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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看你的人

时间:2024-05-04

李保平

让我告诉你们——高波这个人哪,就是一个混球,一个彻头彻尾的混球!

在我即将讲述他的混帐故事前,我想有必要给你们大家介绍一下高波这个人。首先应当肯定一点,高波是一个有着很多匪夷所思想法的家伙。比如,他在二十二岁的时候,遥想自己二十年后的光景,他说,那时他会以《城市日报》文艺部主任的身份体面地坐在市委大楼某一个窗明几净的会议室里,受邀出席市里组织的文化界人士代表座谈会。这个场景与他二十年后实际经历的情形大体差不多,稍微错位一点的是他的身份位置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改变——我们可以把这个理解为上帝对他这个先知般的预言所开的一个小玩笑?是的,他不是作为日报文艺部主任,而是作为晚报分管文娱版的副总编辑参加会议。对于这个细微的出入,我们大可以忽略不计,因为在同一个报业集团内部,一个日报的部主任和一个晚报的副总编在级别上是相等的,更何况二十年前的环境和我们现在的环境,又实在没法同日而语,二十年前偌大的本市只有一份日报,晚报却是在我们这位可爱的朋友发出预言后大致又过了十五年才从日报里派生出来的小兄弟。高波的预言不会超出他当时已知的社会条件和背景。我要说的是人性中遗忘的本领是那样强大,完全有可能——由于他频繁出席此类会议以及他对命运的认识逐渐倾向于认为一切理所应当的缘故,这多少削弱了他对自己二十年前预言的强烈印象,他几乎忘记了这彻底改变他身份的预言。

可是,作为他的老朋友,我却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我刚接上我父亲的班,在市区一家大工厂下边的大集体企业——立新铸件厂当学徒工,高波从本市108中学毕业后,被分到了市糖业烟酒公司的糖果厂当上了一名化糖工。我们那时二十刚出头,虽然明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是完完全全的工人阶级,却对自己的处境满不在乎,我们没有来头地“相信未来”——这是一个比北岛出道还早的诗人写下的一句诗。那段日子,我和高波私下里频繁交换着从北京大学和辽宁大学学生诗歌社团流出来的地下油印刊物,晚上,我下班经过高波家楼下——他家住在胜利大街北二马路一个灰色筒子楼里——我一只脚支在马路牙子上,一只脚踏在自行车脚镫上,朝着他家临街的一扇窗子喊:“高波!高波!”不大一会儿,临街的窗户就咧开一张扁嘴,里面吐出高波一张瘦脸,他双肩裸露着,只穿了一件白背心,他用手挠了挠蓬乱的头发——显然,他刚睡醒,他把头探出窗外,对我微笑,并说道:“等一下!”然后兴奋地伸手关好窗户。十分钟后,高波穿戴整齐地走出了门洞。我早已把自行车支好,双腿跨在后座上,扶住鞍马,等着他出来。我和他——两个好朋友就站在他家楼下的空地上进行精神会餐。我记得,就是在那一次,高波发布了他二十年后终于兑现的预言。我注意到他的面色很沉郁,好像一支木桨耽延在一片梦的沼泽里迟迟不愿出来,它从泥浆里拔出的时候甚至还有点拖泥带水,这表现为他说话的时候,语调就像一条发亮的道路,一路带着黏滞的拖痕。

“我感觉……(我们那时在表达自己苦思冥想的深刻思想的开始,都要缀上一个“我感觉”,表示我们的思想从来都是独特的,正像他现在要做的一样)”他说,“我感觉——二十年后,我会作为《城市日报》文艺部主任出席市里组织的文化方面的座谈会。”

“我就是这样感觉。”他重申了一句。他抬起头,一动不动看着我,仿佛要证实他这种感觉千真万确。我知道,他没有撒谎,他真是这样感觉的。可是,我那时已经开始偷偷地由写诗转向写小说了,我对一切匪夷所思的想法开始持有怀疑的态度,但是我不想破坏一个发狂的诗人的心境,在他面前暴露自己渐渐冷却的现实主义立场,我仍然想在他面前维持一个原有的形象:我们都是浪漫主义诗人,我们是一伙的。

我记得我当时说了一句:“是吗?”你对这种没头没脑、未置可否的回应可以有多重的理解,它既可以表示积极的认同,也表示耐人寻味的怀疑,你怎么理解都行啊!我当时已经表现出我是一个十足的滑头。我现在对此感到十分惭愧。

可是——我不是为自己辩护——他当时的预言有点……用现在的话说……太不靠谱了吧?当时他还是一个工人,而且是一个大集体工人,距离国营工还有一千米的距离,更别提正儿八经的国家干部了。但是,他就是这样“感觉”的,你又有什么办法?可怕的、完全不可思议的是,二十年后,这种“感觉”真被他的命运之箭射落到地上,变成一个实实在在的、扎着口袋的物件。等你把口袋打开,里面突然蹭出一只肥嘟嘟的白兔子,对你睁着镶着红圆圈的一对亮眼珠。

就是高波对你曾发布过一百条假信息,但是有这一条信息是真的,你还会怀疑他吗?

——怀疑。

——仍旧会怀疑。

——因为它不靠谱。

我在前面说过,我年轻的时候曾写过一段小说,我现在是东北大学教授——对于这个变化,你也不要露出那样的表情,我对这样的表情看多了。你要敬重就敬重时间吧,因为时间给我和高波提供了相同的机会,在这二十年里企鹅完全可以飞到天上,云彩同样可以长出树来。时间可以把一切捋直。只是,对于我,你可别告诉我你什么惊讶的结论,我只服从逻辑。

最近,老朋友高波有点犯病了。他开始怀疑他的老婆孙俪在外边有事儿。孙俪会有什么事呢?好好一个家庭主妇,相夫教子,把女儿供上了大学,而且还送到了让多少人羡慕的澳洲,两口子本可以一身轻松地享受二人世界,偏偏这个时候他高波起了一股子闲心。

高波和孙俪在同一单位,高波现在是报业集团的副总兼《城市日报》老总,孙俪一直在日报广告部,两个月前调到了新成立的网络部当上了主任。头几年,两口子联手在本市干了不少风生水起的事情。这一年多,两个人合作的事情少了,一则是因为高波现在是集团的二把手,分管的范围里包括了日报广告部,手随时可以伸到自己老婆的饭碗里,容易让人说闲话。这次社委会研究网络部人选,算来了机会。社长代表高波提出让孙俪到网络部当主任,一开始高波还谦虚,“让她当副主任吧”。社长迅速接过去,把话说给大家听:“小孙虽然是咱们高总编的家属,但作为家属不能因为两口子同在一个马槽里就必须有一个受屈的。何况小孙在咱报社待的年头也不算短了,如今给年轻人当下属好说不好听呀?我看这样吧——主要事情交给年轻人干,她在后面掌舵。”其他“社委”纷纷附和着,对对对,好好好。高波如果再坚持就显得有点虚伪了。会议一致通过。高波满意的是,孙俪终于调出了广告部,乱七八糟的嘴总算给堵上了。二则就是两口子内部出现了问题。高波发现,自己一过五十岁后,身体就越来越不行了。对床上的事情,有想法,没行动。他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今后恐怕就这样了,一日不如一日,直至双腿走路像一块破布一样发飘,直至生命终了。他的身体虽然告老了,可是孙俪的身体像池子里的鱼一样依然鲜活着,从未感到岁月的阻断和骚扰,每到周末孙俪都在床上脱光了衣服,饿得直打挺,高波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眼不眨地看电视,弄得两口子很不愉快。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看来女人果真如此,高波有点后悔了,当初不该拖延着,待价而沽,最后找了一个比自己小上十岁的老婆,现如今两口子年龄上的错位一下子在身体方面显露了出来,简直是自取其辱。如果高波认可这种事实差距也就罢了,可是,他对与床有关的想象力却空前地活跃起来,其活跃的程度不亚于他青年时代的肉体。

饥饿的人总不能空着肚子,这是高波的理论。他在脑子里不断地过滤孙俪这一年来对他提到的她感兴趣的男人名字。“伊斯特伍德”?这有点扯远了,伊老是银幕上的明星,意大利导演莱昂内御用的西部片牛仔。女人对电影里的男人充满幻想,正像男人对电影里的女人充满幻想一样,哪个男人的心里不曾惦记过玛丽莲·梦露或者张曼玉?“汪大东”?这个名字有点贴谱。汪大东与伊斯特伍德相比,是一个近在咫尺的人物。他是孙俪在广告部的同事,也是他高波总编名义上的手下。高波对于广告部里的人从来都是敬而远之的,他虽然分管这块工作,但和广告部具体成员直接打交道的时候不多,他的职责告诉他,他只对他们的头儿——广告部主任老关说话,老关这个职位不是一般人能够谋取到的,报社内部部主任一级上升到副总编的空间一般有两条路,一条是通过总编室主任位置往上走,因为总编室主任负责报纸的一版,他每天统筹各个部门报上来的稿件,政策水平比其他部主任把握得准,跟报社大领导走动得比较近;另一条路就是广告部主任,广告部主任级别看上去虽然比副总编低,但谁都不敢轻看这个位置,他属于手握实权的人物,相当于财大气粗的商人。有时候拿一个副总编的位置和一个广告部主任进行交换,当事人都未必肯干。老关在广告部主任这个位置一干就是十几年,前任一把手调走了,继任的一把手都不敢轻易动他,因为一旦动了他,全社职工的工资就成了大问题。

在高波的印象中,汪大东一开始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它是在老婆孙俪的描述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的。让高波欣慰的是,孙俪从不掩饰自己的感受,包括她对其他男士的好感。她说:“我们屋汪大东跟我说了,两口子一般都长得很‘连相,他说,我和他之间长得就像亲兄妹。”

高波把孙俪的长相和汪大东的长相在自己的脑子里组合了一下,你别说,两个人是挺像的,脸都是偏瘦型,都有一个挺直的鼻梁。他们如果仅仅相处得像一对亲兄妹,高波也不会在意老婆多给自己添一个大舅哥,但是万一,两个人在同一个办公室里处出了感情,剩下的事情就不好想象了。高波对汪大东这个间接的属下的了解仅限于:他比自己小一岁,离婚多年,单身,与前妻育有一子。除此之外,有关汪大东的所有滋润的情节都是来自孙俪的讲述,比较让高波走心的一个细节是广告部内部组织大家一起观看3D版的《泰坦尼克号》。影片出现了男主人公迈克和女主人公露丝一起站在船头上的片断,那是整部影片中最浪漫的场面。迈克对露丝说:“你跳,我也跳!”这是一个看起来很明确的爱情的表白。

这时银幕外的汪大东凑了过去,对孙俪说了一句:“你跳,我也跳!”

高波不知道孙俪听完汪大东的话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也许觉得好笑,也许觉得很受用,毕竟一个男人的恭维,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相当于往脸上涂了一层润肤乳液。这是瞬间发生在两个人之间的心动,一个短暂而且安全的双人舞。但是,这番短语通过孙俪的转述钻入高波耳中之后,高波禁不住骂了一句:“这个流氓!”作为男人,他比谁都清楚,汪大东对自己的老婆正在进行性挑逗。可他控制住了,他没有让这句粗口像一匹野马脱缰而出,他把它勒住,消灭在自己的口腔里。那不是他一个做领导和丈夫的风度,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宽厚地笑了笑,然后,转过来,他微微抬起下颏,对着穿衣镜纠正着领带。

那天是一个周末,高波给我打手机,邀我出去喝酒。他说:“我发现一个好地方,‘百联四楼有一家‘西馆故事,里面全部自助,牛排、西点、炒饭——什么都有,啤酒管够,咱哥儿俩好久没在一起像样地喝一场了。别担心价钱,69元一位,140块钱哥儿俩全打住了,说好——我请你,下次你愿请,你请!”

就是在这次喝酒过程中,高波向我吐露了他对孙俪的想法。

我说:“我说你混蛋!”我说:“你拿出证据来,这种事可不是乱说的——捉奸要捉双。”

他朝我诡秘地一笑,端起杯子,示意我和他一起,把酒干了。

“你说的办法太原始了。”他说,“我这里还要一把更高级的尺子呢。”

听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了他年轻时对我讲过的那条二十年后应验了的预言。莫非他又要满嘴胡说点什么?

“注意了!你现在听我说——周五那天下午,我特意下到一楼广告部,我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到这里来了。我一进去,全体人员几乎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们集体欢呼了起来,有的说:‘领导您都多少日子不光顾这里了?有的说:‘如果不是孙姐走了,我们还轮不上这份荣幸呢!总之,四周围着我的都是马屁声。这时,我的目光始终没闲着,我在找一个人。我注意到,只有一个人没有站起来,他两手交叉端坐在摇椅里,微微地晃动着,两条长腿伸得很直,他朝我站立的地方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是从外面进来一个客户也没有这么怠慢的,何况我是分管他们的大领导?”

高波郑重其事地盯住我的脸——

“如果一个男人这样轻看一个男人,那么,除了他从这个男人的老婆那里掌握了他的秘密,掌握了他核心的弱点,他在某个方面击败了他,还能有什么更恰当的解释呢?”

责任编辑 晓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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