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程多宝
1
明晚飞往广州的机票,一触屏就OK了。“搞定!”大平子吐出的这两个字,像是点了两颗炮仗。一旁的德安一抬头,一时有点蒙圈了。
连带发蒙的,还有一屋子人。刚才还忙这忙那的团团转,手上的活计没了,脑子里绷紧的弦就垮了。好端端的,两家人还在说笑之间,德安冒出了一句:这就要走了?倒是想去一趟家兴圩,看看刚哥哥。
“反正有时间,不是还要待一天多吗?要不,这一去广州,猴年马月,这一大家人才能凑齐,重回一次江南?”德安的理由,说起来很硬。
这番话,点燃了炮仗的另一端。先是大平子摇旗呐喊:爸说得在理。做人嘛,哪能忘本?那年家兴发大水,心里哪能忘得了?
是1983年,一夜之间,白水茫茫一片,一泡几个月,别说房子,命都是捡来的。那段苦日子,村上的不管哪地方见面,冒出一句话,隔着七八丈远,都能闻到一股水腥气……落难哪,荒年,闹不好要饿死人的,多亏了刚伯伯收留了我们。
前些年,大平子南下广东,几经折腾开了家厂,日子鼓起来了。他这次回来,忙完外婆的白喜事,想招呼家人去厂子帮衬。刚一入夏,我那九旬高寿的岳母,本来正该享受清风明月,谁知没任何征兆似的一觉未醒无疾而终。德安这一大家人就从皖北、广州两地赶到我这里集散,几天里办完白喜事之后,自然树倒猢狲散般各散桃园罢了。
我这儿地处皖东南,典型的锦绣江南。当年,岳母生养了如花似玉的两个女儿。老两口盘下了让妻姐招婿入赘的心思,从小在皖北土生土长的生意人德安,有年路过我们沟村,经好事者一说合,这位年青后生都没来得及与父母商议一下,不加思索地满口答应;如同一株柳枝随手一插,就在沟村里扎了根。
说是一株柳枝,是因为他的根系还是扎得不深——也就十多年吧,1983年的那场洪灾,让从小在皖北平原长大的德安吓破了胆子,大水刚一谢幕,连忙举家搬迁回皖北,为此,我岳父母一度与他闹了个不愉快,连同玉洁在内,几年内对他们也是带理不睬的。
“江南这水,喝一口甜得掉牙;江南这地,插根扁担能成林……”多年之后,别说德安,就是大平子这几个晚辈,每每忆起江南,都有点后悔当年举家回迁过于轻率。妻姐更是念及江南之好,问及原因,怕也只能找到一个:要怪,只能怪那场大水了。
幸好,那年还有个家兴圩刚哥哥。这个刚哥哥,对德安一家有救命之恩。
那种感情,不仅对德安一家,玉洁也曾数次念叨过刚哥哥一家人的慷慨之举。其实,玉洁说起的刚哥哥一家,多少有点牵强附会。1983年之夏,刚哥哥已是四十挂零的半老男人,因为家穷人丑还老实,因而只能与年迈老母亲相依为命。说起来一个家,通常情况下只他一个人支撑着。这样的贫穷之家,虽然所在的家兴圩那年没有漫破,内涝却是严重,收成自然也就是个象征意义。在那样饥荒的灾年,哪家没有个亲朋好友需要接济?更何况德安只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非亲非故,大恩大德啊,怎么能忘?活人,不就是活张脸吗?一晃30多年了。現在,我们得认认门,感激人家。”德安这么一说,大平子立刻去了超市,妻姐一时也不便阻拦,虽说家中刚有老人谢世,不便登门拜访,但岳母好歹也是高寿,再说德安毕竟是婿不是子,外乡人不说,还有的是时间上等不急;将来就是刚哥哥知道了,也不会说啥。
一转身,大平子拎来了满手礼品,德安连忙点赞,“刚哥哥好这一口,这酒,值当。”父子俩一脸兴奋,让玉洁一时也僵住了,有点欲说还休。看得出来,对于我们这一行突然造访刚哥哥之举,玉洁不大赞同,但玉洁这人通情达理,即使心里不爽脸上也不显露,更不会败了大家兴致。
我们几个出门时,玉洁也没多话。我回望了玉洁一眼,想问她有什么要带给刚哥哥,哪怕是一句话也成。玉洁嘴角拉了一下,似乎没理我,正愣着的当儿,就见她抬手一推门,把我们几个挡在了单元楼的门外。
门外,正是江南一年四季中最美的水乡六月。我们几个一出门,就与六月的江南撞了个满怀。
2
六月的水乡人很少用脚,他们的脚是船。船在这里算是个家当,家家户户不缺,即使农闲时人们收拢脚步,船只多是汪在水塘的边边角角。水乡出门即水,星罗棋布的沟河渠塘,怀拥着一方方葱茏的田亩。风起云涌的不安分起来,在河面随意铺就起若有若无的彩云之路,绸带般缠绕在一起,小舟悠悠荡着缓步其上,刚一剪开的云彩瞬间复又弥合,一绺绺地往两岸分梳着好看的波浪花花,散银碎玉般堆砌着,伸手想捞上一捧也是枉然,眼瞅着一转眼坠入水底深处……
去家兴圩,走的多是水路,竹篙一点,“小划子”箭一般窜出好远,如同打着激灵似的水漂,三跳两跃就窜到河心,船前船后点浆摇橹起来,十来里的水路两地,顺风顺水的打个口哨工夫,任凭一叶小舟,在河面上游荡开去。
当年,德安借了条小船,惊恐万状地摇向家兴圩。因为河水暴涨,走不了几里地,胆子虚了,剩下的十几里山路,就只靠蚂蚁搬家般慢慢挪了。
让德安没有想到的是,刚一靠岸,河堤旁的一朵小草垛突然立起身子来,吓得一船的惊弓之鸟们打了个冷颤,以为洪灾之后,紧接着还有地震啊还是出了什么幺蛾子?幸好,雨小了些,大家这才看清,是个穿着蓑衣的人。这人猛一起身,真吓了整船人一大跳。德安这才看见,那人原先一直蹲守着,就这么一声“德安兄弟,哥哥我来晚了,对不住啊”之后,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据说我妻姐当初见状,“哗”地一声,连同怀里搂抱着的三个孩子,一家人哭开的声音,盖住了一路尾随过来的波涛咆哮。
刚哥哥挑着一担空稻箩,里面稍稍垫了些稻草,剩下的就是大平子与他妹妹这两个几岁的孩子,一端一个坐在稻箩两头,被那根弓一般的扁担,晃悠悠地连接着搭在肩头,就这么挑着走了十几里地。大平子坐在前头的那只稻箩时,回望着刚哥哥一双赤脚在泥泞中踩得瓷实,身子架一点也没有晃荡,嘴里还哼出了一段段无字的歌谣。稍稍行了里把路远,换了个肩,大平子转到了刚哥哥的屁股后面,心里虽然是惊恐万状,但有那样的调子相伴相随,倒也平和了不少,连同刚哥哥屁股后面露出的那个破洞,里面的皮肉被日头烤成了酱紫色,在雨幕里也被孩子看得真切。躲在蓑衣下面的大平子一开始还想偷笑,但就这么给颠来颠去的,还没等说出口,人就睡意昏沉了一路。
因为是临时起意投奔刚哥哥,去家兴圩之前,也没办法捎个口信,当年更没个电话,只是凭着有次做手艺时路过家兴圩,德安与刚哥哥两人在价钱上都好说话,就这么一面之交,两人结拜了干亲。要不然,这一大家子投奔过去,很快就能安顿下来,而且还没招一丝嫌弃?这份恩情,足足让德安一家人记一辈子。
30多年一抹眼就没了影,那条水道还在,只不过明显地瘦身了不少。现如今空心村随处可见,青壮劳力进城之后,一去就是大半年也不回乡,单是每年冬季,本是兴修水利的大好季节,皆因常年缺乏人手,河床经年升高之处,稍有旱情,便闹情绪似的隆起了并不好看的浅白肚皮,如同四处可见的中年人挺着个锅扣状的啤酒肚子。倒是农用公路修成了村村通,坐一趟农用班车的话,也用不了几块钱,就是雨天,脚下也沾不着湿漉漉的泥浆。
这次,德安坚持走水路。虽然这个季节的水位降了厉害,望眼欲穿的大半天里,不见船影,但他还是不想放弃,说哪怕是沿着河堤踩上一遍,多少也能重温当年投奔的那种感觉。投奔,那种滋味只要尝了一次,今后就再不想再有了。这一点,大平子自然赞同,一路上甚至还想着,要寻找当年落难的那种记忆。
如此一来,我也不好坚持。虽说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家兴圩,但对于刚哥哥当年的慷慨解囊,我一直心存敬意。
1983年之夏的刚哥哥,对德安一家人来说如同恩公。那一段在家兴圩躲难的日子,其实并不落难,只是心情难得舒展罢了。我听玉洁说起过几回,概括起来就是:只要有刚哥哥一口吃的,德安一大家子人就不会饿着。虽然她说的时候有点儿蜻蜓点水,但对于刚哥哥的那份感激,即使没去,我也是感同身受。
想到即将要见到刚哥哥,我的心情也被德安感染了,稍稍有些区别的是,不像德安父子那样的迫切。
3
德安后來举家搬迁回了皖北老窝。我常年耗在部队上,每年有个探家假,好歹也能回到地处江南的沟村里小驻些日子。毕竟,与德安不一样的是,我和刚哥哥后来有幸见过几次,比如说他们家的梨子挂果之后,总要挑一担过来,沟村老少爷们都跟着沾光,“钱不钱的也不讲究,孬好给几个铅铬子都成,山里出产货,漫山遍野呢。”刚哥哥的话语,一路哈着热气的模样。
记忆犹新的一次是前年冬季,有天中午下班回家,玉洁盛好满满一碗米饭,另一只饭盒里也是堆得尖尖的肉菜,就这么一袋子直通通地塞到我手里,“老公,先别吃饭,打个车,马上送饭到大坝塘。刚哥哥在那儿烤山芋,到现在还没吃饭,怕是又冷又饿……”
知道是送饭给刚哥哥,我二话没说。想起来第一回与刚哥哥见面,还是二十年前的1999年,也是一个初夏六月。那会儿,我在部队上算是熬出来了,请假回来接老婆孩子办随军手续。也就是快要离开沟村的当儿,东西搬得差不多的时候,没承想刚哥哥摸上门来。
乡下人与城里人不同,他们到哪家做客还是什么的,从来不会事先通气打招呼,所以,见面时的那种愉悦因为没有铺垫,多是扑面而来的那般热烈。
那场洪水过后,一别就是16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如同救世主一样有着慈悲胸怀的这位刚哥哥。之所以说是传说,是因为在玉洁的嘴里,刚哥哥有一副菩萨心肠,这样的好人,哪个不想见一面呢?
几句寒暄之后,我这才发现,刚哥哥个子不高,额头恐怕只能齐到我的肩膀,这使得他与我说话的时候,总是把头仰得高高的,估计这种姿势要是站着说一会儿话,人家颈椎那儿会酸得不行,所以我连忙端了凳子,陪着他坐了下来。
听玉洁后来说,虽然他的脸没多大变化,但是身子瘦得厉害,脸上干巴巴的皆是菜色,很缺油水的那种。然而,话一挑开,刚哥哥却说他的日子好着呢,只是老娘身体有些顶不住了,好在靠着老娘一生有着乐善好施的名声,他的一个远房叔伯兄弟感动了,把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子过继给了他。那孩子快16岁了,初中一毕业就不想再念书了,只好跟在后头学做农活。
“男娃子呢,养到这么大,哪家舍得?牛犊子一样,正是得劲!小男子汉,比我还高半个头……”那天的刚哥哥声若洪钟,真没想到那么小的身躯哪来那么大能量,一谈到这个过继的儿子,他的劲头来了,说了三两句,思绪一蹦一跳,如同桃花雨帘之下想要跳过拦水坝的一尾鲤鱼:“叫秋生,听话着呢,这下好了,连我妈都说她老人家就是现在死了,眼睛也闭得铁紧。以后我老得不能动了,秋生再帮我添个孙子,好歹有个热身子暖暖脚头了。”
知道刚哥哥老来“得”子,玉洁和我都很高兴,虽说德安他们一家去了皖北,但玉洁和岳母还在,当年承载下的一古脑谢意,都由我岳母全权代表了。刚哥哥说,这些年他也一直在打听着沟村消息,这次听说玉洁终于农转非,还要随军进城享福,于是就急匆匆赶来了,“也就是来看看,没什么事……这次你们去苏北,下次不知啥时才能回来,说不定我们家秋生早就娶了媳妇,我都当了爷爷,你们信不信?”
我们几个就笑,是开怀大笑的那种,像是抢收了一场午季庄稼白赚了似的,这倒让刚哥哥有了些不好意思。他倚在门口,看着远处正在生长的水乡六月,突然地,甩出一句话来,直通通地问着玉洁:妹子,皖东南这一块,正宗的江南鱼米之乡,风水宝地,一年四季多美啊,你当年随军去苏北那个大山洼子里,别说饮食习惯,就是气候水土也不服,你怎么能舍得?
当然有点舍不得。也许玉洁是被刚哥哥言中了,随军到苏北没几年,玉洁就嚷着要回来。玉洁吃不惯苏北那一带的井水,还有的是想念着皖东南的大米饭,菱角莲藕什么的一大堆,梦里都想啊。
所以,这次她给刚哥哥盛好了米饭,又说了一句:快点趁热送去,要不然,鱼块凉了就有腥味了。
其实,刚哥哥路边摆摊,并没有几多家当。一只半人多高的木桶,里面是黄泥巴垒起的炉子,烧着木炭,一只只拳头大小的山芋,烤得焦黄的泛出丝丝香味吸引着路人。只是露天里这活蛮受罪的,本来就干涩的脸上,被风儿成天扫着,猛一看到了我,如同眼前竖着一幅活动着的木刻,突然间滋开了一道黄黄的口子。我知道那是他咧嘴在笑。因为卖山芋这生意,瞅的就是上下班这个时间段,自己最后时常吃不到一口热饭再正常不过。有时,他只好吃上几小截剩下的烤山芋,再加上洗脸时顾不上刷牙,因而一嘴的黄牙咧开。
这以后,因为大坝塘这个地段生意好,我又连续送了几回饭菜。回回一到这儿,就看到个头并不比烤炉桶高出多少的刚哥哥,围着这只黑兮兮的铁桶忙前忙后着。瞄见城管出其不意地从哪个潜伏的胡同里钻出来,遇到好说话的主,刚哥哥点头哈腰地奉承着,有时也白搭上几只喷香的烤山芋,要是遇到“吏呼一何怒”之类的,他也逼出了一套办法,那就是把垫在脚底的那几块砖头一抽,整个人缩到铁桶背面,任城管的执法车一溜烟地开过之后,才如同猴子一样慌张张地露出那颗侥幸的头颅。有次,见到我送饭过来,刚哥哥从他贴身的小褂子里掏出来一小卷纸币,说是让我们家玉洁帮个忙,替他存进银行。
玉洁听说后赶了过来。为了几只不要钱的烤山芋,他们俩推让了好久,如同乡下人拉磨时的执拗,较劲了一番之后,自然也谈论了好久,刚哥哥的声音说着说着就细了很多。后来,我只是听玉洁说:刚哥哥,我不能帮你存私房钱啊,你还有个秋生媳妇呢……要不,就给你办一张卡,你自己设个密码?
存钱还能办张卡?要是丢掉了怎么办?这是刚哥哥的声音。
不要紧,万一,万一的话,去银行挂失就行了,你可要把这卡收好了……玉洁的声音小了许多,后面的我也不想听了。回家后,听玉洁说,刚哥哥给秋生说了门亲事,女人叫秋香,两个人像是前世在那个秋天里突然就有了姻缘,还秋生秋香的,这名字听起来蛮般配。只是办这件大事,让家里欠了些债……要不,这大冬天的,刚哥哥怎么会守在滴水滴冻的大坝塘边烤山芋,块儿八毛钱一斤的山芋,风餐露宿的一天下来,又能挣几个子呢?
再怎么说,多挣一个也好啊。玉洁又模仿了一句,这样的话,一听就知道是刚哥哥说的心里话。
4
家兴圩说到就到。
一进村口,德安的脸色就拉下了,鼻子如同猎犬一嗅一嗅的。我们都没有想到,村子里弥散出的怎么会是一股腐臭味?这些年来,虽说房子越盖越高,多是模样如同复制粘贴的两三层小楼房,没什么规划,乡村像是得了种看不见的传染病,造个房子也是一个模子套出来,家与家相隔的空隙,小孩身子也钻不进去。没走几步远,迎面有家的墙面上,极有可能会出现一个斗大的“拆”字,如书法中的狂草透出猛劲,胆量小的要是一头撞见,还以为是写意派的钟馗瞪着眼呢,保不准会吓了一跳。
一看见这个字,我就有了这样的感觉,虽说我在部队上待过十几年,虽说没上过战场,真刀真枪的军事演习倒也参与过几次,但内心里从来没看到过这么个普通的中国汉字,居然被财大气粗的房地产商写得如此狰狞而霸气。
原来,南京一家房地产商相中这一带是风水宝地,陪同他们考察的那几个,是经常在电视新闻镜头上出现的中年男人,他们一度挂在人家后面屁颠颠的。据说要建旅游度假区,盖一溜烟的别墅群。给我们几个指路的有位村人,没说上几句话,就骂骂咧咧了:“这么吊着,多少年了?说拆也不见拆,说是开发商跑路了。唉,还不让早点给我们划块地皮盖房子,好多孩子早就到了晚婚岁数,还不敢结婚……这都成啥了?”
“唉……”德安有点酸酸的,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当年的那口水塘浅了,四周杂草丛生,加上陈年淤泥,不用估计得有一人多高。不仅是高,准确地讲,应该是深,随便哪个大个子踩一脚,一陷就是一人多深,要是哪个导演想拍红军过沼泽地的戏,只要来这里一趟,绝对不需要费劲地再找什么外景地。要是解释起来,灭顶之灾恐怕就是这层意思。放眼望去,一片发绿的水面上,浮出厚厚一層油膜,乱飘一气的生活垃圾如随处乱停乱放的破船,往远处看更是一片狼藉,记忆里刚哥哥家的屋基场上,早已竖起了一幢杀气腾腾的三层小洋楼。
听说有外地人上门找黄大刚,那人有了些疑惑,两人对望着,就这么一愣神,乌鸦般对面鸣叫起来,还一手拍在德安的肩膀上,接着叫出了他的名字。
当年,一家人落难到这里的几个月,德安一直跑村做手艺,手艺好收费时还带有报恩的心愿,因而家兴圩那一带的都很慷慨,连同大平子的名字,村上至今也有人叫出来——这点,让我们激动之极,真是没有想到。
叫出大平子名字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村妇,她问大平子还记不记得:当年,我和你小芳小姨玩得可好呢。有次,你这个做外甥的不听话,老是想下河玩水,居然还与小姨打架。我们当时还笑话你们,说你们俩,小姨不像小姨,外甥也不像外甥……
大平子一笑,算是想起来了。就是眼前的这口物是人非的水塘,30多年前,才八九岁的大平子,正是玩水的年岁。何况面对着这一池塘晶莹剔透的河水,还有河底处如森林般伸着脖子往上直挺的茸茸水草,一丝一绺轮廓清晰,河心处还有一滩野荷与菱叶共生,零星的粉苞上还立着亭亭的蜻蜓……
那时的大平子,总想变成一尾鱼儿,在河底那些森林之树上攀援环绕。要是练就了如此本领,就是沟村以后再发洪水也淹不了他。有了这个心思,一眨眼的缝隙,大平子就想悄悄地往河心里钻,但他没想到,时时处处在他的身后,小芳姨如同一个影子罩着,让他根本动弹不得。
当年的小芳姨如花似玉,十八九岁的花龄,因为一场洪灾,校舍被淹学业中断错过高考,随德安一家到了这里,小芳姨总想找些事做,刚哥哥这里偏偏又没事可做。保存了十多年的书本,随着老屋卷入一片汪洋,回回想起就是一抹的泪。村人多是见她坐在田埂之上,望天望地望河水,还有满眼里无限生长的水乡六月。
与小芳姨相伴的水乡六月静若处子,你都能听到她若有若无的喘息。驻足稍歇,那一瞬间仿佛阅尽世事千年,只一个恍惚,似乎处子醒来,于是村子在走涟漪在走甚至水草在走,望望两岸稻禾上正一路草书着,方知那一刻家没有走波涛没有走水草更没有走,是风在走。一次次从眼前走过,有时就这么三蹦两跳的,一直窜到了河那边的刚哥哥家……
大平子有些不懂了,好几次想问小芳姨,可一看小芳姨一脸的凝重,就怯生生地不敢再问,连同下河畅快一回的念头也说没就没了。
这次,要是小芳姨也来,该有多好?触景生情的他还真的想追问一回。只是30多年过去了,不知小芳姨还能不能想得起来?
大平子就想给小芳姨打个电话,最好是开起流量来一个微信视频。手机刚一摸出来,就见父亲在屋子那头喊他快点,前头就是刚哥哥的家。
还真没有看错,那个老屋基场上竖起的三层小洋楼,居然就是刚哥哥的家,只不过现在的户主,是那个过继给了刚哥哥的儿子秋生。还有就是给他们指路的那个人说,秋生陪秋香回了娘家,黄大刚也有好些日子没有回村了。
“你们哪个,有没有刚哥哥手机号?”德安有点失落,他心里想着,虽说这房子是秋生的,但这孩子一直也没见过面,要是有可能的话,与刚哥哥说上几句也好。
那人叹了口气,想转身离去,德安叫住了他,一再追问之下,那人才说起了似乎是一个难言之隐的话题:黄大刚不知摊上了一个什么怪病,脑子有点不做主,成天往外跑,还有点疯兮兮的。“这回,也不知又跑到哪儿去了?再说也没到冬月,除了烤山芋,他又没个混饭吃的手艺,能靠什么糊嘴呢?”
5
兴冲冲的家兴圩之行,看来只能如此遗憾地收尾了。不仅刚哥哥没有见到,捎去的心意也不便再带回来。德安执意要存放在那人家里,拉拉扯扯了一小会,好在双方都没有再坚持了。
“麻烦了,实在不行,就转告秋生秋香他们,要是刚哥哥哪天回村了,就给我打个电话。”德安在香烟的包装盒上扯了块空白纸片,写了一连串数字。
那是他的手机号,只不过是个长途,“要不,让他们拨通了就挂掉,我再打过来,好省些长途漫游费,或者发个短信也成,要不,就让秋生回来,加我一个微信,我们等着看看,能不能与刚哥哥来个视频……”
那人的态度也不坚决,只是说等秋生回来,就让他们给你打个电话。
德安说谢了,要是刚哥哥没有回来,就不要打了,以后有空,家兴圩我还会再来的。
就这么,也没有更多的话要留下来。我们几个大老远过来,板凳还没有坐热又要起身。那人与村妇等几个送我们出村时,又有一些村邻闻说了我们的身份,三三两两地过来说着客套的话。仿佛商量好了还是忌讳什么,只是他们都没怎么再提及刚哥哥。这一行人送我们出村的时候,突然间,我感觉他们一个个都是挺怪的,像是共同藏了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到家的时候,说起家兴圩之行,玉洁有了些不以为然的神色,似乎她料到了我们这一趟的无功而返。第二天,德安临走的时候,还叮嘱着一有刚哥哥的消息,就告诉他:即使是看病需要凑钱,也要吱一声;再难也要拿点,好歹也是份心意,最好还是去一下大医院,别耽误了……
“家兴圩的人,多好啊。对我们这一大家子人有恩啦。”接着德安的话茬,大平子告诉玉洁:可能你还不知道,那口方塘怎么会变成那样?现在真的是不忍心再看上一眼……哪天,我要是发达了,真想把那里好好改造一下。再怎么说,这里有我的根,我的老家在江南,还是江南好啊。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末了,大平子还吟诵了这首诗。据他讲,早些年念的唐诗宋词什么的,多是还给了老师,只是这一首诗,一直舍不得,于是就悄悄藏了下来,有点像是私房钱的意思。
玉洁笑了笑,连忙催着他们一家人快点启程:忆你个头啊,好好地赶你的路,一路平安吧。
6
其实,家兴圩那位村妇说起的小芳,就是我老婆玉洁的小名。
德安一家走了之后,也是一次的无意之间,知道这个事再也绕不过去了,玉洁这才对我说了事情的原委:那张藏在心窝窝那里的银行卡,有次真的弄丢了,刚哥哥哭得厉害。为了办挂失,秋生陪他进了城。直到这时,秋香才知道了她的这个公爹,看起来憨厚老实的蹦不了三尺高,没想到这么几年在城里烤山芋,居然私底下攒下了三万多元的养老钱。那张卡补办好了之后,当即就被秋香借故偷了去,刚哥哥吵了几次都没有要回来。有次与秋香拉扯起来,两个人找村主任评理,连祖宗八代都骂绝了……哪里想到,这个年轻的农家女人一身蛮力气,三下两下的一掌把瘦弱的刚哥哥推倒了。
这一倒不要紧,头部可是重重地砸中了一截树桩。
刚哥哥就是那次以后,在不久的一个雨夜,突然发疯的。
“这……还有没有王法了?”我怎么会想到,事情的结局竟是这样。
玉洁说着,眼角潮湿。她还告诉我,有次,听说刚哥哥摸进城里,还找到了玉洁所在的学校,那意思是一路找来,想让玉洁带他去见法官青天大老爷,为自己评评理。只是他被校门卫保安拦住了,兩手比划了半天,一直说不全玉洁的名字,满口小芳小芳的,到最后学校门卫没让他进,说是校园安全要求,不准许外人进入,再说学校也没有小芳这么一个人。失望的刚哥哥就这么回去了,只是没几天过后,村人在那口方塘里,发现了他的浮尸。
“有人说是被人下手推的,也有人说是失足掉下去的。反正刚哥哥也没什么后人,谁也不会为这个事报警——要不是后来,一个学生家长也是家兴圩的,谈心时说到这个事,要不然到现在我还蒙在鼓里。”玉洁的声音有了些呜咽。
我劝她别哭,明年清明,咱们给刚哥哥上个坟,怎么说,也该给人家烧一份纸钱吧。
正说着,德安电话来了,说他们一家平安抵达,还说下次有空回来,大伙儿一齐,再去看望刚哥哥。
玉洁在手机里一一应承着,看我惊讶的眼神,她抹了抹眼泪,说:既然姐夫一家远走广州,三年五载的也难得回来一次,何必还要告诉这个真相。那个美好的家兴圩,只是遥远的过去时,丢了就是丢了,再也回不去了……哪里还能找得回来?村上那口水塘,水都发绿了,名副其实的一塘碧波,洗个手都粘乎乎的让人恶心……地形地物上的江南印象,只要记忆在还能重建;可其他的要是缺失了,这一方水土,还有什么念想?
就让他们心里,寄存着这个美好念想吧。举家千里的,心里哪能不存个故乡的美好?再怎么说,这里还是大平子他们的老家,何况还是江南呢。
“江南这么好,能不忆江南?”玉洁停了顿,像是对谁说了这么一句。
眼前,除了我之外,身边并没有什么人。莫非,玉洁是自言自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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