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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扉上的圆月亮

时间:2024-05-04

王娟

1

东岭上空的炊烟,又在一九七八年夏天的树梢上飘起来了。“咚叭咚叭”的风箱声从不同的土坯院墙里传出来,断断续续,忽大忽小,像是岭上的一股股风把它们截成了一个个跌跌撞撞的风筝。

小怪扔掉手中正在编着的狗尾巴草,捡起小树枝,拍着小屁股说:“走,回去吃饭呀!”她一边“咩咩”喊着羊,一边把低着头在半坡上吃草的羊们往村里的方向赶去。我不情愿地捡起她编了一半的“兔子”,气呼呼地说:“你看你编的,这哪是兔子,像老鼠!”小怪哈哈笑着说:“老鼠我也忘了,你拿着,咱找憨憨编去。”

小怪把羊赶回圈,拉着我跑到她家后院的憨憨家,我们在门口大喊:“憨憨,憨憨!”憨憨家的院门又用枣刺挡上了,这说明他又出去流浪了。小怪编兔子的手艺是跟憨憨学的,可惜学了个半道子。我也看着憨憨编暗地在心里使劲,学了好几回,也和她一样,根本记不住。小怪是村里的娃,我是城里的娃,她学的时间比我长多了,可她要管的事也比我多多了,她下面有三个弟弟呢!她妈整天逮着她干活——拔草、放羊、洗衣服,她有时候还得当半个劳力下地呢!再说了,憨憨虽是个超级的大慢性子,可他编东西的手特别快,我们的眼尖到一秒钟就能替奶奶认好最细的针,却盯不住他翻飞的双手。奶奶说:“小娃记性好哩,你俩咋恁笨。”笨就笨吧,我的暑假本来时间就短,村里能耍的东西太多了,想要了只管让憨憨给编一个,玩一会儿就扔了,谁还专门记它啊!

我问奶奶:“憨憨是个半憨,他的手咋那么巧?”奶奶扔下纺车,食指戳在我的大奔头上,说:“可恶!憨憨也是你叫的?你得叫宝叔!”憨憨,不,我的宝叔,他有点傻。奶奶说,他大娶了自己姑家的表妹,亲戚太近,他才自根儿成了憨憨。奶奶絮絮叨叨地,还说:“他啊,唉,可惜了的,只能算半个全乎人吧!出工算半个工分,脑子一半好用,做饭半生半熟,说话有时能听懂有时听不懂……”

宝叔家的院子很小很破,半人高的土坯墙早已东倒西歪,生满杂草。从院门窜上台阶,像我和小怪这样八九岁的娃,也就是跑三五步光景。宝叔没在家时,我们挑开他挡在院门上的枣刺堆儿,跑进去打探过一回。说是院门,其实也就是院墙上开的一个大口子,原来柴禾棍钉的门,早就散架了。宝叔只有一间房,斜斜的房顶的屋角上有一個洞,那个洞有一只海碗那么大。这个洞有时漏下阳光,有时漏下雨水,有时还能飘下雪花。小怪说:“宝叔不用听天气预报,顶棚的洞就是他的天气预报。”宝叔家一盘土炕,上面铺着已看不出颜色的破破烂烂的褥子和被子,席子都不剩几根竹篾了,炕上到处散落着一把一把的麦秸,枕头皮里塞的也是麦秸。五斗橱东倒西歪,门都没了。房顶的破洞正下方,有个水缸,缸沿也是破的,旁边是一盘乌黑的土灶。灶火四周的地上也到处散落着麦秸。宝叔家的窗户用砖头瓦块挡住了,屋里面很黑,还弥漫着一股馊饭味。

宝叔在家时,我们可从来没敢这么窜进过。我们想让他出来,就站在院门外喊:“憨憨,憨憨,出来!”宝叔脾气特别好,整天憨憨地张着一张大嘴“咳咳”地笑。他长得胖,是我们村唯一的胖子。奶奶说,那是因为他的心长得宽,所以他的身体被他的心撑开了。宝叔的脚也胖得跟肿了似的,谁给他再新的鞋,他也把鞋后帮踩下去,提拉着。他家的炕都被他压下了个大坑。

他提拉着鞋,两脚拖拉着地,晃晃悠悠地走路,生下来就从不会跑的样子。我们喊他,他出不出来,从来也无法预测,那要看他的心情。有时他听见喊叫,慢慢悠悠蹭出来,手里拿着编好的小玩意——草编的小兔子小老鼠,树枝编的小筐小簸箕,野花编的花篮花环等等,扔给我们,又慢慢悠悠地回屋去。有时,他连理都不理我们。有时,他会“咳咳”笑着,关上那两扇歪七扭八的破房门,半晌也不出来。我们也没耐心等他,他不出来,我们就去别处耍了。

宝叔的手巧是家传的。他大,也就是我的远房二爷,就是个编家子。我坐在奶奶两腿中间的草蒲团上,奶奶给我编着疯散了的辫子,说:“你二爷活着时,给生产队编筐编笤帚编簸箕编草圈,挣工分的,媳妇死得早,好不容易把宝儿拉扯大,让他上了两年学,识了几个字。你二爷操劳死了,剩下宝儿一个人,他就越长越憨了,唉,苦怜人。”这些年,宝叔靠着村里才没饿死,他爱出工时就去,不爱去就可以不去。无论他账上有多少工分,队里分菜分粮都有他一份,他是村里的“五宝户”。“五宝户”?那就是说,我们村里有五个村里顶顶宝贝的人吗?我在心里数了数,没儿没女的豁豁爷老两口,加上宝叔,只有三个人呀!

天快黑的时候,宝叔回来了!这回他不是光背着他的布袋回来的。宝叔的布袋是个百宝箱,他有时会从里面变出几个梨子,或者香瓜,或者苹果,分我们一人一个。他不偷东西,这些东西都是别的村的好心人给他的,都知道他是个孤儿,看着他可怜。这一回,除了他的布袋,他还带回来一个女人,一个白白净净也满脸憨笑的小胖媳妇,她的褂子缺了俩扣子,露着里面的破汗衫。看来这个胖媳妇也和宝叔一样,心长得比别人宽。胖媳妇很年轻,看上去要比宝叔小很多,个子刚比小怪高半个头。我和小怪在村道上看见这个情景时,都吓呆了,赶快分头跑回家通知了各自的家长。没一会儿,宝叔家外面就站满了人,和村里娶媳妇嫁女子时一样热闹。连下巴上戴着小桶,小桶钩挂在他俩耳朵上,鼻子下面嘴上面的豁豁上正流着鼻涕涎水的豁豁爷,也牵着他屋里的小脚老太出来了。

老队长拨开人群,喊了声:“宝儿!”走进了屋子。过了一会儿,他脸上挂着笑意出来了。他冲人群摊开手,像赶羊一样赶着大家。他说:“看啥看,看啥看,有啥可看的,都回都回!”他招呼着村里的几个头头,走到队部院子里去了。我和小怪挤在门缝里,听见他们在说:“不知道通不通人性,万一再生出个小憨憨,这日月可咋过!”“宝儿也不小了,这些年也没有见他在这上面犯过啥事,八成不会吧?”“走着说着吧!”然后,他们又商量着,我家送套新被褥,小怪家给拿几个碗几双筷子,老队长家给做个小饭桌俩小凳子,会计家再给买两身衣服,出纳家给买个脸盆架新脸盆……“权当办喜事行人情了。”老队长派着活,拧灭了扯在屋外的灯泡,大家各自散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奶奶从炕桌里翻出一张大红纸,往煤油灯里添了些油,剪着喜字,念念叨叨地说:“宝儿啊,算算今年也有三十二了,也该有个媳妇了,你二爷这下可闭眼了,就算也是个憨憨,拾回来两个人搭伙,总比在外面野跑强。起码有口热饭吃,说不了憨憨的病还能好点呢!”那小胖媳妇是宝叔拾破烂拾回来的?二爷都死了十年了,在坟里还没闭眼?他没闭眼我奶奶是怎么看见的,我吓得赶紧闭紧了眼。没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现在的问题是,谁也不认识小胖媳妇。“胖媳妇是打哪哒来的?”我问奶奶。奶奶刮了下我的鼻头,说:“天上掉下来的!”我才不信呢!宝叔又不是渔民,玉皇大帝还能给他派个田螺姑娘?他也不会放牛,他也不姓董,再说了,小胖媳妇也太不像仙女了。

过了几天,老队长从公社开会回来,和大家说,小胖媳妇是宝叔救下的。他说,公社有几个人都看见了,那天,公社开会放电影的台子下面,有几个“懒杆兽”流浪汉正在欺负小胖媳妇。小胖媳妇一边嚎哭一边抵挡,她的褂子已经被他们扯开了。宝叔不知从哪钻出来,掂着大半块砖头冲过来,把懒杆兽们打跑了,后来,小胖媳妇就一直跟着他,他就把她领回来了。

老队长还说,她可能是被拐子拐来的外乡人,不从,被主家打疯了。要么就是个外乡知青,别人都回城了,她因为成分或者婚姻或者城里没亲人了没回成,急疯了。反正现在的问题是,没有人认识她,不知她的家在哪里?她跑了多远才来到了这里?老队长说:“宝儿能领回来,那以后东岭就是她的家,谁也不许欺负她!”我还是相信,她是个知青,因为她的皮肤根本不像农村人,而且,尽管她很少开口说话,可我好像隐约听她说的,和广播上一样,像是普通话呢!

2

早上,小怪来喊我的时候,正是饭时,我俩一人端着一小碗饭,我的是南瓜泡馍,她的是红薯稀饭。

我俩没顾上吃几口,就跑到宝叔家去看新媳妇。他家的房门没开,门扇上贴着俩红彤彤的喜字,那一定是我奶奶赶早来贴上的。我俩在院门口,你推我,我推你,叽叽咕咕笑了一会儿,一起大喊:“胖媳妇,新媳妇!出来送糖块。”

我们的话音刚落,宝叔就从门里挤了出来,我们还没看清屋里的小胖媳妇正在烧火还是正在盛饭,宝叔手里掂着的烧火棍就挥過来了。他气得五官都扭了,我俩吓得撒腿就跑,这可是我们头一次见宝叔发脾气。他拿着棍子追了十来步,停住了,我俩的饭都撒了一路。

坐在我家山墙基上的我爷爷,拿拐棍戳着飞奔过来的我俩,瞪着眼说:“没大没小,该!”奶奶又给我盛了半碗饭,笑着说:“别说,还知道护屋里人呢,没有憨到脚底。”

宝叔的家,如今看上去像样多了。破衣破被都被大家拿出来,扔进了粪堆烧了。墙上门上的红喜字和鸳鸯戏水的大红花被面衬得屋里有了几分喜气。房顶的破洞,大家七手八脚忙活了一阵,也补好了。墙上,高高低低挂满了宝叔给宝婶编的小动物,这里爬一只兔子,那里钉一只老鼠。上面一只蚂蚱,下面一只知了。趁他不注意,我扯了一只蚂蚱下来。宝叔的蚂蚱编得特别瘦,跟真的简直差不了多少。

小胖媳妇穿上了大红短袖衫,新的蓝劳动布裤子。她嘿嘿地笑着,头也让奶奶和小怪妈给按着洗了,剪成了短发。这会看看她,眼睛大大的,鼻头圆圆的,脸盘宽宽的,门牙虽掉了一颗,却很整齐,她还真不难看呢!小胖媳妇,我的宝婶,她也很爱笑哩!她笑的时候,也和宝叔一样,张着嘴,声音低低地“嘿嘿”着。自打她到了宝叔屋里头,他俩不做饭不吃饭的时候,最爱的一项活动就是你看着我,我瞅着你,张开两张嘴巴,你“咳咳”,她“嘿嘿”地笑着。

小怪说:“笑能传染。”我问她:“那你说,宝叔笑了,宝婶也笑了,他们两个一人半个笑,是不是就拼成了一个笑?就像天上的月亮,你看,现在也从半个变成一个圆圆的了,是不?”小怪笑得弯下了腰、捂住了肚子,她笑得说不出话来。我推推她的肩膀,被她笑得不好意思了:“你说是不是啊!”

村里来了个货郎,“帮浪帮浪”的拨浪鼓一响,我和小怪就窜了过去。我挑中了两条淡蓝色的绸带,可以绑在辫梢上。小怪挑中了一只蝴蝶发夹,可以夹住她老是披下来遮住右眼的刘海。我们一回头,看见小胖婆娘远远地在门口依着,伸着脖子往我们这边看。我和小怪跑过去,给她展示我们的新玩意:“胖媳妇,新媳妇,你不买个红绸带?”说实话我俩有点看不起她,我们知道宝叔没钱。

许是听见了我们的动静,宝叔又从屋里挤出来,他“咳咳”狠劲笑了两声,我和小怪赶紧退到了院墙边。宝叔倚在门口另一边,他俩把院门挤得不留一点缝,也伸长脖子往这边看着。这边,小怪妈叹了一口气,对货郎说:“再给我扯一尺红绸带。”我瞅瞅小怪最长才一寸多长的短头发,说:“你妈肯定不是给你买的。”她妈怕她生虱子,总给她剪成个假小子。小怪她妈从斜襟大褂里又掏出几个钢镚,扔给货郎,走了过去。那条红绸带在她手上一抖一飘的,特别好看。看得我都有点后悔自己选了淡蓝色,可是已经扯好了,不能退换了。

小怪她妈手里的红绸带到了小胖媳妇的头上,她给她在右边头侧扎了个单辫,系了个蝴蝶结,和年画上样板戏里的女主角扎得一模一样。小怪显然很生她妈的气,她捅捅我,大喊了一声:“胖媳妇,新媳妇,红头绳,胡作怪。”我学着她喊起来,为了躲避她妈砸过来的土坷垃,又跟着她一气跑到了村后的土坡上。

宝叔自打有了媳妇,很少去外面胡跑了。他俩悄无声息地在村里活着。我们路过他们家,能看见总是宝叔在做饭,或者他们俩慢悠悠地在吃饭,难怪他们又胖了。吃了饭,他们有时就到地头坐坐。不知怎么的,小胖媳妇好像特别爱看云彩。只要是晴天,只要天上有云,她就会随便在哪处的田埂上,躺下去,直勾勾地看天上的云。云走到哪,她的眼就跟到哪。那些有云彩的天气里,在屋里是找不到小胖媳妇的。四野就是她的床和椅子,她甚至在野地里过夜,到处都是她的地盘。她的旁边,有时坐着,有时并排躺着,是她的男人。奶奶说:“神仙的日月!”

很快,我们对宝叔和她的胖媳妇失去了兴趣。我们村的机井抽水浇地了,我们每天忙着到大渠里去戏水。

从枣园的矮墙出来,机井的水先是流在一条一尺多宽的小渠里,然后绕着村里四周的莊稼地,流成逐渐变宽的大渠。大渠的边沿,按着地势和顺序,村人挖开一个个豁口,水就一块块地漫过去,慢慢地浇。大渠一开始就逐渐加宽,总的差不多有我们躺下去一个身高那么宽,浅的地方没膝盖,深的地方差不多到我们的腰和胸脯那么深。最后,多余的水再汇入村南的大沟里。那大沟可吓人了,沟沿上长满了艾蒿和酸枣,足有三个大马车并排走那么宽,足有二层楼房那么深。更吓人的是,那大沟里还隐藏着野草遮住的无数个井,奶奶说:“机井抽一回水不容易,掐着点算钱的。水呢,能多攒点就多攒点,遇到过一遍没浇到的地方,井里的水担上来能排上用场哩!”奶奶是绝不让我靠近大沟的,机井好长时间没抽水她也不让,她说:“这么深的沟,绊下去可不是好耍的。”就是她拽野蒿编成蒿辫子,晚上要点着熏蚊子的时候,她也让我远远地站着等她,不让我帮忙拽。她说:“豁豁爷家的儿子六六,就是四岁头上掉进大沟的井里淹死的,后来他们再也没养出儿女,绝了户。”

村口小渠那边,好多奶奶婶婶们聚在渠口的石板上洗衣服。我和小怪已经没衣服洗了,我们现在已经洗得半天换一次汗衫了,奶奶骂我浪费“洋碱”。我说:“我们也去大渠洗澡吧?”我们看见小姨她们走到村东头大渠那边了。小怪说:“我妈昨晚给我擦过身子了。”我说:“我奶也给我擦过了。那不算,我们在城里都是去大澡堂洗澡的。”我和小怪不敢回家取毛巾和香胰子,要是被奶奶和小怪妈看到了,她们是不会答应我们去的。

我俩追上小姨的时候,她们已经跳到水里了。她们的衣服搭在渠边的草地上,小姨站起来比划着腰说:“水不深,看,才到这儿。”我俩也脱了外衣,穿着小裤衩小背心噗通跳了下去,水好冰。小姨她们都发育了,我俩看着羞,就扶着渠边的草稍稍走远了一点。小怪说:“你会游泳不会?”我说:“不会。”小怪说:“你看,电影里是这么游的。”她真挺聪明的,两个手一左一右上下翻着,头左一下右一下摆着,在水中间走着,还真有点像电影里的叫什么来的,对,叫自由泳的架势呢!

我也学着她,在渠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自由泳着,我不敢去渠中间。我俩嘻嘻哈哈打闹着,就在我哈哈大笑着,搓着被石头扎疼的脚时,一转头,我猛得发现,小怪不见了!妈呀,她练潜水了?我大声喊着:“小怪!小怪!”只见几米远的地方飘着小怪的花背心,她在水里沉一下又飘一下,不回答我。我吓得拽住渠边的草就往上跑,大喊着:“小姨,小姨,小怪沉底了,她淹死了!”小姨几个慌乱地爬上大渠,顾不上穿外衣,沿着大渠就跑过去,嘴里还喊着:“救人啊,小怪漂走了!”

我跟着她们跑着,远远落在了她们后面。我追上她们的时候,看见她们都站在那不动了。远处,小怪已经被一个男人捞了上来,正头朝下背在背上倒水。那个男人旁边还站着他的女人,一个矮矮的、胖胖的、正张嘴“嘿嘿”笑着的女人。那个男人,是宝叔!

好险啊,小怪被捞起来的地方,离大沟就十几步远了。别说流下大沟卷进蓄水井的漩涡里,单是从大渠上面摔下两层楼高的瀑布,都够她受的。奶奶说:“宝儿啊,打小就跟着你二爷去黄河里浮水捞鱼,水性好着哩!”

从那天起,小怪再也不喊“憨憨”了,她也不许我喊。

3

村里的日子慢悠悠的,喂鸡、烧火、吃饭、拔草,大人们没什么大事,娃们就更没什么大事了。村里来了个照相的,这可算得上最近村里的大事了。

照相的老叔背着他的大匣子,给一家照时,另几家就在院子里等着拉他去,不停说笑着,安静的村里顿时热闹了许多。在大队部门口,我三舅小姨们打破家庭的界限,招呼着同学、战友、表亲,分拨照着相。照相老叔手里捏一个小皮球,他说:“准备好了哈,一、二、三!照了!”然后,一捏那个皮球,“啪”的一声响,再闪一下光,就照好了。三舅小姨们说:“哎呀,刚好眨眼了?”“要不再拍一张。”“算了,不多花一回钱了。”我夹在外公家的队伍里拍了一回,夹在小姨姐妹的队伍里又拍了一回,和奶奶爷爷拍了一回,又看着小怪她们家拍了一回。我俩拍完,又看见小胖媳妇,不,我宝婶,小怪现在也不许我喊胖媳妇。宝婶又依着门站着,伸着脖子往这边看。她的头上歪歪扭扭绑着上回小怪妈送她的红头绳,显然是打扮过了。

我和小怪低声嘀咕了几句,就跑过去,大声喊:“宝叔,宝叔,给你们照结婚照!”

宝叔一直没出来。到了后晌,照相的老叔吃完了老队长送来的饭,收拾好东西,沿着村北的土坡走下去了,他的脚不见了,腿不见了,头也不见了,宝叔还是没出来。我们知道,宝叔没钱。

第二天,刚刚吃完早饭,宝叔家就传来一阵嚎哭声。宝叔坐在院门口的枣刺堆边哭着,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这还是我们头一次见他哭。宝婶不见了!她半夜离家出走了!以前她可从不这样在半夜行动。大人们都在说:“到底不长性,野惯了。”

我在奶奶的咯吱窝下,冲大人们喊:“是因为照相!宝叔不给她照相,她生气,跑了。”大人们都诧异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说:“找!分头找!”

太阳已经落到西边苹果园的山墙那边了,各路寻找宝婶的人都陆续回来了。他们精疲力竭垂头丧气满身汗酸地回来了。四处的集市、村落和沟沟坎坎、大渠野地,都找遍了,都没有。宝叔一天都没有吃饭,他还坐在门口,张着大嘴等着一拨拨的人回来,满脸焦急和烦躁。

老队长也回来了,他又拧亮了村部的灯,人们像蛾子一样,密密麻麻地围拢,在灯光的四下。老队长说:“明天都早点起,能动弹的都出去找,记工!”

这时候,“叮铃铃,叮铃铃”,一阵马铃声越来越近。“我外公回来了。”我拉着小怪出来看。我外公是队里赶大车的头儿。我小姨说,本来明天才该交公粮的,可外公带着几个车把式半晌午装了车,赶着非要今天去。因为这个,我和小怪中午还在说,我说我外公不喜欢宝叔,以前宝叔踩坏过队里的西瓜。那块瓜地,我外公晚上很辛苦的住在玉米杆搭在地边的庵子里负责看的,所以老队长让去找小胖媳妇,我外公就不去。小怪说:“你外公可真记仇!”

我外公嘴里“吁、吁”地高声喊着,大车缓缓停下了。车上跳下来几个一塊去交公粮的人,咦?小胖媳妇也从车上跳了下来,手里还拿着半个火烧馍夹肉。我的天!我的口水都快下来了,我都好几年没吃过火烧馍夹肉了。小怪大概从来没吃过一整个的火烧馍夹肉。宝叔从黑影里窜过来,一把拽住宝婶的衣襟,嘴里又乌拉乌拉地哭起来。外公打了个响鞭,“喔、喔、喔”地吆着马,把马车驾回饲养院了。后来我听说,外公们一路紧赶慢赶交了公粮,在公社里四处寻找,最后在照相馆后院的大水泥筒里找到了小胖媳妇,难怪他们回来得这么晚。

老队长喊住会计:“老三,记一下账,开点资。”我看见村会计掏出中山装上别着的旧钢笔,那钢笔杆让他摔坏了,还缠着白胶布。他打开门拿出账本,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上了:“队家领导集体照相,支出,人民币两角整……”

天亮了,奶奶拉着我的手早早就到了宝叔家。几个娘们又按着宝叔宝婶一通梳洗。宝婶又戴上了她的红绸带,脸蛋上也抹了小怪妈的红胭脂,活像年画上的李铁梅。小怪说其实她不抹也可以,因为照片洗出来之前,照相师傅会直接给她在照片上抹的,还会抹上红嘴唇、描上黑眉毛。

没一会儿,照相的老叔又被队里请来了。他又抓起他的小皮球,喊着:“准备好哈,笑笑,一、二、三!照了!”亮光一闪,照好了。其实他就是不说,宝叔两口子也张着大嘴在笑着。

照片送回来的时候,数宝叔他们的最大。大家都心疼钱,照的最大的也只有半个课本那么大,可宝叔他俩的照片,足有一整个课本那么大。为了给他们拍得大拍得彩,队里头头们的集体照都没照上。

宝叔两口子张着大嘴,抹着红脸蛋、红嘴唇的照片洗了两张,一左一右放在了他家的五斗橱上,中间是我二爷二奶的老相。小怪妈说:“宝儿、宝媳子,男左女右,记住哈,这边的是宝儿的,这边的是宝媳子的。”宝叔和宝婶“咳咳”“嘿嘿”地笑着,宝叔还专门追到门口,给老队长作了个揖。奶奶说:“好家伙,这脑瓜仁,看着像是越来越开窍了。”她又说:“人啊,还是得有个家,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才叫一个家。有了家,日月过着才有劲儿。”“那我呢?奶奶,我不是咱们家单蹦的一个女人嘛?”“小娃家不算!”奶奶就手把我搂在怀里,又说:“要是来年,宝儿家能再添个小娃儿,就更像个家了。”

那天,我宝叔在屋子里的再一次哀嚎声,惊破了东岭的天空。奶奶小脚跑不快,我等不及她先跑去的时候,看见老队长正招呼人拉来一辆架子车,把他往车上抬。宝婶抱着一床被子,劈头盖脸给他从头盖到了脚上,好像盖住他,他就好了似的。宝叔这会儿又吐又抽的,裤裆湿了一大片,可吓人了!

宝婶要跟着车去,被老队长急急地拦住了:“宝媳子,回去,回去,听话,他身上不美,队家派人在医院招呼几天,你乖乖在家等着!”

宝叔住院以后,宝婶也不吃饭了,老队长、会计、出纳、我奶奶、小怪妈、我小姨,甚至豁豁爷家的小脚奶奶,谁送的饭,咋送去的,还咋放在那儿。奶奶叹息说:“宝儿不回来,她是吃不下去的,太重情义了,苦人啊!”

三天过后,宝叔又躺在架子车上回来了。他被放在小院子里搭起的棚子里,他一动不动,他死了。

埋了宝叔以后,宝婶又不见了。那天她痴痴地跟着人们到地里,看见人们把宝叔的棺材放下去,又滑进黑洞洞的墓穴。人们陆续出来,开始往里面填土,她痴痴看着,又痴痴地跑去看看旁边的我二爷二奶的合葬坟,好像不懂是怎么回事似的。我想,宝婶可能以为宝叔睡着了,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宝叔要去那么黑的地方睡,还不带上她一起去。看到她憋得满脸通红,奶奶顺手在她背上打了狠狠几巴掌。宝婶挨了打,感觉到疼了,她哇地一声,发疯般地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周围人都抹起了眼泪。她嚎哭着躺在地上,抱着头翻滚。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她,也大声嚎哭起来。

埋了宝叔以后,东岭就再也没人见过宝婶了,她又连夜离家出走了。经历了宝叔离世的大哭大闹,她的脑子好像突然开了窗,有些清醒了。她走之前,他们的房间史无前例地被打扫过,地上的麦秸秆都堆放在墙角的篮子里了,褥子被子也叠了起来,桌子柜子炕沿都擦干净了灰……。她好像明白了,这个家,以后就没有宝叔了,以后就剩她一个人了。

她走了,五斗橱上,左边放的属于宝叔的那张结婚照,埋在了地底下。宝婶带走了右边她的那张。这又是一个她有些清醒的佐证。

大人们又开始到处找宝婶,可是这回,谁也没找到她。就连最熟悉各处地形的我外公,走乡串户,翻山越岭,也没找到。

东岭的风又刮起来了,东岭的雨又飘起来了,东岭上空的云彩还是那么白,那么厚,东岭的秋天到了。我开学了。我回县城了。

寒假的时候,我又回到了东岭。宝叔房子的屋顶又塌了个大洞,可是,没有人望着它看天气预报了。奶奶说:“房子有灵性,住着人还结实,一没人就塌了。”

又过了些年,我小姨和小怪都出嫁了,她俩都嫁给了本村的小伙儿。我小姨夫家开始养鸡,他找到村支书,如今,老队长已经故去了,把小怪能的,竟然接班当了队长,人们叫她村支书。我小姨夫找到小怪,想用宝叔的房子当养鸡场。小怪的脾气比老队长可火爆多了,她吼着说:“你瞅瞅这东岭,满共还剩下几口人了,都进城了,都剩下空房子了。空房子多得是!宝叔宝婶儿的房,谁也不许占!”

她的眼圈红了,她哽咽着说:“万一哪天,她回来了呢?!”

小姨终究把养鸡场办到了几十里外的县城东郊。东岭的人家,又少了一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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