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张喆
深圳是一座移民城市,它汇聚了天南地北的打工者。这些打工者占据了各行各业,在每个行业中都有佼佼者。其它行业不说,以我才接触的文人圈,较为出名的打工者中,有郑小琼,王十月等人,他们代表着写作群体的励志人物。在茶余饭后的谈资中,总能给写作的人带来一些积极信号。然而,对于我这个身处深圳文学的门外汉来说,他们在地理位置或者交往方面都有些“距离”。
今儿,我就近说说沙井那个老段吧,也就是在深圳写作圈子里大家都比较熟悉的四川人段作文。
从2016年起,我偶尔在群里会看到有人说起段作文,有时采风也会有人聊起他,说他的打工文章写得不错……这样一来,段作文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觉得他也算是名人了,毕竟我认识的有名的作家并不多。
同年秋,我参加了龙华草根文学征文比赛,段作文作为嘉宾也去了。当时我只听得有人大喊一声:“老段来了”,我一头雾水地问哪个老段。
“段作文呀!”身边的一个文友补充了一句。人群中又有人喊起“老段”。一时间,人人笑意盈盈,仿佛碰上他就碰上了明星与笑穴。我有些惊诧与恍惚。一声“老段”,融入日常,是多么地亲切与合拍,哥们一样。我扭头看过去,说实话,他的长相真不敢恭维,眼睛倒是不小,但是龅牙却是大煞风景,但是他放在那里,那里就有一团火焰与光芒,这就好比诗人张二棍。这团光芒既罩着他自己也辐射了别人。他笑别人也笑,一时间,嘻哈声四起。
那时的我,没跟他打招呼。一来我们不认识;二来嘛,在人多的场合我一说话就发怵,结巴。别看我有时冷不丁会在群里冒出一句煽情的话,其实说白了,我压根只是个虚张声势的小女人,卑微又胆怯。我呆在一边凉快,一边听到他“呵呵”地大笑,说着到龙华来的前因后果。原来这一届他并没有参赛,是过来玩的。他跟大家谈笑风生。他说:“第一届我得了第一名,很感谢当初的草根文学给了我激励,使我在写作上找到了信心……”
呵,原来这人是带着一颗“感恩”的心而来。
后来又有一次,在一个作协年会时又碰上他。他迈着八字步,走得满脸春风,跟每个人都笑哈哈地招呼。
这两次见面,我跟他没有任何互动交集。
后来有一次,跟他搭上腔了,我就借他“一见美女就结巴”的话怂他:“你咋不说你的眼睛长到头顶上呢?”那之后,我们也算是一笑泯“恩仇”了,他好歹看起来有了邻家“小哥”的模样,喜感,亲切。
没多久,我们便熟络了。这源于去年他所在的沙井单位举办的一个征文比赛。出于工作需要,他一路上照顾着我们这些获奖文友。他的脸上一如继往地挂着“招牌”式的笑容,憨厚得让人过目不忘。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一句酸酸的诗:“有些人有些事,你總会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才不会错过彼此。”
呵呵,难道我们相见的这恰当的时间就是这次征文比赛?
此时的老段,据说已在沙井图书馆工作了四年。图书馆是读者与写作者的天堂,而之前,他却饱尝打工的血泪与辛酸,一次又一次跌倒、爬起,一次又一次昂起头颅。可谓人前笑,背后哭。
从他公开发表的文章不难感受到,这个男人,在精神上似乎练了瑜珈,一再用他的忍功与柔韧度向生活向命运奋力反击,不卑不屈,即便后来工作,也常常含泪而笑。
时间越过重重倒影,一路回眸,我们看到一个个子不高其貌不扬的男孩在1992年走出高中校门,走出四川广安。他的故乡山青水美,同时又地阔人贫。
他就是段作文,那年他19岁,一步一个脚印朝前走着。他想翻过生活的沟渠,越过人生的障碍。这一年,第一站他到了福建石狮。由于找工的艰辛,他没法进入工厂,只得跟人一起在山上不停地搬石头。十天不到,累得又黑又瘦。晚上躺在床上,深身散了架似的又酸又痛。他稚嫩的双手磨破了一层层皮,新茧与旧茧层层布满肿胀了关节。每次脱下手套时,手套黏连着手上的皮肉,一扯他就疼得龇牙咧嘴,手上的血泡全都破皮,冒着一丝丝的血水。他还是孩子,一痛就流出了眼泪。
如果说,肉体上的疼痛算不得什么,那么精神上的空虚迷茫则是年少的他无法避免的,加上远离故乡,他异常地想家。困惑当下的状况,他的心情变得非常压抑,下雨天只要不出工,他就到镇上到处找书看。他所遭受的一切,都在书中得以寄托并圆满。久了,对于生活,他的内心多次酝酿写作的风暴,他需要精神上发泄与突围,他需要自我规划时间与灵魂上的救赎。
多少个夜晚,他坐在山下的简易房子里,望着头顶上的苍穹繁星点点,想起遥远的故乡,他流下了辛酸的眼泪。超荷负的体力劳动,让他一再产生逃跑的念头,毕竟那时的他还是个孩子。然而更大的打击与悲伤提前埋伏在春天里,当他在端午节时分接到一封信,也接到了晴天霹雷,原来他的母亲在四月份已经过世了。回忆起母亲那一张瘦成拳头似的小脸,此时的段作文才明白,母亲实则早就病入膏肓,因为贫穷没钱治病,导致了四十多岁的母亲提前离开人世……母亲的音容笑貌一直在他的眼前晃荡。
这一天,段作文终于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了一场。似乎,只有这样的痛哭,才能让自己减轻痛苦与愤懑。
每次一想到母亲没钱治病猝然离世的情形,段作文就一次次咬紧牙关拼命挣钱,他向命运背水一战,企图改变家里的现状。他柔弱的双肩一肩担着现实,一肩担着梦想。为了柴米油盐,白天他紧抱着石头;为了灵魂,晚上他又铺开纸笔,一再点亮自己的心灯,试着将悲欢离合一点点地记录下来写成故事。
第二年,他才20岁。小说《我也阔了一回》便发表在《石狮文艺》新开僻的打工文学栏目上。面对处女作,他高兴了好几天。他的心头燃烧着一股火苗,这股火苗既有精神上的推力,也有生理上的渴望。那时候的他,想法非常简单,不管如何也要挣钱再挣钱娶个老婆回家。
生活却不以人的念想而转移。在山上搬石头,别说碰不上女孩,连个老太婆也很难碰上,至于白狐,那是骗鬼的传说。没办法,两年后,他离开石场打算进厂“找找”姑娘。
就这样他来到了广州。那时候,广东到处开发得如火如荼,外来工乌泱泱一片接一片。别说进厂,连工厂的大门也不让他摸一下。好在,老段的血液里流淌着永不服输的基因。他暂且按耐住那颗年轻躁动的心,以退为进,采用迂回战术,先跟人进了建筑工地找了一份糊口的小杂工。
在建筑工地上,他搬砖拉沙扛水泥,汗水与泪水混和着体内的盐份,一次次独自“呷吧”出苦涩的滋味。干过工地活的人都知道,那些活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比狗还累,比牛还劳苦。每天他软瘫在床上,如果舌头够长,肯定会舔舐着自己的伤口。那些写作梦、读书的梦想也被残酷的现实击碎了。他在目睹了工头拒付工友受伤的医药费后,算是彻底对工地生活死了心。
同年底,经一位老乡介绍,他进了深圳龙岗一家皮革厂。那时候能够进厂,不光找人托关系,而且还需要交“小费”。关于这个“小费”,我深有体会,大概在1996年左右,我老公刚来到深圳时依旧流行。那时候一个工厂招一两名工人,门口会来两三百人。粥少僧多,形势逼人,由不得你挑三拣四,只能给招工的“小费”,三五百不等。进厂以后,老段十分珍惜这个机会,学了不少技术,后来又去了龙华另一家皮革厂,从仓管干到了厂长。再后来,龙华厂子倒闭了,他又去了别的地方踩电车计件,从厂长变成了普工。
命运就像過山车,不时将他抛起,摔落。但无论身处哪个位置,在怎样的环境下,他都不忘初心,稍有空闲就看书写字。似乎只有文学才给他的生活带来一线光明与希望,才能温暖他那一颗孤独的心。
命运迟早会眷顾努力的人。后来,他不仅在工厂娶妻生子,且还陆陆续续在《特区文学》《长江文艺》上发表了文章。既满足了自己的精神需求,又能为家庭增加一点收入。用他的话说,人,总归要现实起来,只要努力,日子才会一天天好起来。
按照“马斯洛”欲望需求原理的说辞,一个人满足了生理需求、安全需求和感情需求之后,就会向自尊迈进。生活稳定下来的段作文,自然也渴求活得更有价值。他希望有个轻松的环境以便更好写作。
他又回到了龙华,然后辗转到了西乡固戍。又先后干过各个工位。在深圳,他的工种轮回着,唯一不变的是对文学的执着初心。他几乎把所有的工余时间都用在了阅读和写作上,并先后在《四川文学》《作品》《草原》等杂志上发表小说,获得了首届中国工业文学奖、首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奖、第三届深圳睦邻文学年度大奖等。
有一次,《打工文学》黄编辑向他约稿有关打工的连载小说,他那时本来天天晚上加班到十一点,累得够呛,可他硬是咬紧牙关,坚持每晚挤一点时间码字。就这样,每晚上七八百字,文章一点点地增长。逢上礼拜天,他就能码出5000字左右。有次生病,他才吃罢药准备睡下,刚躺下不久,他就想起小说有个地方得加入一些故事。于是乎赶紧爬了起来,打开电脑又开始码字。气得她老婆当场就骂:“写写写,你就知道写写写,把你写死了就不用写了。你感冒都没有好,这样熬夜会加重病情的。”
既便如此,老段还来了一句:“我写字不要命的。”
他老婆顿时气得哭笑不得。
小小的出租屋里,经常在暗夜发出微弱的光,为他内心的执着点亮一盏灯火,让梦想焕发光明与希望。
他常常说:“如果我不写作,真不知道自己业余时间该干点什么,还能干什么?”
一晃眼,老段在深圳呆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在时间的长河里,不过是一滴水一粒沙,于一个人来说,却是他生命中的一个个台阶,一段段回忆。
2015年,命运的一个契机,他被招进了沙井图书馆工作,因为文笔不错,后来专门负责单位的材料整理这一块工作。
四年的时间过去了,他终于在沙井安顿下来。他依旧是那个见了谁都乐呵呵的老段,岁月似乎从未在他脸上留下过痕迹,也从未在他身上碾扎过似的。他作文作人,依然是那种“阅尽千帆,任你浪涛起伏”的样子。
这就是沙井的老段。我相信,若干年后你再见到他,仍然是那么憨厚,无论生活还是写作,都不会有过高的要求,却又那么用心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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