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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世的传唱

时间:2024-05-04

马骅生命终结那年才32岁,这是一个延迟很久的消息。我认知马骅是2015年买到《雪山短歌》之后。作为读者,这迟到的阅读,给人的感觉像是马骅的一次再生,我们得以在《雪山短歌》中与他相识、相知,或者重逢。

重逢的意思是,好像自己的生命中早就应该有这样一位诗人朋友。换言之,通过阅读,马骅留下的脚印、风采和气息,注定感召、激发和吸引我们许多人进入与他诗歌精神同在的共鸣仪式序列。当一个人的生命同构了他的诗,他的诗就成了他的另一种肉身,在读者的想象空间里复活了。

诗与生命同构,骆一禾、海子、戈麦、苗强、马雁均在其中。他们都是早逝者,又都是先知先觉者,他们的命运应了荷尔德林在经典之作《许佩里翁或希腊的隐士》里提到的,“人陨落,像你熟透的果实,啊,让他们坠落,这样他们重返你的根”。

不过马骅跟上述英年早逝的天才诗人相比,还有巨大的迥异之处、落差之处和断裂之处。像海子和戈麦,一个卧轨而亡,一个沉水而逝。这是心甘情愿、勇毅而决绝地赴死。骆一禾和马雁是意外病逝,来得过于突然,倏忽若梦。唯独马骅,是乘坐的车不慎掉进了滚滚的澜沧江。澜沧江边的蝴蝶会,小时候曾风闻此地的美妙,不曾想到,苍天竟这样收走了一位真正的诗人。

由于马骅是自愿到边地给孩子们上课,不拿分文报酬,属于义务支教,所以出事以后,他获得了其他几位早逝者无法获得的、来自官方的高度肯定和荣誉。但是,正如知情者在四年后上演的独角戏《在变老之前远去》中以新闻报道口吻穿插的台词里指出的那样,马骅并非一些媒体宣称的“上海”青年,更不是什么被派去“支教”的教师,也不是“希望工程”的参与者。他的家在天津,去云南任教之前一直在北京工作。之所以选择去靠近西藏的明永村教书,完全是个人的行为:一方面他想做些实事,另一方面是出于对藏地文化的兴趣,是对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向往。

汉娜·阿伦特在《人的境况》中谈及善行的意义和价值时,不无睿智地指出,“善行必须在完成的瞬间被忘却,因为哪怕是记忆,也会破坏其作为‘善’的特质。”

由此说来,马骅深深懂得“善一旦公开显示,就不再是善的了”的道理。所以去滇藏交接处的明永村为孩子们上课,从一开始他就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根据一些朋友的回忆,他离开北京时谎称要到越南(这个说法有不同版本,譬如说,尼泊尔、柬埔寨、云南……)等地漫游,或者去周游世界。

因此,他选择到梅里雪山脚下过那种善的生活,是没有任何夸耀成分的。出于天性或自然,这才是一个诗人应该持有的平和心态。

马骅从城市的出走,在另一种意义上,是不是也在回归梭罗在《瓦爾登湖》里面倡导和实践的生命自然一体化的价值观呢?我觉得多少有一点迹象。

读过《瓦尔登湖》的人想来大概不会忘记梭罗写过这样的话:“有一个人说,你在失望中,或者对人生采取漠然态度时,抓起脚下的一把泥土来,就用这颜色来粉刷你的房子吧。”

马骅究竟是兰波“生活在别处”理念的积极实践者,还是如同梭罗终于在一个小角落里找到了生命归属感的、自由自在的精神放逐者,一时间好像还不大容易认定。

但是如果说马骅在明永村这个小角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被它融化”,的确是印证了另一位诗人和哲人里尔克的价值观:“无物于我太小,但我依然爱它”(陈宁译《时辰祈祷书》)。你看他在“雪山来信”第一封书信里,就恳切地对自己的朋友们宣布,“日子很平淡,很清静,我也乐在其中。每天教书、烤火、喝酥油茶。”“和学生把厕所后边的一小块地平出来,浇了粪水,准备天气再暖和一些就种点蔬菜。”“学校的楼旁边就是山上的雪水化下的溪流,水很冷。每天我就听着流水的声音入睡。应了韦应物的句子:门对寒流雪满山。”

在此,生活者成了诗意的揭示者。人过的是日子,而日子的深处才是诗。

马骅之所以选择平常、平淡,钟情于简单朴素,谦卑温和这些“水日子”,实在是由于此前在上海和北京,包括在厦门拥有的生活,是“火日子”。风风火火的马骅,在朋友们后来的回忆里,依然不失人间烟火和侠骨柔情。阅读《雪山短歌》附录里的文字,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我们借此拥有了马骅的骚动和激情,享受着他半是神仙半为人的生活。

在此我想引入“老文艺青年”这个概念,以此界定和指称马骅本人“火日子”生命的维度和向度。

马骅1991年入学复旦。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中国高校有一种叫作诗社的团体遍地开花,复旦诗社很有影响,马骅浸润其中,欢欣鼓舞。晓涛在后记“无心短歌”中具体描绘了诗社成员在五角场的大排档里喝酒联欢的情形:“街边成片地摊,砂锅抖动着火焰,空气中散发出乌托邦的气息。”他们那些人,其实叫孩子更精确,后来猝然成长乃至瞬间老去,转换成了资深的文艺青年。

诗歌在那个商品经济已然轰轰烈烈登场、即将开启商业化大潮之际,还没有偃旗息鼓。年轻的人们还憧憬着艾略特和史蒂文斯,还有那被时间擦亮的《自白派诗选》。尽管与后生们的“存在之间隔着历史与传统”,他们却偏偏“饥不择食,要一步跨过去”。

据说马骅中意自白派诗人中的安妮·塞克斯顿。在《自白:语言与行动》中,他用充满感性色彩的话写道:“作为一个诗人,就意味着,他不光要驾驭自己所珍爱的语言,而且要像自己能写的那样生活;而作为一个热爱人类与生命的人,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揭示内心的伤口,揭露自己的秘密——就是自白。”

赵琼、岛子合译的《美国自白派诗选》收录在漓江出版社推出的“域外诗丛”里,成了那个年代的文学青年案头必备的神品妙方。读自白派诗人的诗,是解毒、浸润、玩味,抑或治疗。

西尔维娅·普拉斯传递着黑色斑斓的《小赋格曲》,说:“相似的云朵/铺展成他们的裹尸布。/你不想说点什么?/我是记忆中的金属片……”

安妮·塞克斯顿也疯癫得不行,读她的诗,感觉自己的生命就像一节燃烧至报废的汽油桶。她那首向凡·高致敬的诗,取名《星夜》,说:“寂静的小镇只有夜的黑锅煮沸了的十一颗星/哦,闪光的星夜!我愿这样死去……”

她们两个人最后都自绝而亡,可以说把自白写到了生命的最后一道弧线上。

晓涛还提到流行音乐文化的席卷和裹挟,尤其是科特·柯本的摇滚蔓延开校园青春的灼热浪潮。马骅想组建一支乐队,取名“血与沙”,大概是对沉醉“枪炮与玫瑰乐队”的戏仿。“临毕业时,马骅和我中文系的师兄、诗人亢旭把一架钢琴搬上脚踏三轮车,蹬到复旦东区女生宿舍门口,引发了复旦历史上最富浪漫色彩的狂热之夜。”

黑格尔曾经让我们专门留意和记述没有温度的历史中的余温。

马骅的昨天已经成为历史,未曾灰飞烟灭,只因为他生命里那些如烟花灿烂的光点,在同时代人的追记里,汇成了我们阅读天幕中无尽的精神星光。

《想想他,马骅》是马雁写马骅的妙文,二马之间的情谊可能是文学的一段佳话。马雁诗文俱佳,出身北大,在校期间策划组织了首届北大未名诗歌节。她的诗歌受到北岛的称赞——“中国当下的诗歌太油腔滑调了,而马雁的诗中那纯净的力量恰好与此形成极大反差。”我读过马雁绝大多数的散文作品,能感受到她文脉里既有古典的风华,又不乏现代人的锐利、丰厚和痛感。因此,她写马骅,分量和意义不言而喻。马骅死后,不少人想用“圣徒”一类字眼绑架马骅,但马雁不在其中,反倒是以毁掉罩住马骅的神龛一类物事为自己嬉皮士般的文字风骨作证。她倾向于把马骅视为一个神仙,神仙爱玩耍,弄着弄着就“学着妖怪去猥亵了”。在马骅身上有一种天然妩媚的本性。马雁写出了这个人的戏谑、好玩和多趣的一面。她用近乎顽皮而唠叨的幽默口吻,述说这位已故朋友的爱好,比如弹吉他、户外野营、“以某种不够优雅的姿势坐在电脑前面,或者以并不动人的姿态抽烟”。他和她在北大游泳池里游泳,并说“不能辩驳的可能是出于好色的动机”。马雁的文字就这么写意,而且写真,一切以性情动人。她当然要写两个人最后告别的场景,在马骅辞别尘途六年之后,女孩的文字丝毫没有变成风干的腊肠,而是一如新鲜的豆浆,从里面能掏出含着珠泪的滚烫——“他穿着红风衣站在灯市西口,一二月的冷风啊,多么匹配,还有背景故事要去尼泊尔旅行。对于不同的人他有不同的剧本,有时候是越南,有时候是云南,我恰好被安排为尼泊尔,三个字,我很荣幸。他如同悲哀的失恋情人坐在我身旁,我们互相依恋地坐在公交车上去往北沙滩……”马骅走了,镜头淡出,后面接着的是无尽的无声岁月。

“最后当我们老了,互相不再跋涉着见上一面,连自己的真实也溜掉大半时,还有一部分的马骅始终溜不掉,像个神仙,像个精灵,像个无赖,像个色鬼,像个天才,像个亲人……”马雁没有想到自己也跟马骅一样没有晚年。一个人最初写着悲悼朋友的掏心掏肺的话,诉说着一个老文青的追逐和祭奠,哪想到后來有一天竟也成了纪念两个人的生命断章。这就是故事,就是真实,也是人生琴曲里无法更改的偶然又必然的旋律。一个拖腔,柔板,然后是绝响,袅袅地散去。

阅读马骅,其人其事,烛照彰显,探幽阐微,这是开掘他作品的必要准备。

其实,如果有马骅传记,我也未必喜欢读,只是尽意浏览那些写他的单篇文章,只言片语,权当历史前行的旁证,或是灵魂留声机的一部分。

说实在的,我读许多传记,几乎听不到传主的生命颤音,我听烦了传记作者强作解人的孤芳自赏,听烦了故作的喧闹和人为的浮夸。

但是走进马骅朋友的纪念文字时,因为他们不是为文而文,为传而传,而是为人而人,那真心实意里裹藏的人性底蕴和内涵,甚至会令历史为之动容,让时间暂停匆促的脚步。

写“生命的旋风吹得我们团团转”的那个廖伟棠,我从未过问过他的身世来路,就是觉得他的诗里有一种本性上的真和亲,就视为同好了。在这个精神孤独、很少酬唱应答的年代,你很不容易寻觅到灵魂上彼此相近的曼陀罗花。而我在廖氏的《野蛮夜歌》中发现了“摩罗诗力说”般的惊喜与颤动,舒卷和别致。读着读着,更多的意外和意味来了,竟然有四首写马骅的,那不就是串胡同却等来了明月清风的感觉吗?

大河奔流,金声玉振,这是廖伟棠的诗。这样的人写马骅,自然珍贵、稀罕。

廖伟棠笔下含着深情隐痛,等于说岁月把你夺去了,又在诗中赐还给我,友情和诗情互相托举映衬,在记忆里或在梦境呓语中拓展着别样的索解和滋味,寄托着别样的感念与依托。

《荒腔——寄马骅》开篇即写道:“想起你时一个女孩擦身而过/若是十年前你我会倒退着吹口哨”,少年时的意气、孟浪和丰饶顿显笔下。诗意推进着,似乎引来鬼魂,幻影中恍然见到马骅在水中砸石、烧诗、点烟……及至用过来人如梦方醒的口气说:“你是帕索里尼,我不是法斯宾德/我们游戏的大地是血污的床铺”。后一句意象诡谲,正好跟帕索里尼或者法斯宾德那直指人心的冷硬酷烈的电影画面感遥遥相接。马骅跟帕索里尼怎么个比法?或许都是生命的叛逆者,都用死亡意识和艺术游戏跟宿命开玩笑,结局都是意外的死法,在人生的上游或者中途迷路了。

在廖伟棠笔下,马骅的形象在这里是否有点像坏小子,或是追风少年?

《岁暮寄马骅》写得更加哀婉、沉郁,从老唱片蒙灰、刮划、沾满酒写起,马骅也仿佛成了神话中的人物,一个救赎者,无意间将“遗忘在山中那些孩子、鹰和花/一一召回”,作者还引述了马骅的早期旧作里的话:“在我们小的时候,有个老头/航行到大海”,进而用戏谑的笔触强调,“那老头当然不是你/你却把他的黄色潜水艇偷去了/藏在雪山中间”,然后又回到日常的细节,两个人站在酒桌上,抡着空瓶,继而要去敲响天堂的门,这样又一次升华到幻想的醉意。黄色潜水艇的意象,当然来自甲壳虫乐队的经典歌曲。那歌曲唱出了梦境、希望、乐园感——向往在绿色海里、波浪之下、黄色潜水艇中装载着乐逍遥的人们,各取所需,过着安逸的生活。在此,马骅成了半神半仙半人的生命混合体。

《岁暮又寄马骅》开头以杜甫的诗作为题记,“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诗人一连两夜又梦见了故友,在梦中出现了政治大片的现场,“你饰演某个元首/我饰演采访你的记者/但是你露了馅:双手支颐,摆出风流浪子的姿势……”马骅曾经写过戏,大概也演过戏,故而有此痴梦,有此梦中的魂游。

在《梦中读瞿秋白,忽忆马骅》中,作者又一次跨越生死门限,打通与冥界的来往。一部瞿秋白的小说在梦中读完,想到无法与朋友马骅分享,不禁涕泪难禁。“2001年,我也曾书写《饿乡纪程》和《赤都心史》/两部和瞿秋白几无关系的组诗/你在其中以叶赛宁的形象出现,没想到/你是更为暴烈的勃洛克、更为哑默的帕斯捷尔纳克……”

掸去马骅身上的各种光环和浮尘,那些优雅深情甚至顽皮诙谐文字里散发出的人性光泽和生命质感,会让我们辨识出马骅艺术人格上和精神行踪里蕴藏的的风骨与特质。

一个沉迷于自白派的写作者、校园诗歌的开拓者、沙龙文化的实践者,后来触网,又以此活跃在《新青年》上冲浪的人气之星……最后是命运把他领到雪山边际,脱胎换骨,大彻大悟,继而留下了数十首带有存在主义标记和古典精神风华烙印的优秀诗歌。

试想,究竟是什么将马骅从都市的浪游人变为兼备佛禅意识的内省的哲思者,这里面潜伏的生命奥义和形而上的真谛该如何索解破译?

如果让我冒昧地从文学精神史的个体现象的类比上发言,我会说,到了梅里雪山前后的马骅,其人生轨迹和精神裂变的程度似乎跟杰克·凯鲁亚克有一比。之前他是《在路上》的生命狂欢者,入世、玩世之中体味和践行人性的多元性、丰富性;之后他则成了《达摩流浪者》中推崇和认定的灵性开启者,在单纯净化、破除我执的超越性生命格局里,接通了与天、地、人、神共感同在的信仰之源。

我读《雪山短歌》,久久玩味,欣赏,会觉得它在整体上的感觉和情境恰好与《妙法莲华经》中传递的那种“天鼓虚空中,自然出妙声”的大化之意相类似。人变小了,天界开了,自然之道如甘霖普降,若云霓在眼,这是生命的澄明之疆,灵性的混沌之地。是赞美,也是祝福;是赐予,也是规避;是沉潜,也是飞升;是主客浑融,因为是物我两忘。

湿热的白天在河谷里消散,天上也随着越来越凉。

四个年轻男人在雪山对面枯坐,等待积雪背后

秋天冰凉的满月。有水波流荡其间的满月,

如天缺,被不知名的手臂穿过;

如莲花,虚空里的那道霹雳。

这首《满月》带给汉语诗歌的成就在于,它没有言说道,却无处不在说道。它呈现了圆满和残缺之间的空白,为我们指示了诗意的静谧和灵性的抵达,不是依赖理解,而是源于悟性的。悟性是空,是无,亦是有。空是什么意思?空是无相,不可捉摸,隐在其中。但是,抓住了空,马骅用了那么多的有。许许多多的物象排列组合,却归根到底是成全了无,这是诗歌的辩证法,也是哲思的深意和魅力所在。

尤其收尾句“如莲花,虚空里的那道霹雳”,不是深谙佛法而悟性精进的人是难以道出的。读到此处,我亦不觉念及鲁迅的“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妙义。鲁迅的好友内山完造曾有譬喻,说鲁迅是深山中的佛神。这是索解鲁迅人生艺术堂奥的另一思路和法门。马骅于静谧深处如遇霹雳,就像我们在大雄宝殿听见梵音,当然更有着精进不怠的浑然苍茫气象。据说释迦牟尼说法,门徒如闻狮吼,那不就是如闻莲花座边的霹雳吗?

马骅从前的网络签名是“普天下风流才子,盖世界浪子班头”,取自关汉卿《南吕一枝花·不服老》,将其癖好追求和个性风骨尽然昭示。但那是曾几何时的“我执”与“我有”。而在雪山冰川和孩子们的功课之间,在佛与藏地的信仰皈依之间,马骅的生命本质发生了巨大的、悄然的改动和置换。他曾按照藏民的习俗去转山朝圣,祭拜远方和心里的神。

我想说,写作从一开始是关乎肉身情感,到了一定的阶段是关乎命运无常,最后是抵达信仰和道的层次。马骅生命中最好和最后的写作就是“见道之言”,在道途上言说生命的晦暗与光亮,思索灵魂的遮蔽和敞开,探讨个体心性的困惑与澄明。

这个人的精神世界一下子就通透了,“心地光明一笑啊”,弘一师隽语里道出的娓娓温情,在马骅的字里行间渐次呈现。

这时候他看世间万事万物的眼神、体态、口吻还有语词,都浸润了生命的大愿力、大观照、大悲悯、大眼界、大心胸、大气象,可到了笔端,却不是长河万里的气势奔腾,而是收缩内敛,虚化为一条使心境洞悉、澄澈、开阔的款款静流的小溪。

佛的解脱和看开,不是弃绝和漠然生活的态度,而是在生活中找到超越性的克制烦恼和障碍的生命之源。

“往回走”和“往里去”构成了马骅诗歌的精神价值和言说的立场与方向。从哪里往回走呢?从世俗里,从无明中,从心灵的遮蔽物内。“往里去”,是回归本性、本源、本义,有点海德格尔晚年诗学中探讨的“去蔽澄明”“让存在朗照”的意味。

读马骅的《雪山短歌》,我们好像重返生命之初那种不可遏制的明亮和光芒,仿佛令人第一次睁开眼看到雪谷里的太阳,看见了牛马、泉水、雪花,还有孩子、经卷、酥油茶……

马骅的这些诗,整体上属于短章,绝大多数是五句,比俳句略长,规模跟唐宋诗里的绝句大致相仿佛。一口气唱诵下来,不累不慌。诗意到了最纯净的地段,语言自己开始说话,而不是诗人在强迫着自己宣讲。诗人是借助本真的语言言说着“道”,包括自然之道、生命之道,还有悟性和醒觉之道。

看他笔下的《山溪》:

石头的形状起伏不定。雪水的起伏跟着月亮。

新剥的树木顺流而下

撞击声混入水里,被我一并裝入木桶。

沸腾之后,它们裹着两片儿碧绿晶亮的茶叶

在我的身体里继续流荡。

整首诗不动声色,默默察觉,信笔出行,点到而止。这是马骅看取山溪的静观法,他乐于以清明透视的目光与诸多事物为伴。诗里有动感,亦不乏静态,身内身外自在圆融,打成一片。

不管走路还是坐卧,无论冥想抑或沉吟,马骅的心是那么安详平和地与自己、与世界讲和了,从前的火气、意气,还有豪气,仿佛蒸发掉,只留下潭底清澈静谧的水影与波光。

隐者马骅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寂然返照,彻悟通达,而其笔下的诗句依然是活泼的,元气淋漓,闪烁着人性的智慧和光芒,展示了事物本身的韧性和亮度。那里没有凌空蹈虚、高高在上的故作姿态,也远离了味同嚼蜡的枯禅死禅。

马骅的诗仿佛深山绝壁上开出的野花,每一朵的鲜亮都照亮了混沌的尘世迷茫和人性的无边幽暗。

我读《雪山短歌》,会不自觉地想起这样一句话,“树叶在它即将落下的时候,是最美的”。

命运安排马骅在即将辞别世界的一刻,留下了那最美的诗,成为最美的告别。

“凡事对机便是好”,一位具有大智大慧的修行者如此点化世人。马骅听到了吗?也许,他曾经带着自己的预感走向了死亡。就像他带着信赖走进诗篇。

说实在的,马骅写这些诗总是有一种无心的幸福感如愿抵达,这我们从许多字句里不难辨识。

夜里,今年的新雪化成山泉,叩打木门。

噼里啪啦,比白天牛马的喧哗

更让人昏聩。我做了个梦

梦见破烂的木门就是我自己

被透明的积雪和新月来回敲打。

2004年6月7日,马骅写下这首《春眠》,十三天之后,他就因车祸坠入澜沧江。

如果说转山是身上的事,马骅绕着雪山峡谷最终望见了神明的泪水和殿堂。那么做梦就是心上的事,那是愿望的另一种承接、满足和兑现。

不妨让我们看看从前介绍马骅到明永来的另一位朋友、人类学学者郭净对《春眠》写作的背景分享:“诗里的意境有可能来自春节那几天的印象。这一年村里人通过给游客牵马赚了不少钱,都在欢天喜地地过年。马骅呢,一定也和大扎西喝酒,也可能和大家一起跳了弦子。但更多的时候,他只待在小学校的宿舍里,让安静的梦幻填满心灵,在心安理得的寂寞中,倾听新雪融化的声音。”(郭净《在虚无中冒雨赶路》)

弦子是藏族傳统歌舞的称名,马骅是精通此道,还是初来乍到略微通晓,别管了。反正在节日里能与村民无忌地嬉戏,就像平素投入整个身心地跟孩子们教书为伴一样。在雪乡的天地造化里,这个诗人的内心深处当是安稳而幸福的。

即便如此,马骅还是没有打算终老此地。实际上,后来他准备离开了(雪山来信第七封已经明言此事)。明永的支教历程倘若在他活到年迈之际,或许只是一段短暂出走的岁月而已。然而,命途叵测,一切计划都勾销于死亡的深渊里,变得苍白、虚幻。

实际上,马骅对于自己的死早有预感。读他雪山来信的第六封信,其中谈到科目考试结束后和学生搭车回村的情形,“车子在澜沧江边的山腰上迂回前进,土石路上不时看到滑坡的痕迹。江风猎猎,连续阴雨了一个月的天气突然好起来。落日在雪山的方向恍恍惚惚,神山卡瓦博格依然躲在云里。挤作一团的二十来个学生开始在车里唱着歪歪扭扭的歌。薄薄的日光时断时续地在车里一闪而过,开车的男人满脸胡茬儿,心不在焉地握着方向盘。学生们把会唱的歌基本上全唱了一遍,我在锐利的歌声里浑身打战。有一个瞬间我觉得自己死了。这样的场景多年以前我在梦里经历过,但在梦里和梦外我都是一个小学生。圣经中的先知以利亚曾在山上用手遮住脸,不敢去直面上帝的荣光。在那个时刻,我突然想起了遮住自己面孔的以利亚,我觉得自己不配拥有这样的幸福……”

死亡的预感掉进了幸福的深渊,这就是马骅生命终点到来前的观感、体察和预兆。

他还年轻,他渴望上路,渴望像凯鲁亚克那样“在路上”浪游。故而,在梅里雪山脚下的短暂停留,其实不过是为了兑现“在变老之前远去”的生命抱负和理想!然而,一个人这样地出走,却无法掌控行程,不知不觉踏进了一条不归路。想来,高更去塔希提大概也有同样的意味。他们都死于自己超越世俗障壁和文明枷锁的渴慕。在经历了渴望自由的冲动与激情的洗礼之后,他的诗歌也实现了艺术上、精神上的永恒!

马骅的《雪山短歌》读起来宛如他自己的安魂曲,也如山川大地的祭奠、招魂和礼赞。那些诗仿佛一个个奇异的宿命因缘,每一字每一句都碾过自己的神经和血脉。无论今生的祈愿,还是来世的眺望,无论此刻的发心,抑或明天的愿景,在马骅的诗里,都叠印一份惊喜,一次充盈,一回探寻,一缕深吸……

我们在今天阅读那些诗,就等于接续了马骅隔世的传唱。因为真正的阅读,就是与自己或他者的生命历程展开心灵的接力赛。

荷尔德林曾有如下言说:“不在显赫之处强求,而于隐微处锲而不舍,这就是神圣。”我觉得马骅的作品当得起这样的评价。

《雪山短歌》里有尘世的欢歌与悲苦,也有精神的沉迷和劳作;有心意的内敛和伸张,也有个性的沉潜与静默;有修行者远遁的视角,也有入世者通达的旁观。

马骅在他最后的生命激流里,啜吸着诗歌的灵感,吐纳着混沌的真气。他的诗歌既是跳动的、跃进的,又是安谧的、祥和的,既是沉下来的鼎,又是升起并飘飞的云。走入《雪山短歌》的世界,人会变得敏锐,学会静观与内省。诗意的灵动,本来就是让人找到内在的持有,只有它才是外界成为精神流向的依傍与尺度。

于是你读《唱经》,发现了佛典的慈悲和善意,不仅“冲洗哀伤的心”,而且“为惊恐中的万物加持”;读《日出》,看到大自然的另一种壮观、活力与给予——“夜霜吮干了草叶里的最后一线生机,在呼吸间隐去/雪山在日光中充血,又平息”;读《麦收》,宛如在米勒或者凡·高流动的画面里聆听到了耕种者和劳作者的心跳的脉搏,——“湿润的黄被扔在田里 等着太阳和镰刀/弯腰,从土里拣一年的收获,请了农忙假的小学四年级学生/也跟着一起抢先闻到了麦芽的香气”……

马骅的诗意书写,唱响了生命内在的乐章,唱响了自然交响的节律,就像人和外界的一种相约、相思和相许,体现了对神明的呼唤和应答,接通了万物自身的胎动与脉息,这在现当代汉语诗歌流向中是少见的成就。

他爱世界,将它的梦想和虚无、理念和实体、喧哗和静寂、赞美和唾弃彼此环扣,交相打磨,如出一辙。他爱人生,把它的丰盈和落魄、美好和丑陋、热烈与寂寞、希望和幻灭梳理成心灵抑扬顿挫的、纯粹而通灵的诗篇。

有几次,在深深的静夜里,捧着《雪山短歌》,仿佛嗅到出水莲的香味,触及佛经典籍里穿越尘埃的气脉,恍然遇到菩萨微笑面容里的光。

马骅的诗虽小虽短,气场却浩大庄严,诗歌写到了极致,注定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暗夜微光,虚室生白,是袖里乾坤的妙。凌波微步,远胜广场上的舞。吴道子的几笔线条,那才叫水墨,不是随便一个人肆意乱泼。当下人写诗,很多人没有节制,胡乱来,随口道,也就没了诗里的意境和味道了。

马骅《山雨》的几句,宛如吴带当风,又似梅妃醉舞。“从雨水里撑出一把纸伞,外面涂了松油,内面画了故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通往云里的山路上/梦游的人走了二十里路,还没醒/坐在碉楼里的人看着,也没替他醒/索性回屋拿出另一把伞,在虚无里冒雨赶路。”

写了什么?就是行路吧,可是别人费了千言万语吃力表达的,远不如马骅来得那么简净、通透、自然,就像一幅无比朴素简单的素描。

这里面当然还有寓意,如同好一点的故事内里都有“夹层”一样。马骅就像那拿着另一把伞赶路的人,什么都经历了,什么也都明白了,于是上苍收走了他。

优雅的诗弦戛然而断。

【责任编辑】 刁长昊

作者简介:刘恩波,评论家,供职于辽宁省文化艺术研究院。著有文论随笔集《为了我们丰盈地生存》《捕捉》,长篇小说《十一月的雨》,诗歌作品集《一地霜月》等。曾获第七届辽宁文学奖、第三届辽宁文艺评论奖、《中国诗人》25周年优秀诗评家奖和《当代作家评论》2018年度优秀论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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