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段作文
我在磨盘村一待就是八十九年。他们都以为我耳背了,眼浑了,心眼越来越小了,脾气越来越大了。其实呢,他们说啥想啥我清楚得很。
他们说,你看她,像个细娃儿,有时唠唠叨叨,有时咪咪笑,有时躲门角哭,有时藏在被窝里舔瓜子皮儿……
我唠叨一下就不行了?你们不听阿黄要听呀!阿黄摇着尾巴要去马路上晒太阳。花咪呢?花咪蜷在灶孔里打眯眼。那雀雀呢?雀雀叽叽喳喳叫我住口。
好吧,住口!我不唠叨你们了,我唠叨天气。
今天天气不错哈!其实昨天也不错。昨天以前,雨兮兮的。我一直蜗床上,尿不湿全湿了,放灶孔里一烤,熏得花咪喵喵叫。活该!谁叫你平时不理我?就晓得烤火!老鼠子胆子越惯越大,在窗口翻进翻出,叽叽歪歪的,白天晚上都吵得我不安身!
花咪被我骂走了。阿黄进来了。这个老家伙,脖子被我拴过,黄麻绳勒下的茧子黑一块乌一团的,脊背长了癞子,屁股被火钳烙过,尾巴又干又细像香火棍儿……你还好意思去马路上大摇大摆晒太阳?我一直以为它会走在我前面。可我每天醒来就聽见它在外头惹是生非。老了你就歇着呗,赖皮狗,想坐轿子还不服人抬?你在我面前装啥正经?闻什么闻?打我木柜的主意?你敢!人家上了三把锁,吃的喝的定时端出来!几口汤几坨肉几块骨头全有数!你又不识字,你要识字我把账本翻给你看,谁家投多了投少了你念给我听呀!念不出来了吧?乖乖去马路上了吧?外面湿着呢,别以为有四条腿,你没以前稳当了,少去马路上晃荡。车子会叫喇叭,你听不见!
本来我是想这么训训阿黄的,可能它看出什么来了,觉得屋子里气味儿不对头,没等我开口就溜了。天气一直不好,胸口紧得很,哪有力气训它?我就这么想想。想想就把它唬住了?这个老东西,有点意思!
继续说天气!
我问打雷了吗?雷说打屁!冷着呢!我说不冷呀!一没下雪二没打霜,哪叫冷哦?倒回去十来年,我还伸手去冬水田里钻黄鳝呢!刮风了吗?风说刮了,从长城刮到天安门,天昏地暗,刮得大伙儿都不想出门儿!我说我一辈子都待磨盘村,长城有多长啊?你量给我看看呀!天安门在天上吗?你指给我瞧瞧!下雨了吗?雨说你个老婆子,自己不晓得开窗看看吗?其实雨已经停了,可我就想问问,它偏不理我!那几天的雨真大呀,噼哩啪啦打在窗花上。
这两扇旧木窗,七十三年前我从娘家背来的。十六岁那年,娘把我从村头打发到了村尾。这些年一下雨,我就躺在床上,对着窗口想事儿。窗花儿被风啃缺了,缝儿里塞着草梗子。草叶儿满是黑点子,大前年的老谷草。老鼠子上蹿下跳的,整得花咪彻夜不宁。
花咪呢?
喵儿——我唤你,听到没?进屋烤火吧!没尿臊味了,尿不湿烘干了,我把灶孔腾出来就是了……
我以为昨天还在下雨,没起来,一直躺床上说话。昨天夜里,我又以为今天还在下雨,所以也没别的打算。今早醒来,我嗑完半把瓜子阿黄才开始叫。往天,阿黄一叫,对门的刘二毛就提着鸡蛋进城了。今天,它叫完,我又嗑了一大把瓜子,刘二毛才从我门前经过。刘二毛腿子不太好,进城走得早,一从我门前经过就会用铁棍子敲阶基上的木柱子,上了马路还会用手电筒朝我窗口晃三下。
他今天去这么晚,肯定是天晴了路好走了!
我猜准了,推开木窗,坐在窗台下的木柜上笑了笑。这柜子也是我背来的,跟窗子一样,都是娘家打发的嫁妆。柜子里除了药片子,还有糖果和荤菜。前些年,柜子只上了一把锁。我八十六岁后,他们就上了三把锁。我晓得了,他们替我备好嫁妆了,就等着哪天把我打发了。
当年我出嫁,除了这两件木家什,除了一身衣服,没别的东西。我从村头嫁到村尾,又守了四十多年寡,没别的能耐,就养大了三个儿子。一个柜子三把锁,里面全是好家伙?再好的家伙也没人跟我争跟我抢呀,何必锁那么死扎?我不就想看看嘛!屋子这么潮,难得有个好天气,我得把它们翻出来晒晒呢?啥花色?啥料子?合身么?线路密实么?满颈的还是开片的?总得让我瞅瞅嘛!
我算计过,三个儿子,一人给我办一套嫁衣,三套!若儿媳们再爱个脸面各弄一套呢?孙子们都去深圳挣钱了也帮我寄一套呢?九套!九套新嫁衣,那不得装半柜子?我心里一乐,使劲儿摇了摇。柜子一动不动!不中用了!十年前,我还一口气把它从老三楼上搬回过来了呢!
老三最后一个成家,最后盖楼房,这辈子我最疼他了。他今年四十四了,我那老头子走了也快四十年了。我怀上老三那年,正好也是四十四。老三一直埋怨我:早晓得没奶水,一屁股把我生河里嘛!我说,那年头肚皮都撑不圆,哪有奶水?他嘿嘿一笑,牛天天吃草怎么那么多奶水?真该一屁股把他生在河里!
二十五岁时,老三从深圳带回个女人。女人还算白净,年纪却不小,二婚,第二年生了个女儿,却跟我当年一样,想挤都挤不出奶水。这才把老三的嘴敷住。打那时起,老三就没对我笑过,那女人也不对我笑,后来他女儿成人了,也不大爱跟我笑。他们不跟我笑,村里人却笑我,还编了歌唱:东方不亮西方亮,靠不了石匠靠铁匠!老三不理你,老大老二呢?我想了想,编了句顺口溜。我说,艺多不养家,娃多一盘沙!烂骨头一把,我就守着我娘的木窗花!笑哇笑哇,笑掉你狗牙巴!
对着木窗花,我又念了一遍顺口溜,念完自己都禁不住笑了起来。嫁妆都办好了呢!九套新衣裳,儿子就是比娘强!当年这副破窗花,算个啥?
很久没这么笑过了。
天气好起来了!你看,阳光从窗缝里溜进来,金闪闪呢!雀雀也不讨厌我了,在阶基上围着柱子蹦蹦跳跳!还有那花咪,一大早就出了灶孔,房前屋后号着春呢!春天早着呢,你还嫩着呢,连只耗子都没逮给我看过,恁不要脸了!花咪没听见我笑它,听见了也不会在意!谁没嫩过呀?要是这柜子里的衣裳能有那么一件红的粉的,我就高兴死了!到时见了老头子,多有面子呀!啥老头子?人家离开时才五十出头呢!我得穿体面点!
但我还是得叫他老头子,叫惯了。过年叫过节叫,生辰叫祭日叫,讨儿媳妇添孙子我都这么叫。我说,老头子,看看咯,有饭吃有酒喝咯,有骨头啃有钱花咯,有楼房住有车坐咯,有电视看有电话打咯。
要不,我给你打个电话呗!
要真能给他打个电话,我现在就打。我得叫他帮我找个家伙,锤子或者斧头,想个法子弄开柜子,让他看看咱的新嫁衣,要是款式不是他想要的,颜色不是他喜欢的,数量没达到他要求的,我就叫他在梦里亲口给娃娃们说说。这些年,我说得够多了,都嫌我话多,说了他们也不信,还吼我,翻什么翻?嫌少哇?嫌难看呐?你以为真是嫁衣呀?老衣!刘裁缝不说好听点,谁敢去做呀?!
是老衣么?我怎么就觉得是嫁衣呢?刘裁缝的话没错呀!这给女人备的,就是嫁衣!你们要真有本事,再给老娘弄辆婚车,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的,让你老爸高兴高兴!当年你老爸领着我过磨盘山,可高兴了!一件桃花袄子,一条青布裤子,一双绣花鞋,一个大美人,一口松木柜,一对柏木窗,能不高兴么?
高兴!今儿个咱真高兴!光线这么好,空气这么鲜,连阿黄都蹲门口笑得合不拢嘴呢!全村子里的人都进城了,我怎么不高高兴兴翻出来好好晒晒呢?
村子里真没人了吗?我去哪里寻个撬得开三把大铜锁的家伙呢?不行,不能盡呆屋子里瞎高兴,得赶紧出门想想法子。
外面可热闹了。磨盘沟对面,推土机,挖土机,轰隆隆的,钢锹声铁铲声号子声,热火朝天呐!我说呢,沟这边咋就没点响动?儿子媳妇们咋就不来屋里露个脸儿?难怪刘二毛说年底就搬去沟那边了!我说二毛,沟这边有啥不好非得去沟那边?沟那边顶多也是城边边呀!唐老婆子在城里住了十来年,也没见她长多一个耳朵!二毛说,你没去过城里,花花世界,好耍死了!我说,谁说我没去过城里呀?不记得了?那年跟你半夜去养猪场偷猪屎,一担五分钱,换俩包子!哪有什么花花世界?他说,你不懂!那是老城,你还年轻!现在是新城,你老咯!我说,你不也老咯?老就让他老呗,还去什么新城?
我没去过新城。估计这辈子也去不成新城了。刘二毛天天去新城卖鸡蛋,他还老想着新城。新城有那么好耍么?耍死你,老不正经!
听说新城越长越大了,会长成啥模样呢?会长过磨盘沟么?早些年,三个娃娃都把楼房盖沟那边了。村子里,所有人家都把新楼盖沟那边了。修大马路时,他们就说沟那边的楼房保不住了,才几天没出门呐?真的全都不在了!
不是一直下着雨吗?这翻天覆地的事儿,怎么就没一点响动呢?我真的耳背了吗?我怎么还能听到耗子在窗沿上翻进翻出呢?
我耳朵灵着呢!这不?老远就有个小车打着喇叭过来了。
有点眼熟。他不仅跟我打着招呼,还从车上下来了。
大娘,还这么仙健?
是嘛,仙健得很!你走亲戚还是买鸡蛋?这里没几户人家了,不像哪家的亲戚!刘二毛进城了,他的土鸡蛋好吃,贵得很!开个小车进来,你油不要钱呐?
不走亲戚,也不买鸡蛋,我回家。二狗子,唐二狗,不记得了?
我确实不认得他了。但我还记得唐二狗,唐老婆子的小孙子嘛!应该叫大奶奶呀,什么大娘?城里好好的,回什么家哟?
他脸一红,笑着说,不是我想回,是奶奶要回来。城里是这么兴的,见了奶奶叫大娘,显得有礼貌!
怪了,他咋不叫唐老婆子大娘呢?说起他奶奶,我脑子一下就转过弯儿了,那个老婆子,十多年前就进城了,她老屋就在刘二毛隔壁。
我说,回来好,多个人说话。
他说,听不见了。你嘴一张她就说你在骂人。多看两眼她说你想抢她金耳环。给她洗澡她说你想要她的命!神仙都没得法。成天吵着要回乡下!看嘛,身体好得很,就是脑子糊涂了!
这个老婆子!我说,人老装疯树老心空,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从车门里出来,二狗想多扶她一把。她用力一挣,甩着手朝老家跑去,也不跟我打招呼。二狗跟在身后,左手提着水果和牛奶,右肩扛着一袋大米。
我记得,她小我一岁,从隔壁村嫁来的,个性不太好,也是三个娃,都在县城做买卖。她男人比我男人强,不但多活了三十年,还跟着娃娃们去城里享受了几年。脑子没毛病时她就不爱跟我讲话,何况现在,不讲就不讲呗!这么多年没人跟我讲话我舌头被我吃掉!我才没闲工夫跟你瞎扯,太阳老高了,我忙着呢!
二狗从老屋出来,朝我笑了笑。
我也笑了笑。我说,再不出来晒晒,就见不得人了。头上痒脚上痒,周身都有虱子爬,你走快点,莫把它带进城里了。
二狗又笑了笑,哪里话?新世纪还长虱子?我忙,我得赶紧回工地。有空陪陪奶奶,有事打我电话。
他说着就摸出一张红钱给我。
我不接。我说无功不受禄,要啥子钱?
这不是钱。名片。上面有我电话号码。
这就是一张钱嘛!毛主席我还不认得?
我还是不接。
他突然把脸一沉,嘟噜道,跟我奶奶一样,有理讲不清!算了,你又没手机。他说着就开着小车出了村口。
也许那真不是一张钱。我活了八十九年了,从没见过有谁白白给人家那么大张钱的!我没手机,二毛有呀!要是哪天唐老婆子真走了,二毛也可以通知一声嘛!这么一想,我冲着沟那边吼了几声唐二狗。
走了就走了呗,我说,走了就当睡着了,猪啃狗咬你又不晓得,打什么电话?能有身干净衣裳就不错了!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了我木柜上的三把锁,得赶紧想个法子!
我朝着沟那边吆喝了几声。没人理我。我朝村尾的后山望了几眼。荒荒的。我得找块石头片子,硬点的,别太大。太大使不上劲儿。
一坨青岗石,浑圆,碗口大。我掂了掂,蛮有劲头!
我刚一上阶基,刘二毛就回来了,左手一瓶老白干,右手一只烧鸡腿,咿咿呀呀哼着戏文。
我还没死,唱啥子板凳戏?我一听见他哼《渔家乐》就烦。
他说,你咋不死呢?把气落了嘛!趁早,磨盘山还没推平!你还在屋头磨蹭啥子?准备两个篾箕,快去沟那边捡狗骨头!再不去你老头子就被狗扒光了!
我要是条狗,就先扒了你!
我没好话回敬他!这个二毛子,见了我总是拿我老头子的坟地开玩笑。我清楚,他所说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可我还是不爱听。有时候,我还真想早点躺过去呢!磨盘山多好啊,你没看见吗?沟那边热闹着呢!多少人抢多少人争咯!你不早就想住沟那边了吗?还这么说我?
我就是想,白天想晚上想!你就是条狗,来扒呀!最好扒得光光的!刘二毛越说越来劲儿,站在我地坝里不走了。
我说,你老相好回来了,去嘛,她给你扒,保证把你扒安逸!我指了指他的老屋子,接着说,唐老婆子想死你了,还不快点回去?
真的?我的天神!他乐呵呵一笑,拔腿就跑。
总算把他打发了,这个老家伙,我冲着太阳哈哈大笑。
青岗石被我砸得直冒火星。狗日的三把锁!我冲着明晃晃的大铜锁骂自己!我不骂自己骂谁?骂刘二毛?他正吹着老白干呢!骂唐老婆子?她听不见了,听见了人家也懒得理你!
我刚骂完自己,屋子里就有了人声。以前屋子里老有人声。但那是半夜里,我和老头子说悄悄话,别人听不见。
这大白天的,突然有了人声?吓我一大跳!
我来!我来!一个老头儿说。
疯子癫子,屁眼冒烟子!一个老婆子说。
我转身一看,这两个老东西!
刘二毛站在我身后,挽着袖子。唐老婆子坐在我床沿,嘿嘿地笑。
放个屁你们都晓得!狗日的阿黄,贼娃子进屋了也不打个响声!阿黄没在屋里。阿黄去哪里了呢?刚才在马路上没见着它呀!去沟对面凑热闹了?赖皮狗,放个屁都往沟那边跑!
放屁?你就是在放屁!房子都快被震塌了!刘二毛说,一个烂木柜,上了三把锁,什么金银财宝?见者有份儿咯!
打开嘛,打开分你一份!
砸啥子锁?背扣子都锈掉了!刘二毛说着就要端柜盖子。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趴在上面不让他动。
后悔了?说好见者有份的!刘二毛想推开我。我死死压着,就是不让。我吼道,女人的把戏,你用不着!
唐老婆子像是听懂了什么,又或者耳朵根本就不背。她说,要,要,我也要!我就喜欢女人的把戏!
半截陷进土里了,你还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戏?刘二毛说。
好久没跟人抬扛了,今天,我就豁出去了!我说,要得,打开嘛,分就分!上他妈的三把锁,啥子宝贝嘛?
会有什么宝贝呢?自己的东西我还不清楚?天不早了,只想赶紧取出来晒晒!
要真喜欢,随便挑!我说。
刘二毛端开柜子瞄一眼说,老不正经!还整这么花俏!
不要了?
刘二毛嘿嘿一笑。
唐老婆子可高兴了,掂一件在胸前比划着,自言自语,好俏板,好俏板!改天叫我儿子也弄两件!
整这些把戏,还想嫁人?二毛对着我说。
我笑了笑说,这些就是我的嫁衣!
刘二毛又嘿嘿一笑,嫁衣?还老衣呢!
刘裁缝整的,拿去嘛!
这下他不笑了,围着唐老婆子看了看,点点头说,哟,是那么回事。
才三套?唐老婆子伸出三个指头问。
我没理她。三套怎么了?只要我喜欢。我在心里说。
刘二毛大概觉得没趣,拖着唐老婆子往外走。到了阶基上,他说,女人的把戏就是多!这样份这颜色,我还是头回看到!
又不是穿给你看的!管得着吗?我说。
等他们出了院子,我又点了点,三套,一模一样,好过我娘!当年从沟那边过来,我就一身衣裳!
放久了,潮了,有味儿了,得洗洗,晾晾。
太阳红彤彤的。真是个好天!
粉底儿,白菊花,就是好看!出院门时,我又回头望了一眼。
我得去沟那边工地上找几颗钉子,把柜子修好,免得耗子讨嫌,免得他们说三道四。
工地上才开始打桩,哪有什么钉子?老三的女人正在和灰,我没敢跟她讲找钉子。我说我来看看你爹的坟,二毛说骨头快被狗扒光了。她说这里是工地,哪那么多废话?接连几天都有人出事,屁话莫多!我说雨兮兮的,日赶夜赶能不出事吗?前几天我可没出过门呀,放屁能过磨盘沟?你耳朵比阿黄还灵!
懒得跟你扯!脑壳比唐老婆子还乱!东跑西跑看什么坟地?快过年了,把阿黄看好,莫让人家烫了火锅!
我想说我就是来找阿黄的。可我没说。今天心情好,跟她吵了十多年了,不想吵了,吵来吵去误我正事。我得去趟街上,买点钉子,看看刘裁缝。整条纸钱街,就他还在做老衣。我想替老头子订两身衣服。
有几年没去过纸钱街了。一路走一路问。人家都说不在了,弄成什么小区了。问不到纸钱街,就问刘裁缝,专门缝老衣的那个老裁缝。一问就问到了。看来,在这附近,他比县长还出名。
刘裁缝我认识,比我小不了几岁,眼力好,记性也好,为谁做过衣裳都记得。见我找他,很不安,他问,尺寸不对?改,免费改。
我笑了笑,对,经过你的手,哪能不对?想给我老头子弄两件!
他一脸诧异。你啥时候找老头子了?
我又笑了笑,你弄错了。我是说到时顺便带给他。
啥时候取?
如果有现成的,最好现在带走。
那不成,说个尺寸,弄好捎过来。
回磨盘村的路上,我老捉摸,说给刘裁缝的尺寸究竟对不对?四十多年了,他的身板还跟先前一样么?料子、样份都是我选的,他会喜欢的。一套浅灰色,一套深蓝色,跟粉底儿白菊花有得一配。到了屋后头,我才想起忘了问那裁缝,我那三身衣裳,娃娃们咋就挑得这么合适?这时,刘二毛迎了出来。他说,三个儿子,咋才两套衣裳呢?
回地坝里一看,是少了一套。
风吹跑了?赶紧找找。我说。
别找了!二毛,过来用手机拍几张。你看,多合身呀!唐老婆子边喊边朝我们跑来。
是挺合身的!叫你娃娃多弄几套,我说。说完,我突然觉得,这老婆子,还是蛮讨人喜欢的!
要不你也试试?二毛说。
你试我就试,恰好三套。我对二毛说。二毛没吭声。我转身对唐老婆子说,别疯了,赶紧放回去。刚才忘了买钉子。还不了原样,媳妇们不闹翻天?
二毛想了想,说,还什么原?就说你快不行了急着用,就把柜子给砸咯!我现在就去给老三的女人讲。你穿好衣裳,躺床上别动哈!他说完就朝沟那边跑去。
我本来不想躺床上的。我还好好的,干吗装死呀?可他已经去放信了,锁也坏了,我不装一下,行吗?
我在床上躺了好一陣子,老三的女人仍没回来。唐老婆子坐床沿上,呆呆地盯着我。又过了一阵子,她说,你躺着真漂亮,我也回去躺会儿,说完,抓起另一件嫁衣就朝门外跑。
我正要翻身起来吼住她,刘二毛进屋了。
他说,你三媳妇不肯回来。她说算过命的,不能为你送终!她正在给城里的老三打电话。她还说,你嫁衣的颜色也是那算命先生定的。
我正想说点什么,唐老婆子又倒了回来。她说,嫁衣还给你!我怕一躺下就真死了!到时你又穿着这身衣裳来,我男人还以为你偷了我的!我跟他说过,我在阳间老丢东西!
我说,你要今天真走了,这三身衣裳全送给你!
疯婆子。刘二毛说。
她不是真疯。我说,她比谁都明白。
我说你呢!刘二毛指着我鼻子。
是吗?那我就疯给你看,来,走几步!说完我就爬起来搂着他扭起了屁股。
刘二毛被我搞得手忙脚乱,正要发火,屋外响起了鞭炮声。
炮声很短,啪啪几下就完了。接着,我听见三个女人妈呀娘地哭了起来。唐老婆子打着哈哈说,哭,哭,快点哭,哭得越凶你娘走得越远,屋里的煞气就越小!
刘二毛一听也打起了哈哈。
我坐回床沿上,脑子突然嗡地一响,眼前一黑,窗缝儿里的阳光就不见了。但我仍能感觉到,阿黄回来了,它的舌头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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