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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

时间:2024-05-04

宋长江

果然,预感应验。

小郭呀,听说工作压力挺大,吃不住劲了,哈哈,没压力,哪来的动力?没压力,谈何业绩?当然喽,你的业绩的确不佳。累了,就休息休息。公司决定,放你回家歇歇,养精蓄锐,反思一下。作为一个中年男人……

停!

我站了起来。这个老家伙,摸到机会,话痨一个,再听下去,我他妈的就是纯粹的傻×。谢谢高副总经理教诲,不必费口舌了,我走就是了。

高总顿在椅子上,眨眼。显然不满未给他一个讲演机会,挥挥手,说,你小子,去吧去吧,财务那边都说好了。

虽有预感,事到临头还是有点意外。

我站在走廊尽头的落地玻璃窗前,视而不见灰蒙蒙的天和遥远的山脉,眼界里空空荡荡。下意识低头,却像发现新大陆,楼群起起伏伏,马路纵横交错,以五颜六色的姿态,动在脚下。尤其是马路和马路两旁的楼房,呈现出的形状,怎么看都像是相互连通的槽渠,指甲大小的车,爬在槽子里,行人如成群结队的蚂蚁,密密麻麻涌动在槽壁下。玻璃隔音,脚下的画面,像是在盒子里上映的默片,又像是玩具沙盘,太不真实,科幻感,异域感,末日感,渺小可怜。

啊,三十八层。我站在三十八层。忽略喽。平日坐电梯,总会遇见同事或同楼层的熟人,闲聊几句,随大流就到了,无须刻意数楼层。此刻,忽然觉得三十八层挺高,高得挺吓人,连声音都飞不上来了。我怯怯地,退了一步。脚下的异域场景,如同陌生的黑洞,最耀眼和醒目的,是马路上的白色斑马线。那些可怜的蚂蚁,汇成一条杂色的水流,一股股,一波波,把斑马线一次又一次覆盖……无声无息。

我的思维天马行空了。三十八岁,算不算人到中年?

啪。屁股挨了一巴掌。我一激灵,回头。

干吗呢!肖盈盈站在身后。老豪,玩深沉?还是吃错药了想跳楼?

跳楼?我自语。

我刚才去卫生间就见你待在这,咋啦,想跳楼喊我一声,我陪你。

我抿嘴,苦笑,手搭上她的肩,一同走向我们的写字间。我伸手拉开门,用力把她拥进去,提高嗓门宣布,各位,撒要那拉了。

肖盈盈扭头仰望我,真的?

今晚是我请各位,还是各位请我?我继续我的高嗓门。

回应我的,是满屋子苦涩的笑脸。

深夜,晃晃荡荡走出KTV,我被狐朋们塞进肖盈盈的车。似乎一路无话。到了家门口,肖盈盈说,想好了,明天给个回话。又加一句,你看你喝的!

我点头,下车,说拜拜。心里却是拒绝明天回话的。

肖盈盈回了一声喇叭。车钻进黑夜,很快没了影。

掏出钥匙,忽然不想开门。关于明天和未来,狐朋们出于友情,在KTV嚎的时候,已经为我加油,肖盈盈甚至当场挂电话,为我联系另一家公司。假如我愿意,明天即可报到。只是,工资比现在少几百。区区几百,不是问题。问题在家,在媳妇大佳佳身上。

妈的,让她一屁嘣准了。大佳佳十天前就说过,早晚,你会被炒了。

纯属屁话。早是啥时,晚又是啥时?本想和她较真,想想算了,别和娘们儿一般见识。可大佳佳继续唠叨,肆无忌惮,总结我的毛病,工作拖拉啦,拉硬啦,总爱像领导那样说上句啦,等等等等。最后不忘加一句,你知不知道人家多烦你!

放屁!我终于火了。受不了她的借题发挥,借我的所谓懒惰,挣钱少,关心女儿小佳佳不够,经常在外和狐朋狗友喝酒喝到后半夜,玩游戏上瘾等等,添油加醋。

一句放屁,换来十多天冷战。

这一回,让她臭着了。

我属于习惯“跳槽”的人,十年跳了六回。三十八,算不算人到中年?

我头抵门面,借酒劲继续天马行空。假如活到七十六岁,就是半生,活不到呢?蜡头不高了。小佳佳马上升初中,我还能像打野食那样寻找工作吗?

心灰一片。所以,进门前,决定先不和大佳佳提被辞退的事,反正冷战十多天了,等找到新工作再说。

打开门,看到一张比昨天还冷冰的脸。我揉揉眼,尚未站稳,所有灯,包括电视,瞬间熄灭。

灯和电视熄灭,原本是无声的,脑子里竟然产生巨大声响,无限巨大,激荡,久久不消。刚要爆发,忽然闪过一念,大佳佳好像知道了我被炒了的消息。

特务,她一定在我身边安插了特务。特务的业务范围,就是发现隐私。

忍吧。我自觉躺在沙发上。不言不语。

奇怪,竟然忍出了性欲。强烈,火烧火燎。十几天的积累呀。

忍。

忍了一夜。忍出一丝愧欠。早晨起床,我想表现一把,送小佳佳上学。小佳佳一直期盼我能送她上一次学。刚张口,大佳佳突然冒出一句,姓郭的,你把工资给我放下,你,赶紧在我眼前消失!

昨晚的忍,是个错误。假如在冷战中,比如昨晚,我主动宣泄欲望,可能会缓解她的情绪。这一招,曾屡试不爽。可惜,来不及了。大佳佳和小佳佳已整装待发。

错过良机,就错过吧。你既然绝情,我也绝。我吹了一个口哨,从兜里掏出刚刚结算的工资,往桌子上一摔,决绝说,我立刻消失。说罢,转身就走。

你给我回来!我话还没说完!大佳佳疯了一般,大声怒吼。

不惯你臭毛病。摔门那一刻,我想。

不怕的,这是常态中的一次特例。

所谓常态,我们经常闹叽叽吵架。为孩子,为双方老人,为家务,为还房贷,为喝酒晚归,为玩游戏……所谓特例,是大佳佳说的“消失”。

消失?让我消失?史无前例。

出了家门,习惯性右拐。那是上班的方向。紧走几步,忽然止步。我已经没班可上了。犹豫片刻,转向另一个方向,脚步似乎比以往悠闲了许多。

去哪?很茫然。茫然曾经复制过多次,一次比一次茫然。

网吧。好像是唯一选择。我曾是网吧的常客,婚后,网吧变成陌生的老朋友。

那就网吧了。

《英雄联盟》,让我很快抛弃了茫然……

晌午,肚子咕咕叫。旁边的玩家,正在吃外卖。才想起,还欠肚子一顿早餐。一上午的厮杀,身心疲惫。屏幕仿佛也疲惫了。退出。

空气混浊。我挥了一下手,想打个响指,招呼网管。竟然打哑了。连打,毫无声响。好在,网管看见了我举起的手。

叫一份排骨米饭。算了,给我泡一桶面吧。

网管露出微笑。叫一份饭,他无利可图;泡一桶面,他起码能挣三四块。

疲惫的屏幕,缓缓湾出一汪水,纯蓝,格外静。一只蝌蚪,浮出水面,划出浅浅的波纹,无声无息,自由自在。顿时,家乡的水泡子迎面扑来,混,臭。似乎嗅到了臭味。所以,到目前为止,我还是个可怜的旱鸭子。

大学期间,包括参加工作,同学和同事经常喊我去游泳馆,我都以旱鸭子和晕水为由,拒绝。其实不然,我不晕水,也很想学游泳,那是一种生存技能。之所以拒绝,是经济负担太重。游泳馆的票价,令我瞠目结舌。我属于“月光族”,和那些“月光族”不同的是,我没把钱都花在自己身上,而是分配给了房贷、同学同事朋友间的“份子”、喝酒聚会。领导孩子结婚或领导住院或领导死了亲人,表示表示是必须的。三天两头,持续不断,频频和大佳佳打招呼,她会心痛,会闹心。悄没声处理了,无风无浪。这是职场男人们的守则。还有,乡下父母。虽然每月给父母汇区区二三百,如遇生病或修缮房子,那就得几千。为此,我不得不给自己修建“小金库”。羡慕那些无需小金库的男人,他们是纯爷们儿。我不是。去年,乡下的哥,因病不幸去世,治病期间,我偷偷拿出了八千块。我上大学,哥是为我付出照顾父母和学费的亲人。大佳佳当时主动说,快给哥送两千。以她持家的资金状况,能吐口两千,我已经很是感动。但两千,无法平衡我与哥的亲情。小金库帮我平衡了。

哥走了,走了一年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消失?大佳佳竟然也让我消失?我突然抬起手,猛击键盘。一款休闲小游戏跳了出来。

先锋“悬剑之士”带领他的兵,面对城堡守军的顽强抵抗,久攻不破。我让“悬剑之士”佯装被城上飞矛击中,化作一股青烟,瞬间消失。他的身后,大力士二力士三力士们,前仆后继,勇往直前,与守城兵血战,终因寡不敌众,纷纷倒下。这时,我让“悬剑之士”又化作一缕青烟降临战场,将已经耗尽力气的守城兵,一一挥剑斩首,把象征胜利的悬剑,插上城堡顶端。

这款运用计谋和策略的小游戏,和《英雄联盟》比,属小儿科,玩起来得心应手。可现实生活中,我却是个不讲究计谋和策略的人。要是讲究策略,也不会经常跳槽,也不会混到大佳佳让我消失的地步。这场小小的激战,是在我的意志支配下,“悬剑之士”大获全胜。此刻,没有胜利感和自豪感。无趣,空荡,索然无味。

狗屁的计谋和策略。

继续,我的《英雄联盟》……

黑色夹杂闪烁的霓虹,徘徊在网吧外。

我伸了个懒腰。

哆来咪发少拉西。手机悦耳的音符。

短信。

我一惊。心怦然跳。电脑前的手机,竟然静静躺了一天!整整一天,竟然没一个人给我电话。是他们消失了,还是我消失了?昨天夜里,我曾想,问候和安慰能像雪片一样纷纭飘来。

容不得犹疑。我抓起手机。

抱歉。

就两字。是公司副总齐妍的。天呀,从昨天到现在,我竟然把她给忽略了!

忽略,说明被忽略的人不重要,还是自身思维的缺陷?

抱歉?抱歉未能事先通知我将要被炒鱿鱼,还是抱歉未能保住我的职位?

我呲了一声。拒绝回复。

齐妍,公司年轻人都叫她齐姐。她负责公司总务,离异独身。传说和老总关系不错,但没人能拿出证据,何况老总常年生活在国外。我能和她有一腿,是半年前,她病了,住院。办公室主任安排我,顺路把公司发的月饼捎给她。到了医院,她不在,便挂了个电话。齐妍告诉我,她在家。无奈,我说,那我就送你家去吧。到了她家,她把并不打算进屋的我让进屋。

齐妍那天身穿半袖丝衫,短裙,格外漂亮。公司男同胞曾背地调侃,说和这样的女人睡上一次,应该是一种享受。对天发誓,我从无这种奢望。齐妍养尊处优,背后是大山和密林,肉眼是看不透的。我小人物一个,隔着千山万水。

刚坐下,齐妍突然想起什么,说,小郭,麻烦你下楼到门卫帮我取个快件,都三天了,我忘了。

好。我爽快答应。答应的时候自责,怎么像个小瘪三。

快件是两个包装。微波炉那么大。挺沉。回到齐妍家,额头冒出了汗珠。我递进门,正准备告辞,齐妍说,别走,进屋帮我打开。

好。应答得像狗腿子。

齐妍先递给我毛巾,擦擦汗。之后递给我剪子。之后说,是朋友从国外寄来的红酒。再之后说,陪我尝尝。

腿软了。我喜欢红酒。

一瓶红酒尚未喝完,齐妍起身,突然说,头晕。我不缺乏情感常识,顺势扶住她。心事,或男人的欲望,瞬间泛滥。眼前,千山不再,万水干枯,触摸到的,是白白胖胖的肌肤。她不失时机闭上眼,说,虚。我把她搀回沙发,她的手似有意又似无意,抓住我的手,喃喃说,剩下的酒,留着咱俩以后再喝。我的手,着魔一般,摸住了她的乳房……

喝了第二次之后,再也没有接到齐妍第三次邀请。我不主动,是因为心里的千山万水依然存在。

走出网吧,迈进黑色夹杂着闪烁的霓虹里,突然陷入无声的世界。我晃晃脑袋,拍拍耳朵,吵杂声瞬间灌进,无比震撼。我慌忙用双手捂住耳朵。

流光溢彩,天地炫幻。

我晕。

饿了。

毫不犹豫,迈进一家星级酒店的西餐厅。

一杯咖啡,一份牛排,八十二块。服务员说。

OK。贵在心里,大大方方点头。

大佳佳常斥责,说我花钱大手大脚。为此,我很气愤。其实无论花哪一笔钱,我都在钱数上默默合计。只能默默。请朋友吃饭,到哪,哪的价位划算,每每事先都考察和算计过。给自己偶尔添件衣服或者皮鞋,场面上随意大方,功课都做在前,货比何止三家。虽然价格不菲,出于工作需要,不得不讲究体面。我承认,大佳佳作为家庭主妇,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孩子,照顾家,很勤俭,一直在攒钱。我也很心疼。这顿八十二元的大餐,算是特殊情况下的特例。女愁浪,男愁唱。我不唱,吃一顿大餐犒劳自己,没什么不应该的。

何况,她让我消失。

哆来咪发少拉西。

又一惊。希望是大佳佳。问候不可能,警告或骂上几句完全可能。当大佳佳承受不了冷战折磨的时候,往往会采取这种方式泄愤。时间久了,我明白,这也是求和的方式。可惜,遗憾,是电信提示,话费不足,允许透支三十元,望及时交话费。

啪!我把手机扣在餐桌上。立刻,引来几束诧异的目光。

她真的让我消失?仅仅为了我被辞退?被辞退也不是头一回了。难道,难道她安插的“特务”发现了我和齐妍的秘密?我又开始天马行空了。难道是老总听说了我和齐妍的秘密,才“调虎离山”?假如是,那问题就麻烦了,大佳佳绝不会善罢甘休,麻烦仅仅是开始,以后……

先生,您的牛排。服务员打断我的天马行空。

牛排被慢慢切成无数个小块,小到手指甲大。刀和叉,像是在玩弄魔方,将一个个肉块进行无规则排列,咖啡见底了,肉块却不见少。

咋了?忘了吃肉。嘣地弹起一根警觉的神经。脑子出问题了?

服务员!我喊。

服务员应声来到面前。先生,您还需要点什么?

咖啡。

我开始矫正意识。餐盘里的肉块,一块一块,伴着一口一口的咖啡,以一个较为平均的速度,慢慢入囊。大脑正常。

我提起一张餐巾纸,抹嘴。目光却被玻璃隔断的另一头——光滑地面上立起的广告牌扯住。

本旅行社隆重推出海南6日游,特价,2200元。

目光左移,酒店大堂一角,是一家旅行社。

旅行,消失,瞬间串联。

买六天消失?六天,家里会发生些什么?没有我的家,没有我的朋友们,会变成什么样。六天,不长。或,恰到好处。

那就消失吧。

我抓起手机,关机。

旅行社的小妹长相可人。

明天?不可能。小妹一口回绝。机票、地接,早就安排好了。

我原地未动。可惜了漂亮的长相。我叹了一口气。

非明天?小妹低头玩电脑,问。后天,后天那个团可能能挤进去。

我摇摇头。

小妹并不看我,继续玩电脑。

我背过身。想,后天,加上今天,再加上六天,一共是八天。消失八天,时间是不是太长,家里会不会泛滥。泛滥,会不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麻烦大了,对自己是否有利?不利的结果……

小妹突然说,明天,想走的话,可以。只是……小妹原来一直在QQ上为我“聊天”。

巨大的轰鸣声。巨大。之后,飞机仰起头,机舱随即倾斜。很快,窗外被浓雾包裹。耳膜反应强烈,我闭上眼,努力承受。等再睁开眼,雾或云,已在脚下,广阔的蔚蓝色,耀眼。

天堂。我竟然想到了天堂。静,纯,一尘不染。

郭先生。

我侧身。是旅游团的临时领队老黄。老黄并非旅行社的人,他也是旅游者,旅行社在出发前委任他为这个团的临时领队。他的任务是,到海口后,将这个团交给“地接”。

老黄手扶座椅靠背,麻烦您,我手里的名单没你的手机号。

我想说,已经关机,不打算用手机,又怕人家误以我怕漫游费高,于是,把号码告诉他。老黄解释说,有什么事方便联系。又问,你是单蹦儿一个人,旅行社和你说了吧,关于住宿问题。

我点头。这个老黄还挺认真。

旅行社那个小妹明确告诉我,一般一个团的人数都是双,便于住宿安排,节省费用。她和社里负责人和“地接”社沟通了,我要随这个团走,可以,只是,我是单蹦一个人,可能需要插间,假如插不进去,自己独住标间,另一半的住宿费用需要自己掏腰包。小妹说,也就百八十块。我笑笑说,无所谓。随后,掏出卡,递给小妹,小妹在PS机上将2200元刷掉,说,住标间的另一半费用,到时交现金就行了。

飞机处于颠簸状态。广播说:各位乘客,飞机遭遇气流,请大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系好安全带。话音刚落,我感觉脑袋涨大,整个飞机像是快速往下坠落,机舱里发出哦的一声,一片。随即静得可怕。

消失?消失二字不失时机冒了出来,我进而想到失联。

失联,好像是因为马航370而频频入耳。

马航370究竟哪去了?就这样消失了?无影无踪?

飞机继续颠簸和下坠。

我真的也要消失了?宿命。竟然没怕,没有恐惧感。那就消失吧,他妈的,消失就消失吧。

我闭上眼。

呵,我并没消失。飞机安全抵达海口。

已是夜。上了大巴,才得知,这个团还有不少来自五湖四海的散客。大巴要连夜赶往三亚。“地接”导游是位哥们儿,小伙子干瘦,自我介绍姓黎。说,我姓黎,不是木子李,是黎明的黎,有人把黎明的黎,误写成犁地的犁,犁地的犁,利底下面是牛,我的黎下面是人和水,犁人和水,比犁地累,不然我也不会这么瘦。各位老板来海南,干什么?玩。玩什么?开心。想开心就得累呀,和我在一起,就得累呀,累了,才证明你开心了。大海,沙滩,美眉……

这哥们儿,声音不大,绕得挺起劲,句句暗藏荤话。听者甚至忽略了姓黎的黎上面并不是利。

后半夜两点,大巴到达三亚。住宿登记前,老黄特意把我介绍给黎导,说,就他。

黎导说,给你插个间吧,就睡三四个小时,别花那个大头钱,有钱留着找小姐。嘿嘿,他自己笑了。

我没笑。我困了。

我被插进三人间。和两个老头子住。无话可聊。

第二天,我要求住标间。自付另一个床位的钱,一晚一百二十元。黎导说,优惠价,我和酒店很熟的。

因为单蹦一人,我和团里其他人比起来,略显孤单,玩性不大。黎导挤眉弄眼说,拉拉呱么。意思我明白,让我和其他人近乎近乎,尤其和女同志。我似乎没那个兴趣。奇怪的是,竟然也没人和我套近乎,无论男女。从三亚去兴隆途中,我反省,我是不是挺那个,装×的样,所以都远离我。

你知不知道人家多烦你!

沮丧。

兴隆是温泉之乡,这里将有两天游程,以观赏植物园和洗温泉为主。到了兴隆并没有直接住酒店,而是先游植物园。一路上,黎导不断用当地方言打电话,凭语气和脸色,预感哪里出了岔头。临近傍晚,才来到住宿酒店。刚下车,黎导就和大堂经理交涉,一会儿据理力争,一会儿勾肩搭背像亲兄弟,总之,他们是熟悉的,关系非同一般。

黎导离开那位大堂经理后,跑到我面前,把我拉到无人处,小声说,兄弟,有个事商量一下。今天兴隆游客爆满,出了一点情况,房间不够了。

我说,把我安排别的酒店也行。黎导说,全满。

黎导进一步小声解释说,昨晚团里有位女士接到家里电话,有急事,今天早晨自费独自飞回去了。这样,女士多出个单儿,问我,和她安排在一起行不行。

我说,开玩笑。

黎导说,小点声,你以为睡一个房间呀!想得美。我刚才和他们交涉,他们同意把一个备用套房给我们。大套房,总统套房,里面有两个单间,一人一间,谁也不影响谁。美吧,两千多的套房。人家那个女的还不知道愿意不愿意,我去商量商量。

总统套房吸引了我。我默许了。

黎导走到一位女同志面前,把她拉到大厅一角,嘀咕起来,时不时眼神儿瞟我。那位女士,感觉年龄比我大,四十出头的样子。挺知识的。他们说了大约三四分钟,黎导亲自去了吧台,取回两把钥匙牌,给了我一个,说,你先上去吧。他并没有把另一张牌送给那位知识女。那位知识女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安安静静。

我直接上了七楼。艳遇。艳遇。艳遇这个词跳来跳去。

打开房门,愣住了。说是总统套房有些夸大其词,但绝对是我有生以来所住最好的房间。进门是一个三十几平方米的客厅,沙发,茶几,电视,空调,样样俱全,尤其是那个大冷藏柜,各种饮品眼花缭乱。一左一右各有一个侧门,门是敞开的,右面那间,放了一张双人床,左面那间放的是一个单人床。本着女士优先,我进了左边这间。并以最快的速度放好自己的行李,又进卫生间撒了一泡尿。卫生间不大,最醒目的是两个小盒子,里面装的是避孕套。司空见惯的东西,这一刻触动了我的神经。我速速回到客厅,打开电视,等候知识女的出现。

遗憾,到了集合去洗温泉的时间,也不见知识女的影子。下楼登上大巴,却发现知识女已经坐在车上,她给了我一个特别关注的眼神。可以断定,她是一个人单独出来旅游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呀!

大巴把我们直接拉到温泉区,黎导告诉我们,温泉区内有自助餐,大家可以随意吃,随意玩,晚上九点大巴车上集合。

天呀,温泉区内,大大小小十几个池子,散落在林荫中。这是一个既私密又令人心潮起伏的景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赤身在朦朦胧胧的夜色里,看不出羞涩。我终于享受到了小鱼吃腿的痒。黎导来到我身边,说,我刚才和那位女士说妥了,你呀,你小子有艳福呀。我当导游八九年了,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碰见。你可不能闹出事呀,低调一点,上不上手,自己把握,一句话,别闹出事。

我摆摆手,说,与我无关。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话是这样说,我的目光却一直在寻找知识女。既然老天有眼,赐予艳遇,心里并不排斥。对天发誓,这个时候,绝没往歪处想。尽管大佳佳干靠了我半个多月,尽管我有过婚外情的经历,一点都不浪漫。要说浪漫,今晚才叫浪漫。至于浪到哪一步,老天说的算。

绅士。我想到了绅士。为此,大巴回到酒店,我有意在知识女的视野中消失在酒店外的大街上,给她一点空间,毕竟,她还没有进入那个大套房感受那里的温馨。我甚至想,她房间里的卫生间,也会像我的卫生间一样,摆放了避孕套?我的身体骤然热了。此刻,她在房间会干什么?她会想些什么?记得在三亚,在一家五星级酒店门前,我和所有团里人,亲眼目睹一位看似华裔女子,身着三点式,陪一位西装革履的黑人小伙散步。当时团里的男男女女,都嗤之以鼻。尤其是女士。可我实在想不起,当时知识女的态度。那时,我尚未关注她。

已是夜里十一点,我想,我该回去了。

轻轻打开房门,客厅无人。茶几上,摆放了一瓶红酒,两个高脚杯,一个是空的,另一个显然用过。我抬头看看她的房间门,紧闭。我失算了。我可能辜负了知识女的期待。

绅士,继续绅士。我回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门。还有明天。明天,一定是个不同凡响的明天。

醒来,天已亮。我首先想到对门的知识女。行走和洗漱的动静尽可能降至最低。等轻手轻脚推开我的房间门,发现对门紧闭,无一丝动静。我继续轻手轻脚,独自下楼吃早餐。

迈进餐厅,第一眼就看见了知识女。我的头皮瞬间发麻,为自己起床后的小心翼翼。

黎导凑近我,笑嘻嘻,看来没得手。我一脸严肃,她睡了后我才回去的。

黎导夸张地哇了声,哥们儿正能量呀!不缺女色。我继续严肃,不想给你惹事。

黎导又哇了声,没胆吧。遂把嘴一瘪,不信的样子。

这事有点说不清了。

整整一天,我似乎都在躲避知识女的目光。

躲避归躲避,心里却有了一个弥补和挽救的计划。夜幕降临,大巴回到酒店,我看见,知识女在我的眼界里消失在大街上。她是还我一个空间?

我在便利店买了一瓶红酒,斯洛伐克原装茉薇娜。浪漫么,没有红酒哪成?另外,我还买了几样水果。

我以最快的速度洗了个澡,之后,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等。心事突然发酵,诱因来自电视剧里的情节:一位大学教授和他的女弟子,以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的名义,去了一个旅游景点,夜里,两个人偷偷住在了一起。

……遗憾的是,到了夜里十二点,知识女并没回来,而我完全无法控制困虫,在沙发上眯了过去。等我醒来,已是后半夜三点。我一惊,她去哪了?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测?我该怎么办?是不是通知黎导?

我什么都不能做。没资格,没理由。绝望,束手无策。茶几上的红酒和两个空空的高脚杯,静而孤独。

知识女出现在第二天赶往海口的大巴上。我傻了。她看了我一眼,表情冷漠,我佯装若无其事。到了机场,她和黎导打招呼,独自一人登上另一架去西北的航班。就在她即将消失在登机人群里的时候,回头,又看了我一眼。

这一眼似乎有深情,有歉意,也似乎有嘲讽。

厚厚的云,如同灰色毛毯铺就,无边无际。

天堂,纯,静,一尘不染。

马航370究竟去哪了?

马路上,车来车往。看不见槽渠,蚂蚁变成密密麻麻的人,我凭借自以为强有力的思维优势,想横穿马路。可是,车太多,几乎没有可乘之机。无奈,就随人流,走上了白色的斑马线。

郭豪!忽然有人喊。

我停住,东张西望,声音有点像大佳佳,也有点像知识女,还有点像齐妍,像肖盈盈。反正是女人的声音。

我的眼睛突然发涨,四处张望,竟找不到是谁喊我。我忘记了自己还站在斑马线上,决定立刻结束他妈的所谓的消失,掏出手机,开机。

你有病呀!一个司机把头伸出车窗,大声骂道。

责任编辑 晓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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