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凌 峰
(凌峰,原名张碧峰,甘肃天水人,80后。)
白继祖回来了,比以前白了,胖了,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不像是老板,倒像是一名大学教授。其实教授长什么样,我没见过,只是凭空想象,我想,应该就是白继祖现在这个样子吧。
我和白继祖已经有十多年没见面了。这次他回村,开着宝马,带着家眷,场面非常宏大,让我想起他的先人。他先人中有一辈是清代的进士,晚年时告老还乡,村里人曾在村口设香案跪迎。白继祖虽然没有他先人的待遇,但已经让村里人刮目相看了。听村里给他打工的人讲,他现在的家业很大,资产不可估量。白继祖回来快一个月了,我和他打过几次照面,但没有说几句话。我感觉一切都变了,他现在在天上,我在地下,我们已经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
和白继祖正式见面是在深秋的一个傍晚。
那天我从地里回来,卸了玉米棒子,给牛拌了些草料,刚从牛圈门出来,父亲就说话了。父亲坐在院子里剥玉米皮,没回头,冷冷地摔了一句,白继祖又来找你了。我没吭声,洗了把手,换了件衣服,准备去会一会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父亲又说了一句,不要给他答应那事情。我还是没吭声,就出门了。
出门往左拐,没几步,就是白继祖家的老屋。白继祖家的老屋有些年代了,虽然破旧,气势还在,还是我们小时候的样子,飞檐走兽,青砖青瓦。大门敞开着,我走进去,院子里有个男孩在玩耍。男孩有五六岁,长得和白继祖小时候一模一样,看见我进来了,孩子有点惊慌,惊恐地往堂屋跑,边跑边用普通话喊:骂人的叔叔又来了,骂人的叔叔又来了……我愣在当院。这时,白继祖从堂屋出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女人。女人一把抱起孩子,白继祖笑着对孩子说,乱喊叫什么,这是你老黑叔。白继祖又对身旁的女人说,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老黑,和我从小一起耍大的。女人笑着点了点头,白继祖连忙招呼我进屋。
白继祖是我的邻居,从小和我一起长大,上中学时,他们一家去了外地,再没有回来。白继祖家是我们村的地主,解放后,土地归公,财产被没收了,只留下这间老屋。剩下的事情很复杂,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自然也弄不清楚。好在知道结果,他爷爷在批斗中被折磨死了,他父亲被流放到边疆开荒,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就转正了,成了一名铁路工人。小时候,白继祖家人少,就他奶奶、母亲、妹妹。白继祖母亲人很好,和我母亲是一个娘家庄里的,经常到我们家来,和我母亲一起做针线、拉家常。白继祖奶奶就不同了,非常麻烦的一个老太婆,也许是历史矛盾的原因,她和我们村里人都不来往,也不许白继祖和我们玩耍。只要白继祖和我们在一起,她就会扯着嗓门骂,继祖,你个狼吃的,赶紧往回家死,不要再和这些泥腿子搅和在一起了。我们那时候小,不明白“泥腿子”是什么意思,但在心里已经很讨厌这个老太婆了,背地里都叫她老妖怪。
白继祖家的书多,多到让我不敢想象。有一次他奶奶不在家,白继祖带我去他家看书,他家的书全在东厢房里。进厢房一看,妈呀,太壮观了,一屋子全是书。薄的、厚的、大的、小的,还有好多线装版老书,年代久远,颜色发黄,打开页面,里面的字全是竖着的。还有好多好看的连环画,有《三国演义》《隋唐演义》《水浒传》《红楼梦》,每个系列都有二三十册。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西游记》。虽然连环画里面没有《西游记》,但大书里面有,精装的加厚本,静静地躺在《资治通鉴》和《本草纲目》中间。我和白继祖打开看过,都是些繁体字,看不懂,便放弃了。小学几年,我和白继祖最大的友谊就是建立在借书上,只要白继祖看过的书,他都会借给我看一遍,毫不吝啬。我带上白继祖借给我的书,晚上一个人趴在小房子的热炕上,点上油灯,如痴如醉,有时能看到天亮。我晚上看书,母亲不高兴了,嫌我点灯费油,后来通电了,她又嫌我浪费电。你说说,遇到这样的家长,我怎么能比得过白继祖。
白继祖的成绩在小学压制了我五年,我父亲也跟在屁股后面教训了我五年。父亲骂我不争气,没出息,考不过地主家的后代。我爷爷的态度不一样,爷爷不骂我,鼓励我尽力就好。爷爷说,比不过啊,这都是祖脉的根源。
我不明白爷爷话里的意思,就问爷爷,爷爷,什么是祖脉?
爷爷说,你还小,等你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那天我爷爷讲了很多,爷爷说,我们白云寨最早只有黑白两姓,其他几家都是后来陆陆续续搬进来的。黑白两姓是村里的大户,说是大户,只是人口多而已,其实都是农民,大家在一起生活,各家守着各家的几亩薄地,过着一样贫困的日子。
有一年,村里来了一位风水先生,黑白两家的祖先共同宴请了先生,要为两家各寻一处阴宅,看能不能改变运势。那位风水先生是位高人,一眼就看中了“白云间”那块地。“白云间”是白云寨主山梁正下方的一块平地,因常年烟雾缭绕而得名。风水先生将罗盘摆放在地中央,仔细一观,喜出望外,高声道,此地真宝穴也,金顶为靠,左青龙,右白虎,砚台做主,清水绕膝,是升官发财的好地方。当时黑白两家的祖先都在,先生为了公正,将地方从中间划开,一人一半,一半主官,一半主财,让两家商量着选择。两家祖先经过抓阄,白家占财,黑家占官,最终确定了地方。
时过多年,白家出了进士,家业越来越大,黑家却什么都没有改变,而且越来越穷,最后沦落到给白家做长工的地步。黑家人心里不舒服,大家在一起议论,说白家一定是在迁祖坟的时候使了手脚,破坏了黑家的风水。当然这些只是猜测,可说的人多了,就成了一股风,这风越刮越大,一直刮到解放后。解放后,白家是地主,被打倒了,白家的祖坟也被刨了,尸骨无存。
爷爷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其实刨祖坟这件事确实做得不对,不应该,但那时候刚解放,人们思想激进,众人起哄,也阻拦不了。后来分产到户,那块地竟然偏偏抓到了我的手上。白继祖奶奶曾经找过我几次,要用她家最好的自留地换那块地。我知道她心里的想法,我没答应,也不能答应,就是我答应了,整个老黑家的人也不会答应。这也是他们家一直恨我们家的原因。”
自从听了爷爷诉说完革命家史后,我也变得有骨气了,再也没踏进白继祖家一次。而今天,是个例外,我觉得老人都去世了,那些多年的家族仇恨,不应该再延续到我们头上,况且人家白继祖现在不是又发达了吗?你能把人家怎么样?
坐在白继祖家堂屋,喝着白继祖敬来的好酒,抽着白继祖给的好烟,我心里很坦然。我们就是邻居,我们就是最好的发小,除了贫富差别之外,一切还和小时候一样。那晚我们聊了很多,一直聊到深夜,白继祖给我讲了他这次回家的目的和计划。他说他计划在白云寨搞一个生态旅游项目,其中有度假别墅,有植物园,还有生态农庄。他要我给他帮忙,一起做这件大事。我笑了,我哪有这雄心壮志啊!临走的时候,我意料之中的问题来了,白继祖要买我家白云间那块地,说要把他爷爷的坟迁过去,也算是完成了祖上的一桩遗愿。白继祖答应给我一套别墅,另外再给我三十万,作为交换的条件。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说回家和父亲商量一下再说。其实我来的时候心里清楚,这才是他今天找我来的终极目标。
那几天下雨,没办法进地干活儿,我们一家人围坐在廊檐下剥玉米皮。那两天周末,儿子和女儿都在,时不时会过来掺和一下。我平时不让孩子干活儿,我觉得现在的孩子会不会干农活儿不重要,重要的还是好好上学,考个大学,将来有一份工作,就什么都不愁了。父亲那两天也怪,自从我去了白继祖家之后,他就不和我说话。我原本想着他会问我,可他偏偏不问,似乎在等着我先开口。父亲不和我说话,但他和两个孙子说话,父亲跟两个孙子说话的语调很怪,含沙射影,有些话,明明就是说给我听的。他说他的话,我剥我的玉米皮,听在耳里,装作糊涂。
父亲对两个孙子说,你们现在上学了,认识我家门匾上的字吗?我儿子首先抢着回答,认识,那是“耕读第”。
那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不?
不知道。
那好,爷爷今天就给你们好好讲讲这个“耕读第”的故事。
父亲给两个孙子讲故事,时不时会瞥我一眼。我不作声,其实这些故事都是我爷爷讲给他听的,我爷爷后来又亲口给我讲过,我爷爷那才是讲故事的高手。
我爷爷指着门匾上的“耕读第”三个字对我说,黑子啊,你要记住,这三个字,可是咱们家的立家根本。爷爷变得严肃了,说我们家世代耕种,光明磊落,虽然日子过得紧一点,但一直有希望,这希望,就在这个“读”字上。古人说过,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只有读书,才能出人头地,改换门庭。我们家几代人都读过书,可都没读出个样子来。以前的日子苦,想到更高的地方读书没条件,现在日子好了,你一定要好好用功,一定要考上大学。
爷爷的语气是坚定的,我的全身一下子充满了力量,似乎我就是那个人,就是那个可以给老黑家改换门庭的读书人。可没过几年,爷爷的希望破灭了,我辍学了,就在爷爷去世的那年。
我辍学了,本想着父亲定会重重责罚我一顿,可没想到,事情却一反常态,父亲没有责备我,只说了一句,不想上学,就在家好好种地。父亲的反常让我有点意外,又有点失落,但后来想想,也许父亲早就看清我了,看清楚我不是一块上大学的料。
我在家里种了两年地,觉得实在无聊。看着村里的年轻人一个个往出走,成群结队,像逃荒一样,我看着眼热,忍不住了,就背着父母偷偷溜了出去,跟上一群壮汉去了新疆煤矿。没去的时候只听人家说煤矿上挣钱,去了才知道,那真不是人干的活儿。不到一人高的矿洞,几百米的深度,黑漆漆戴上矿灯,拖着一个小煤车,弯着腰身往出拉煤,简直不如我们农村人养的牲口。干了不到两个月,受不了了,工资也没敢要,借了点车费,灰溜溜又回来了。
回来后父亲也没埋怨我,让我好好休息几天,继续跟他上地干活儿。父亲说,种地才是我们的根本。我一直很佩服父亲的冷静,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能沉住气,而且也不说,似乎事情的结果他早已有预见。
爷爷一辈子爱地,父亲秉持了爷爷的思想,不会让每一寸土地荒芜。父亲爱地,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们家那头黄牛。说起我家那头黄牛,就有点传奇了。爷爷去世后发生了一件非常离奇的事情,至今说起来恐怕都无人相信。爷爷去世后没几个月,一天晚上,我父亲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爷爷回来了。爷爷在梦中告诉我父亲,他今晚就要去投胎转世,要投胎到隔壁村庄一户姓王的人家。父亲惊醒后对我们说了此事,天不亮就去隔壁村庄寻找。隔壁村庄姓王的不多,只有五六户人家。我父亲挨家挨户打问,看谁家昨晚生了小孩,结果都没有,只有一户人家的老牛下了一头牛犊。我父亲寻到那户人家,看到有一头刚出生的牛犊。牛犊样子很俊,全身金黄,看见我父亲到来,眼中竟然流出了眼泪。我父亲认定,那就是我爷爷转世来的,于是和那家人商量,给人家付了定金,到牛犊三个月的时候,就高价买了回来。
我父亲对牛犊特别疼爱,给它吃最好的草料,喝最清澈的山泉,就像伺候自己的父亲一样。父亲对我们说,是你爷爷舍不下我们,舍不下我们家的地,转世回来种地了。既然爷爷转世都要回来种地,那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种地呢?从那以后,我就打消了去外地打工的念头,一心一意开始种地。
父亲给两个孙子讲完了故事,捎带上说了一句,我家白云间的那块地,那可是我们家祖上积德才抓来的,给谁都不让,谁要来争抢,我就和他玩命。我知道父亲后面的话是说给我听的,我装作没听懂。
白继祖又来找了我几次,还是说地的事情。他说他已经流转到了村里所有的地,给每家每户都发放了高额的租金,现在就剩下我们家的地了。他让我转变思想,配合他的工作,让我和他一起好好干一番事业。我那几天心情很烦躁,一边是大势所趋,一边是父亲的执拗,站在这个节点上,真是左右为难。
那几天村里很热闹,一边是白继祖的项目开工,一边是村里人争抢着领征地款。白继祖给大家开出的条件很高,除了给每家应得的征地款,还答应给村里建统一的新农村住房,每人一套。他让大家以后不用去外地打工,就留在村里上班,和他一起挣钱。
看着大家前仆后继都围着白继祖转,我也想通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死守着几亩烂地,种地还有什么用?还不是越种越穷。不行,我得变通,我不能只考虑父亲的感受,我要为后代儿孙着想。想通了这些,我觉得整个人都精神了。
我又去了白继祖家。
那天我去的时候是下午,白继祖家里人很多,都是来领钱的村里人。大家看到我来了,有点诧异,都用怪怪的眼神看我。白继祖当时正在给大家发钱,他桌上一边摆着计算器和笔记本,一边码放着一大堆现金。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现金,那些现金堆积如山,发着红红的光,刺得我有点眩晕。白继祖看我来了,有点激动,连忙起身让座,并对屋子里的人说,老黑以后就是我的项目经理了,你们以后可要好好听他的话。白继祖说完这话,大家的眼神又变了,大家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弄得我浑身都不自在。白继祖发完钱,送走了所有人,开始给我泡茶。白继祖说,老黑,你都听到了,我已经给村里人放出去话了,你以后就是我的经理,以后的事情,就全靠你了。我有点受宠若惊,有点不会说话,吞吞吐吐地对白继祖说,老白,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别的,我是来和你说说地的事。白继祖一听这话,喜出望外,连忙给我发烟,好好好,你赶紧说。
我将这几天精心构思的想法跟他说了。我说:一,在我父亲还活着的时候,我家的地,还是我家来种。二,我家白云间的风水宝地,不能全部卖给你,只能卖其中的一小块,够埋葬你爷爷的棺木就行。至于交换条件,还是你那晚说的不变,一套小别墅,外加三十万。白继祖听了我的话,脸上的笑容开了,他笑着说,老黑啊,我就知道你会同意的,再怎么说,我们都是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兄弟,你会帮我的。
这件事情只有我和白继祖两个人知道,我瞒着父亲,再没有告诉任何人。
迁坟的那天,白继祖提前雇了人,连夜挖好了墓穴,就等早上七点,太阳初升、白云缭绕的时候下葬。这也是一个高人给他算的。
白云寨的雾是神奇的,这也是白云寨之所以叫白云寨的原因。白云寨的靠山是方圆百里最高的山岭。山岭上树多林密,终年阴湿。每天早晨起来,都会有白色的雾气升起。雾气顺着山岭河谷游走,一层层,一缕缕,如白纱,似轻烟,朦朦胧胧,如梦似幻,最后凝结成一片白色的云海,渐渐升上天空。
这天天不亮,我就起来了。我没有惊动任何人,轻手轻脚,走出家门。到白云间的时候,白继祖已经带着一群人早到了。大家清理好墓穴,摆放好供品祭礼,就等着拉棺木的车一到,按吉时下葬。
六点半,运送棺木的车出现了,顺着新修的产业路缓缓驶来。就在车子刚要接近白云间地里的时候,我父亲出现了。我父亲牵着我家的黄牛,肩上扛着一把锄头,气呼呼地从大路的另一头走来。我父亲边走边骂:“白继祖,我日你先人,你想得太美了,你来,你有本事今天先把我埋了,再埋你老子。”我父亲大声叫骂着,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就在这时,惊悚的一幕发生了,不知道是受到我父亲的惊吓,还是另有玄机,我家的黄牛发飙了。黄牛两眼圆睁,挣脱我父亲手里的缰绳,四蹄发力,箭一般地向白继祖家运送棺木的车子冲去。没容众人多想,牛头撞向车头,咔嚓一声,车头破裂,黄牛倒地,车头被撞出一个大坑,黄牛倒地不起。
我父亲扔掉锄头,跪倒在地,放声大哭:“白云寨的人啊,你们都醒醒吧,老地主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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