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林天祎
(林天祎,黑龙江大学研究生院,硕士学历,研究方向:欧美文学。单位:黑龙江大学研究生院。)
当我还在胡乱读书的年纪,我偏爱阴郁的人。生为而人感到抱歉的太宰治,叛逆大胆的劳伦斯,不适应现实的卡夫卡,还有百读不厌的加缪。一切拥有阴郁灵魂的天才都令我偏爱,一切有力的情感冲击都让我觉得震撼。我喜欢诗歌,喜欢顾城和海子胜过北岛和艾青,完全不喜欢郭沫若。也就是说倘若在我那样的年纪遇上洛尔迦,就不会有故事了。
我喜欢洛尔迦有三条理由。
第一个理由与古典音乐有关。其中我最爱莫扎特,不过大概人人都会爱莫扎特吧,毕竟在这个人类心灵蒙尘的时代,金色的事物显得那么纯真和难能可贵。这样一条秘密小径埋在我的心里,有一天我翻开层层乏味的灌木与荆棘,莫扎特牵引着我一路走到洛尔迦面前来,是对纯真的热爱使我们相遇。
洛尔迦也热爱音乐,在他还没有成为诗人的时候,曾想要成为一个音乐家,这种对音乐的喜爱藏在他的诗歌里。在1921年出版的诗集《深歌》中,有一首富有音乐性的作品《吉他》。“吉他的呜咽,开始了。黎明的酒杯,碎了。吉他的呜咽,开始了。要止住它,没有用,要止住它,不可能。它单调地哭泣,像水在哭泣,像风在雪上哭泣。要止住它,不可能。它哭泣,是为了,远方的东西。南方的热沙,渴望白色山茶花。哭泣,没有鹄的箭,没有早晨的夜晚,于是第一只鸟,死在枝上。啊,吉他!心里插进,五柄利剑。”我非常喜欢这首诗,在它短小的形式里,通过短句还有单纯的词形成反复,能感受到音乐韵味的流动,在这里洛尔迦探讨了死亡、孤独、绝望,还有赤裸的热情。在这样重复的节奏中,一点点将饱满的情绪推向高潮,让“呜咽”“碎”“哭泣”“死”构成了一个整体,汇集成吉他琴弦上那一个颤音。
第二个理由与纯真有光。我认为长大意味的不是向往事物的确立,它意味着残忍、舍弃和牺牲。在少年时代经历过的那种敏感、幻想、纯情有可能全部消失。当巨人的花园再也不会敞开,彼得·潘的世界永远关上大门,世间的一切都不再说话,孩子也就变成了大人。但有些人始终都保持着自己的纯情。洛尔迦就是这样一个人,而他的诗歌就是他的门票。
在自然的诗与寻求自然的诗之间,洛尔迦属于前者。以《顾随诗词讲记》来说就是“真”。什么是“真”?就是不矫饰,不做作,不故弄玄虚,坦诚又有诗意。当洛尔迦写诗时,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真实的生活。西班牙的大海,橄榄树和橙花,还有斗牛和好马。它们简单地出现在诗歌中,自然而有风味。北岛在《时间的玫瑰》中讲过一句话,“我憎恨那些只用大脑的诗歌游戏。我要的是血的表达,而不是以思想之冰的姿态摧毁一切的理由。”我很认同,所以我不喜欢玄思诗,不喜欢那种炼字炼句苦思冥想的诗歌,太过浓缩的诗歌缺乏生命力,它们或许精致完美,但却缺乏变化和流淌,没有生命的叹息也没有诗人顾盼流连的痕迹。有人会讲这叫“豪华落尽见真纯”,但好诗本就至真至纯。洛尔迦的诗一派天真自然,是饱含深情而不说教的真诗,特别是《吉卜赛谣曲集》里的《梦游人谣》。“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绿的风,绿的树枝。船在海上,马在山中,影子缠在腰间,她在露台上做梦……”开篇诗句在结尾处再一次回响,构成一个从流浪开始又以流浪结束的故事。北岛说“推动一首诗的动力,有时是一组意象,有时是音调或节奏”。在这首诗里,“绿”就是作为动力的意象和旋律。我喜欢那一句:“霜花的繁星,和那打开黎明之路的,黑暗的鱼一起到来。无花果用砂纸似的树枝,摩擦着风。山,未驯服的猫,耸起激怒的龙舌兰……”多么美妙的比喻,世界在诗人眼中都有触感,有颜色,有味道。他把自己感受到的复杂情绪化为句子,传达给我们,只有被缪斯女神亲吻过的头脑,才能写出这样才华横溢的诗句。
我喜欢洛尔迦的第三条理由,是因为他的诗充满了治愈的力量。
当我过了偏爱阴郁的年纪,我看到一幅叫作《维纳斯的诞生》的画,作者是意大利的波提切利。现在我还记得我是多么震惊于它用色上的和谐。维纳斯微微偏向一侧的头看起来那么典雅。水波撩起花纹,春神和风神送来祝福,维纳斯透过好几个世纪安静的,略带忧伤地看着我。那种丰盈的、充溢的古典美让我感到治愈。
洛尔迦也是如此。他说做诗的时候“请教了风,土地,大海,月亮,以及诸如紫罗兰,迷迭香和鸟那样简单的事情”。他是“和月亮和雨比赛,正像太阳雨阴影之于斗牛一样”。我能感受到他快乐的灵魂中夹杂着一丝疯狂。完整的热情,一丝疯狂,小小的阴郁,既不过剩也不匮乏的古典灵魂,造就了这样迷人的一个洛尔迦。我喜欢这样的人,或许我的梦想就是成为这样的人。这就是我爱他的第三个理由。
《梅亚思挽歌》很好地表达了混杂在洛尔迦身上的美妙的一切。洛尔迦的好友梅亚思是一个西班牙斗牛士。梅亚思在老去的时候为了有尊严地去迎接死亡,选择回到斗牛场接受最后的审判。这首诗就是洛尔迦为此而作的。梅亚思曾经说过:“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我就在邻居的牲口棚里偷偷斗牛,我为我自己的战绩感到骄傲,但令人悲哀的是没人为我鼓掌。当一阵风吹响橄榄树林,我举手挥舞。”
文学说到底,其实是为了人和人的相遇。就像洛尔迦遇到梅亚思,也像我遇到莫扎特,又遇到洛尔迦。他让我拨开迷雾看到一颗坦诚的心。我学会如何去拥抱死亡,歌唱生命,体面地追寻。这就是我喜欢洛尔迦的原因。希望人人都在心里保存一点金色的、小小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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