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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宅·阴宅

时间:2024-05-04

尹守国

刚出正月,葛连上山放羊,看见几个陌生人在村子西头的地里测量着。出于好奇,他便上前套话,并以刚套住的两只野山鸡为代价,获得这里要修建高速公路的消息。事情传扬开的当天,人们顺着那几个测量者留在雪地上的脚印,确定出一条高速公路的路线来。按照这条路线,不单要占用葛连等六户人家的耕地,如果不拐弯的话,还要占用佟满堂和马贵成两家的房子。

看到马贵成满心欢喜的样子,满堂两口子却高兴不起来。马贵成家的房子是二十多年前盖的,就算上边不要求拆,也到了该拆的时候。人家用赔偿的钱再盖个新房子,是等于拿旧的换新的,赚大发了。而满堂家的这五间北京平,是前年秋天新盖起来的,几乎是花光他家里的全部积蓄,到现在还没缓过手来进行装修。就算上边赔的钱足可以盖一栋同样的房子,也等于是拿新房子换新房子,其间还得自己操心受累地去张罗,与马贵成相比,算是赔大发了。

满堂两口子马不停蹄地想了两天,也没想出个好对策。最后刘玉兰无奈地说,看来咱们这对榆木脑袋,是想不出个好办法了,还是找个明白人指点指点吧。老婆的话,让满堂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刘玉兰所说的明白人是他大哥满贵。尽管他连三迭四地瞪了老婆几眼,但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可行的方案。

满贵是合庄考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他的这份光荣,不仅让他光彩照人,也曾经照耀过他弟弟。他比满堂大两岁,哥俩长得非常连相。如果不知道底细的,还以为他们是双胞胎呢。在他考上大学的第二年,媒人去刘玉兰家提亲。虽然媳妇是说给满堂的,但媒人首先提到的却是满贵。用媒人的话说,这叫“扶犁杖看托托,相女婿看哥哥”。意思是说,种地时,只要犁杖前边的那个犁托不跑出垄沟,犁杖就不会跑偏,种出来的垄就是笔直的。而相女婿时,只要是哥哥是好样的,弟弟也差不到哪儿去,毕竟是相同的种子,在同一块土地上长出来的庄稼。

刘玉兰深信这个观点,她觉得满贵自然是没说的,算是百里挑一的人物,就算弟弟比哥哥差点,达不到十全十美,也应该是七全八美的。所以她才欣然同意从一马平川的黑龙镇来合庄这个小山沟子里相亲。

当时正值满贵放寒假,也在家里。刘玉兰一行人来的时候,满堂到镇上买菜去了。刘玉兰首先看到的是满贵,她确实是相中这个人了。刘玉兰的父亲对此提出异议,说我们是来相人的,你们却把人打发出去,这叫我们相啥?你们家也不是没人,为啥不让老大去买菜?当时佟家给出的答复是大儿子现在不比从前,他都一年多没走过山路了,怕累着。如此这般,也就勉强敷衍过去。

等满堂回来后,刘玉兰一行人经过比较,觉得哥俩确实没有太大差别,当场便把亲事定下来。直到有了孩子后,刘玉兰才知道那天满堂去赶集,是媒人和她公公婆婆有意安排的,先让哥哥搞一下火力掩护,再让弟弟冲锋陷阵。

刘玉兰刚嫁过来那段日子,也确实沐浴在满贵给这个家带来的光芒中。庄上的人都在夸奖满贵。当然在夸完满贵之后,也顺便夸满堂几句,说他比他哥老实,比他哥能干活。在二十几年前,这种夸奖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对于男人的妻子来说,是一种满足和踏实。

满堂两口子一直跟父母生活在一起。虽然父母干不动活计了,却仍然是当家的。家里的所有收入,几乎都拿去供满贵念书,全家人节衣缩食地过日子。对此,刘玉兰并没有任何怨言。满堂有时候背地里发牢骚,刘玉兰还劝他,说等过两年大哥毕业就好了。到时候大哥要是当上大官,说不定咱们还能沾点光呢。

在满贵读大四那年,合庄遭遇雹灾,家里几乎没有收入,连满贵的学费都凑不上。刘玉兰主动回娘家借来一千块钱,给满贵交上学费和书费。当时,这件事在合庄引起很大的反响。大伙都夸刘玉兰是个好媳妇,此举是一种大仁与大义。但与此同时,也有另一种说法从暗地里流传开来,说刘玉兰当初相中的是满贵,虽然嫁给满堂,是属于身在曹营心在汉那伙的。她心里装着的还是满贵,满堂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这种说法传到满堂的耳朵里,让他心里极度不舒服。有一次他喝了点酒,扯着刘玉兰问,你心里到底装着谁?刘玉兰也听到点风吹草动。她并没正面回答,而是挣脱出来,跑到外屋拿来一把杀猪用的尖刀,说你挖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满堂不接,刘玉兰就比划着要自己挖出来给他看看,吓得满堂酒也醒了,连连求饶,说了半宿的好话,这事才算压下去。打那之后,他再也不敢提这个茬了。

满贵在大学里读的是土木工程专业,毕业后分到县里的建筑公司。当时单位效益还不错,不但准时开支,月月还有奖金。没用两年,他还当上了供应科长。钱虽然再不用从家里拿了,可也没见他往家里拿钱。顶多是过年过节的,给父母带几瓶子好酒,给满堂带两条好烟。而这些东西,据说又都是别人送给他的。

满贵也给刘玉兰送过东西,是一条金项链,细得像一根线似的,下边有个苞米粒大小的桃形空心坠。这是他去上海出差时买的,花了五百多块钱。这条链子从打拿回来那天起,刘玉兰怕满堂看着不舒服,一直放在箱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回娘家时,偷偷地在路上戴上。当然,回来时也是在路上摘下去。

满堂家里只有三间老房子。按照合庄的惯例,有两个以上儿子的人家,每有一个儿子结婚,都要批一处新的房基地。但满堂结婚时,满贵爹硬是没要房基地。他说大儿子是不可能再回合庄的,家里这处老房宅留给满堂就够住了。等大儿子成家立业后,在城里有了房子,他们老两口子也搬到城里去享清福了。

满贵毕业的第三年冬天,和一个开建筑门市的女老板结婚了。当时佟家的人都不愿意。满贵爹嫌这个叫刘淑芬的人不是大学生,又没正式工作,说这是门不当,户不对;满贵娘嫌人家长得瘦,去掉骨头没有肉,说这样的女人,以后生孩子,也大不哪儿去,还不得像个小耗子似的;满堂嫌哥哥把婚结到老丈人家里,说女方家又没有儿子,这不跟招养老女婿差不多了?咱们家好不容易养起一头牛,没等出力,让狼给吃了。刘玉兰虽然没公开表态,但背地里跟满堂说,我以为大哥得找个啥样的!嫂子的个头比我还矮呢。

儿子住在媳妇家里,跟前还有亲家公母俩,满贵爹自然没法去凑热闹了。他进城的梦想彻底破灭后,在人前说话时,再也不提他的大儿子了。满贵结婚的第五年冬天,他便突发脑血栓,没等送到医院,就瞪着眼睛死了。满贵娘比老头子的结果要好一些,六年前,被满贵接到城里。可她的命并不比她老头子好多少,去了不到三个月,就查出肝癌晚期,满贵两口子都忙,没工夫照顾她。满堂在那里伺候她两个多月,最后病死在医院里。

虽然两个老的活着时,满贵没在床前尽过一天的孝道,但在合庄人的眼里,却不失孝子的身份。在发送两个老人时,满贵哭得死去活来的,说自己有愧于父母的养育之恩。大伙就劝他,说你在外面忙事业,这便是尽忠。自古忠孝难两全,尽忠就等于尽孝。

满堂在跟前伺候父母这么多年,连个新房子都没盖上。虽然感觉到有些委屈,但却说不出啥来。因为发送两个老人再加上老太太住院,前前后后产生五万多块钱的费用,都是满贵一个人掏的,没用他摊一分。就连他去伺候老太太,满贵也没让他白受累,暗地里塞给他三千块钱。这几年,满贵有钱了。他用钱把弟弟的嘴堵得严丝合缝的。

满贵的单位是在七年前破产的。对于别的职工来说,破产算作一件坏事。但对他来说,却是好事。在他当供应科长的这些年里,单位的材料,基本都是通过他老婆的手明着暗着购进来的。可以说,他赚个锅满盆满。正在他觉着单位已经再没油水可捞,也是要出问题或是最危险的时候,问题解决了,危险过去了。借着这个机会,把单位欠他家的几十万货款还收回来了。他也不用再提心吊胆、偷偷摸摸地鼓捣了,而是名正言顺、大张旗鼓地做起生意来。他家里的门市由原来的一处立即变成三处。他也逐渐地取代他老婆总经理的地位,刘淑芬成了其中一个分店的经理。另一个分店,交给满堂的儿子大拴打理着。

满堂是上午十一点半抵达县城的。他没去满贵的总店,而是打个三轮车,先去西街的三分店,想先去看看儿子。

来到店门口,满堂并没急于进去,而是趴在窗户上看着。大拴左手夹着香烟,右手比比划划的,正在跟顾客谈价。等谈妥后,大拴去收银台收款,并指挥着另外的两个伙计给顾客装货。满堂这会儿放心了。知道儿子跟他说的话不是吹牛,确实相当于这儿的经理了。

大拴虽然才十九岁,来城里已经两年了。中学毕业后,就被满贵接到这儿。满贵说先让他跑个腿打个杂,一个月给一千块钱。当时满堂两口子心里感激不尽,好像赚多大便宜似的。现在看这哪是跑腿打杂,完全可以独当一面。满堂欣慰的同时,心里涌起一股愤然和失落,觉得大哥给孩子的钱太少。孩子干的可是两份工作。白天在这卖一天的货,晚上还得住在这里,相当于一个打更的。

等门市里的几个顾客走后,满堂才推门进屋。大拴看到父亲,显得很意外,跑过来,扯住满堂的胳膊问,爸,你咋来了?满堂往后略侧了侧身子,把儿子的手甩掉,颇为严肃地说,我过来找你大爷谈点事。大拴还是抑制不住兴奋,把那两个伙计叫过来,把父亲介绍给他们。那两个人都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他们满面春风地跟满堂打招呼,管他叫二叔,态度毕恭毕敬的。

满堂第一次来这个门市,看哪儿都觉得新鲜。大拴领着他在屋里转了一圈。这是一个长方形的筒子屋。宽度也就是八米左右,长度却有近四十米。靠近后窗户的地方,被一个木隔断分开。里边放着一张单人床,还有个办公桌。桌子左边是一个电磁炉,右边有一台电脑。大拴指着这个小屋说,他就住在这儿。满堂坐到儿子的床上,问他自己在这儿住害怕吗?大拴笑了笑说,我个大小伙子有啥可怕的?到晚上关门时,我大爷就把货款拿走了。这屋里的其他东西,都死沉烂重的,小偷都不要。满堂放心地点点头,又指着桌上的电脑问,这个是你买的?大拴摇摇头,说我大爷买个新的,把这个给我玩了,怕我晚上没意思,让我偷白菜。

“偷啥?”满堂疑惑地问。

大拴从兜里掏出三十块钱来,让紧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个伙计去买饭,说今天咱们仨的伙食费都归你们俩了,不用买我那份。那个伙计接过钱,乐颠颠地走了。大拴这才指着电脑对父亲说,偷白菜是一种游戏,不是真偷。

等那个买饭伙计回来,大拴招呼满堂出去吃饭。满堂还在那里坐着没动,他说你在这吃吧,我去你大爷家吃。大拴说我大爷家白天没人,他们也在外边吃。晚上再去吧。满堂寻思一下,跟着儿子走出门市。在路上他问,中午吃饭的钱是你掏还是你大爷掏?大拴漫不经心地说,我们三个中午的饭钱我大爷掏,咱俩出去吃饭的钱就得我掏了。满堂立即停下来,说你还是在门市吃吧。我去你大爷的门市。我大老远地扑奔着他来了,他咋也得管我饭!

大拴又往前走几步,回头看父亲还在原地站着,就转身往回走。满堂见儿子往回走,以为他是想回门市吃饭,也转身往回走。大拴紧跑几步,扯住父亲的衣服说,你管他谁掏钱呢!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这点钱算啥?我秤头秤尾地就找回来了。

来到附近一家叫“好运来”的饭店,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打老远处就冲着大拴打招呼,说小老板来了,今天有客人啊?大拴停下来,指向身后说,这是我爸。那个女人显得十分亲近,放下手里的活计跑过来,说原来是大叔啊!您可是稀客,上二楼的小雅间吧。这个女人的过分亲热闹得满堂竟然一时不知所措。他忙不迭冲人家又是摆手又是点头地说,大妹子,你忙你的。说完才寻思过味来,人家管你叫叔,你管人家叫大妹子,这辈是咋排的?他看见大拴回头看他一眼,那眼神是在警告他少说话。他立即低下头,跟在儿子身后,上了二楼。

大拴点好四个菜,要了一杯白酒和一瓶啤酒。从大拴点菜的流利程度上看,他应该是这个饭店的老主顾,都不用菜谱了。等服务员走后,满堂凝视儿子问,你经常上这儿来吃饭?没想到儿子竟然毫无顾忌地点点头,说有时候我大爷和大娘都不在家,晚上我就在这儿吃。满堂又问,那钱谁掏?大拴瞅父亲半天,颇不情愿地说,你管这事干啥?每个月的工资,我都如数给你邮回去了。不管谁掏,反正不是你掏的。

满堂让儿子的话噎住了,半天没再吱声,但心里却觉得挺舒服的。他刚才还为儿子干两份活心里不平衡呢。现在看来,儿子连吃带喝的,已经不是一千块钱的事了。

在吃饭期间,满堂主动跟儿子说起高速公路的事。在来之前,满堂只是想与满贵合计一下,没想到与儿子商量。他认为儿子还是个小孩子,没有参与权。是儿子刚才的一系列举动,让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他现在觉得,儿子的意见比满贵的意见更为重要。

“真给力!”大拴兴奋地说,要是老家的房子扒掉,给一大笔钱,你们也没必要再盖房子了,直接搬我这儿来。到时候咱们家也开个建材门市。你和我妈在门市里看摊,我出去跑销售,以后咱们就在城里过了。

满堂被儿子的想法吓了一跳,把刚端起来的酒杯又放下了。他虽然从理智上接受不了这种做法,但他从感觉上很得意这种想法。从打满贵考上大学那时起,城市对于满堂来说,就成了一个梦。他向往过这里,却又对这里充满着恐惧。他以自己家能有一个人进城而骄傲着,也在说话时,经常提到城里,却从来没想过要到这里来生活。他觉得城里都是些识文断字有能耐的人,自己来到这里除了捡破烂淘厕所还能干啥?当初满贵把大拴领到这来时,他还有很多顾忌,怕这里七街八路的,儿子走丢了;怕这里车来车往的,儿子被撞着。现在看,儿子俨然是个城里人了。他愣怔了半天,才小声地说,那都是以后的事,眼下是先合计合计要多少钱合适。

“有啥可合计的,这不是你想要多少就给你多少的事。你以为这是在市场上卖白菜呢?可以讨价还价。这事是人家说了算,得看你的房子值多少钱。”大拴把杯里的啤酒一口干下去,回头冲着门口喊道,服务员,再来一瓶啤酒。

“那你说咋办?”满堂用商量的口气问。

大拴从兜里掏出烟来,先给父亲点上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在今年过年时,满堂就感觉到儿子抽烟,家里的烟每天总少几支。但他没太在意,以为儿子是放爆竹点火用了。刚才他在门市的窗外看到儿子夹着烟,以为是顾客给的。现在儿子竟公然地在他面前大模大样地抽起来。他心中产生了一丝不快,在大拴回头跟服务员说话时,满堂瞪了他一眼,算是默认了。

“爸,我刚才想了。这事得先让我大爷找人打听一下,高速公路是不是真打咱们那里经过?要是确定了,你不能光盘算那房子值多少钱。你得让咱们的房子长钱。比如说应该值三十万,你让它再长十万,这不就四十万了。”大拴一边往自己的杯子倒啤酒,一边对满堂说。雪白的泡沫溢出杯子后,又变成啤酒,在桌子上慢慢地流淌着。

“长钱,怎么个长法?”满堂激动得站起来。他看儿子仍然不紧不慢地倒着啤酒,感觉到有些不好意思,顺手把自己门前的这盘醋熘排骨端起来,跟儿子跟前的那盘尖椒炒干豆腐调换一下。他坐下后,指着排骨说,大拴,你吃这个。做得有点欠火候,我牙口不好,啃不下来,剩下瞎了。

“装修呀!里里外外全装修了,不就值钱了吗?”大拴说着又夹起一块排骨。

在没有高速公路的消息之前,满堂本来是计划着今年夏天不忙时装修一下的。自从听到了高速公路的事后,才打消这个念头。他满心喜悦地以为儿子能给他出一个多高明的主意,没想到儿子又提到装修的事。他颇为失望地说,都要拆了,还装的哪门子修?这不是扯淡吗?就算是能多得几个钱,去掉人工材料,最后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爸,这就是你不会算账了。我大爷的库房里有的是积压下来的装修材料。你跟他说一声,拉回点去,他还能跟你要钱?你把这些材料往墙上一贴,不就来钱了吗?”大拴在说到那个“贴”字时,把刚擦过嘴的一张餐巾纸顺手往墙上一拍,那上边的油还真就把纸给粘住了。他手都离开半天了,那张纸才慢慢地掉下来。

满堂这次是彻底地激动一下。他抬手把小半杯酒一口扬下去,放下杯子,也冲着门口喊道,服务员,再给我来一杯。服务员应声而至,问是要一杯白酒吗?还没等满堂回答,大拴便说不要白酒,再来一瓶啤的吧。服务员刚退出门口,大拴便拿起自己的半瓶啤酒,给满堂的杯子斟满,说,爸,别喝白的了。留点量,晚上跟我大爷喝。你要是把他喝乐呵,这事不就成了。

满堂是在下午两点多见到满贵的。哥俩寒暄两句,满贵以为他刚到,还没吃饭,便站起来说,走,跟我出去吃口饭去。满堂赶忙摆手说,吃了,在大拴那儿吃的。满贵以为是在门市里吃的,就随口问道,大拴给你买的盒饭吧?满堂胡乱地点点头,说吃盒饭也不便宜。满贵便拿起电话,拨了个号,告诉对方,家里来人了,晚上多准备几个菜。满堂以为大哥是给大嫂打电话,赶忙说,别麻烦了,都怪忙的,简单吃一口得了。满贵挂断电话后,又拨了个号。他说满堂来了,晚上你早点回去。满堂这时才明白,原来第一个电话是打给家里保姆的,第二个电话才是打给大嫂的。

按照儿子的意思,满堂先跟满贵说起高速公路的事,托他打听一下,是否属实。满贵听完也表现得很兴奋,说真修了高速,以后回家就方便了。他立即给在政府机关的同学打电话询问。在问到第四个人时,得到证实:这条高速公路叫锦赤线,现在测量立项工作已经完毕,正在准备施工。

听完这个消息,满堂激动得差点蹦起来。他特意在心里默念几遍“锦赤线”这三个字。他要把这个路线带回到合庄去。他在心里想,别看这事是你葛连发现的,可你只知道要修这样一条路,却说不出路的来龙去脉。现在合庄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仅凭知道“锦赤线”这三个字,他觉得这趟就算没白来。回到合庄,再说起这条路的时候,他就是权威。

满贵哥俩回到家时,是小娜给打开的房门。小娜见到满堂,愣了一下,很平淡地笑了笑,说老叔来了,之后便回她的房间去了。这让满堂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似乎被冷淡了。好再没几分钟,儿子便来了。大拴也只跟满贵打了个招呼,便去小娜的房间了。听到屋里立即传出两个孩子的欢声笑语,满堂感觉到一丝安慰,看来并不是侄女瞧不起他这个农村的叔叔,只是见面的机会少,亲情也显得生分些罢了。他觉得这怪不得孩子,是他做得不够,以后有事没事的,应该多往这里跑着点儿。

装修的事,满堂是在晚上喝酒时提出来的。他说这几年合庄的收成不好,家里也没攒下钱。原本是打算等大拴结婚前再装修的,现在有高速公路的事,只好提前进行了。如果不装修的话,光这几间破房壳子……

满堂的话还没等说完,刘淑芬就接过话茬,说那你还等啥?你回去就找人收拾吧。材料我们可以赊给你,啥时候有钱啥时候还。要是连雇人的钱都没有的话,我们可以先把大拴全年的工钱提前支付给你。你明天走时,就连钱带物一起带走。

嫂子的这番话,说得既明白又体面,简直是无微不至又无懈可击。满堂听后嘎巴几下嘴,没说出啥来。他有些后悔太听儿子的话了,下午本来是有机会跟大哥单独说的,几次话到嘴边都没敢开口。他借着夹菜的空儿,侧过脸去看着儿子。

“爸,这大老远的,你犯得着从这儿赊材料吗?咱们装修房子也不是想住,就是为糊弄上边两个钱,过几个月兴许就拆了,所以也不用啥好材料。你回黑龙镇,找一家建材门市,仨瓜俩枣地划拉点库底子不就完事。”停顿一下后,大拴又接着说:“咱也不用雇人,过几天我回去帮你整,咱爷俩有两个月就鼓捣完,不一样给钱吗?”大拴的后几句话,语气中透着责怪,边说还边用手指戳点着桌子。

“大拴,咋跟大人说话呢?”满贵训斥大拴一句,见大伙都不吱声了,他又转换成领导讲话时的那种口气说,孩子说的也不是没道理。既然是糊弄一下,还上黑龙镇去划拉啥!咱们家有的是库底子,还有送货车,明天我给你装一车不就完事了。你回去后,到街里雇几个木工和瓦工。省下的材料钱和车费,差不多够他们的工时费了。

满贵说完,先冲着他老婆挤咕两下眼皮,便转过头来用目光征求满堂爷俩的意见。看见满堂爷俩都在不停地点头,又把目光转向他老婆,用商量的口气问道,淑芬,你看呢?刘淑芬先拍了下自己的大腿,呵呵地笑过几声后对满堂说,你看,我这一天真是忙昏头了。咋就忘了咱家库房还一大堆库底子呢!这事就不用你们爷们儿操心了,你们就好好喝酒吧。

吃完饭,满贵留满堂在家里住,说咱们哥俩一个屋,让你嫂子和小娜一个屋。满堂瞅瞅儿子。大拴说不用了,让我爸去门市住吧。他睡床上,我打个地铺。反正是地热,睡哪儿都不凉。

虽然装修材料没花钱,可找人干活得付工时费。满堂手中本来就没钱,等装修完毕,便欠下好几千块钱的饥荒。可他所盼望的高速公路占地的事,又迟迟没有消息。正好这时候,去年在一起干活的几个人找到了活计,满堂便跟他们一起打工去了。临走时他对刘玉兰说,怎么着也得先把装修的钱挣回来再说。

春天种地时,满堂来过一次电话,打到李秀芹家小卖部里。满堂说老板怕他们跑了,压着工资不开,暂时是回不来了,让他老婆在家雇人种地吧。因为内容重要,李秀芹是特意来转告刘玉兰的。之后,满堂又来过几次电话,只是问问高速公路的进展情况。李秀芹就直接告诉他了,并没特意来告诉刘玉兰。只是在上山干活时偶尔遇见,才跟她提起,说你放心吧,你家爷们儿来电话了,他在外边挺好的。刘玉兰每次听完这句话,心里都很不是滋味的,似乎满堂都不是自己的爷们儿了。

到了端午节后,锦赤线才有进一步的官方消息。这条路确实是从合庄经过,但与原来合庄人认定的路线有些个偏差,往南平移三百多米,从老哈河边上跨过去了。这样跟合庄唯一产生联系的,是占用沟西的那片树林子。

消息传出来后,原来抱有希望的几户人家,都非常失望。特别是马贵成家,连盖什么样房子的图纸都找人画好了。马贵成的老婆拿着图纸坐在当院的杏树下哭了两个多小时,最后哭得抽过去了。马贵成脱下脚上的黄胶鞋,醮上盐水,在老婆的后背上抽了二十多下,把后背抽得和黑锅底似的,老婆才醒过来。而在这些户人家中,只有满堂家是喜忧参半的。房子虽然没他家的事了,但他家的坟地,就埋在沟西的那片树林子里。

老佟家在合庄也是旺族,有三十来户人家。他们的祖坟本来是在北大地的树林子里。沟西的这片树林子埋着的,只是满贵的爷爷奶奶和他的父母。而这块坟地,还是他爷爷死后选中的。

在辽西,只要是有儿有女的人家,老人去世后,都是用人往外抬的。而且棺材一经离开地面,在没到达坟地之前,是不准许落地的。所以对于那些坟地离得远的人家,在请抬扛的人时,都请两拨甚至三拨,大伙轮换着抬。实在是太远了,像当年黑龙镇上的杨举人,死在百里之外的县城,中途需要吃饭休息时,也都用车拉着长条的凳子,把棺材放到凳子上。

满堂的爷爷是腊月去世的,在出殡的时候,大伙为了抄近路,就抬着他从沟西的地里横穿过去。刚走进地头,大拇指粗的绳子突然就断了,棺材掉到地上。那时这个地方还不是树林子,是合庄的耕地。满贵爹看到这种情景,当机立断,来到生产队长刘天栋跟前,通的一声跪下,说刘叔,既然我爹相中这儿了,就成全他吧。

按当时的政策,是不许在耕地里埋坟的。刘天栋也没含糊,竟然一口答应下来,说这事我做主了,要是上边追究下来,我兜着。合庄的老少爷们儿基本也都在场,他们为孝子的孝道而感动着,也为队长的仗义而感动着,大伙纷纷表示赞同,说咱们就在这儿举手表决一下,出了事大伙都有一份。大伙表决后,就在当地挖了个坑,把满贵爷爷埋在那里了。

事后,满贵爹想到老爹没能入祖坟,便对这个临时的决定心存疑惑了。他特意去了趟老爷庙村,把已经还俗的本慧和尚请来,给看了一眼。本慧和尚把罗盘往坟头上一放,只斜了一眼,就面露惊诧,不停地点头,说确实是块风水宝地。满贵爹就问起怎么个好法,本慧和尚摇头说,这是天机,不可泄露,说出来也就不灵验了。

满贵爹便不敢再追问了,但他又不甘心,就一直围着坟头转圈儿,总想看出点名堂来。本慧和尚见他迟迟不肯离开,便提示说,你看着吧,不出五年,你就能知道结果了。

果然五年之时,满贵考上大学。当时合庄的人说起满贵来,都不说是考上大学,而是说中了状元。满贵爹虽然对外仍然保守着坟地的秘密,但对于风水宝地一说,却是深信不疑。在满贵接到通知的第二天,他就备了香火纸钱,领着两个儿子去上坟了。当时满堂也在念书,只不过才上高二。

满贵考上大学的第二年春天,国家号召栽防风林带,这片地被确定成林地了。满贵爹听到这个消息,又担心起来。他害怕大伙在那块地方挖得遍地是坑,把风水给破了,又拎着两只鸡去找本慧和尚,说明自己的担心,想求个保全之法。

这次本慧和尚没来现场,他掐指算了算,说凡事自有定数,天意不可违。风水可能是得破坏一些,但这只是暂时的,等以后树长起来,就会把失散的风水再集回来的。有了这片树林子,你的后人还可以乘凉。

因为有了这个说法,满堂没考上大学,父亲却欣然地接受了。他把这归结到天意上,说要是一家子出两个状元,那还得了。咱们这种小门小户的,也担当不起来。满堂虽然当时不接受这个说法,吵着要再复习一年,被父亲阻止了。为了安抚满堂的情绪,满堂毕业的当年,父亲就给他张罗说媳妇。自从和刘玉兰订婚后,满堂也就接受风水这个事实,觉得人的命的确是天注定的。

本来是准备拆房子的,突然改迁坟了。这冰火两重天的消息传到刘玉兰的耳朵里,她急得两天晚上都没睡着觉。特别是关于坟地的事,她是无论如何不敢做主。对于这种事,也不只是她,好像所有的女人都做不了主的。

坟地是先人的归宿,而中国的先人永远是有儿无女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属于自己的先人。用那句俗话说,她们是泼出去的水,没有收回来的可能性。就算有一天多年的媳妇成了婆,她们也是归宿到男人的归宿里。她们天生就没有选择权,自然也没有决定权了。

刘玉兰想给满堂打个电话商量一下,可满堂没有手机。从离开家,满堂就像一滴水溶进水里,一丝风融进风中。她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却是够不到也摸不着。她只好在家里盼着满堂来电话,可那几天满堂却没有电话打来。而村长又催着她尽快迁坟,她实在是没办法了,才决定给满贵打电话的。其实从有消息之时,她就想到过满贵,觉得这种事正理就应该是长子做主的,可她心里还是有所顾忌。春天她的那句话,尽管满堂没说什么,但从情绪上可以感觉得到,满堂不高兴好几天。

拨通满贵的手机,刘玉兰把家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跟满贵说了,问他怎么办?满贵虽然不太信风水这一说,也不认可他考上大学是因为坟地的原因,但他毕竟是从合庄长大的,跟这里所有人一样,对坟地充满敬畏之情。他先是不停地嘬着牙花子说,怎么会这样?这坟地是说迁就迁的吗?后来感觉到刘玉兰的情绪,就安慰她说,别着急,我明天就回去,先打听打听情况,到时候再商量咋办。

刘玉兰打电话时,李秀芹就趴在柜台边听着,对于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听得明明白白。刘玉兰刚撂下电话,她便嬉笑着说,这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没福之人跑断肠啊!看你多有福啊,男人出去给你挣钱,孩子出去给你挣钱,就连死人还在给你挣钱呢。摊上这么大的好事,还不请我吃个喜?

“祖坟都快让人家扒了,还算好事?”刘玉兰勉强笑了笑说。

“啥祖坟不祖坟的,人死如灯灭,在哪儿不是个埋啊!李秀芹撇着嘴说。

刘玉兰没再就这个事往下说,她问多少钱,李秀芹扯过电话来,翻看一眼时间,说四块二毛钱。刘玉兰扯出个五块的递过去,李秀芹接过来扔到钱匣子里,顺手从柜台里拿出四块泡泡糖,说没零钱,给你几块糖吧。她把其中的两块扔到柜台上,把另两块中的一块三下五除二地扒开,塞到嘴里,边嚼边说,这算吃你喜了。

刘玉兰没去拿柜台上的两块糖,她说也给你了,我嚼不了这玩意儿,一嚼就恶心。她转身向门外走去,咣的一声关上屋门。可能是关门的声音大了些,李秀芹冲着门口小声地骂道,心里装着大伯子的,才恶心呢!

就在刘玉兰打电话的第三天晚上,满堂就知道坟地的信了。李秀芹把高速公路的最新消息告诉满堂的同时,也把刘玉兰给满贵打电话的事顺便说了。

对于坟地的事,满堂所在乎的与满贵不同,他是信风水一说的。当他听到该占的地方没占,却把不该占的地方占了,他遭受的打击是双重的。他恨死这条破路了,恨不得把确定这条路线的那个人抓过来咬几口。当他又听李秀芹说要吃喜时,啪地把电话挂了。李秀芹对着听筒又喂喂两声,这才没好拉气地把听筒扣到话机上,对正在炕上吃饭的丈夫说,这两口子,一个比一个抠门,一说吃喜就急了,他妈的啥人啊!

满堂被房子和坟地的事折磨大半宿,才算接受这个现实。他不断地安慰自己,尽管房子装修得不理想,总是比不装修要好看些,也不算白忙乎一场。而坟地呢,也不光是他一个人的,况且这个坟地就算是风水再好,也没给他带来啥切实的利益,自己没考上大学,儿子连中学都没考上。他甚至气愤爷爷偏心眼子,向着大哥,把好处都给他了。他觉得要是因为风水问题受到影响,首先应该是他大哥,而不是他。本来就没得到什么好处,还怕有什么不好啊!满堂这样来来回回地想了几遍,心情也就渐渐地好起来。他觉得娶媳妇就比出殡强,好歹这次还有自己的份,没让大哥一个人独享。

满堂的心情还没等平息下来,却又想起老婆给大哥打电话的事。李秀芹说的时候,他没太往心里去,甚至还觉得刘玉兰这次做得对,家有长子,国有大臣,这种事不找老大找谁。况且自己离家这么远,找也没法回去。但现在细细地想起来,有点不大对劲。事还没定下来呢,大哥匆忙地回去干啥?李秀芹在提到这个事时,说家里你就放心吧。有你大哥替你照顾着呢!这话什么意思?满堂现在回忆起李秀芹当时的语气,越发地不放心起来。

好不容易挨到天刚放亮,满堂轻手蹑脚地溜出工棚,去离工地不远的一个小卖部。虽然还没开门,但他知道那扇门是可以随时敲开的。

这个小卖部是工地的老板为方便他们这些民工临时开的,承包给一个四川女人。这个女人也是个民工,她对工地上的所有民工,都像对待她丈夫一样热情,几乎达到有求必应的程度。

敲开门,满堂却有些不知所措。四川女人穿着个吊带背心和一个大短裤,站在门口问他干啥?满堂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来这里的目的,只是想打个电话问问家里的情况。至于要打给谁,似乎并没想过。

其实满堂能记住的电话号码,也无非就是那么几个。李秀芹家昨天打过了,就算是再问,也还是那些内容。大哥应该知道家里的最新情况,可是他想了解的,更多的是大哥的情况——他为啥急着回去?回去干啥?这些话问大哥,就好像一个人去买梨,你问买梨的人这梨好吃不好吃一样,得到的结果和没问差不多。

看到满堂犹豫不决的样子,老板娘把头探出门外,扫视一圈,抛给他一个挺暧昧的微笑,扭动着屁股向屋里走去。

“先给我来盒烟吧。”满堂的话,把已经走进卧室里的老板娘再次拉回来。

老板娘走进柜台里,拿起盒白红梅扔到柜台上。这些人每天都到这里来买烟,谁抽哪个牌子的,她心中都有数了。她盯着满堂的眼睛,伸个懒腰,又打个哈欠,带着满脸的倦怠问,你就要盒烟啊!

“不,我主要想……打个电话。”满堂赶忙向电话机边上走去。

老板娘也看出满堂脸上的疲惫和焦躁,她呵呵地笑着说,是不是想老婆了?大哥,我跟你说,想也没用,远水解不了近渴!

“没想她。是打给我儿子。”满堂本来是想敷衍四川女人的,却又不得不变成真的。除了他儿子,他再也找不到别人了。

这是满堂第一次往大拴手机上打电话。两个月前,他知道儿子买手机了。他也知道号码,却一直没往那上边打过。他觉得那个东西不踏实,连个电线也没有,这边说话,不单儿子能听到,好像所有人都能听到一样。可现在这个时间,他儿子应该还在睡梦中,而门市的座机,是在进门的那个地方,他怕儿子听不到,就算听到了,儿子还得跑过来接。手机应该就在他的手边上,儿子接听起来应该方便些。

电话里传来一阵歌声,这首歌满堂听过,工地里的几个小伙子经常哼哼。他虽然叫不上名字来,但记住了里边的一句话: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埋在,在这春光里。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偷偷地哼唱过这句。但还没等听到这句,歌声戛然而止,那边传来如梦话般的声音,问他是谁呀?满堂赶忙答应,儿子听出是父亲的声音,好像从梦中醒过来,问他有事吗?满堂的脸上又呈现出刚进门时面对老板娘的神情,迟疑一下,说没事,我就是想问问,你大爷这两天忙啥呢?大拴如释重负地长出口气,说他出门了。满堂便追问,他去哪儿了?大拴说不知道。满堂又问他回来了吗?大拴说,没有。之后又补充道,我昨天晚上九点从他家出来时,没回来呢。之后我就不知道了。

满堂呆愣在那里,过了半天,他突然反客为主,问大拴有事吗?那语气像是这个电话是大拴打给他的,而他又是刚接起来。大拴迟疑一下,说没事,是你打的电话。满堂急急忙忙地说我也没事,便挂断了。

算完烟钱和电话费,老板娘疑惑地望着满堂,说你起个大早,就为打这么个电话?满堂点点头。老板娘仍然觉得这是个借口,便单刀直入地说,离开饭还有两个来小时呢,要不,你在这儿睡个回笼觉呗!

这次,满堂没再推辞,径直地向里屋走去。老板娘随后关上房门。

当天上午十点多,大拴的手机再响起来。来电显示,是他父亲早上打过的电话。他接起来,刚叫了声爸,一个男人说,我不是你爸,你爸从架子上掉下来了,在医院呢。你们家里赶紧过来个人吧!

大拴挂断那个陌生男人的电话,就直接拨通满贵的手机。他哭叽叽地说,大爷,你在哪儿?我爸摔着了。

电话里,传来的是汽车刹车的声音。

满贵正开车行驶在回县城的路上。他来黑龙镇,并不是为迁坟地的事特意回来的。他是来考察这里建材市场的前景,准备在这里设立个经销处。这是他在今年春天听到高速公路经过这里的消息后产生的想法,也是在几天前就计划好的行程。所以昨天刘玉兰给他打电话时,他才跟刘玉兰提到回去一趟的话。

办完计划之中的事,满贵打电话找在镇政府工作的同学核实坟地的消息。这个同学跟他七年多没见过面,听说他回来了,十分热情,又约了几个同学,强死巴活地留他喝酒。满贵喝多了,没法开车,就被安排住到镇政府的招待所里。今天早上,他本来是想回家看看,但一想到回合庄的路,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是两个月前买车的,领证还不到一个月,属于新手上路时期。那条路根本就不是他这个司机和他这台宝马车能走的。他从开车以来,严格地遵守着交通规则中关于开车不许打电话的规定。听到电话铃声,只是看一眼来电显示,按一下接听键。等他在路边停好车,才把手机拿起来。因为没听到大拴刚才的话,他仍然以他特有的慢条斯理的语气问道,喂,大拴,有事吗?

早上给大拴打电话的人只说满堂摔着了,并没说摔成啥样子。这就增加了大拴的担心和恐惧。在给满贵打电话时,大拴就是强忍着没哭出来。经过这两分多钟的等待,终于控制不住了。他听到满贵的问话和语气,边哭连断断续续地说,我没事,是我爸出事了。他的语气生硬,里边好像还透着一丝不耐烦的成分。

“哭啥?快说,怎么回事。”满贵的语气也变得紧张和生硬,大声地呵斥着。

大拴的哭声被吓得立即终止。对于这个大爷,大拴倒是不怎么惧怕。满贵无论是对谁,总是和和气气的,身上没有吓人的地方。但对于这个老板,大拴还是有些敬畏的。“吃着人家嘴短,花人家的手软”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大拴把那个陌生人打电话的事说完之后,又把早上满堂打电话的事也说了。

满贵是学建筑的,对工地上的事了解。他沉思一会儿,说他们开工没多久,楼房应该不高,没多大事。听到大拴那边还在抽抽搭搭地哭,他又说,我再有四十多分钟到家,你准备一下,我们一起去看看。

满贵和大拴赶到医院,已经是下午的三点多了。满堂早就从手术室出来,躺在病床上。情况正如满贵所预料的那样,满堂只是把右侧的胳膊摔断了,右脚的踝关节有些扭伤。满贵他们进屋时,满堂的麻药还没过劲儿,正在睡着。满堂身边坐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民工,把头趴在床沿上,也睡着了。两个人还一唱一和地打着呼噜。

满贵来到陪护的那个民工跟前,用手轻轻地扒拉他两下,民工一个激灵站起来,他倒是没忘记他的职责,先抬头看一眼挂在床头上的点滴瓶子,发现药液马上就没了,便跑到床头按下墙上的按钮,喇叭里传来护士的声音,问他有啥事?他告诉人家换药后,这才转过身来不好意思地问,你们俩是老佟的家人吧?满贵点点头。民工又指着满堂说,没多大事,你看这不是胳膊腿脚都在嘛。满贵又点点头。民工上下打量满贵几眼,说你是他弟弟吧?满贵说我是他哥。民工笑了笑说,那你长得可够面嫩的。民工看着满贵手里的车钥匙又说,你这么有钱,咋还让你弟弟出来受这个洋罪!满贵勉强笑了笑,说让你跟着受累了。民工又问大拴是满堂的啥人?满贵告诉他。民工盯着大拴手里的手机,笑着说,儿子也比他老子有出息啊!

护士进屋换药,民工指着满贵对护士说,这是病人家属,以后有啥事,就跟他们说吧。一会儿我得回工地,要不我那个活,就让别人抢去了。满贵皱着眉头等护士换完药,扯了扯那个民工的袖子,说这儿让大拴看着就行,咱们俩出去抽颗烟吧。

他们走后不大一会儿,满堂的点滴就不滴了。大拴按照那个民工的样子,叫过一次护士。护士来看了看,说是鼓包了,需要重扎。满堂是在护士给他扎第二针时醒的,见儿子在身边站着,先是惊诧,之后表现得非常激动,问他是怎么知道信的?怎么来的?当他知道满贵也来了,便问满贵干啥去了?大拴说,和护理你的那个民工一起走的。满堂便不再吱声,又闭上眼睛。但大拴看得出来,父亲的眼皮一跳一跳的,没再睡着。

满贵把那个民工叫出去,是想了解一下满堂摔着的经过,想去找工地的老板,为弟弟讨个说法。那个民工开始支支吾吾的,什么都不肯说。满贵便把他拉进医院附近的一家小吃部,要了四个炒菜,请他喝酒。这招还真管用,一杯酒下去,民工把凡是知道的,或者是听说的,都一股脑地倒出来。

其实满堂摔着的过程很简单。他负责给一个大工供水泥,打今天早晨上到架子上,总是魂不守舍。那个大工在满堂愣神时,招呼他一句,他慌乱中从架子上掉下来了。因为当时满堂摔昏过去了,又没人知道他家人的电话,于是就有人提供线索,说满堂前天还在小卖部给家里打过电话。包工头就到小卖部来查通话记录,四川女人听说满堂摔着了,也挺着急,就帮着查。她查到的,不是前天的,而是今天早晨的,包工头就顺着那个号码,把电话打给大拴了。

跟大拴通完话,包工头顺便查一下满堂打电话的时间。这下便看出名堂来。他回到工地问满堂同屋的人,满堂早上是啥时候回来的?工友们说是吃饭前。包工头便猜到这期间两个多小时满堂在干什么。他说满堂这是在床上累得腿软了,筋短了,骨散了,这才掉下来的。这种情况,工地不负责赔偿,医药费应该从满堂的工资中扣除。

最让满贵生气的,不是包工头的看法,而是满堂跟四川女人的事。满贵的看法也和那个包工头差不多,有点想当然的成分。他认为满堂起早去找女人,其他的事情可想而知。撇家舍业地出来干活,累死累活地挣那么几个钱,不好好珍惜,都用在这种事上,真是够没心的。满贵听后再也没心情喝酒了,要了两盘饺子便匆匆地赶回来。进屋后把饺子递给大拴,说饿了吧,赶紧吃。大拴问满贵吃了吗?满贵说吃了,和那个民工一起吃的。大拴拎着饺子来到床头,他对满堂说,爸,你吃中午饭了吗?满堂只好睁开眼睛,说你吃吧,我还不饿。满贵看满堂醒着,便沉着脸子说,那是二斤饺子呢,你们俩吃也够了。

满堂把脸往边上扭了扭,又闭上眼睛。

满堂对满贵的怨气,自然是来自他回合庄的事。早上他从小卖部出来,是带着无限快感的。这种愉悦不仅是来自身体,还来自心理,是对刘玉兰报复后的那种满足。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骂着,你不是想着别人吗?我也想着别人了。你们不是在家里偷着私会吗?我在这儿也没闲着。

可上到架子之后,满堂便开始有些后悔自己的行为。特别是心疼付出的那一百块钱。舒服那么一会儿,今天就得白干一天,觉得有些不值得。满堂越想越觉得懊恼,越想越觉得沮丧,随之而来的是委屈、羞愧、茫然、失落等种种感觉。他把这一切的责任,都归到刘玉兰和满贵身上。现在他又把自己摔着这笔账也记到满贵身上。在他的内心里,恨透这个曾经让他敬仰和骄傲过的大哥,真是连瞅他一眼的心情都没有。

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大拴看看满贵,又看看满堂,觉得他们都有些不正常。但他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他拿着饺子站在那儿,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满贵只在屋里停留不到两分钟就出去了,来到楼下的车上,点燃一支烟,趴在车窗口处急切地抽着。他对满堂的行为十分气愤,如果不是大拴在跟前,他真想大骂满堂一顿,甚至是抽他一个嘴巴。但气愤归气愤,更多的还是心疼,他不能眼看着弟弟出来这几个月白干,更不能眼看着他被人家欺负。满贵开始翻看手机上的电话,他要在这里找一个能为满堂说话的人。

这个小城市,虽然现在隶属内蒙古管辖,却是由辽宁划归过去的。也就是说,无论是地理上还是风土人情上,离辽宁应该更近一些。满贵曾经无数次来过这里,在这里也有一些商界朋友。他拨通当地最大的一家建材经销企业老总的电话。此人姓费,在这个小城中,也算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据说是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两人寒暄几句,满贵便切入正题,把满堂被摔着的情况跟费总说了。费总说他与满堂打工的那家建筑公司的尹老板有多年的合作关系,尹老板今年所用的建材,都是从他那里赊去的。他问满贵有啥要求,尽管说。满贵说没要求,只是希望在处理时,别难为他弟弟就行。费总便把此事大包大揽下来,说他们不敢难为咱弟弟。他要处理不好这件事,我就借着这个由头跟他翻脸要钱。

虽然事情算是顺利解决,但满贵觉得他的脸上已经被揭下一张皮来。他又接着给大拴拨了个电话,让大拴在这儿护理着,他回去了。有事再给他打电话。此时,他和满堂的感觉一样,也是连多瞅对方一眼的心情都没有。

满堂是在满贵离开病房后睁开眼睛的。他对大拴说,快给我拿饺子来,都饿死我了。大拴把饺子给他放在床边上,他也没用筷子,而是用右手抓着,一个接一个地往嘴填。他的眼睛盯着门口,神情慌张,有点像偷嘴吃的样子。满堂只吃十几个饺子,就说不要了,让大拴把饺子拿下去,他还是闭着眼睛躺着。在大拴接完满贵的电话后,得知满贵已经回去,他又让大拴把饺子拿上来,这次他把一斤饺子全部消灭掉。

那个四川女人是在当天晚上八点多出现在满堂病房的,拿来两箱子牛奶,一方便袋水果,还有一条红梅烟。她的到来,显然出乎满堂的意料,也把他吓了一跳。当时大拴正用热水给父亲洗他那肿得像猪肘子似的脚踝。满堂红着脸跟那个女人打过招呼,便不再洗脚,让大拴去把水倒掉。大拴离开病房后,满堂沉下脸子小声地问,你来干啥?

“看看你呗!”四川女人指了指堆在床头柜上的东西说,这些都是给你拿的,一百多块钱呢!

满堂随着四川女人的手指,认真地看一眼。

四川女人把手收回来,两只手不停地搓捏着,和洗手差不多,用略带愧疚的语气说,我可啥都没跟别人说,以后有事,可不能怪我,咱们算是两清了。

满堂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个女人所说的“以后有事”指的是什么,因为他还不知道包工头对他摔着的事所下的结论。所以,也没当回事,点了点头,算是默许她的要求。满堂甚至心里还有点儿欣慰。如果把他跟这个女人之间的关系看成一次交易,这次他是赚着了。

四川女人看到大拴回来,便问满堂还疼不疼?吃饭没有?两个人闲扯几句,四川女人说她得回去了,小卖部还锁着门呢。满堂让大拴去送送。走出门口,四川女人回过头来对大拴说,工地上忙,别人出不来,她是代表所有工友过来看看。

第二个来病房看望满堂的是公司的尹老板。他是在满堂住院后的第三天早上来的。他的到来不只是让满堂有些受宠若惊,更是有些心惊胆战。在满堂来到工地这段时间,只见过老板两面,还都是远远地看着。他这个级别的民工,想跟老板说上一句话,那真比皇宫里的妃子见皇帝一面都难。满堂突然想到四川女人说的话来,看来自己的事好像是闹大发了,把老板都惊动了,难怪她换个名义把钱给送回来呢。

尹老板捧着一大束鲜花走在前边,工地的包工头拎着一个装着各式各样水果的拼篮跟在后边。尹老板亲自把鲜花送到满堂手里,说老弟,让你受委屈了。你早说是费总的表弟,我也不能让你去干那种活!

满堂听得更是莫名其妙,只是机械地点着头,嘴里不停地重复着感谢的话。他不知道谁是费总。他在满脑子搜寻着他叫表哥的人中有谁姓费。他把自己这边的表哥翻了个遍,又去翻刘玉兰家那边的表哥,也没找到任何线索,脸上流露出很茫然的神情。

大拴倒是挺机灵的,赶忙过来把父亲抱在右手里的花接过去,冲着尹老板点点头说,我费大爷经管着那么大的公司,每天那么忙,我爸不愿意给他添麻烦,所以压根没跟他说起过在这儿干活的事。是我来到这儿后,给他打了个电话。大拴说得十分从容镇定。似乎为了证明什么,他又接着说,我还想去看看我费大爷的腰脱病好了没有。

“好多了,你不用惦记着。在这儿好好地伺候你爸就行。”尹总对大拴好像挺喜欢的,走过来,很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

工地的小包工头从打进屋那时起,就在床边垂手站立着。尹总说话时,他不时地点着头,并忙里偷闲地打量着满堂,好像面对着一个非常陌生的人。

临走前,尹总又到床前跟满堂再次握手,让他安心地养伤,别急着出院,有啥困难,尽管吱声。他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大拴,说以后有事别给费总添麻烦了,直接找我就行。你就在这陪护吧,你的工钱,我给你掏。

大拴把尹总和包工头送到楼下,又到附近小商店买了几包卫生纸。他进屋后,满堂急着问,咱们家哪儿来这么个姓费的亲戚?大拴笑了笑说,不是亲戚,是我大爷的一个朋友。我见过这个人,走道佝偻着个腰。满堂听说是满贵找的人,便没再吱声,倚着床头,眯上眼睛。

迁坟的事是在满堂住院后的第十天提到议程上的。村民组长去乡里谈那片小树林赔偿的头天下午,找到刘玉兰,问她家谁去。刘玉兰说她做不了主,便又去小卖部给满贵打电话。满贵没提满堂摔着的事,怕刘玉兰着急担心。满贵说我都打听好了,这种事上边有政策,也没有更改和商量的余地,你就去把字签了吧。等我跟满堂商量一下,再确定迁坟的日期。

满贵去医院看望满堂那次,本来就想顺便商量迁坟的事,没想到被满堂找女人的事给搅了。虽然他至今还对那件事耿耿于怀,不乐意搭理弟弟,但他办事还是有理智有分寸的。他知道坟地里埋着的爷爷和父亲,不仅仅是他的,还有满堂的一份。迁坟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做主的事。他把电话打到大拴的手机上,让满堂接电话。

尽管见面时哥俩显得别别扭扭,但换成这种交流方式,彼此便随和多了。满贵先问满堂胳膊还疼吗?满堂说已经不怎么疼了。满贵又问脚还肿吗?满堂说也不怎么肿了。满贵又问几句生活起居方面的问题,满堂也都做了回答。满贵才把高速公路占用坟地的事说了。满堂说这个我也早就知道。满贵问刘玉兰给你打电话了?满堂说没有,她从来不给我打电话,是我往李秀芹家打电话时听说的。满贵就迁坟的时间征求满堂的意见。满堂说我现在也回不去,就算回去也干不了啥,你看着办吧。可是在说到迁往哪个地方时,哥俩的意见产生了分歧。

满贵认为既然那个地方是爷爷选定的,父亲也认为那里好,就还埋在原坟地附近合适。小树林没了,就往北移点,埋到曹子海家的大树林子里去,反正都是那片地,差尺不差丈的。而满堂则不同意,说当年那是赶不开了,是不得以才埋到那里的。现在既然是迁坟,就还得迁到祖坟那里合适。要不然别人看到咱们的祖坟,还以为咱们家后继无人呢!

满贵主张在原地不动,是出于对爷爷和爹的尊重,并没多想。而满堂要求迁往祖坟,却有着自己的盘算。他认为这个坟地没给他带来过任何好处。他要借着这个机会,改变属于他的风水。他所以理直气壮地提出来,并且理直气壮地坚持着,也是有他的理由的。

按照这里的风俗,凡是没有儿子的人,死后是不允许入住祖坟的。满贵只生小娜这么个女儿,因此他也就失去以后入祖坟的资格。也就是说,除非他现在再生个儿子,否则,这个坟地以后跟他就没有关系了。而满堂则因为有了大拴,将成为佟氏家族的传承人。这个坟地是他将来要去的地方。他觉得必须对自己的未来负责,也只有他可以对这个事情负责。

满贵从满堂的话里听出这层意思,沉默一会儿,便不再坚持,说那就按你说的办吧。现在树还没放,离开工估计还有段时间。等你好点,你回去处理吧。反正上边也给了费用和赔偿,这个钱也归你了。

哥俩又回到很尴尬的境地,老半天没人吱声。最后还是满贵打破僵局,让满堂迁坟时,给他个信,他回来看看。满堂答应着,本来是打算就费老板的事谢谢满贵的,可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来。

放下电话,满堂对大拴说,你去问问大夫,我啥时候能出院?大拴说你忙着出院干啥?在这儿住着挺好的,不用干活,工资照样开。满堂说我这不得回去给你爷爷迁坟去吗?你大爷不管了。大拴也半头半尾地听到电话的内容,他用略带不满的口气说,你就按我大爷说的不就得了?满堂瞪儿子一眼,说小孩子家的,知道个屁。他死了,在城里买块公墓可以安身;我死了,不得埋在合庄!我不得选个合适的地方?

大夫来查房时,满堂几乎每天都问出院的事。大夫看他出院心切,也就勉强同意了。满堂让大拴给尹老板打个电话,把他要出院的意思表达出来。尹老板让他们再养几天,等好利索再说。大拴说在这儿住着费用挺大的,不如回去养着。反正也不用打针,只是换换药,镇上的医院也能换,取钢板得等半年之后呢。尹老板看他们说得挺真诚的,也就同意了。

大拴在去尹老板那里之前,给主治大夫买了条玉溪烟送过去,把他父亲以后应该用的药和可能用到的药全部开出来,拎回来差不多一提包。满堂见儿子这事办得地道、周全,也就不再去叮嘱什么,完全放心地交由儿子去办理。

尹老板似乎是早有准备,主动地把满堂全部的工资再加上住院期间的工资,护理费,误工费以及精神损失费等一次性地兑现,还把满堂半年后取钢板的手术费也给提前支付了。大拴共拿回来两万八千多块。除去满堂应得的一万二千多块钱的工资,满堂摔这么一下,竟然多得一万六千多块,等于他在工地上干到年底。

看着这么大的一笔钱,满堂自然是高兴了。他不停地夸奖尹老板仁义,够意思。大拴听后愤愤地说,要不是我大爷找人,他才不会对你这么够意思呢。你知道过后我大爷得搭人家多大的交情?以后那个费老板去我大爷那里提货,肯定得打折了。尽管儿子的口气让满堂听起来觉得有些不舒服,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点着头说,那是、那是,待会儿打电话跟你大爷汇报一下,也替我谢谢他。

满堂在大拴的陪护下回到合庄,西沟小树林子里的树已经基本都放走,露着满地白花花的树疙瘩,只剩下分给他家的九棵树,还围绕在他爷爷和他爹的坟前。附近地面上已经用白灰撒出高速公路所占的范围,路基的两边,也都埋上水泥做的标志。

刘玉兰正坐在当院的杏树下犯愁。昨天她又给满贵打了电话,问他怎么办。满贵说他在外地开订货会,得过几天才能回来。从态度上,刘玉兰明显地感觉出大哥对迁坟这件事很冷淡。看到别人家都在放树,她正急得不行,想再给满贵打电话,让大拴回来呢。

突然看到满堂父子一起出现在门口,刘玉兰先是一愣,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听到大拴喊她,才完全缓过神来。等看到满堂胳膊上打着石膏,用绷带挎在脖子上,她大叫着扑过来,可刚到跟前,满堂却从她身边绕过去了,像绕过一个电线杆子一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从打回到家里,满堂就把刘玉兰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了。他把挨摔的原因,全部归罪到老婆的身上。当着儿子的面,还算勉强过得去,刘玉兰问啥,他就答啥。像小学生一样,不跑题,也不借题发挥。儿子不在跟前,他便像个木雕泥像似的,不管你咋问,就是一言不发。

刘玉兰挺心疼满堂的,她认为人身体不舒服,心就焦,脾气自然不好。所以,不管满堂怎么刁难她,都是笑脸相迎。可她越是这样,满堂对她的气就越大。他越发地认定刘玉兰是做过亏心事,这是心虚的表现。不然,她为啥这样低三下四的?为了躲着老婆,也为少听点关于她的风声,满堂白天很少待在家里,要么坐在东头小卖部门前,要么满街上地闲绕。

到了晚上,满堂虽然跟刘玉兰住在一个屋里,但他睡炕头,刘玉兰睡炕梢。两个人当中有一段差不多两米的距离。满堂是个伤了筋骨的人,必须这样做。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指的不单单是一百天后才能好,也指的是在这一百天内,凡事都得在意。特别是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是万万不能做的。

关于这点,刘玉兰也懂。她知道男人的精液是什么。按照老辈子的说法,十滴血凝成一滴髓,十滴髓凝成一滴精。满堂刚做完手术,本来血气就不足,哪还有再浪费的份儿。因此她在铺行李时,自然离得很远。她怕挨得近了,满堂克制不住。

刘玉兰的做法正切合满堂的意愿。满堂不但很在意他的伤,更主要的是他还没从那次出轨的感觉中走出来,还沉浸在兴奋中。那是报复的兴奋,也是四川女人带给他身体的兴奋。他每天晚上睡着之前,都回味一番,那感觉是这些年未曾有过的,甚至是他新婚之夜都未曾有过的。

从回来后,满堂对李秀芹家显得非常亲近。毕竟多次打电话麻烦过人家,毕竟人家把关于家里的一些重要信息传递给了自己。在外出的这一段时间里,满堂的认识有了明显的提高,知道信息虽然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是真实存在的,是有价值的,是可以用来换钱的。他们工地边上就有一家中介所,人家每天就在门前的小黑板上写出招工、租房等内容,就能换来收入。这如果不是他亲眼看到,就算别人跟他说破大天,他也不会相信。因此在回来的第二天,他去买烟时,要一盒五块钱的烟,却拿出两张十块的钱扔到柜台上。李秀芹拿起其中的一张来,要去给他找钱。满堂把另一张往前推了推,说剩下的请你吃雪糕了。李秀芹愣了一下,见满堂已经把钱推到自己的跟前,也没客气,赶忙把钱抓过来,直接扔到钱匣子里并感叹道,在到外边真是长出息啊!满堂很郑重地说,算是信息费吧。

满堂的这句话,让李秀芹不得不更加刮目相看了。全村子在外边干活的男人,几乎都往这里打电话,让她捎信,她早就有些不耐烦,早就想收他们跑腿费,但一直没找到能说得出口的理由,这次终于找到了。她有些激动,上去一把把满堂手里的烟抢过来,放到柜台里。就在满堂愣神的空儿,拿起一包硬盒的人民大会堂递过去,说兄弟,抽这个,都说这个好,是给中央干部抽的。满堂摆手示意不要,李秀芹三下五除二地把外包装打开,把烟扔到柜台上。那种破釜沉舟的架势所表达的是:这烟已经打开,不能再卖,你抽也得抽,不抽也得抽。

满堂抬起手,并没去拿烟,而是把兜里的那沓钱掏出来,又扯出十元,递了过去。李秀芹摆手不接,说你就当是嫂子送你抽的又咋的?满堂把钱扔到柜台上,拍了拍胸脯说,嫂子,你别看我在家待着,我是带着工资在家待着的。我玩一天,跟在工地上干活挣的一边多。

没出两天,满堂的壮举经过李秀芹的传播,已经变得家喻户晓。听到的人,都从李秀芹的话里咂摸出一些味道来——那就是以后不再会为别人免费传话了,是要收信息费的。或者说,想要传话的人,你们要向满堂学习。

那些需要传话的人,都在背地里骂满堂,说他是老家雀腚里插掸子,硬充大尾巴鸟。但见到满堂,还不得不佩服人家。能拿着工资在家待着的,毕竟是合庄的第一份。在他们的眼中,这是相当于国家的退休干部。

迁坟的日子确定后,满堂让大军给满贵打过电话,满贵说他正在北京开订货会,暂时回不来。满堂并没有因为满贵有事而改变时间。他甚至因为满贵不能回来而更加兴奋。他冲着儿子挥着那只好手说,不等他了。这个日子是我从农家历上查过的。除了明天,这个月就没有好日子了。

从儿子的口中,刘玉兰得知满堂哥俩为此事而争论过。尽管她觉得这事应该是满堂的不对,却没敢说啥。她倒是没像满堂想得那么多,也没想到改变风水。只是觉得坟地的事,不是女人家应该管的。自己管不了,还惹人家不高兴,有点不值得,也就没对这件事表达任何态度。

迁坟的过程很简单,基本是在满堂的指挥下,大拴一个人完成的。

满堂先找曹木匠用杨木板子钉了两个和猪食槽子大小的盒子,这是给他爷爷奶奶准备的。他的父母都是火葬,都有骨灰盒,不用这种东西。他们先到老坟地,在他太爷坟头的正下方,挖出两个坑子来。迁坟正日子那天,刘玉兰问满堂是不得准备点纸钱供品,满堂瞪她一眼说,这不年不节的,准备那东西干啥?刘玉兰没敢多言,只给他们带了四个苹果,是准备丈夫和儿子口渴时吃的。

整个迁坟过程中,满堂只是在大拴刨开他父母坟之前,冲着坟头说,爹、娘,别害怕,我们是来给你搬家的,咱们去祖坟那边住了。在把他爹娘的骨灰盒搬到驴车上之后,满堂又来到他爷爷奶奶的坟前,冲着坟头说,爷爷,你当年相中的这疙瘩地方,又有人看上了,要建高速公路,咱们小老百姓,胳膊也拧不过大腿,你只好挪挪了。除了满堂说的这一瞬间,让人感觉到他们是在迁坟,其他的时候,跟平常挖两个树疙瘩没啥区别。新埋的两个坟包,也只有锅底那么大。大拴要拉点土再扩大一下,满堂摇了摇头说,等明年清明时再说吧。

满贵是在通往合庄的那条路修好后回来的。满堂两口子和满贵打过招呼,刘玉兰便凑到那台宝马车前,把头探进车窗看了一眼,问满贵这是啥时候买的?满贵还没来得及回答,这时又有几个邻居凑过来打招呼,他匆忙地跟邻居说话去了。

“大哥上次回来没开车吗?”满堂也凑过去小声地问。

“大哥去年腊月回来上坟,你不是在家吗?”刘玉兰一脸迷茫地反问。

虽然满堂对刘玉兰刚才那种羡慕的眼神有些来气,但让他原来的气消了。看来他是错怪老婆,也错怪大哥了。与此同时,满堂不由得恨起李秀芹来,他把对刘玉兰和满贵的怨恨以及自己挨摔的这笔账,一下子转移到李秀芹的身上,并为前些天所付的信息费而心疼。他在心里暗暗地骂道,去他妈的,你那个小卖部,从此别想再挣老子一分钱了。

满堂背在身上两个来月的包袱一下子卸下去,感觉到像是春天脱去棉衣服似的,浑身上下一阵轻松。他对满贵和刘玉兰也陡然热情起来。趁着满贵去房后上厕所,他给孩子老婆分配任务:让大军去街里买酒买肉,让刘玉兰把那只大公鸡杀了。刘玉兰有点舍不得,说还想留着踩蛋抱小鸡,还是杀只老母鸡吧。满堂拍着她的肩膀问,老母鸡能给大哥这样的人物吃吗?

陪着满贵去看过新迁的坟,满堂又领着他到家里的几片庄稼地头看了看。满贵见庄稼长得比别人家的还好,由衷地夸赞刘玉兰能干,并语重心长地嘱咐满堂,说你摊上这么个好媳妇,家里外头都能给你料理得井井有条,还有啥不知足的。

这话要是搁在以前说,满堂又会有想法。但今天他听着十分舒坦,不停地点着头,说大哥,你放心,我知道以后怎么对她。

在中午喝酒时,满贵开始不喝,说下午还得开车。满堂颇为伤感地说,下午你还走啊!打咱娘没了,你就没在家住过,住一宿又能咋的!满贵还在犹豫,满堂便招呼儿子,说给你大娘打个电话,告诉她,你大爷今天不回去,在家住了。他把满贵跟前的杯子抢过来,倒上酒,还冲刘玉兰使个眼色,让她也上前挽留。刘玉兰也跟着劝几句,满贵端起酒杯,就算是答应了。

大拴回来一个多月了,几次打电话要回去,满贵都没同意,叫他帮着在家里把活干利索再说。家里近来也没啥活要干的,他早就在家等得不耐烦,也不习惯家里的伙食。在喝酒的时候,他张罗着明天跟满贵一起走。满贵放下酒杯说,你不用回去了。

当时满堂一家三口都愣住了。特别是大拴,张了半天嘴,聂嚅地问,大爷,我哪儿做得不对了?

“我没说你做得不对!”满贵笑呵呵地回答。

“那你这是怪我了!”满堂插话。

满贵仍然微笑着摇头,说也没怪你,怪你干啥?不让大拴去,我是另有安排。

看到满堂一家全都瞪大眼睛盯着他,在等着他的安排,满贵这才把他要在黑龙镇建个经销处的打算说出来。他认为高速公路建成后,不出两年,黑龙镇就能发展成设平县的第二个县城,建筑材料前景非常乐观,必须提前把市场抢占住。满贵还让满堂也别出去干活了,撇家舍业的不容易,和大拴一起经营这个门市吧。

满堂当然高兴,如同当初听到高速公路的事一样。他搓着手,点着头,嘎巴着嘴,半天却没说出来一个字。他有些不好意思,便把跟前的杯子端起来,本来是想跟满贵碰一杯,但还没等满贵伸手端杯,他有些等不急了,冲着满贵晃了一下,自己喝了一大口,便把杯子落下。他脸上的笑容犹如一块石头投入到水中,以嘴角为中心,向四周一圈圈地扩散着,而且大圈套着小圈,层层叠叠的。直到大拴问满贵,大爷,我们爷俩谁听谁的?满堂的笑容才最后消失。

“你爸听你的!”满贵很坚定地回答,并侧过头来,换成商量的口气问满堂,你看这样行吧?

“行,我们爷俩还有啥不行的。他年轻,跑跑颠颠;我不乐意动弹,给他看家望门。”满堂耷拉着脸子,眼睛盯着儿子的脸,把大拴瞅得低下头去。

酒桌上的气氛渐渐地热烈起来。大拴左一杯敬大爷,右一杯敬父亲,有点左右逢源的感觉。但毕竟是小马拉车没长劲,没等别人喝好,他就把自己放倒了。

刘玉兰把桌子收拾利索,已经到了每天开始做晚饭的时候。看着东屋炕上并排躺着的三个男人,上炕给他们每人扯了个被子,放到身边,以备后半夜冷了盖,她则去了西屋,也睡下了。

满贵本来是打算过一两个月后再从黑龙镇上找房子的。当他看到满堂爷俩急不可待的样子,便在第二天上午,拉起他们去街里。他想既然是已经确定下来的事,也就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

十一

黑龙镇就一条街道,东西方向,大约有一公里那么长。街道两边,是没经过规划的房屋,高的矮的大的小的都有。高的是四层小楼,矮的还是那种砖瓦结构民房。这里的商铺也不分区域,不分品种,卖鞋的隔壁就是卖熟食的,卖粮食的对过就是卖农药的。反正有一家生意倒闭,房子空出来,就会有一家生意诞生,把房子占用上。

满贵一行从东头开始看房子。凡是门上贴着大红纸上边写着出租的,他们都停下车来看一眼。连续地看了四家,满贵都没相中,不是嫌人家的屋子小,就是嫌人家的房子破,要么就是嫌人家的位置不好。有两家他们根本就没进屋,其他的两家,虽然进屋瞅一眼,连价格都没问。满堂说怎么也得问问价格,满贵说这种房子,白给使也不要,问价有啥用?

等走到街中间时,满贵终于相中一处房子。这是四间二层的小楼,其中东边的两间,已经被一个卖饲料的占用。满堂把车停到门前,回头对满堂父子说,就租这个了。

房东是原来供销社的主任,这块地盘就是原来黑龙镇的老供销社。改革开放初期,他是以承包的方式占有的,后来转制时,他又买下来,变成他的私人财产。这个房子是去年春天翻盖的,因为面积大,房租相对偏高,一直没租出去,白白地放大半年。卖饲料的那间,是今年春天才租出去的。

满贵一行三人楼上楼下看过房子,便开始问起房租,房东说每间一万,满贵点点头,说房价就按你说的,我不跟你还价,但我有个条件,必须是连续租给我五年,我上打租,每年的今天你来收下年的房费。

房东当然高兴了。他要的这个价格,包括着讨价的余地呢!卖饲料的两间房子,他也是这么开的价,经过几次商讨,最后是以每间九千的价格租出去的,而且他们只租一年。明年租与不租,视今年的效益而定。

满贵和大拴在屋子里跟房东谈条件时,满堂一个人溜到门外。他围前左右地看了看,匆忙地跑回到屋里,打断了满贵与房东的谈判,说大哥,你出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说。

满堂把满贵叫到门外,大拴也跟出来。房东虽然没好意思跟出来,也在屋里抻着脖子看着,而且神情特别紧张。好不容易遇上这么个大方的主,他真怕出点什么差错,这事黄了。

“怎么了?”满贵小声地问。

满堂站在台阶上,用手向对过指了指,又向西边斜对过指了指。满贵和大拴随着满堂的手指看去,对过是建华建材门市,斜对过是大海建材批零商店。满贵明白满堂的意思,淡淡地说,这有什么?他们干他们的,咱们干咱们的。

“人家都干多少年了,咱们才干。”满堂不无担心地说。

“多少年能咋的?我不把他们挤黄摊子,也得把他们赶跑。”大拴指着对过的门市,大声地说。那语气,像是在发誓一样。

满贵抬手在大拴的肩膀上拍了两下,进屋去了。大拴也跟了进去。只有满堂还站在台阶上,向对面张望着。他突然觉得大拴无论是长相还是说话办事,与满贵是越来越像了。

租房合同是当天中午签订的。满贵领着房东去银行刷卡取款,同时又给大拴办了个卡,给他的卡里也打两万块钱,让他明天就开始着手装修,准备开业。到了中午,满贵叫上房东,四个人去春风得意楼吃饭。在酒桌上,满贵因为下午要回县城,没喝酒,让大拴代他敬房东三杯,让房东以后有事就找大拴商量,这里的一切全权委托大拴代理。

房东边喝酒边不停地夸奖大拴英俊潇洒,年轻有为。这让满堂挺受用的。可夸到最后竟然冒出一句“这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的感慨来,这让满堂的心又一下子沉到谷底。他知道房东说的英雄,指的并不是自己。他便假装没听见,只是低着头吃菜。他连续地啃光四块排骨后,才觉得心里平衡些。

送走满贵,大拴拦下一辆出租车,打开后车门,把满堂让进车里,他自己坐到副驾驶的位子上。这又让满堂感觉到很不舒服。一路上,他没说一句话,等车到合庄,满堂下车就往院里走,大拴在身后招呼他,说爸,我兜里没带钱,你付车费吧。满堂停下来,一边往外找钱一边冷冷地说,没钱,你往那个地方坐啥?

人们都从满堂的嘴里知道他家在街里开门市的事了。他们再见到他,都称他为大老板。见到大拴,称他为小老板。这让满堂的自尊心得到恢复,面对大拴时,他心理上也平衡了。他心里说,你小子再牛,还能大过你老子是咋的?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

走到合庄的当街上,无论是见到老的少的,满堂都主动地打招呼。这招是跟他哥学来的。他觉得越是大的老板,越应该对人热情。他的行为举止,抬手投足也越发地像满贵了。遇见会抽烟的人,他就主动地掏出烟来,但他从来不往外掏火。把烟递给人家后,自己也叼上一支。对方看到这种情况,都赶忙从兜里掏出火来,给他先点上,回头再自己点上。只有这一点,是他独创的。

闲着没事,满堂还去东头的小卖部。他只是悠闲地转两圈,见到李秀芹,也和往常那样说话唠嗑,只是没再买过东西。他在小卖部里,见到人也往外掏烟。李秀芹看见满堂抽的烟不是从自己家买的,便用酸溜溜的语气说,这大老板牛逼了,孬烟不抽了呗?满堂便笑着说,我现在挣着双份工资,还不应该抽点好烟!

十二

满堂高兴不到一个月,便高兴不起来了。原因是侄女小娜高考没考好。

这孩子学习一直很好。从初中到高中,都在重点学校的小班。本来是打算考重点大学的,这次竟然发挥失常,刚入二本线。从考完试,小娜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任何人,都快魔怔了。

大拴是无意间把这个消息说出来的。当时满堂一家人正在吃晚饭。满堂正从菜碗里夹起一块肥肉往嘴里送,手一哆嗦,肉掉到前襟上。他没顾得去管那块肉,而是盯着大拴的嘴,看得大拴把刚扒拉到嘴里的一口饭又吐回到碗里,以为饭里有啥不可吃的东西,用筷子扒拉两下问,爸,咋的了?

“没咋的,你吃吧!”满堂慌忙地应付着。他抬手把前襟上的那块肉捡起来,扔到桌子上,看看觉得可惜,又捡起来,扔到嘴里,像与谁赌气似的,使劲地嚼着,并响亮地吧嗒着嘴。

大拴和刘玉兰感觉到满堂的异常,都停下来看着。

“你们不吃饭,瞅我干啥?看嘴能饱啊!”满堂有些不耐烦地说。

大拴和刘玉兰继续吃饭。他们的眼睛虽然盯着自己的饭碗,但眼角的余光总时不时地扫向满堂。这样,满堂每吃一口饭菜,都有被监视的感觉。

满堂匆忙地把碗里的饭几口吞下去。刘玉兰伸过手去接他的饭碗,满堂顺手把碗递过去。刘玉兰去外屋盛饭,满堂却放下筷子,退到后边去了。等刘玉兰端着饭碗走进屋,见满堂都把烟叼到嘴上了,正在点火。她说你不要了?满堂说吃饱了。刘玉兰有些不乐意,说那你给我碗干啥?满堂像是如梦初醒,脸上带着一丝不好意思的神情说,那是你硬抢走的。

整整一个晚上,满堂都是神情恍惚。他并不是太在乎小娜的学习,这事跟他关系不大。自己的儿子连初中都没考上,他也没怎么在意。另外,他跟小娜一年半载见不到一次,也没有太深的感情。满堂所在乎的是这件事跟自己的关系。他听到这个消息,首先想到的是迁坟这件事。他认定小娜没考上大学,是跟迁坟有关。因为坟是他主张迁走的。这样,就跟他有了关系。他从内心里承认,是他害了小娜,也害了大哥。

顺着这个思路,满堂便想起了大哥给他的那些好处来。特别是眼下,大哥出钱在黑龙镇办的这个门市,虽然名义上属于大哥的,但交与他们父子打理,这实际上和他家的差不多少。这甚至比计划中的高速公路所带给他的欣喜还大。如果把高速公路比作金元宝的话,那么大哥给他的,就是个聚宝盆;高速公路给他的是人民币,而大哥给他的是个印钞机。不但他可以受益,他的子孙都能受益,这是多大的恩情!

满堂开始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甚至觉得自己很卑鄙、很无耻、很肮脏、很下流。他害怕大哥一经想到这层意思,或者是嫂子想到了或者是小娜想到了,都会让这个即将开业的门市关闭。真到那时候,不但自己的这份工作没了,就连大拴的前途也完了。

满堂整整想半宿,最后想明白了。高速公路没能给他带来好处,爷爷和父亲也不可能给他带来好处。现在能够给自己带来好处的,只有大哥。所以他又立即做出一个决定,为了大哥,等明年清明时,得把爷爷奶奶和父母的坟再迁回来。

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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