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赵欣
三年没有回老家了,打算陪父母好好过个中秋节。
开了八个小时的车,接近家乡时已是暮色渐合。下车,伸展腰肢,抵制着困意。此时月亮初升,虽是八月十四,但已极为饱满了,皎洁如玉。公路、树木和村庄都静静地沐浴在清辉之中,恍惚如梦境。尘世的喧嚣沉寂下来,什么东西却在心底潜滋暗长。
继续前行,天色忽而暗了下来。仰头望去,一团又破又旧的棉絮吞噬了月亮,很快又涌上一团,周边还有一大堆拥拥挤挤的,也在觊觎月亮的美色。
夜越发灰暗了。
路上的车辆极少。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在前方的路边招手,我想一定是家乡人,就减速停车。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举止却不像农村人。她惊喜地喊出了我的乳名,我扭身去看,女人头上罩着一层黑纱,垂到半身。
装束如此怪异?
女人揶揄说,怎么,发达了就不认识发小了?
我有点窘迫,伸长脖子努力辨别着窗外的她,迟迟疑疑地问道,你是……
我是小玉呗!她爽朗地笑了,老了,变形了不是?
小玉?我在心里重重打了个问号,并迅速映出一个身材高挑,白净,眸子澄澈,略显羞涩的女孩。然而面前的女人,面目模糊,我无法比对确认。声音有些苍凉悠远,这倒无所谓,女人到了中年,还能保持少女的嗓子吗?在外边混得好一点的,最怕家乡人说你骄傲、装大。我不能再迟疑了,那太令人难堪了,遂语气热情起来,说道,是小玉啊,你不是去了日本吗?
小玉笑道,谢谢你多少还关注我一点情况!两年前我就回来了。
上车再说吧!我伸手打开车门。
小玉却打开后门,坐了进去。车门关闭的瞬间,带进来一股寒气。
车子行驶着,轮胎摩擦沙石路面的声音分外清晰,嚓嚓嚓,似巨兽啃食。我打开远光灯。隐隐有种怪异的感觉,心绪开始紊乱,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呢?
她的头向后扭了一下,说,你还记得高坡吗?我去那里看月亮去了。
高坡牵动着我少年时最温馨的记忆。在村子的东边,有一个土丘,我们叫它高坡。那里地势高,又僻静,看月亮看得分明。每年的中秋之夜,父母都会带我和姐姐去。最早我们是骑在父母的肩头,吃着月饼看月亮听故事。
我也自然地扭了一下头,其实我已经分辨不出高坡的方向了。小玉提醒我注意安全,反正明天晚上要去的,急什么。
一大堆话题在我嘴边挑来拣去的,但我觉得似乎都不妥,而不聊点什么又太尴尬。车子行到一片玉米地的边缘时,小玉突然说,停!
猛踩刹车,我回头,她的面目似乎融在车厢的黑暗中,我眨眨眼,勉强能够看出一点轮廓。
我正待开口,她的声音飘过来,半调笑半认真地问,以后有事求到你,行不行?
我大度地笑笑说,怎么会不行?
话音刚落,她打开车门,转眼不见了。
此时天亮了起来,月亮从乌黑的一堆云团中跳跃而出,如同刚刚沐浴过的美女,清纯、娇媚而高傲。月夜空旷而静谧,透着说不清楚的诡异。火车通行的隆隆声很遥远,又近在耳边。一只野狗从容地从公路穿过,两只眼睛迎着灯光看过来,像两团燃烧着的绿莹莹的鬼火。
小玉呢?我很奇怪,以为她临时下车,但等了一会儿也没动静。下车,四周都看了,也不见她的影子。点起一支烟,接连吸了几口,烤红的烟头一亮一亮。我琢磨着刚才是不是幻觉。刮起了一阵凉风,打了个喷嚏,扔掉烟蒂,上车继续前行。
家乡就在眼前了,却不是灯火通明的景象。这些年,农村成了空村,留守的多是老人和儿童,唯有逢年过节,才有可能合家团圆。一串大红灯笼高高地竖立在老家的院子里。还是那座泥草房,房脊向中间塌陷。我曾计划翻建,但是父母坚决不肯,說住惯了,舒坦,其实我明白他们的想法。
他们果真没有睡觉,这些年就是这样等着我们回家。屋里所有的灯都亮着。见到我喜不自禁,看上看下,问长问短,而我困顿得不行,敷衍几句倒头就睡。迷迷糊糊的,我还在反省,父母对儿女就是这样无怨无悔啊,可是我们却没有足够的耐心。
姐姐在县城住,和外甥女一早就到了。七旬父母,过年似的,里里外外地张罗着忙碌着。择菜、剥鱼、做饭、洗水果,我们插手也不让,一切都等着他们来安排,如同我们还是小孩子,而他们还那么年轻硬朗。可是他们明显力不从心,母亲用电饭煲做饭却忘了插电;父亲去杀鸡,摔了一个跟头,菜刀扔出老远,那只鸡得意地站在墙头上咯咯咯笑个不停。我就说,别吃鸡了。父亲不肯。我这样说,他反而越发执着,那只鸡终成锅中美味。团圆饭终于准备好了,他们招呼我们坐下。吃着丰盛的菜肴,看着日渐衰老的父母,不禁喉咙酸胀,眼眶湿热。
月亮骑在树杈的时候,父亲拿出一堆月饼摆在桌上,是那种老式月饼。我带回来的是各种精致的月饼,似乎不受欢迎,不过,还有外甥女捧我的场。母亲挑选了几块老式月饼拎在塑料兜里,父亲说,走吧,去赏月。他们还是要照例领我们到高坡上去,那笃定的样子,似要补回空缺的那几年。我们劝不要去了,我们可以自己去。但是他们不肯,那语气,似乎不带领我们,他们不放心。外甥女吃吃地笑,说真搞不懂我们。她不肯同去,捧着手机,纤细的手指飞快地忙碌着。
姐姐扫了她一眼,无奈地说,还没有找到工作,就忙着处对象。
我说,都这么大了,别管了。
去高坡的路途有了很大变化,以前两侧是深沟,现在是成片的玉米地。父亲嘟囔着说,今年遭了冰雹,要减产了。我望过去,玉米地无边无际,仿佛大兵压境,偶尔发出一阵阵齐刷刷的踏步声。走出玉米地,视野开阔起来,是一处坟场。月光之下,石碑和凸出的坟头黑幽幽的一片。这段路有缓坡,以我们的速度是需要一些时间的。
父亲止步,拄着拐棍,直直腰,对我解释说,国家派人在这里钻探,后来就废弃了,也不长庄稼。自从“尹蔫巴”葬在这里后,坟就多了起来。镇里曾经阻止过,最后也都不了了之。
“尹蔫巴?”
是啊,“尹蔫巴”死了都八九年了。
我的眼前就出现这么一个人来,枯瘦,面无血色,低着头走路,无精打采的样子,土话就是“蔫巴”的意思。我至今不知他的真正名字。须臾,他的身边闪出一个人,小玉!小玉是他女儿,就是昨晚我在路上遇到的。她五岁时,妈妈离家出走,再无音信。尹蔫巴对媳妇很好的,大家都说这女人没福。“尹蔫巴”既当爹又当妈,可谓含辛茹苦。父女相依为命,大家很是同情,常常给予周济。
小玉和姐姐是好朋友。在幼儿班(那时的称呼是育红班),她们是一张桌,上了小学还是一张桌,放学后也在一起。这样我也加入进去,有时她去我家玩,有时我们去她家玩。我们玩的游戏很多,印象最深的是假扮新郎新娘,姐姐做证婚人,红领巾就是红盖头。我那时曾暗暗下过决心,长大了非小玉不娶。小学五年级之后,就没再玩过,我们开始疏远了。性别意识开始明晰,男生女生一张书桌,是必须有分界线的。不过小玉还是照样和姐姐玩,也有意无意地和我说话,甚至姐姐不在家也过来,带着书本和我一起做作业。
小玉长得快,不知什么时候就比我高了,胸脯鼓胀胀的,越加文静了,一说话脸就红。大年刚过,我就急着让母亲给我找出新衣服。穿之前我还让姐姐熨烫一下。我一边催着姐姐尽快弄好,一边听着外边的动静。凭经验,我知道小玉马上就来了。新衣服是流行的中山装,蓝色卡其布料。穿着合体,裤线笔直,我偷偷照了镜子,觉得挺精神的。不一会儿,小玉就来了,和姐姐在里屋叽叽喳喳地说话,偶尔还瞄我一眼。我拿起一本杂志佯装看得认真,把书页弄得沙沙响,小玉终于好奇地走过来,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歪着脑袋看封面,问是什么书。我说是《少年文艺》,她说“哦”,却没有说“借看看行吗”,我很失望。
弟弟,你知道吗,小玉也死了。似乎了解我的心思,姐姐看我一眼,仰头望向月亮,声音低沉地说道。她的话猛地把我从另一个时空中拉了回来。
什么?我瞬间被定住一样,大瞪着眼睛,姐姐!你说什么?
小玉死了,去年死的。姐姐见我愣愣的样子,加重了语气,目光透着怜恤,似要在我的脸上捕捉到什么。
怎么可能呢?昨晚回来的路上,我明明遇到了小玉。可是我没有说出口,这样的夜晚,又路过坟场,我怕吓到他们。他们内心深处的迷信思想仍然根深蒂固。但我明明遇到了小玉,她坐了我的车,还和我说了话。这是怎么回事?仔细回想,自称小玉的人的面貌那么模糊,应该是幻象无疑了。大学毕业后我就留在省城,极少回来,回来也是仓促得很。而小玉突然出现在我的意识里,大概是这月圆之夜,勾起了当年懵懂的情愫吧。
小玉死了?我的目光在姐姐的脸上飞快地跳跃,尔后故作矜持地垂下,继续走路,整个人却陷入一种失重感。死了?怎么会呢?死亡的意识本是遥远的和缥缈的,倏然间就成為具象。毕竟,小玉和我是同龄人。我听到老父老母粗重的叹息声,似从内心深处的缝隙中升腾,在浩瀚而孤寂的穹苍下缭绕。年纪轻轻的就没了,可惜啊!
看,那座坟!
顺着姐姐的指向,我看到两座连绵在一起的坟堆,墓碑一大一小,十分显眼。旁边几个瘫软在地的花圈,似静静休眠的怪兽。孤零零长着一丛丁香树,树叶落光了,却有一朵白色的花朵开在枝头,并未枯萎。我暗想,这不是丁香花开的季节。
那就是小玉和“尹蔫巴”!姐姐的眼睛亮闪闪的。
我的思绪丝丝缕缕地生长,在姐姐的唠叨中,缠绕着膨大,最后像抹了油的球一样,再次滑到了少年的时光隧道里面。按说人生更多的经历在青年和中年,而我,少年的记忆却清晰如昨。
中秋之夜,父母带我们到高坡的时候,小玉总是跟着姐姐一起去的。可是,这一年中秋,小玉却没有来。我不好意思问姐姐,内心很是失落。月亮像镜子一样,似乎是小玉若隐若现的脸。若是飞起来就好了,可以亲近小玉,这样一想,脸就热了起来。这么小就胡思乱想?偷偷谴责着内心的罪恶,左右察看,却见姐姐笑嘻嘻地盯着我,我的脸更热涨了。
往家走的路上,姐姐突然说,弟弟,咱去看看小玉吧。我心花怒放,却故作淡定。到了小玉家,“尹蔫巴”也在,低着头,阴沉着脸,坐在饭桌前不吭声。饭桌上满满的,有书本和钢笔,有几块月饼,小铝盆里的菜汤凝固了,两双筷子整齐地摆放着。
小玉盘腿坐在炕上,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泪痕未干。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轻轻地招呼说,来,坐炕上吧。听起来很孱弱。那时候农村家里面睡的就是火炕,而不是床。屋里也没有沙发,凳子椅子也极少有,大家都是坐在炕沿上聊天。她家屋子不大,炕也不大,炕沿上也就能挤坐三四个我们这么大的小孩。两床被褥把炕上铺满了,我奇怪这么早就要睡觉呢。
我一屁股坐上去,有东西硌了一下,我一摸是一把锥子,就拿在手里把玩。锥子很尖锐,上面似乎有暗红色的痕迹。我用手抹了抹,沾下一点颜色。“尹蔫巴”看到了,脸色一变,奔过来一把夺下,压到枕头下面。我愤愤地想,什么好玩意?我家里也有一把呢。那是母亲做鞋用的,多厚的鞋底都能扎透。
姐姐搂着小玉的肩膀问吃饭了吗?她摇摇头。又问怎么了,她不吭声,泪水决堤般涌出。我和姐姐吓了一跳,不知小玉到底受了什么委屈。
“尹蔫巴”突然开口骂道,王八犊子,学你妈离家出走是不是,长没长良心?
姐姐拉紧小玉的手,说,你咋惹你爸生气了,快道个歉吧!小玉不肯。垂着头,用手绢一次次擦眼泪。
真要出走,你傻呀?不怕坏人害了你吗?姐姐劝道。
小玉突然嘶哑着喊了一声,害死了更好!
我和姐姐的心陡然悬了起来,担心激怒她爸爸,还好,“尹蔫吧”只是缩了缩头,似乎明显底气不足。
姐姐犹犹豫豫地说,要不去我家住吧!
小玉噌地跳下炕,拉着姐姐的手就往外走。“尹蔫巴”突然喝道,哪也不许去!小玉愣了一下,倔强地拉开了门就要迈步,被“尹蔫巴”一把拽了回去。姐姐见状,扯着我的衣袖就回家了。我满腹狐疑,小玉是个乖孩子,她到底做了什么让爸爸这么凶?
“尹蔫巴”对小玉平日里的好就不用说了。那年月,农村生活很艰苦,“尹蔫巴”家属于贫困户,但是小玉好吃的不断,新衣服也有好几件呢,我们羡慕极了。记得那年小玉被疯狗咬了,“尹蔫巴”急火火地背着孩子跑到镇医院,时间眼看着就到48小时了,如果还不注射狂犬疫苗的话,就没救了。医生说,疫苗用没了。“尹蔫巴”先是一愣,随后就变了样,像一只猛兽,咆哮着拿起医院的手术刀在自己的腿上狂扎,顿时鲜血喷溅,吓得医生尿了裤子,慌忙把私存的疫苗拿来了。小玉的针打完,“尹蔫巴”就像泄气的气球,又恢复到蔫蔫的状态了。小玉就是“尹蔫巴”的命根子啊!
一阵异常的响动把我惊醒,屋子里亮如白昼。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父亲在母亲的身上,发疯似的动作着。姐姐在另一侧睡得很沉。我很好奇,隐隐地兴奋,带着某种愠怒的情绪又睡了。
第二天小玉去了我家,脸色煞白,似乎大病初愈。母亲问她吃饭没有,她犹豫着说吃了。姐姐塞给她一块月饼,她吃着吃着就哭了。姐姐问到底怎么了,她摇摇头,放下月饼,垂下头,肩头一耸一耸地抽泣起来。临走的时候,她央求姐姐去她家住几晚,父亲和母亲都附和着说,你就去陪陪她吧,好好劝劝,别和她爸爸较劲儿,“尹蔫巴”也怪不容易的!
吃早饭的时候,姐姐跑回家,表情夸张地说,太可怕啦!我们都停下筷子,望着她。小玉的爸爸好怪异啊,半夜嗷嗷直叫,隔着小玉,我看到他用锥子扎自己大腿呢!我就推小玉,她却裹紧被子装睡。后来我做了噩梦,梦到一个魔鬼压在身上,我全身瘫软,喊也喊不出声,这时,哪吒突然出现,魔鬼翻身逃跑。我细看哪吒,竟然是小玉。她正背对着我坐着,手里拿着亮闪闪的锥子,就像持着一把枪,愤怒而警惕地对着她爸的方向。我再也不去了,吓人。
父亲笑笑,说,你这孩子,怎么竟做些千奇百怪的梦呢。
晚上小玉没来。姐姐就担忧第二天,结果第三天第四天小玉都没来。一周过去了,小玉没上学,也没在村子里走动,姐姐和我都很牵挂她。
顾虑着“尹蔫巴”的脸色,我们还是去了小玉家。她家锁门,邻居郭老师说父女俩去城里了。
十多天之后,我和姐姐路过小玉家,远远地透过窗户,看见小玉在屋里蹦跳着,我忙喊姐姐。姐姐探头看看,说,小玉回来了,跳绳呢,跳得真猛。小玉家的门里面插着门闩,姐姐喊了半天,我们打算离开的时候,“尹蔫巴”才打开门。小玉躺在炕上蒙着被子,一动不动。我怀疑刚才看错了,可是姐姐也看错了吗?地面是泥土抹平的,看不出蹦跳的痕迹,却有一摊暗红色的液态的东西渗透进去,我想起父亲杀鸡的现场,一摊鸡血。
屋子里有一股浓重的中药味道。饭桌上摆着一袋奶粉,一瓶水果罐头,几个苹果。这些可是稀罕物,我看了好几眼,涎水憋在嘴巴里面。不用猜,一定是“尹蔫巴”买给小玉的。怪不得这段时间小玉胖了呢!“尹蔫巴”披着衣服坐在炕上,脑袋扎到两腿之间。姐姐叫小玉的名字,她不应答,不知是睡了還是病了。我和“尹蔫巴”说话,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我们茫然看了一会儿,就讪讪离开了。
“尹蔫巴”很少出门了,即使出来也是脚步匆匆,头低得更低了,似要触在前胸上。父亲说,这“尹蔫巴”怎么了,见人躲着走。母亲问,是不是小玉欠学费了,所以不好意思,要不我们先给垫上吧。我和姐姐都说好。姐姐问了老师,却不是学费的事。
那是冬天的一个晚上,村子里放露天电影,观众少得出奇,小玉也没有去看。母亲说,“尹蔫巴”请了法师在家做法呢。我和姐姐哪有心思看电影,匆忙跑去看热闹。原来很多人都在这里呢,屋里屋外挤满了人。法师先把“尹蔫吧”和小玉捆绑起来,紧接着全身痉挛变身为“张天师”,挥舞一根皮鞭,对着两个人一顿抽打,啪啪的响声震落了房檐上的雪块。我担心地看着小玉,她闭着眼睛咬着牙,看起来挺配合的。最后,法师在他们头顶上泼了两盆狗血,如释重负地说道,恶鬼终于逃跑了。解开绑绳,小玉筛糠似的发抖,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吓的。
围观者大气不敢出。我和姐姐战战兢兢地跑回家,做了一夜的噩梦。不过,还真有效果,那之后,小玉的眼睛亮亮的,是那种被拯救被释放的表情,欢快地和姐姐跳皮筋、踢毽子,或者热烈地讨论习题,或者说悄悄话,间或掩嘴而笑。
元宵节到了,鞭炮声声,明月高悬。
小玉兴高采烈地来找姐姐出去玩,离开的时候,回头瞄了我一眼,见我一脸羡慕,傻傻地站着,就调皮地笑了一下,我的心立时就狂跳起来。我在灯下复习功课,那眼神那笑容就在眼前闪现,直到姐姐余兴未尽地回来,我其实什么都没学进去。半夜还是被父母的声音搅醒,我恼怒而无奈。
第二天,姐姐一早就去找小玉去了,但很快就回来了,说她家没有开门呢。中午又去了一趟,说小玉和她爸还在睡懒觉呢。第三天我和姐姐就去了县城的亲属家串门(正值寒假),住了一周回来,在路上遇到小玉。姐姐亲热地喊,小玉!小玉躲躲闪闪的,应了一句什么就走远了。姐姐和我去找她,她也不理我们,就躺在炕上,用被子包裹住自己。“尹蔫吧”闷着头坐着,一动不动。
六年级开学,小玉就彻底辍学了。她很少出门,也不再和姐姐玩了,弄得我和姐姐一头雾水。
我到镇上初级中学上学的前一天,小玉竟然去了我家。我一个人正准备行李。她进屋,拘谨地坐在炕沿上,白皙的面颊上浮着两片红晕,宛若桃花。我的脸发热,紧张得不知说什么好。她注视着我,欲言又止,很快,眼睛就红了。我就问怎么了,她摇摇头,迅速换上笑容。我搜肠刮肚地想话题,竟然脱口而出,姐姐天黑才能回来呢!她脸上的红晕瞬间扩大、鲜艳,瞄了我一眼,有点失望地说,哦,那我就不等她了。说完我恨死自己了,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小玉转身离开,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沉甸甸的,只是我当时没有读懂。我又问了一遍有事吗,她摇摇头。但我总觉得她有话要说。
放假回家,才知道小玉出事了。村里人都骂她不懂事,不知足,像她妈妈一样性子野,没良心。
就在去我家的那天晚上,小玉偷了“尹蔫巴”的钱跑到了火车站,结果被人贩子卖到四川的山沟里,后来生了孩子。令人不解的是,她完全可以逃出来的,她的行动并不受限制,从她失踪的第二年,“尹蔫巴”每年都会收到汇款,后来证实就是小玉的。就是顺着这条线索,公安局才破获了这起贩卖人口案。
“尹蔫巴”随公安局的人赶到那个山沟,我父亲、郭老师和几个村民也跟着去了。小玉见到他们就哭了,但是拒绝回家。她身后站着一个小男孩,怯生生地探头探脑。“尹蔫巴”说,来,姥爷亲亲。小玉突然发疯地打了“尹蔫巴”一个嘴巴,哭着跑远了。公安局坚持把人带回,“尹蔫巴”给小玉下了跪,小玉才只身回到家中。不到一个月,小玉又跑回四川。“尹蔫巴”去找了几次,小玉都没有回来。后来“尹蔫巴”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行动不便,只能拄着拐杖站在村口眺望。郭老师说,月圆之夜,“尹蔫巴”的屋里就会传出无比凄惨的哀号。
我一度为没能为小玉做什么而不安,也为她的任性和倔强而深感惋惜和痛心。她是我情窦初开的第一抹色彩,却随着我人生轨迹的延伸和拓展而渐渐褪色。我曾在多少个月圆之夜,想念着她。毕业后参加工作,结婚又离婚,我的世界越来越复杂,再没有小玉的影子了。关于她的消息也到此为止了。
那天,姐姐来看我,拿出来一堆照片,兴奋地说,这是小玉寄来的。
小玉在日本呢!她说,她妈妈其实是日本遗孤,回国继承了父母的产业,成为有钱的人了,后来中日友好,政策放宽,就把小玉接去了,全家都去了。
是吗?
是啊!
小玉羞涩地微笑着,重又从我记忆的尘埃中款款走来。我才明白,有些人和事越是陈年就越难以忘怀,岁月只是把它深深埋藏而不是删除。我反复看着那些照片,背景是积雪的富士山和灿烂的樱花,小玉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左边一个少年,右边一个小女孩。虽然已为人母,仍是风韵犹存。
姐姐叹口气,放下什么似的,悠悠地说,小玉啊,终于过上好日子了。
我说,归宿好就好。但是,为什么不把“尹蔫巴”接过去,一起过好日子呢?村里人骂得凶啊!
姐姐沉默了一阵,终于说出一个惊天的秘密,小玉被“尹蔫巴”强奸了。
我想起那年的中秋。
姐姐说,正是。
我说这可不能乱说啊。
姐姐说,是小玉告诉她的。小玉出走时,又怀孕了,服了“尹蔫巴”弄来的打胎药,拼命地蹦跳,但是没有效果。
牲畜!我骂道。
不过,小玉不是“尹蔫巴”亲生的。姐姐说。
不是他亲生的?
不是,小玉的母亲和别人生的,“尹蔫巴”一直都知道。
姐姐清了清嗓子,仰头看了看。月亮已经升至中天,遥远而又冷清。她的目光又转向坟场,脑袋也随着倾斜,似乎在聆听,等待着回应。很快,姐姐拉一下我的手,我就放慢脚步,与父母有了一段距离。姐姐的讲述开始了。
小玉经常给“尹蔫巴”汇款,寄物品,只是不回来看他,也不允许他去日本。听说小玉得了宫颈癌,“尹蔫巴”大病了一场,后来听说要做手术,需要输血,“尹蔫巴”就搬到村部去住,那里有一台电话,他准备随时飞往日本。
过了一段时间,日本来了消息,小玉的手术很成功。那以后,人们就发现“尹蔫巴”衰老得不成样子了,更加沉默寡言,和大家也不怎么来往了。再后来,据说他信了基督教,在家里挂了一副十字架,大部分时间跪在地上祷告,双腿都变形了。
长时间看不到“尹蔫巴”,村里人也没人在意。郭老师闻到一股奇臭,且一天比一天浓烈,最后确定就是“尹蔫巴”家。大家去看,满屋的苍蝇和蚊子,“尹蔫巴”一丝不挂地吊死了。下体满是针扎的伤痕,法医说,有些是新的,有些是旧的,旧的都结疤了,看样子有年头了。地上有一把染了血渍的锥子。大家不明白“尹蔫巴”为什么自虐,公安局也搞不明白。
“尹蔫巴”留有一封遗书,几个字:小玉,爸爸是罪人!大家就说,小玉是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如今在国外享福,为父的,何罪之有呢!大家为小玉不回来奔丧而愤愤,说这丫头留着日本鬼子的根儿,狼心狗肺。
炕上还有一本打开的《圣经》,后来作为遗物之一寄给小玉,又被退了回来。姐姐一直保管着,我曾看过,有一页有明显的折痕。那是《约翰福音》的一段:
耶稣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他们听见这话,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地都出去了(因为所有的人都犯过罪),只剩下耶稣一人,还有那妇人……耶稣对她说:“那些人在哪里?没有人定你的罪吗?”她说:“主啊,没有。”耶稣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
小玉请托郭老师和父亲安葬“尹蔫巴”,汇过来不少钱,最终逃过了火化那关。安葬前夜发生了一件怪事,“尹蔫巴”的内脏空了,有人猜测是被野狗吞吃了。
小玉的病后来恶化了,日本也治不好。她留下遗嘱,死后回国,要葬在“尹蔫巴”身边。
下葬那天,小玉的丈夫没有来,他是一名医生,据说工作离不开。儿子和女儿都来了,他们长大了。大家唏嘘着说,“尹蔫巴”就是思念女儿而死的,如今总算遂了心愿。姐姐参加了葬礼。大家都惊叹,小玉的儿子无精打采的样子,那么像他姥爷。
一阵犬吠让我回过神来,叫声短促而怪异,我想到了那只两眼绿莹莹的野狗。姐姐止住话题,似乎累了。她询问似的看着我,我假装没注意。其实我很想到小玉的坟前去,可是此时此地显然不妥。心头似有又厚又重的乌云笼罩,我加快脚步,还是无法摆脱。我赶上了父母。母亲说,聽说村子里有狼,要当心啊!我就想到那类外国电影,月圆之夜会唤起潜伏的魔性,说不定是狗变成了狼,或者人变成了狼。
经过一片林地,穿过一条公路,高坡到了。我想我自己一定找不到的。
毕竟年龄大了,走了这么远的路,又是上坡,父亲开始喘气,姐姐过去搀扶,他没有拒绝,嘴里却说着,不用不用,马上到了。我暗暗笑他不服老。母亲的身体比父亲好些。
坡顶不再是光秃秃的了,被开垦了,种了一大片黄豆,月色之下,可以看到饱满的豆荚。远处可以看到父母家的大红灯笼。
父亲说,看月亮。我们一起望向天空。这真是最佳的位置,月亮似乎近在咫尺。它又大又圆,金黄色的光晕,里面隐隐透着图案,像我们小时候吃的月饼。那时的月饼,一咬硬硬的,馅儿里面掺杂着红丝、黄丝、绿丝。小玉惊喜地说,你看,我吃到红丝了,你尝一口吧!红丝是很少吃到的,我就伸手去接,她却缩了缩手,意思让我咬一口。我咬的时候,猛然张大嘴,吃了大半,小玉责怪地看我一眼,就说,都给你吧!说话时,她的两只眼睛里各有一个月亮,像在水中荡漾着。
母亲给我们分发月饼,正是老式月饼。我和姐姐每人一块,吃着,我则暗暗分辨着红丝、黄丝、绿丝。
周围忽然暗了下来。我们再次仰头,一片厚厚的乌云遮住了月亮,隐约可见浅淡的圆形月影。我们都没有说话,每个人都面色凝重。轰隆隆的声音再次响起,坡顶似乎在震颤。
父亲望向远方,忽而欣喜地说,那是新建的高速铁路,你再回来就方便了。母亲附和说,是啊是啊,才三个小时就到了。其实需要四个多小时,但我没有说出。我知道他们的心愿,而我只在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住两个晚上就走了。而最近这三年,竟然没有回来过。这里面有诸多因素,但其实,忙得没时间回老家,不过是托词而已。
我越发愧疚。
一阵风刮来,黄豆地里传来一阵阵哗哗的声音,那是成熟的豆粒在豆荚里蹦跳着要出来。月色似乎牵动着某种躁动。父亲母亲姐姐的头发凌乱地竖立起来。
夜凉了,我说,回家吧!
父亲母亲难掩落寞,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天空,月亮还没有出来。他们的头脑中应该是那样一番情景:我和姐姐欢蹦跳跃地在月色之下玩耍,姐姐说,爸爸,妈妈,给我咬一个月牙好吗?父亲和母亲就依次在她的月饼上小咬一口。而我,则把月饼藏到身后,悄悄躲远了。
姐姐在父母面前比我乖多了,可是父母却格外偏向我。我回想起一个情景,那年的中秋之夜,我从镇上回家过节,姐姐搂着父亲的脖子撒娇,母亲看见了,厉声呵斥。我当时很奇怪,从小姐姐就是这样和爸爸撒娇的。
那时候姐姐学习也好,可是家里的条件有限。姐姐初中毕业,干了几年农活就出嫁了。她常背着丈夫给父母钱,大部分转为我读大学的费用。我为姐姐感到不平。姐姐也经常调侃父母偏心,他们不吭声。我参加工作之后,经济条件越来越好,不间断地给父母钱花,也给家里置办了高档的家具和电器,但这些物品多数转移到姐姐家里。父亲说,他们不会用,白瞎了。十五那天晚上,我无意间看到母亲往姐姐的兜里塞钱,姐姐拦着,但还是塞了进去。我心里颇感安慰。
返程的那天,父母仍然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午宴。恍惚间,我仿佛回到过去,我和姐姐半蹲在炕上,用筷子挑着肉吃,父亲母亲乐呵呵地看着我们,说,慢慢吃慢慢吃!那一刻,我真希望时光倒流。
父亲母亲和姐姐送我很远,母亲恳切地说道,儿啊,别拖延了,赶紧找一个媳妇吧!也不知我和你爸还能不能活到看到孙子孙女的那天!她的声音哽咽了,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我的心猛地被揪了一下,鼻子一酸,泪水溢出了眼眶。母亲紧张地看我,我故作轻松地笑笑说,迷了眼睛,没事儿。
车子驶出村子,我停下,回望长长的乡路和缥缈的村庄,有种数不出的怅惘。我想到了回来的那个夜晚,居然会出现那么一段幻觉。
小玉的悲剧到此为止了,其实还没有。那天姐姐在电话中告诉我,小玉的丈夫强奸了自己的女儿。这个中国人在日本的法庭上痛苦地供述,儿子和女儿是妻子和她父亲的孽种。容忍了那么多年,但是那个月圆之夜,女儿醉酒在家,他没有控制住自己。不久,一个事实彻底击垮了他,DNA鑒定结果如同一个闷雷:女儿就是他亲生的。判决前一天他就自杀了。女儿怀了孕,准备堕胎,医生警告说,由于先天性疾病,这一辈子,她将无法再怀孕了。
姐姐问我,你领养这个女婴行不行。
我忽然想到八月十四的那个晚上,那个自称小玉的女人下车时说的那句话:以后有事求到你,行不行?这句话是如此清晰。
几个月后,姐姐去了日本,抱回来一个女婴。这孩子白净,眸子澄澈,好奇地打量着我,忽然莞尔一笑,脸颊上浮起两片红晕。
那一刻,我看到了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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