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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堂三记

时间:2024-05-04

华伟章

场 景

傍晚时分,街市上熙来攘往。她抱着两岁的儿子,从公交车上下来。她怀里的儿子乖巧、可爱,闪动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起来又有点俏皮活泼。她在站牌下停顿了一下,恍惚间看见他迎面走来。她没有丝毫准备,心里咯噔一沉,脸上掠过不知所措的表情。

他看见了她,也颇感意外,不由停下脚步,脸上闪过惊诧。

“噫,是你……”

“这么巧啊……”

两人面面相觑。

他盯着她眼睛,关切地问道:“你好吗?”

她勉强挤出笑,竭力保持镇定,礼节性地问候:“你好吗?”

他有些窘迫,努力笑了笑,瞧着她娟秀脸庞,目光不由自主移向男孩,惊讶又迫不及待问:“这是你儿子?”他眼睛里掠过疑惑,目光在她和孩子间游移。

“嗯……”她脸颊赧然红了。

他显得不自然。他踌躇不决,犹豫地拉住男孩的手,像掩饰什么,轻声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告诉叔叔,叔叔买巧克力糖给你吃。”

男孩抽回手,双手搂抱住她脖子,扭过脸稚气地说:“我叫纯纯。两岁多了。我不吃你的巧克力糖,妈妈告诉我,不能吃陌生人的东西。”

“噢,纯纯两岁。真乖!”他仔细端详着男孩。

她腾出一只手,抚摸男孩的头。

“他长得像你。”他目光转向她,意味深长地说,“尤其那双眼睛,让人难以忘怀。”

“是吗?”她迟疑地看着他,觉得他的话有点暧昧,竭力躲避开他的目光。

他依然瞧着她,怜爱地说:“你比三年前憔悴,生活一定很艰辛。”

她想是的。她心里涌起一种苦涩,瞧着他英俊的脸庞,踌躇片刻,还是有所牵挂地问道:“你结婚了吗?有孩子了吧?”

他脸上呈现出尴尬。

她看到了他脸上的尴尬,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种愉悦舒畅的感觉,随之这种感觉倏尔即逝。她审慎地看着他,过去与现实在交替变换。她和他大学毕业,恋爱两年,步入婚姻殿堂,住进了他家别墅豪宅。结婚后一年,她没有怀上他的孩子。两年过去后,她仍然没有怀上孩子。他是独子,能继承一份令人羡慕的家业。她从他全家人脸上看到了一种焦虑与鄙夷,心里感受到如影随形难以承受的压力。之后,她还是从婆婆嘴里听到风言风语,证实婆婆正为他另外物色姑娘。她从他眼睛里窥视到了一种懦弱。变得黯然失色的日子很快结束了,她不愿意扮演被人轻视的难堪角色,无论那段婚姻生活是否破裂或者幸福美满。她最终选择离开。爱情就像季节里飘零的枯叶,随风而逝,遗落在了记忆的旮旯处。她脸上有种忧郁,恍若昨日的感觉。她昂起头问他:“你现在的太太好吗?”

他面色变得凝重。

她关切地问:“你有孩子了吗?孩子多大?男孩还是女孩?”她真挚的目光瞧着他。她想他一定有孩子了。

“纯纯,叔叔抱抱你好吗?”他在岔开话题,尽量佯装轻松,掩饰地朝男孩张开双手。男孩紧紧趴在她身上。他轻轻拍了一下男孩屁股,犹豫着还是问:“爸爸没有和你们一起出来?”

男孩扭过身来,眨巴着清澈的眼睛,充满憧憬又怏然地说:“妈妈告诉我,我还没有生下来,爸爸就出国了。他要过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回家。”

他脸上闪过明显的失望,眼睛里有种落寞神情。她离开后,三年过去,他不知道是因为她,还是因为别的缘故,最终没有和别的姑娘结婚。他有种歉疚与怅然。他轻声喟叹,朝她笑笑。他想走了。他不愿面对她,面对痛苦回忆。他敷衍地说:“噢,我还有事。我该走了。”他手指点了一下男孩鼻子,眼神复杂地瞧着她,转过身去,匆忙离开她俩。

男孩小手拍着她脸颊,急切地问:“妈妈,妈妈,爸爸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街市上熙熙攘攘。她亲昵地吻着男孩,瞧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眼睛里已噙满了泪水……

风 波

这是老式弄堂小区,小店靠近弄堂口。小店里的女人很年轻,面容姣好,坐在柜台后面,搓着惺忪的眼睛,梳理散乱的头发。她早晨六点钟不到就起床,想让男人和孩子多睡一会,将煮好的早饭放在桌子上,拾掇好一切,蹑手蹑脚到前面,拉开小店卷帘门。天空在呈现出淡青色,偶尔有赶早出门,晨练或买菜的人,稀稀落落地走过。这一刻生意很清淡,很少有人来买东西。

风很凉爽。那个男人拖着拉杆箱,从弄堂里面慢慢走来。弄堂尽头有一家低档的旅馆。他离她越来越近。他看上去五十来岁,稍有些发福,衣着打扮很得体。她心里有点惊讶,琢磨这样的男人,不应该住在这里,借宿在这么廉价的旅馆。她漫不经心地看着他。她有一种预感,他会来买东西。猜想可能是今天第一个顾客。她的这种预感有时候很准确。

那个男人走到小店前,那只拉杆箱停在他脚边。他稍作迟疑,目光在她脸上逗留,很快在店铺里巡睖。他轻声地嘟哝着说:“给我两个面包,一瓶矿泉水。噢,再给我拿包软中华香烟。”

女人看见了他眼里的东西,脸颊不易察觉地红了。她发现他神情有些萎靡,猜想他还没有吃早饭,从柜台里拿出面包和香烟。接着转过身去,弯腰从货架底层取矿泉水,腰间露出了白晃晃的一截。她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经常会遇到某种男人。她把东西放在柜台上,朝他笑了笑,心里已经计算清楚:“七十一元五角。”

男人接过东西,掏出张百元票子递给她。他的手很柔软,很白,像没干过重活。

女人接过钱瞥了他一眼,下意识地又瞥了他一眼,忽然心里格噔一沉。她犹豫地转过身去,拉开放钱的抽屉准备找钱,又谨慎且戒备地转回身,将钱对着光线照了一下。她脸上神情紧张,心里暗自嘀咕,眼前的男人怎么可能使用假币?她疑惑地看着他,涨红了脸对他说:“对不起,这张是假币,中间防伪金属线都没有,捏在手里感觉也不对。”

男人一怔,接过假币仔细观察,狐疑的目光盯着她。他很警觉,嗫嚅着说:“这张假币不是我的,我给你的那张比这张新,这张肯定不是我的。”

女人一听,急了,解释着说:“我今天还沒有做生意,抽屉里也就这张百元的,不是你的还会是谁的?”她明显提高了嗓音。

店铺里间传出窸窣声响,门帘一掀,女人的丈夫听见吵嚷声,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披着衣服走出来。他体格健硕,络腮胡子,心里像憋着火,盯着陌生男人,愤怒地大声斥责起来:“你干什么的,吃饱了撑的,这种卑鄙伎俩坑害人,还像不像是个男人?”他凶狠的样子像要把眼前的男人活剥生吞。

女人想起前些日子,收进张百元假币,男人埋怨她粗心,青筋暴跳,唾沫四溅,骂得她抬不起头。店铺小本经营,收到假币等于一百元物品换了张废纸,小店除掉租金杂七杂八费用,一天赢利就一百多元钱。她很难受,那张废纸堵在胸口,一直心疼了好几天。开始有人驻足观望,纷纷指斥那个男人。

男人有些局促,显得有口难辩。他感到很冤枉。瞧着周围氛围,明显觉得不利。他审时度势,知道难以脱身。他气馁了,息事宁人地对女人说:“我不知道这是张假币,就算我倒霉,给你换一张。”他无奈地重新掏出张百元票子。

女人看着他,没有伸手接钱,直截了当地说“不行!使用假币,假一罚十。”

男人大吃一惊,瞧着眼前的女人,心里愤怒到极点。他清楚女人在诈他,串通男人在诈他。他有些手足无措。“假一罚十?你这是蛮不讲理,你这分明是欺诈!”男人愤慨地说。

“销售假货,以一罚十,这是国家规定的。”女人咄咄逼人,理直气壮地说,“你使用假币,不该罚十?被发现了换一张,接着去坑蒙拐骗。”

男人有些窘迫,感到女人利欲熏心,简直不可理喻,好一会儿才说:“我还急着要去赶火车……”

女人的丈夫瞧着男人尴尬模样,知道女人为前些日子,收进那张假币很窝火。他也觉得有点过分,在众人面前挂不住脸,偷偷捏了女人—把,对男人说:“好吧,一罚三,算是给你一个教训,以后别做这种蠢事。”

女人涨红了脸,仍然不依不饶:“少一分钱也不行。你不拿钱,我就报警。”

男人焦急起来,神情变幻更迭。男人怎么看也不像使用假币蒙骗的人。围观者看不下去了,开始纷纷议论,人家急着要赶火车,耽搁了谁负责?就是警察来了,也不至于罚一千元。女人是想钱想疯了。这是趁人之危,明摆着是敲诈!有人拨打了110。

警察来后将男人带走了。

围观的人逐渐散去。女人的丈夫心里憋屈,对女人很不满意。那个男人使用假币,不至于用这种方法,胡搅蛮缠填补损失。这和敲诈没有区别。他拉开放钱的抽屉询问女人:“那张假币呢?”

“哪张假币?”女人眨巴着眼睛,脸颊微微泛红,“只有前些日子收进的那张,一直放在抽屉的底层。我找零钱时候,趁机和那个男人的钱调换,只有这张假币。”

男人心里更加生气。

女人笑起来得意地说:“那个男人养尊处优,神情却憔悴颓废,借宿在弄堂旅馆,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张假币。我刚见到他,就感到蹊跷,觉得有点眼熟。他付钱的时候,认出了他是网上通缉,实施金融诈骗的嫌疑犯。”

等 待

她坐在临窗的那张桌子。咖啡馆灯光柔和,有种温馨与浪漫。她记得第一次和他也是坐在这个位置。她将那束玫瑰放在桌上,矜持地坐下来,点了两杯咖啡。其实,她并不喜欢喝这种舶来品,他也并不习惯喝这种东西,更多的是感受这种氛围。服务生端来热咖啡,一杯放在她面前,另一杯放在她对面。她说了声谢谢!服务生职业性地一笑,转身离去。

咖啡馆生意很好,大多数是些年轻人。灯影里,有人举止有些暧昧,但是并不显得猥琐。她从纸盒里拿出方糖,在自己杯子里放了两块,又在他杯子里放入两块,用小勺子轻轻地搅动。空气中弥漫着咖啡浓郁的香味。她双手拢了下腮旁秀发。那个男的映入了她的眼帘。他大概二十五、六岁,打扮得体,坐在斜对面那张桌子,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像是在等待自己的女友。她突发好奇地猜想,他的女友会是怎样—个人呢?她脑海里浮现起第一次见面,他坐在对面座位等待自己。她不是刻意地想迟到,只是漫不经心晚到了。她没有感到丝毫歉疚,只是欣赏地看他一眼。这一刻,她感受到了作为女性的优越性。他显得很拘谨,有些手足无措,喝了一口咖啡,很快皱起双眉,脸上露出尴尬神情。她觉得他的样子很滑稽。她拿起一块方糖放入咖啡杯。他跟着在咖啡里放入方糖,掩饰地用小勺在杯子里搅动。她凭本能相信他是一个本分的男人,至少不是喜欢逛夜店的那一类人。她想,是的。之后证实了这种判断。

窗外霓虹灯闪烁,车辆亮着灯光划过,形成一道流动的风景。她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那个男的。他掏出手机正在打电话,神情变化更迭,放下手机之后,脸上显露出局促与无奈。她萌生恻隐之心。她知道自己不会再享受这种待遇,两个人决定结婚,白头偕老,这种游戏会变得幼稚而显得苍白。至少,对她而言是这样。她现在回想起来,许多事情只是一个过程,之后甚至有些荒诞可笑。她知道爱一个人,会不计成本地爱。结婚后呢,她不清楚。她沉思着,瞧着窗外。她想起结婚,眼睛里有了泪水。

她举起杯子喝了口咖啡,像在回味咖啡滋味。圣诞之夜,吃过晚饭,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转换频道,忽然无意间看到,新闻频道在播出一条新闻:傍晚时分,下班高峰,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那个交警容貌端正,手式标准,正在繁忙路段执勤疏导交通。路面有些堵,一辆宝马在路口直行道伺机左转,交警立即上前阻止,纠正违章变道。司机辩解着,情绪有些激动,突然引擎轰鸣,车辆急速左转,交警被车辆撞击,拖行一段距离后摔倒在地面上。这一刻,整个世界似乎震颤了一下,时间定格在十七时零三分。风在呼啸。屏幕上画面不断晃动着,许多市民在路口点亮烛光,照亮了摆满鲜花的绿化带。根据报道,那名交警年仅二十八岁,还有一个月就要结婚。殉职、结婚、圣诞之夜、年轻生命,这些因素揉和在一起,强烈地撞击、震撼人的心,格外动人心弦。她的心紧缩了。翌日,报纸头版刊登了他的照片,她感觉他在对着太阳微笑。她有些伤感,心里感到酸楚,像被什么堵住。她并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她想有些事情,肯定会让人揪心,原本不该发生的,但依然还是发生了。

她偷偷抹去眼眶里泪水。邻桌坐着一对情侣,传来对话声,声音越来越清晰。她侧过脸去。男的三十来岁,偏矮,皮肤有些黑,眼睛里闪烁着捉摸不透的目光;女的看上去很漂亮,比他要小好几岁,脸上化了浓妆,显现出一张精致的脸庞。女的在说,刚认识的时候,你怎么承诺的?有房,有车,开公司,装出一副大款样子。你不是真正的大款,我怎么会和你见面,怎么会和你在一起?你就是个十足的骗子!感情能當饭吃?你想和我结婚――痴心妄想!男的尴尬,无奈样子;女的似乎显得更加委屈。

她瞧着窗外,虽已是冬天,感觉会下雪,窗前不断有人走过。她不知道今晚是否会下雪。看见了那个女的姗姗来迟,走到等待的男的边上坐下。她长得并不算漂亮。脸上化了淡妆,秀发随意飘在肩后,有种女性特有的韵味。她下意识地抬腕看了下表,又瞟了眼正在等待的男的。他至少等待了她二十分钟。她转过脸去,手托着下颏,目光移到窗外。都市的夜就像浸润在霓虹光怪陆离的灯影里,疾驰而过的车辆令人有种穿越时空感觉。她不知道他俩会演绎怎样的故事。她有点怜悯那对争吵不休的男女。她不知道他们最终是否会步入婚姻殿堂,就像自己最初和他认识,并不知道最终的结果。

她大学毕业后,有了一份工作,单位同事第一次介绍他,她只是抱着一种随意的心态去约会。她对他没有特别好或不好的印象。他不是那种夸夸其谈的人,甚至让人感到有点木讷,接触以后才逐渐了解,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只是不善言谈,很细小的举止都能感悟到一种细腻。她记得一次去上班路上,不小心扭伤了脚,他知道后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她,让她感觉像被带到了另一种生活状态。她为他的真挚感到过意不去,不过心里还是很享受这种生活状态。他是一点点渗透进她心里的。她像熟悉这座城市一样熟悉了他。她和他相处的日子是幸福的,充满了甜蜜与憧憬。她和他认识三年多,像半程马拉松赛跑。她对他没有特别的要求,他也一样,只是想快乐地跑到终点。他俩原来筹划,准备去年结婚,他由于工作太忙,她同意推迟婚礼。她想起这一切会有些歉疚。恋爱的日子像沉淀下来,马拉松赛跑还在继续,并且终于要抵达终点。她想自己是爱他的。她深信他也爱自己。她很想回到和他恋爱,刻骨铭心,幸福渗入骨髓的日子。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即将告別的人生中,这段愉悦的日子,这段跑过的路程,这段沿途的风景,感到多少有点留恋与伤感。

夜已渐深。她发现那个等待的男的和女的走了,邻桌争吵的男女正准备起身离去,咖啡馆里的人稀落下来。她想爱情其实没有定律,没有哪一种观念对与否,每个人都在努力寻找自己的幸福,不同的境遇与不同的时点,会有不同的感悟和追求。她眼前浮现起他憨厚的模样。她想:他会来吗,如约而至?她看见他走进咖啡馆,在桌子对面坐下来,温存笃厚地对她说:“我很爱你!”她感到一阵轻微悸动。她说:“是吗?”他说:“为什么不呢?”她激动得浑身颤抖。她有种想哭的欲望。他和她坐在彼此的对面。她想和他在一起,想和他相约终老。咖啡冷却了。她瞧着摆放在桌上那束玫瑰,和桌子对面的那杯咖啡,感觉那个空位有他的存在。她有点恍惚。她想他今晚会来吗?忽然,她想起那个傍晩不该发生的事情,想起今天是自己和他结婚的日子。她喝完咖啡,再也遏止不住内心的激动,趴在桌子上放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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