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阿贝尔
一早打车去溪口。是预先的安排。没有当年去凤凰看沈从文那样的感情与迫切,仅仅是去一趟,看看蒋某人的出生地。
蒋氏故里在西南方向,距宁波三四十公里。年轻时在书上或影视里看见奉化和溪口便觉得好奇,有种神秘感,对我的吸引力要比韶山冲大一点。蒋某人有祭祖之举,知道他讲孝道——讲孝道是有人性的表现,不用去分辨它的功利性;而自韶山冲走出的人是反传统的——反传统的人骨子里又尽是传统。宁波的平原不大,从平原到山地的过渡是一些浅丘,蒋氏故里在浅丘到深山的接口,溪水自山中流出,故名溪口。看得出,也想象得到,过去这溪口是极美的,人少房舍少,水多树多,居民多为客家,民风古朴、深厚。
下了车,经不住一位蒋姓三轮车师傅的纠缠,坐上他的车,几分钟便到了蒋某人家的门口。途中拍了蒋家门前的剡江、屋后的武山。溪口的溪水还是很清,拍下来看,碧潭如翡翠。
蒋氏故里自然是什么都没了,取了名“民国大杂院”。真是意味深长——我们对民国的记忆仅限于一些搜集来的旧物,连民俗都算不得。不知道院子是不是原先的,不是的话还有没有原先的残砖断瓦,转了一圈,什么也看不出。院落外路边那根石桅杆是真的,上面书写着“民国第一镇”,进院之前就地去看了。
因為时间仓促,除蒋某人故里没有再去别处。事后方知,我们看的只是丰镐房,还有玉泰盐铺(蒋某人的出生处)、家庵摩诃殿、祖庙蒋氏宗祠、武山庙,以及蒋氏父亲肃庵墓、母亲王采玉墓、发妻毛福梅墓可看。没去也没什么遗憾,来溪口一趟,看了剡江,看了武山,在丰镐房门口一站,也就够了,毕竟,流逝的时间找不回了,就像剡江的水。时间如肉,挖了去,再无法填补。值得回味的是那些如今只能去想象的细节,包括蒋某人患得患失的心绪,以及可能的对人生的参悟。
乐观的是,时间总有回旋的余地,就像水循环。从现今看,看不出溪口与台湾海峡之间有什么联系,甚至台湾本土与蒋氏家族也没多少联系了。然而过去的几年,蒋氏明显在逐渐回归大陆,从历史和个人真实的层面。历史未必公正,但历史仍需要时间。
在去绍兴的高铁上,眼睛看着窗外水乡的第二季稻田,心里还想着东钱湖畔的陶公村——不是小普陀,是陶公半岛上的陶公村。
去陶公村纯属偶然。原想是去普陀山的,但起晚了,便叫一辆出租车拉到了东钱湖的小普陀。恰遇全国铁人三项赛事封路,绕了半天才到小普陀。
小普陀徒有虚名,仅有一座山丘和一条类似苏堤的人工长堤,没有值得朝拜的古庙,也不见有正式一点的佛事活动,所见游人好像都是来散步的。湖泊也没多少特色——说大,不过是太湖一角;说水,远不如西湖,湖光山色也不可与西湖比拟。如果真要找出一点特色,或许就是渔乡的味道吧。小普陀是单设的景区,把陶公村扯进去有点牵强附会,但陶公村却要远比小普陀有意思得多。
去时路过,在出租车上就看见陶公村。看见老房子和门前的水域——没看见水流动,不过肯定是一条河。从一晃而过的老房子和死寂但却还算清亮的水域,我一眼就看见了剥脱的时间。周围都在变,日新月异,但陶公村没变,保持着古旧的模样,犹如一面生满铜绿的镜子可以照见过去的年代——不只年代,也包括时代,一层层,如同树的年轮。
从小普陀散步回来——真够奢侈的一次散步,便被陶公村吸引。先是与停车场一水之隔的农家宴,人再怎么喧闹、喜庆,都影响不到古村的安宁,游人带去的现在时间也不会黏糊在旧时光上,损害到旧时光。渔乡的味道弥散出来,布满水浸痕迹的斑驳的墙体,岸边泊的小渔船,岸上花簇似锦的美人蕉,远处的水岸线……在西湖边的旅店睡不着,脑壳里冒出一个关于陶公村的诗句:陶公村是一泓凹进去的时间(凹进去,便不受现在的干扰,柔软甚至是鲜活地保留了旧时光,有胶片的效果,又远比胶片投放出影像真实。凹进去,呈现出一种水与鱼的弧度,也是渔乡的旧民居独有的飞檐的弧度)。
我避开人居密集的中心村,沿公路寻着冷清的古村落,在各家各户门前的水域又看见时间的弧度。几乎是一种被遗弃的状态,整个沿水布局的民居聚敛着旧物弥散的气氛,仿佛与后来、当今的人事无关,仅仅与屋前房后的山水有关、与村里消失的旧主人有关。
我边走边看,边拍边看,仍有些看不够、拍不够。虽不是一个人,但沉浸在陶公村的旧时光里,感觉是一个人。从几千里之外的岷山来,其实,我对这里的旧时光一无所知。一无所知,但又直觉到了,在绽放着美人蕉的寂静的水域,在水岸歇息着的古旧的渔船上,在岸上空寂的院坝和幽曲的古巷,在晾晒着女人内衣和小孩衣裳的破败的凉台……颓废的民居分隔出的静默的空间,隔着不窄的水域也听得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至少感觉是听得见。
拍完照,才发现水岸的古树下有人在洗衣裳。很小、很婀娜的一个女人,穿得一点不花,与葱郁的树荫混淆了,也与水色混淆了。江南女人,水的女人,安安静静,自己不出声,也不咋弄出水声。我收起相机,不再拍她,只是隔着不窄的一片水域眼盯盯地看着她,看她的一举一动。看不清面庞,只看得见起身拧湿衣裳的水显出的身材。已经不年轻的一个渔妇,朴朴素素的,或许过去是美人蕉,而今已是一株叫不出名的水草。拧干水,把衣裳一件件放进竹篓,欠了欠腰,提着竹篓转身往回走。我断定她不是现今的人,而是陶公村旧时光的一个遗留。我一点不觉得恍惚,而是真真切切感觉到的。除了在村南头桥下看见的打鱼人,她是我在左岸古村看见的唯一的人了,她的举止很合古村的慢节拍。古村的节拍几乎是停顿的,她的举止虽慢却是活泛的,带给了古村生气。
从诗的角度看,这是我在陶公村遇到的最美一景。她洗衣就够了,不用浣纱,还有,就要她真实的年龄,不用是少女少妇。安静在一个平面上,寂静是下沉的,且有点点的灰烬,水对时间的藏匿一面在美人蕉一面在多年没能清理的淤泥里。我在直觉到沉静的同时,耳畔也浮现出适度的喧嚣——民国风情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那种早晚从水岸和院坝传来的喧嚣,最后消失在幽深的古巷。散发着鱼腥味的,只是在某些特殊年代才带那么一点点火药味。
照理,大山是封闭的,相对传统的东西应该保留得好一些。然而,事实上是今天岷山中几乎再无什么传统,从生活方式到内心的敬畏,汉人没了,与汉人打交道的少数民族也没了;相反,倒是像陶公村这样的外面世界还保留着一些古老传统。在忻氏宗祠,我看见很多人挤在一起看越剧,便觉得除了消遣还有一条传统的根把村人连在一起。宗祠这种东西,就是专门给根保养水土的。从血脉到文化,饱含人性的因子。陶公村在南方,想必这样的传统在北方早有了,被忻氏这样的大家族带到了这里。我虽已不习惯这样传统的审美,但心里仍存有一份敬畏。
我觉得,用一篇散文来描述陶公村和对陶公村的感觉显得累赘了,用一首诗是最好的,只可惜我不会写诗。陶公村是一绺凹进历史的时间,历史是死的,陶公村却还活着,保留着凹进去的弧度。在这个符合美学尺寸的弧度上,后来、特别是现今的时间对它有着不同程度的局部的渲染。也有蜡染。
衔接宁波和绍兴的是一些稻田和矮山,间搭有河流、池塘、村庄和厂房。在高铁上往外看,上一眼看见的是纯田园风光——江南水乡,下一眼看见的便是密集的工厂。水乡的路,旱路和水路,从稻田延伸出来,或者从村庄延伸至稻田和水洼,有一种异域的美。
一条河吸引了我,准确地讲是一条水道,可惜我不能驻足让视线抵达水道的远端。水道两边的田畴是原生态的,没有被糟糕的现代农业糟蹋,沙地上的青苗和田垄呈现出传统农业天然的美。河水满满的,看不出在流动,水上看不见乌篷船,但却能想见——闰土干完农活,划了船回家。这应该是很接近“鲁镇”的景致,看罢社戏,迅哥儿便是坐了乌篷船走这样的水道回外婆家的。
在绍兴北站下车,再没十三年前第一次到绍兴那种迫切想见到鲁迅的愿望。我觉得五四百年之后,最悲哀的就是鲁迅。如果他在天有灵,也会感觉到。铁屋子就铁屋子,你呐喊个啥?不管是在三味书屋还是在百草园,抑或是在鲁迅故居的厅堂,我都感觉鲁迅的价值和意义无存,甚至审美也无存。换句话说,我们不需要鲁迅,我们的时代不需要鲁迅——需要即是悲哀。先生去世七十周年,我写过一篇长文,叫《守夜人随想》,发在《广西文学》上。每个时代、每块地方都需要一个守夜人,未必只是防贼、报晓或者发生火灾、地震时把人唤醒,守夜本身也是一种清醒和自省。
无心游览,无心地走走停停,在深秋并不寒凉的空气中感觉不到爱也感觉不到恨,也并不像当学生时那样觉得孔乙己是可笑可悲的。显然,鲁迅是用一种批判的笔调写孔乙己的,其间不乏嘲讽,然而百年之后对照,他自己不就是孔乙己吗?
寿镜吾老先生是有人性的,那人性带了强烈的礼教色彩。我看了他的睡榻,应该没一点他的味道了。三味书屋最有意思的不是那张刻了“早”字的课桌,而是当年迅哥儿寻蝉蜕的小园——窄窄的,用四川话讲就是沟子大一坨。小园有三棵树,腊梅好认,有百余年了,也即是鲁迅当年赏腊梅花的那一棵;另外两棵是桂树,树不大,应该不是寿镜吾时代就有的。三棵树的树形各不相同,也未必都是照鲁迅的美学生长的。
别有一番味道的还有三味书屋前面的小河——现在只能叫水道,以及泊在水畔等客的乌篷船。没有生意,船夫一个个都睡着了。当年一定有学生是坐船来的,船到码头,恰逢迅哥儿上学赶到,上前去拉一把。
不是腊梅花开的季节,上次来也不是,便无缘目睹三味书屋的腊梅花开,整整一树,红色的或黄色的,满园满屋都是腊梅花香。当年,小园的外面应该是石墙、藤蔓和一些空地,而今是飞跑的汽车。
较之沈从文于湘西,鲁迅于绍兴没有那么多的不舍与牵绊,因此站在先生的故居,包括祖居,找不到那种与先生“同在”的感觉;而在湘西,我自然而然是有與沈从文“同在”的感觉的。我想,这也有感情的缘故,敬是必须有距离的,爱则是无间。
不知道现在的咸亨酒店是不是建在当年的位置。虽只是一个符号,但仍吸引我进去要一碟茴香豆、一壶黄酒,酒没有温——不知道店里还有没有温酒的服务。当然还有要了干菜焖肉、西蓝花炒虾仁。别问味道,到店就好,吃茴香豆喝温酒就好。较之于先生笔下,较之于铁屋子和呐喊,还是茴香豆和黄酒有意思。活着也是这样,向孔乙己学习,他比阿Q要更真实,更像我们的同胞。
第二次去杭州。杭州于我仍只是西湖。可以这样说,西湖是一汪中国最熟的水。所谓熟,就是为人、为人文化染,包括几千年的诗书画乐,包括西湖三堤。
这次去,正值深秋,烟雨蒙蒙,是西湖的原味。景一点不衰,却又没浓妆淡抹总相宜的少妇之美。西湖不是太老了就是太成熟了,不见衰容,却也不见锐气,只有人文的时间的丰饶。我的笔锋是不是太偏?老爱去想象蛮荒时代的野趣,比如想象人类活动出现之前的西湖,那种野的美未必绝对纯净,但却不含一点人类活动的痕迹,包括精神活动的痕迹。我这样想毫无排斥人类的意思,而是想把人类的审美带入一种超级想象,就像我们去想象时间与宇宙。
二十万人造苏堤就是人类活动。造白堤、杨公堤自然也是。造堤作诗著文,西湖一次次进入文人笔下,被主观打造,于是当读过书的我们想起西湖、来到西湖,西湖已早于我们的到达生成了。
我不爱背古诗,也不爱拾掇历史的牙慧。这次游西湖,我留意到的是西湖的树,虽也是人工栽植的,古时和后来栽植,但它们的生长与美一点不输给森林里的树。高大是一种,树种的多样性是一种,树形的美是一种。包括灌木和花草,人工栽植的,但时间久了,似乎又回复了野性。我这样不忌讳地夸赞西湖的树,应该也是在不忌讳地夸赞古人。这是一个例外。人如果能摸着自然的脉搏行事,谦卑地把自己当作自然的一分子,那人就没有问题。
从雷峰塔到杨公堤,再到苏堤,坐船过小瀛洲,再坐船到岳湖,我拍到了这些年在别处没拍到的树,还都是古树。特别是在小瀛洲,有几棵树让我怦然心动,我只在岷山的雪峰之下才有这样的感受。
走到白堤,我突然生出一个想法:在西湖,上百年的树都是大师,无论乔木灌木、树大树小,也无论名贵与否。香樟随处可见,但西湖的小叶樟很特别,百年几百年不说,树形也很开放,每一棵都有自己的空间。
除了树,西湖还有很多故事。法海和白娘子,秦桧和汪精卫——估计没人喜欢。我喜欢的是胡适在西湖的别恋。他带了曹佩声在烟霞洞居住过一段时间,回去迫于发妻菜刀的威逼而与之分手。
【责任编辑】 邹 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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