等我。”老王听见打完电话,再敲门,没有人应,他在门边问:“肖局,我是老王,我可以进来吗?”肖局说:“不可以。”然后就没有声音了。老王在肖局办公室门口站了十来分钟,肖局仍然没有叫自己,进进出出汇报工作的人越来越多了,老王觉得老是站在那里怪怪的,像犯错误的孩子,自己红着脸退回来。老刘已经来了,正在稀奇古怪地看他收起来的东西,老王觉得更尴尬,这一片自己的天地里,自己竟然发展到没有容身之地。他厚着脸皮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闭着眼睛,把念珠拿出来数,声音让人心乱如麻。幸好没过多久,他听见肖局关门和锁门的声音,他一下走到走廊上去,肖局过来,他马上喊着:“肖局!”肖局停也不停,头也不回,看也不看,丢一句话:“急啥,回来再说!”任局跟在肖局后面,理着衣领走了。
老王想死的心都有了。不是老子极力推荐,你算什么东西!他的自尊心坍塌了,而且在这片废墟上,这些人在上面不停地屙屎屙尿扔垃圾。他去厕所蹲着,昏死在里面,又自己活过来,他警告自己,不能这样!不能再让人笑话。慢慢地站起来,扶着厕所的门,他觉得就是一泡尿都比自己有出息,屙出来了,水一冲,就可以消失,而自己,消失不了,也存在不好,他觉得头和四肢都有些麻木。想拿珠子下来数,又怕被别人听见,这里可不是数珠子的地方,还是只能去办公室自己的位置上坐着,那里正大光明的还是自己的位置,在这里待的时间长了,如果被人发现,就无地自容了。
老刘仍然在盘手把件,不拿正眼看他。他大歩地走到自己的位置,沉重地坐下去,闭上眼睛,数起珠子,声音紧急得像快马。
“你的方法不对。数念珠,要配上阿弥陀佛或者嗡嘛呢叭咪哄来数,你这个是假和尚的干活儿,没有内容,也就没有灵魂。”老刘实在听不下去了,本来不想理他,没有谁惹你,做脸给谁看!“以前你是局长,自己是副局长,惯着你,现在你是老王,我是老刘,谁欠谁的?”
老王装没有听见,自己数自己的。你说我是假和尚,难道你是真和尚?以前老子指鹿为马,你就说马,现在居然一条游丝你都要和老子争个高下!难道我不知道你和小马那点事吗?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人们全部走完了,老刘也走了,老王才起来,把自己的东西回归原位,他不知道肖局这个狗强盗要出差几天,也不想让老刘这个狗强盗一直看着自己收起来的东西笑话自己。老王将办公桌往老刘那一边移过去二指的距离,凭什么让着他!
一直这样僵持了个把星期。老王的心情好起来,是因为看见自己的珠子亮起来了,有包浆了。他无比兴奋,他发现自己的珠子明亮可人,乌黑发亮。他非常需要一个人赞美一下。这是自己叫老王之后最开心的事情。但是,没有一个自己信赖的人在眼前。他厚着脸皮对老刘说:“老刘,你看我的海南黄花梨念珠包浆了,漂亮异常,天下无双!”老刘也不接他递过来的珠子,冷淡地说:“你那个不叫包浆,你那个叫垢!包浆是日积月累的痕迹,你那个是在脸上蹭下来的油变成的垢,没有文化就安静下来学,不要一天尽是满口的金牙齿,张口就说黄话!”老刘这段时间,已经被老王的珠子声音烦透了。
老王被老刘一番羞辱,觉得自己无脸见人了,赶快出去,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抽闷烟。他的脸上火辣辣的,但是他觉得自己的珠子不是老刘说的垢,应该是包浆。他想找个朋友分享一下。他打了个电话给以前的一个朋友——虽然不是什么好朋友,但是自己在位时,随叫随到,做文玩把件生意的。老王记不清他的号码了,他低着头,把眼睛从眼镜上面露出来,在手机的电话簿里一阵找,终于找着了。他打过去,电话那边说:“喂,你哪位?”他以为是自己打错了,再看号码,有名字,声音也是对的,以前打出去,对方非常高兴地叫着:“局长大人好!”今天怎么就问哪位了呢?他一下醒悟过来,赶紧说声:“对不起,打错了。”挂了电话。失魂落魄一般,觉得自己只剩一个皮囊了。一直熬到中午,自己坐在地上打了个盹儿,屁股也生痛,还是只能拿出念珠来,觉得热,脸上有油,又将珠子放在脸上蹭油,然后闭着眼睛数。觉得一个人在外面,太阳也欺负人,热得满身是汗,还是回办公室去。
办公室里,老刘不在。不在正好。坐在位置上叹半天气,看太阳的光,晒不到自己的办公桌,这个位置,每次都是阳光刚到办公桌上,横着的一条,像亮的金子,十来分钟,就斜着慢慢缩回去了。他本来想挽留它们多停留一会儿,可是已经多停留了,比之前的太阳多出两指头。这两指头的阳光,退出办公桌面,需要二十分钟的时间,在这二十分钟里,光里的一切他看得清清楚楚,尘埃虽小,有时候翻滚到闪光处,会极快而弱小地闪一下。这是他之前下班时,将桌子往老刘那边展过去二指头的结果,他觉得这个结果值得一展,但是如果再多展过去,就会被老刘这个老狐狸发现了,他以前觉得老刘是个老实人,老狐狸是他最近总结出来的。占有的面积,必须在可控范围,在原则之内。老王轻轻地站起来,将念珠放在阳光里,只见珠子闪闪发光,油光可鉴,每一颗都像极了孩童的眼珠子,清纯无比,美丽无双。他再也坐不住了,他想将这份喜悦分享给一个人。他不想给她打电话,想让她大吃一惊,想让她看见自己的珠子,羡慕不已,赞美不已。
她在离自己办公室不远的地方,办公楼的围墙出去就是。这些地方一直是单位的资产,以前是自己的地盘,那里是单位的房子,在自己的手里很便宜租给她的。门面的上面,隔了一个夹层,上面有她专门给老王设计的沙发、茶几和床。房间装了隔音,关上门,什么好听的声音都在房间里了。有时候,中午懒得回去,就去那里美美地喝一杯茶,欣赏一下她,如意地睡一觉。这是个有品位又端庄的女子,心灵、语言都干净得像她的容貌。这段时间怎么没有想起她来呢?如果和她聊聊,也许自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了。
她叫赖丽,北方人。
赖丽正优美地坐在旋转椅子上,悠闲地边旋转边弄计算器,眼睛看着账本,计算器里报着数。老王悄悄地走到她的跟前,想让她大吃一惊。自己已经有二十天没有来了吧?对,二十天,从自己叫老王开始。自己这二十天像经历了二十年,自己认识赖丽也有二十年了吧?对,二十年,从自己当办公室主任开始,那时候,赖丽还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嫩得像小瓜一样出水。那时候办公室管着单位的一切财产,包括房子,自己就是在那时候认识赖丽的。
当赖丽的椅子转到他跟前,赖丽吓了一跳,一下站起来,缩手抱在胸前:“哦哦哦,吓死我了!”大惊小怪的样子。老王见吓着了赖丽,想伸手去抱她,赖丽一下让开了,仍然礼貌地看着老王。要是以前,赖丽无论吓着没吓着,都会装吓着,然后扑进自己怀里。老王说:“丽丽,你不认识我了?”赖丽说:“认识哦,你不是王哥吗?我正要去找你,你还有三万多块的账没有报呢,我刚才一直在算账,发票已经开来了,还是按照以前的老规矩,开成办公用品。今天理个发吗?你看你,头发都长成什么样子了。今天我请客。”老王心里咯噔一下,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还有这个?这三万多块未处理的钱该怎么办?没想到当时宣布得太急了,没有来得及处理自己在这里的消费。赖丽是有两个月没有去报账了。“我们上楼去聊聊好吗?在这里聊,让人看见多不好。”老王见赖丽虽然礼貌,但是已经没有了以前的热情,想和她聊聊,以前,赖丽是最体贴自己的,也是最能让自己开心的,自己来了,就关卷帘门,世界就隔开了,就上楼。“楼上有人睡着。”赖丽说。老王心里一阵恶心,这个床,赖丽说是专门为自己做的,只属于自己,怎么现在又有人睡着呢?
老王想离开。他忘记了自己来的目的。赖丽说:“王哥,把这个钱处理了,我是小本生意,你知道的。”老王听见赖丽说楼上有人睡着,这种事怎么可以在这里谈呢?要是以前,根本不用谈,赖丽什么时候拿发票去,自己看都不用看,报多少由她说了算,随便签字就报了。“赖丽,能不能改天抽时间谈,我现在还有事。”老王往门外走。“不行,王哥,这件事不能拖了,你有事也耽误不了几分钟,你就签个字的时间,一分钟都用不了。”赖丽将他拉回来坐在旋转椅子上,虽然没有很用劲,但是感觉得到不友好。要是以前,就这一个动作,赖丽会疯狂地推着他急速地旋转,然后非常高兴地举着手,露出诡异的肚脐眼说:“飞了!”让他眩晕,然后扶他上楼,老王那时候最喜欢这种眩晕之后上楼的感觉,整个人都飘。“我现在签字已经不算数了,干脆你拿去给肖局或者任局报吧!”赖丽听见这话不高兴了,觉得老王在忽悠自己:“王哥,你这样说,就不友好了,消费不是肖局消费的,你叫我拿去找他报,他问我三万多块钱是什么支出,我怎么回答?我说办公用品?我一个发廊有什么办公用品?你在位的时候,我的确是你的办公用品,但是那时候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哦!现在你叫我去找肖局或者任局,是让我去找骂吗?不应该吧?我十多岁的时候就跟着你到现在,还没有嫁人呢。别让我说难听的话!”老王无法了,他现在哪里有这些钱?一万块的私房钱,都拿出来买珠子了。他想据理力争:“赖丽,你从我这里报销的钱,二十年来,少说也有三四百万了吧,这三万多,你就当给王哥面子,算个打折的钱,总可以了吧?”赖丽的眼睛红起来,她的右手已经抬起来,自己用另外一只手去抓住,她警告自己,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王哥,这个话你也说得出口!我的二十年的皮肉钱,就这么贱吗?你拿我当处理货?还打折!这种话再有一句出来,不要怪妹子不文明了!我刚才没有给你掺上去,是还给你留一点情面!今天不把钱结清楚,你就不要出这个门了。”老王坐在旋转椅子上,心里乱糟糟的。早知这样就不来了!什么卵珠子,害死人。
赖丽一直看着他沉默。他突然之间怕楼上的人下来遇着,又不知道是什么人,刚才和赖丽说的这些话,肯定听见了。他想马上离开这里,但是不能硬来,如果和赖丽闹翻了,自己将无法活在世上。打定主意,他将珠子从手上褪下来,放在手掌里,递给赖丽,说:“赖丽,王哥现在没有钱,有一万块私房钱,都一起买这串海南黄花梨念珠了,这串珠子两万差一块买的,我先拿给你抵两万,剩余的,我给你写个欠条,一个星期还清,你看如何?就算可怜王哥好不好?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都这么多年了,你给王哥七日,二十年抵七日该可以吧?”赖丽一把将他的手打开,说:“王哥,你这些鬼话谁相信?你当一把手多少年了?你是清官吗?清官都有十万雪花银呢!何况你是什么德行,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别装了好吗?再装,妹子都觉得替你脸红。这是什么破玩意儿,我不稀罕,我只要我的三万多块钱,多了不要,少了也不要,我虽然是靠卖自己给你,但是我也是有品行尊严和底线的。这么多年来,你没有给我掏过一分钱,都是国家给你买单。”赖丽还要往下说,老王赶紧制止她:“别说了赖丽,给王哥留点面子,王哥一分不少地给你把钱找来,即使卖肾。你再给王哥剥开几层皮,心肝五脏都见了,王哥就没有脸活在世上了。”话说到这一步,老王觉得没有必要再说了,他一下看清楚了这个女人的真面目,心里虽然恨,也是怪自己,拿她没有办法,只能尽快想办法,一会儿同志们下班了,从这里经过,更多的丑都会出来。他想找人借这三万多块钱,了了这件事,他从赖丽的手里接过发票来看,是三万八千三百八十四块钱,钱虽不多,要是二十天前,就是三百万,自己都借得来,可是现在,不一定有人借给自己。自己老婆那里肯定有钱,只是不能开口。找谁呢?他拿出手机来,从电话簿里一个一个地排查,选定了最有把握的五个人给他们打电话,他想,这五个人,不应该见死不救。他相信他们都是有良心的人,老王将免提打开,让赖丽听见。
“喂,老胡哦!你好你好!我是老王,听得见吗?”“听得见听得见,好久没有联系了,你怎么样?听说你退下来了?退下来好,退下来好好养养身体,现在不像以前了,现在管得严,在位置上风险大,一不小心就出事,你是我的大恩人哪,我可不希望你出事。”“就是就是,我是到点改非的,你放心好了,兄弟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你生意还好吧?你看,当年帮了你那么大的忙,你赚了上亿的钱,你送我两密码箱钱,我一分都没有要,你说你兄弟会有什么问题吗?你放心好了,我的原则是不拿国家一针一线,也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坚决杜绝权力寻租。为了这件事,我挡了很多人的财路,吃了很多苦,一直上不去,就是因为你这件事。”“这个大哥肯定相信你,当时我和儿子提钱来谢你,你说全部提回去,如果放在这里,工程招标作废,我感动得哭起来。我后来走到哪里,歌颂你到哪里,人们不相信这是真的!说不开口要多少就是清官了,怎么可能还有这样的好人!我儿子后来考公务员,我叫他以你为榜样,做清官好官,他说,要安排时间来看你,向你学习。”“欢迎你们父子光临哦!我现在退下来了,有时间陪你们了,钱是赚不完的,你也注意身体呀!我就是好久没有听见你的声音了,想你,给你打个电话。”“哥哥我也想你哦!我在你的感召下,把赚了的钱,办了一个孤儿院,现在有五百多个孤儿呢,看见这些孤儿一天天长大,我觉得自己终于成了有心的人,以前,再有多少钱,都觉得自己像罪人一样,吃不香,睡不着。现在好了,和这些孤儿同吃同住,吃饭香,睡觉好,你有时间过来看看,我这里学校、食堂、菜园子,样样齐全。兄弟有什么事吗?有事你尽管开口,只要我力所能及的,绝不含糊。我这里还要给老师们开一个会。”“哦哦哦,没有什么事没有什么事,我就是想你了,给你打电话,听听你的声音。有时间我一定来看你。给你的孤儿院做义工。你去忙吧,不打扰了。”“好的,我们有时间聊,拜拜。”
老王打完电话,心里五味杂陈,自己好没有出息,就开个口就完了的事情,怎么东扯西拉聊了半天,到最后不好开口了。他扇了自己一嘴巴,“他妈的,这是什么嘴哦!胡说八道,正事不说!”给下一个打电话。
老王打了几个电话,都觉得不好开口。三万多块钱,一个当过一把手的人开口了,不是嫖娼被抓了是什么?
老王还想继续打电话。赖丽的脸上、色越来越不好看。“还要继续表演吗?我可不是你这台戏的观众!你是什么都与我无关,我只要我的钱!以前,你在我楼上的床上演你的戏,我是你剧本里的配角,演完了,我收我配角的钱有错吗?我不想听到你用这种方式给自己歌功颂德,你就打最后一个实实在在的电话,一个能拿到三万八千三百八十四块钱的电话就行了!”
老王没有答话,他内心鄙视这个女人。自己当年怎么就瞎眼了,沾惹上她?唉,一失足成千古恨哦,这个话,现在看来一点不假。不过想起来也后怕,赖丽已经在自己这里不知不觉中报了三四百万的混账账了。他不能在最后一笔钱上翻船,污点肯定是去不掉了,他只想把这个污点永远留在心底,又希望将这个污点变成明面上的俏色,就像自己玩的海南黄花梨手串上的鬼脸。本来可怕的鬼,却变成独一无二的美丽。这最后的一击,必须十拿十稳,十拿九稳都不行。但是这个十拿十稳的人应该选哪一个呢?在自己朋友圈里,也有几个真正干净的人,自己如果开口,肯定没有问题,十拿十稳,但是他们的钱都在干正事,如果借来结这个混账,会遭天诛地灭。不能向他们开口!他闭着眼睛,伤着脸,在心里默曰。
如果向财务科科长小孙借,肯定没有问题。这个女人是自己一手栽培的,而且经常报的那些混账账,都是自己签的字。少说也有上百万了,自己从这百万里借三四万,天经地义。自己掌握着小孙的命脉,只要开口,肯定成功。更何况和她的那层关系,几万块钱,不可能见死不救。自己当了老王,仍然花前月下的,就只有她了。但是如果现在因为这笔烂账被她发现自己和阿丽的关系,似乎不好,这个女人有点情痴,只允许自己的夫人和她是自己的女人,在局里,自己多看其他女人一眼,她都会做脸做嘴。缺点就是飘浮,意志不坚强,如果以后她出事,自己又给自己埋一个雷。
另外一个十拿十稳的人就是老刘了。别看这些天他和自己不愉快,自己甚至恶心他,不想看见他,对自己不阴不阳不理不睬,只要自己开口,他就是自己没有钱,去银行抢劫也会去干的。老刘三年前按摩被人下了仙人跳,公款被盗十几万,是自己去派出所交了罚款保出来,也是自己给他平了被盗的公款。他当然知道这笔钱,如果没有保护伞撑腰和配合,肯定是吃不定的,但是为了保护老刘,自己给他将屁股擦得非常干净。如果老刘不借钱给自己,老天爷都不会饶过他!最差的结果就是自己念紧箍咒,他就乖乖地变成猴。唯一的缺点就是,他在老刘心中的位置,将打折扣。因为老刘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干净、非常洁身自好的人,老刘以前尊重自己和怕自己,就是这一点他突不破。不然,老刘在局里的资格比自己老,学问比自己强一百倍。
至于其他人,他不想让他们瞧不起。要烂,只能烂在这两个人面前。因为这两个人在自己面前就是烂人,烂人在烂人面前烂,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两者相较,他选择了老刘。他给老刘打电话。
“老刘,你在干什么?”“我在盘翡翠把件。”“我就知道你在盘翡翠把件。你是不是脱了鞋,将臭脚架在茶几上?”“我是脱了鞋,将臭脚架在茶几上啊,怎么啦?”“你兜里是不是只有几千块钱?”“是哦,我兜里只有三千多块钱。”“你再去弄一点来,凑成四万。晚上我和你喝一杯。”“两个人吃四万块,多一点了吧?现在又不在台上,是自己掏钱,再说你是老王,我是老刘,又不是王局长刘局长的时候,何必讲那个排场?千把多点,吃喝都够了。”“你怎么这样话多?以前可不是这样!我们两个晚上吃喝,千把多是够了,但是我之前吃了一只凤凰,还差三万多块。去弄吧,弄到了打我电话。”“好。你等着。你办公桌里还有酒没有?我那里没有了。自从变成老王老刘之后,咱俩还没有喝过酒呢,一天过得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是敌人。”“他妈的,只有一瓶三十年的,你一会儿打开第二个抽屉拿上。这是我最后一瓶好酒了。”“知道了。你吃凤凰我开钱,老子连汤都喝不到一口。”
“我日你的娘!肉你都吃了,还没有喝汤?!”赖丽一把将老王的手机夺过来,对着手机大吼。
此刻听见楼梯上一阵急促的响声。一个男人从楼上飞跑下来,憋着声音说:“尿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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