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组诗）

黄惠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第五届中国作家“郭沫若诗歌奖”“中国十佳当代诗人”“中国新诗百年百位最具实力诗人”等奖项。已出版诗集《禾火集》（含英译本）《知秋集》《三秋集》《秋问集》《秋路集》《秋草集》《春秋集·春卷》《春秋集·秋卷》等8部。现居深圳。

1

那时候爷爷牵着我的手

欢快地走过大街

我对世界一知半解

这时候孙子牵着我的手

欢快地走过大街

我对世界一知半解

2

当一个陌生人最终成了你的伴侣

当你的伴侣最终成了你的陌生人

尘世间的一场婚姻就圆满完成了

我知道所有爱都经不起考验

但我依然对海枯石烂心存幻想

尘世啊

那些不完整的婚姻和完整的爱情

那些不完整的爱情和完整的婚姻

3

我有两处归宿

一处在茫茫戈壁

一处在繁华都市

戈壁的宅院奢华

都市的小屋朴实

分不清苦难与辉煌

一如我之思绪

我以不可靠的感觉固守心灵

我不知这种感觉来自我的眼眸

还是来自我时常仰望的星空

4

又一次从都市逃离

又一次去找寻我的荒地

又一次失望而归

同样失望的是夏末的冷雨

在街边小饭馆临窗独酌

喧嚣里有挥之不去的寂寞

风雨中一片绿叶悄然飘落

我慌忙伸出手

把天上人间的哀伤抚摸

5

我向她伸出手

我必须主动向她伸出手

握手的刹那我的手被咬了一下

那是她手指坚硬的钻戒

我向他伸出手

我必須主动向他伸出手

握手的刹那我的手被咬了一下

那是他五根坚硬的权柄

6

母亲把我带到尘世

父亲告诉我尘世的奥秘

后来，因为尘世

我与尘世失去了联系

那些雪月风花的故事

统统孤独地离我远去

昨天晚上，我为二十岁庆生

今晨醒来，我已经五十有七

或许，若干年后的我

“六十三岁在严厉地斥责五十七岁”①

这，就是我的尘世

①美国诗人摩斯（1925—）《六月二十一日》句。

7

一首叙事诗

（时间）1941年8月31日

（地点）前苏联鞑靼自治共和国小城叶拉堡市

（人物）诗人茨维塔耶娃

（事情）请求在作协食堂谋求一份洗碗工作

遭到拒绝

留下遗书

自缢身亡

（尾声）“她等待刀尖已经太久”②

“小莫尔，请你原谅我

我狂热地爱你......”③

②前苏联诗人茨维塔耶娃（1892—1941）诗作《生活》句。

③莫尔，茨维塔耶娃之子，诗人唯一的亲人。

8

我自带生命来到人间

并努力在尘世延续

我用一条灵魂的丝带

把维系生命的

物质和非物质

一一串起

我记住这条丝带的名字

“愤怒与忧伤的爱与恕”

9

儿子三十岁了

我暗自为自己庆幸

每天我醒来他已出门

不知道两小时地铁里他做些什么

晚饭后我们闲聊时他匆匆回来

看得出背上的电脑包也有些许倦意

吃饭洗澡睡觉，有时对着电脑发呆

最奢侈的是看到他逗他女儿玩

现在我只担心，他不再叛逆

也不再与我争辩

10

美好的世界

是鸿蒙太初混浊天地

是冬雪秋色夏花春雨

夕阳照着龙湖边的乡村小学

一道道金光把未来托起

谁在召唤：活回去，活回去

11

——给庄儿

想哭时你哭

想笑时你笑

哭与笑时隔三秒

三秒钟有多长啊

沧海桑田地久天长

你眼眸清澈两手空空

像天空一样虚无

又像天空一样无穷

12

你能想象到的事物都一样

今早我看到花在哭树在笑

石头袖手旁观

天空撕心裂肺

黑白云夫妻吵架

小鸟雀高声吆喝着买卖

蝴蝶冒死幽会

日月星辰各司其职

在迷人的尘世间

人乃圣尊，亦如草芥

13

公元2021年7月20日

台风“查帕卡”莅临

台风雨横扫三伏天

我分明听见了风雨中的鸟鸣

我不完全知道鸟鸣何意

但我完全知道鸟鸣何因

在我们的世界里

每当黎明，必有鸟鸣

14

电梯从五十层下堕

雍容华贵的大堂

熙熙攘攘的街市

五彩缤纷的田野

一望无际的苍茫

我的城市，我的乡村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一个老汉刚把马车套好

拍拍双手整整衣角

看样子准备又一次远行

蓦然惊醒——

啊！我生命的履痕

15

那是天空疯狂的时刻

炸雷·闪电·乌云

那是大地疯狂的时刻

地震·海啸·烈火

过去现在未来

人类疯狂的时刻来临

那是对无知的欢呼

和对良知的缄默

16

匆匆走过喧闹的世界

星星与霓虹在天地间静默

神仙岭的歌声隐约传来④

尘世间名利场觥筹交错

龙翔大道驶向欢乐与忧伤

红绿灯把过去和未来切割

既然地老天荒只在一念之间

诗人啊，只有你不死的灵魂

注定在历史的沧桑中永恒

④ 龙翔大道是深圳龙岗主干道，神仙岭在道旁，该片区是深圳国际大学园区。

17

小区门口捡破烂的老伯

和电视里的天气预报

永远准时到达

我无法进入老伯的世界

但老伯的眼神分明写着对我的宽恕

迷迷濛濛的世界

老伯洞若观火

旁人说他刚过六十

却仿佛已活了六十个世纪

18

不是两行文字

是一声叹息

不是一片迷雾

是半步迟疑

早早写好上联

也有了横批

但每个人真正的下联

都深埋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