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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宝蘭诗记

时间:2024-05-04

谢冕,福建福州人,1932年生,文艺评论家、诗人、作家,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名誉委员,《诗探索》杂志主编。

春愁黯黯,这一年没有春天。此时有人告知:我在等你,一起去寻找那个不在日历中的春天。这是宝蘭。我与诗人宝蘭素未谋面,但读宝蘭的诗感到亲切,她的诗美,说是一般的美似不准确,她的诗有一种成熟的美,一种不同于那种单纯天真的青涩的成熟之美。2020年这一年,有一个“不在日历的春天”,我们为突如其来的瘟疫而愁苦。这一年如此,“这些年”(或“多年以后”)又如何?诗人告知我们,她的“这些年”也不平静。这些年,是“把日子缝缝补补,东拼西凑”着过的:把孩子带大,把老人送走,“从青丝到白发再一次次把白发染成青丝”。这些年,强忍着内心的伤痛告诉旁人:“我很好,我还行。”

当然,诗比生活更广阔,也更丰富,甚至更强大。诗人希望自己的每一行诗句“就是甩出的鞭子,拔出的剑,也是桃花源,女儿国”。宝蘭知道生活的真谛,她不轻言幸福,她以过来人的口吻说,“生活就是五味杂陈”。生活的多艰使她对此怀有警惕,她知道所有的幸福“都建立在薄冰之上”。宝蘭说过,“写诗无外乎就是人对生命、亲情和灵魂的深读”。因此读她的诗总感到亲切。她总是把人生的感悟通过平常的场景表达出它的不平常来。在她的笔下,生活不是单纯的和平面的,生活有丰富的立体的内涵,看似平静、风和日丽的生活,其背面同时可能是风雨交加。

这种彻悟之后表达出来的沧桑感,构成了我所认为的成熟的美。即使读她采风的作品亦是如此。人在旅途,青山绿水,并不是一例好心情,她总是把自己独特的际遇融入迎面而来的画面中,这样一来,她的所见、所闻、所刻画出来的,就不是一种仅限于客观的对于景物的描写,甚至就是她的自我生命的抒发。此时,一件平常的景物因而便有了特殊的含义——或者就是极具个人性的自我抒写。这里是一件百衲衣,诗人说它如同一株病了的树,“整个森林都是它沧桑的言辞”。这是“一块皱巴,正在搓软的布,提醒你,时刻准备好针线,因为总有些破洞和伤口在那”。诗人宝蘭,正是以这种“警觉”和“多虑”表现了一个深沉的人生话题。

作者的自述为我们提供了通往辨析作品内涵的路径。宝蘭说,她的诗“在灵魂的悸动中前行,铺陈为一缕缕飘在人世间的清风丽词”,诸多的情绪表达的是人到中年的感慨。由此我得知,我所感到的宝蘭诗歌的成熟美,原来就是对于复杂多变的人生的感叹和彻悟。青涩传达美感,沧桑也传达美感。举例说,此刻诗人面对一支红烛,红烛的燃烧让她想起青春的消失,而且联想奇崛:人生如一支燃烧的红烛,所有坚硬的存在,都将柔软地失去,我要紧紧地抱着你——就像抱着我们所剩无几的青春。再看《多年以后》,此诗写于疫情严重的庚子大年初二,有浓重的忧愁:我的孤独是岸,是那株单瓣的兰;不敢想,多年后还将失去什么,如果你是一道彩虹,注定会出现在我哭过的地方。

宝蘭有一组诗涉及自己的亲人、祖母、父亲、母亲,写上一代人坎坷的命运。她给这些诗冠以“时代的记忆”的副题。祖母韩氏,生于清朝,骂过“革命党”,劳碌一生,默默死去;父亲的桃树原属地主家,有“陰谋和罪恶”的原罪,父亲每年刀砍以表“立场”的坚定,等等。关于亲娘,宝蘭写得更多:《打听娘的名字》《我终于知道了娘的名字》《妈妈少清》《娘》等。娘甚至没有留下名字,娘可能就是一个影子或传说,“有人记得你扶着墙驱赶飞上摇篮的鸡,有人说我是从你冰冷的身上被人抱开。”她于是到处打听娘的名字。她通过这些历史的碎片,认识一个她所陌生的时代。这样,她就在人情、人性与时代之间建立了诗性的联系。

宝蘭的诗,用词简单,有的近于白描,没有刻意雕饰,也不用美丽的词语,但却感人至深,有震撼力。如她用“一碗白粥,吃出水乡江南”(《人间四月》)这样简洁的形容,来概括她在平常中的不平常的“发现”。她的写作告诉我们,真实的情感无须装饰,诗的第一要素只能是“真”。技巧从来是需要的,但不是第一,更不是唯一。有人扬言,他的工作是剥离了情感的“码字”,此乃误导。此前人们广泛认同诗是人心灵的私语,这没错。但诗显然不能仅仅停留于纯私人的空间,诗是想象力的腾飞,从而达到更高的、更为广泛的境界。“诗歌不能只停留在展示一己之私,而是应该自然地、合乎逻辑地超越历史之悲,上升到对国家民族的大悲悯。”

前引宝蘭那些亲情诗,由亲情而人性,由人性而时代性,这就是一种腾飞。这也就是我所认为的:由己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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