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华伟章
南方的冬天,气温虽然不是特别低,但湿度很大,渗入肌肤有种刺骨寒意。我在一家茶室等她。我的心情并不像茶室的氛围那么悠闲。她是我男人的情人。在她之前,他在娱乐场所逢场作戏有过其他女人,我多少察觉得到。但我知道,他和她的关系走得特别近,这对我的生活构成了威胁。天色很阴沉,像我的心情。她迟到了十来分钟。她在茶室出现,不屑的目光朝我这里瞥了一眼,径直走过来。她脱下外套,里面穿件淡黄色紧身毛衣,勾勒出迷人的身材,双手拢了一下短裙,优雅地在我对面座位坐下,灯影里显出一张年轻漂亮的脸庞。
这一刻,我心里感到不平衡。我三十四岁,自恃保养很好,而且又化了妆,还是显出了年龄的差距。我要了一壶红茶。
一个月前,我知道了她的存在。这就像阴影笼罩住我的心。我不了解这个陌生女人,最终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模糊不清的影子一直在我头脑中萦绕,给我压抑的生活增添了不确定因素。我变得忐忑不安,心情糟透了。我清楚不能任由事情发展下去。我斟酌再三,决定和她深聊一次,希望能寻找到解决的办法。我给她打了几次电话,她敷衍几句便挂断电话。我给她發短信,她这样回复我:见面真的有意义吗?我记住她这句话。但我没有领悟她这句话的意思。我急切地想见到她。我继续发短信,她没有再回复,我一直在等待。
今天中午,我终于接到她的电话,于是有了这次见面。我心里蒙上莫测感觉。我刻意打扮,去茶馆的车上,心里还在琢磨:她会是怎样一个女人,怎样能让她知难而退。我不知道最终的结果会是怎样。此刻,她就坐在我面前,眉宇透出轻薄高傲,又有一种婉约神态。至少,她不是我想象中那种简单风骚的女人。她的神情让我心生怯意,身体里陡然升起嫉妒之火。
茶室里光线有点暗,用屏风恰到好处地隔离开来,既不显得压抑又留有个人空间。
“你喝茶吗?”我努力平复心情,寻找谈话的切入点,“冬天喝红茶暖胃。”
她淡然地笑笑,算是回应,脸上略显尴尬。她眼睛很柔美,嘴唇涂了唇膏,但并不艳丽。她小心翼翼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像是掩饰内心的紧张。我觉察到了,也喝了口茶。我想尽可能放松,让气氛融洽一点。我说来点小吃。她婉拒了,光洁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我礼节性地询问:“你在这座城市生活得好吗?”我看着她,更多是一种挑衅的意味。
她嘴角细腻地翕动,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下意识地在寻找,或是有些不自在。我说我没有带烟。她镇定下来,解释说只在某些场合抽烟。我想象她喝得微醺,抽烟的样子一定很诱人。她目光盯着我。
短暂的沉默。我终于迫不及待地问她:“你们认识多久了?”我心里诅咒:她不应该和他认识。
她知道我会问这个问题,低着头,还是从包里掏出了香烟。她弹出一支点上,吸了一口,烟雾在她面前弥漫开来。她抽烟的样子确实很优美。她手腕戴着一只玉的手镯,纤细的手指娴熟地夹着烟,白皙的手包括手腕像件艺术品。烟从她嘴唇间袅娜升腾起来。她神情松弛许多。她像在思考。少顷,她说:“其实,他是个很不错的男人。”
我说:“这我知道。”我反感她这样评价我的男人,像遭受到明显的挑逗与侮辱。
“从某种角度说——真的。”她可能没有意识到,似乎在很快地进入角色。
我很认真地看着她。
“他很有品位,且感情细腻。”她举起茶杯,贴近杯沿吹了一下,又放下杯子。茶室光线有点暗。她毫不顾忌我的感受,下意识地说着:“他在做完那种事后,会让我在他胸前躺几分钟,轻轻抚摸我的背,这种感觉很舒服,然后把床上的毛发整理干净。一次,我病了,住了两天医院,他抽空送来一大束鲜花,这种感受比自己男人在病床前守候两天两夜还要好。他并不显得粗暴,当然,他也有疯狂时候。你应该了解男人。”
“是吗?”
“是的。”
我瞬间陷入了感情的旋涡,眼前飘浮起他俩无数个无眠之夜。我心里抽搐,像被痛苦撕扯,吞噬着男人带来的苦果。她抬起头,莞尔一笑,意识到了什么,欲言而止。她说得没错,我想起性生活中被忽略的细节,眼睛里竟然被感动得有点湿润。我说:“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我的口吻变得有些生硬。
“这很重要吗?”她吸口烟,吐出烟雾,须臾,揶揄地说,“我们这种地方,来消遣的人,都有可能认识。我并不喜欢那种飞扬跋扈的男人。他们几个人在包房唱歌,我喝醉了,他把我送回住处安顿好。第二天凌晨,我醒来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杯底下压着五百元钱。”
“是因为五百元钱还是因为那杯水?”我瞪大了眼睛。
“两者兼而有之。”
“之后……”
“我们开始经常交往,他给我安置了住处。这你应该明白。我开始在娱乐场所收敛许多,除了陪唱喝酒,基本上不再做那种事情。”她脸上的笑很暧昧。
一种失落情绪在瞬间包围我。我闭上眼睛又睁开,思绪忽远忽近,回味着生活中被冷漠,被忽略的某些东西,却在她的神情中发现。我的心像被什么攫住,意识到来自她的危险。我抑制住内心的不快,鄙夷一笑,调侃的口吻问她:“你今年几岁?”
她明白我的潜台词。他已近五十岁,谈不上帅气,甚至其貌不扬,如果除去金钱、人的身份地位,挤在地铁或公交车上就像一个猥琐的男人。她转过头去凝视着窗外。我发现冰冻的玻璃窗有些朦胧。她像在回味生活,更像在躲避什么。她还过神来,转过脸来说:“这很重要吗?”她又这样问了一遍。她将烟灰弹落在烟灰缸里,语气里有了一丝玩世不恭。
“至少,这对我很重要。”我说,“我们已经结婚,一起生活了六年。”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看出我脸上鄙夷的神情,手指捏着杯沿左右转动,轻声地说,“其实,男人和女人潜意识里都有流氓意识。男人喜欢不断偷走女人的心,同时自己的心被别人偷走。”
我想是的。
她喝口茶,露骨地说:“有钱的男人都喜欢寻找刺激,几乎变成一种体面的象征。什么伦理道德,撕破了都是虚假的。没有经济基础的男人,只能在地铁或公交车上猥亵地摸一下女人的大腿。男人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当然,我可能说得有些绝对。”她笑了起来。
我感觉到了她挑逗的目光。灯影里,她脸上的妆化得恰到好处。我知道自己肚子已有赘肉,脸庞抹上一层白粉,皮肤依然有些松弛。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
“这只是一种买卖。”她直白地告诉我。
“这只是一种买卖?”我揣摩着她这句话的意思。
“为什么不呢?”她自嘲地说,却直截了当。
“这很无耻。”我尖刻地说。
“是的。确实很无耻。特别有身份地位的,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他们凭什么趾高气扬,拥有不该拥有的?榨取他们身上的血,算不了什么,无伤大雅……”她语气依然温婉,眼睛却闪现愠怒。烟从她嘴唇吐出来,给人不真切的感觉。她的情绪很快平稳下来。
虽是隆冬季节,玻璃上凝起了一层薄雾,但朦胧的窗外仍然灯光绚丽,亮着尾灯的车辆不断穿梭而过,不时有穿着时尚的人从窗前走过。
“你爱他吗?”我试探性地问她。
“爱与性两者之间很模糊。有时候,爱上一个人和遗忘一个人,几乎时间与速度一样快。”她毫不掩饰地说,又注视着我问:“你愛他吗?”
我说:“我已经说过,他是我男人,我们结婚了。”
“其实,他是爱你的。”她停顿一下,忽然思索着说,并不像是矫情,“有时候,他喝过酒会喃喃自语。”
我拨开飘到眼前的烟雾。我不希望她告诉我这些,但心里还是得到些许安慰。我竭力保持镇定,感觉自己像委曲求全。我给她的杯子续水,又给自己续上水。我知道熬夜的女人,喜欢咖啡或是浓茶。
她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灭,眨巴着漂亮的眼睛,神情完全松弛下来。她掏出烟盒递给我,我告诉她,我不抽烟。她说你做小姐的时候也不抽烟?我说我从来不做那种事情。她嘴角微微上翘,面容变得生动起来。她又点上一支烟,手托着下颌,眼睛飘移向窗外,像在自言自语:“其实,男人拈花惹草,不仅仅是男人的错。女人对待婚姻,像冲进琳琅满目的商店,挑选自己的奢侈品,得到后并不一定珍惜;其实,男人是脆弱的,心理压力很大,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更想得到温存与体贴……他累了会到我这里来,我会脱光衣服,为他轻轻按摩。我们并不一定做爱。他会在我的安抚下酣然入睡。我能让他捡回想要的感觉——结过婚的男人需要这些。”她转过脸,唇彩闪着细碎的光亮。
窗外阴沉的天气,感觉像要下雪。南方城市很少下雪。她说的话,尖酸刻薄,没心没肺。我想她遇到过许多男人,说的是真知灼见,至少是推心置腹的话。我心里像被什么狠狠地戳了—下。我记得刚和他认识,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会细致地把虾壳剥去,将鱼刺剔除,放进他碟子或塞进他嘴里;会端水给他烫脚,为他轻轻地捶背,心甘情愿服侍好他。结婚以后,我确实忽略了,这一切逐渐变得生疏……更多是翻看他的东西,密切地关注他的行迹。我为这一切激动起来。我想我爱他吗?真切地爱他?能说不爱吗?这正是我害怕的地方。我紧盯着她眼睛,想尽快将她从生活中抹去,一字一句地说:“你需要多少钱?”
她看着我。
“我一次性给你十万元。”我下定决心说。
她嘴角蠕动了一下,并没显出太多惊讶,目光移向桌上深褐色烟灰缸。
“给你十万,你离开他。”我重复了一遍我的诉求。我变得颐指气使。钱不是太大的问题。我清楚娱乐场所的女人贪得无厌。
她明显拒绝了,表情毋庸置疑。
“这只是一桩买卖,这个价格可以了。我给你十五万。”我紧皱起眉头,眼神是鄙夷的,“你想得到多少?”
她吸了口烟,灰蓝色烟雾冉冉升腾,似一缕轻蔑。
气氛有点紧张。我对她倨傲的神情很反感。那种捉摸不透的感觉,烟雾一样浸入我肌肤。她的居心正是我担忧的。我知道事情变得棘手,主动权掌握在她手里,比预料的要复杂难堪,心里被愤懑填满。我清楚自己不能失去他,不惜手段,不能将他拱手让给别人。“你想和他结婚?”我踌躇不决,谨慎地问着。
“我还没有想要和他分手。”她转过脸去,瞧着窗外说。她没有明确答复,这是她聪明的地方,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少顷,她转过脸来,目光盯着我。
“为什么?”我按捺不住询问。
“因为,他目前能够包养我,我很享受这种感觉。”她回答得言简意赅。
“你想得到更多?”我嫌恶地看着她。我下意识抬起手,又很快垂了下来。我很想在她脸上留下清晰的手印。我说:“你不感到自己很卑鄙?”
“至少,现在我们相处得很融洽。”
“可是,你伤害到了我。”
“这未必一定是我伤害了你。”
“是吗?”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的。你心里可能一直在诅咒我:肮脏、龌龊、卑鄙、无耻……这种事不是用自私能解释的。”
她的声音透过烟雾钻进耳膜,我很想用“恬不知耻”形容她。我加重语气威胁说:“这样对你会有好处吗?”
烟从她嘴里慢慢喷吐出来。她脸上没有惧色,似乎看出我色厉内荏、虚张声势。她气定神闲地反诘:“当然,他这个年龄,能混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这种事真要闹起来,对他或者对你的伤害可能会更大。”
我心里充满了愤懑。
她一针见血地说:“他身败名裂,你还会爱他?死心塌地跟着他?”
我心里打了个冷战。她的话击中了我的要害。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心机。这一刻我对她恨之入骨。我眼睛里闪过一丝寒意。我很想能够杀了她,至少让她永远消失。但我清楚这完全不可能。第一,我没有那么残忍;第二,杀害她也毁了我自己。“他不会和做小姐——你这样的女人,真正过日子的。”我恶毒地说。
她反唇相讥:“所以,他和你一起生活后,又在外面声色犬马。”
我说:“我跟你说过,我从来没有做过那种事情。”我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
“我能让男人陷入温柔,他愿意为此大把花钱。”她毫不掩饰地说,“我想这就够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其实,我和他分手,对你来说,未必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忽然,她這样说。
我警觉的目光看着她。
她拿起水壶,在杯子里续水,又给我续满水。她吸着烟。烟在弥漫。她漫不经心地说:“男人有钱后,女人是一种诱惑,对女人而言,同样是一种诱惑。这不是我伤害你,或者你伤害别人,核心的问题却是:你能够改变现状?我即便真的和他分手,他也很快会有别的女人。你明白吗?这样对你更不安全。至少,我还不想和他结婚,我能拴住他的心,除我之外,他不会有别的女人。这对你来说,并不是最坏的结果。”她看着我眼睛,脸上飘浮起一种笑意。
我感到体内一阵痉挛。从某种角度,她说的具有一定道理。但我还是恨她。我从她抹着粉底的眼睑,还是窥见了浅浅的黑晕。我心里有种歇斯底里的东西。
茶浸成深色,像红葡萄酒。
她转过脸去,凝视着窗外。窗外像有第三个人存在。灯影里,她脸上有种光泽,有种凝神的神情,片刻,她嘴唇嘟囔着,像在对谁叙述:“在外面打工整天忙碌,盼到年底捏着几个辛苦钱,打扮得花枝招展回家,谁知道你在外面干什么或者干没干那种事情?我在这座城市寄人篱下,只有年轻这点资本。我想挣钱,我需要钱,几年后,回家结婚,开家超市,或者拿出一部分钱做点生意。钱能改变人的命运!”她眼睛里忽地闪过一缕光亮。
我捕捉到了她眼睛里闪烁的东西,心底被一种柔软的东西顶了一下。我惊诧于她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我感觉对她是了解的,又有种莫测的陌生感。我相信她心里蕴藏着自己的故事。我不由自主地转过脸去,瞧着窗外,目光穿透朦胧窗外越过漫漫暗夜。我脑海里浮现起贫瘠的家乡。天是高远的,缥缈而苍茫,低矮简陋的屋子里,爷爷长年病在床上,母亲整天唉声叹气,父亲蹲在墙角抽着廉价旱烟。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怀揣一个个梦想,潮水般涌入城市,漫延到每个角落。我不清楚,他是夫妻关系不和,还是因为我的缘故,与妻子协议离婚,女儿跟随前妻生活。我在法院门口偶然遇到她,她眼睛里有种怨毒的仇恨。我比他小十几岁。我知道和他在一起,能摆脱贫瘠山区,拥有养尊处优的生活。
她转过脸来,将烟蒂掐灭,扔在烟灰缸里。我瞧着她,忽然,梦呓般说:“离开他吧……”我像是在祈求。我知道,她不会理解“离开他”的全部含义。我想起她的短信回复:见面真的有意义吗?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对结果早已胸有成竹。风吹在背景黝黑的窗上,发出很轻微的声响。茶室里很静。我清楚无法改变现状。我明白这种故事,一直在发生,会变得寡淡无味。她并不想和他结婚,这还不算最糟的结局,至少目前为止,我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我瞧着她,有点悲哀,有些沮丧,心里五味杂陈。我不安的目光在她脸上逗留,想寻找恰当理由告诫她什么。我最终放弃了。夜深了。我站起身,并不友好地和她握手,窥视到了她脸上的慵惰神情。我买了单。
我转过脸,忽然有须臾的恍惚,脑海瞬间闪现一个臆想:离开他!是的。离开他!为什么不呢?我渴望幸福生活,梦寐以求想得到,感觉像登上了一艘华丽的船,却朝着希望的相反方向漂去。我第一次发现他衬衣胸口上,有女人擦过的淡淡口红,心颤抖得像风雨中飘落的树叶。我和他争吵,心里变得压抑,这种情绪遍布整个身体。我每次嗅到他身上不同女人的香水味,捕捉到他躲闪的变得无耻的眼神,愤怒得浑身哆嗦,像躲在别人看不见的痛苦阴影里。这种状态,困扰着我的生活,压迫着我的神经。我闭上眼睛,心里清楚,渴望得到的未必是最珍贵的,光鲜亮丽的背后未必是幸福。我脑海闪现他前妻怨毒仇恨的目光,飘浮起自己光着脚丫,在青山与绿水间奔跑,整个身心在呼吸新鲜空气。我陡地很想离开他,离开这座城市——我能独立生存!
走出茶室,寒气袭人,城市的午夜显得空旷而孤独,迷蒙的霓虹灯困乏地闪烁着,像妓女疲惫的眼神。风直接灌进脖子里,凉意在朝全身漫延。我们俩沉默未语。出租车驶来,她钻进车里,很快被黑暗吞噬。又一辆出租车驶来,我拉开车门……
一切如浸透在夜色里。
【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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