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吕峰
1
炊烟,旧时生活的基石,关联着一户人家乃至一个村子的生与死、悲与欢、苦与痛、哭与笑。它像村里人自个儿种的庄稼,年年五谷丰登,岁岁粮食满囤,令乡里人活得旺盛、滋润,不过,炊烟不同于庄稼,它不生长在田地里,而是长在屋顶上。
村庄在运河边,炊烟是它的一部分,或者说是它存在的象征。一个没有炊烟的村庄是不完整的,它的原始性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亡。寒来暑往,炊烟准时从屋顶颤悠悠地升起。炊烟和那些粗糙干裂的手掌,那些因烟熏火燎而迎风流泪的眼睛,共同构成了农家生活最本质的背景,掩映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凡常四季。有了炊烟就有了人家,有了人家就有了烟火。一家人守着一缕香喷喷的炊烟,就是守着幸福。
炊烟在乡村的沃野上橫亘,如脱了缰绳的马,是乡亲们生活的希冀和灵魂。然而,若是不深入村落,不深入一栋栋屋子,不深入喜怒哀乐里的一日三餐,很难明白炊烟的味道。作为村庄的孩子,我懂得炊烟的味道。它是母性的,它袅娜地上升着、飘忽着,维系着村庄沉甸甸的希望,图腾着村庄淌不干的汗水。一缕一缕炊烟让我产生过绵长空幻的畅想,也成为一种动力,把我向幸福的愿望推进。
炊烟的制造者是土灶和柴禾。村子里的人家,贫穷与否,都有一个灶房,里面盘着一座土灶,一个烟囱。烟囱穿破屋顶,指向天空,炊烟就从这些烟囱里冒出。灶房看似简陋,实则需要技巧,尤其是烟囱的设置,位置留不好,不仅不往外拔烟,还会往屋内倒烟,熏得人睁不开眼。
因为炊烟的缘故,时间久了,灶房的墙壁上、屋顶上,积满了一层层厚厚的烟灰。烟灰是时间的物质,它隔离人与物,隔离今与昔。在逝去的岁月里,烟灰让时光陷没、凝固,看上去像一幅幅浓淡不一且冷漠无情的水墨画,可惜,没有山水,没有人物,没有花鸟,只有一团团不辨东西的墨洇在那里。
家里的灶台是父亲带人砌的,大大的,四四方方,里面镶嵌着一口铁锅。大铁锅比几代人的生命加起来都要长,春夏秋冬,年复一年,在烈火中背负着一家老小的日常,联系着一家老小的冷暖饥饱,像房屋的心脏,功劳比谁都大。铁锅里发出“扑嘟扑嘟”的响声,像人的心跳,听了安心。
烧柴最怕湿柴,柴没干透,烟就从灶口里“突突”地往外打,如火炮,呛得人咳嗽,咳嗽得头晕。赶紧屏住气,麻溜地跑出去,身后是拉出的一道烟,也跟着跑到院子中间。祖母常年在灶间忙碌,一道道火光像闪亮的犁头在她额上的皱纹里耕耘着往日的岁月。回首她的生活,我看她没有沉重的呼吸,因为表情是轻松的、快乐的。祖母好用一根长长的吹管吹火。我也要学,觉着吹火是件好玩儿的事。“男儿远庖厨,没出息,不许碰!”每当有了那个企图,总会遭到祖母的呵斥,那是她少有的严苛。
祖母烧柴做饭时,会在灶里扒开几个穴,放两三块红薯进去,一顿饭煮下来,红薯也熟了。顾不得烫手,一边双手快速轮换着拿,一边吹着气急急掰开薯皮,一大团滚烫的白汽氤氲升华,金黄的薯肉散发着浓郁的甜香,馋得一边用嘴轻轻吹,一边狼吞虎咽,遇上粉粉的白薯,则噎得半天喘不过气来,又是跳又是灌水也不顶用。
临近除夕,祖母最为忙碌,她像一位君王,或是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有条不紊地安排家里人干这做那。对祖母来说,斩鸡宰鸭也不在话下,真奇怪,看上去文文弱弱的老太太,动起刀子来竟是那样的干净利索。
炊烟是祖母最忠实的陪伴,相伴着走过了一年又一年。时间久了,祖母能轻易地分辨出灶膛里燃烧的柴禾,是芦苇、玉米秆,是豆秆、劈柴,还是树根疙瘩。对她的话,我不相信,觉得她是在逗我玩。等我跑到邻家的灶房一瞅,灶膛里烧的真是祖母说的柴禾,我惊叹无比,才知道祖母对炊烟的熟稔已深入到了骨髓里。
晚上,喜欢躺在热被窝里吃酥糖,吃的很痛快。可惜我水平不到家,被子上、褥子上全都是沙粒般的碎屑。祖母也吃酥糖,却干干净净,不掉一点儿渣。祖母床头的柜子上放了一个坛子。坛子口小肚大,像一个缩小版的水缸,里面装满了点心,糖果。半夜醒来,想吃东西,祖母随手一伸,一把把坛子从柜子上拖过来,那声音美妙无比,更让我馋涎欲滴。
后来,祖母喜欢用煤球炉煨东西吃,玉米棒子、黄豆、蚕豆、红薯,一个个平常不上心的农作物全变了模样,散发的香气直朝你鼻腔里钻。幽蓝的炉火烤着红薯,也烤着我迫不及待的心情。祖母好在炉子上烤些馒头片,等我晚自习回来,正好吃。吃得我满嘴满手乌黑,祖母开心地看着我吃,不时为我抹去嘴角的黑灰,眼角嘴边全是甜甜的笑意。
中午或黄昏,野外割草或放学归来,在远处站定,看到炊烟从青灰色或红色的瓦顶上袅袅升起,像一株株白色的植物,像一缕缕薄薄的溪流,从一个个高高矮矮的烟囱里吐出来,流向天空,在天空定一定,飞向远方。在有雾的清晨,炊烟与雾气交融在一起,弥漫在村庄和田野,成了一片烟湖。晴天的傍晚,在晚霞的映照下,炊烟成了赫红色,油彩似的,涂抹在天地之间,也淤积在我童年的晴空里。
炊烟升起,荷锄的男人开始从田埂上归来,朝着各自熟悉的那道炊烟走去,疲惫的脚步格外轻快。孩子们熟悉村里的每一座房子,也熟悉每一个烟囱、每一道炊烟。透过炊烟,晓得谁家的母亲在做饭;透过炊烟,咂巴着口水,亲吻四处飘逸的饭香;透过炊烟,懂得了父亲的汗水怎样瘦了自己的筋骨,肥了田间的谷穗。炊烟是乡下人的日子,有了炊烟就有了安宁和温饱,就有了繁衍和生存。
放学回来,走到家门口,能听到从厨房传来的切菜声,“咚咚咚,咚咚咚”,我肚子里的馋虫一骨碌爬起来。书包也顾不得放,手也顾不得洗,直往厨房里钻,张张望望地翻寻着,弄得母亲手忙脚乱地吆喝起来。喜欢吃母亲擀的面条和包的饺子。母亲剁起饺子馅来,有板有眼,若是肉馅,需要用力,那声音像有人从楼板上“咚咚”地跑下来,清清楚楚、错落有致。如果声音短短即止,定是母亲在切手擀面。
时光在母亲的菜刀声中悠悠切过了,她鬓边的青丝化为了一片白发,额头的皱纹也一条条地堆叠起来。切菜声也微弱了,没有从前那样剁起来的板眼。有时,隔了好半响才又继续响起。在那休歇半晌无声的寂静里,我忽然想起,母亲在“咚咚咚”的切菜声里老去了,想起母亲对我的种种呵护与疼爱,心里潮涨潮落地满是情绪,眼泪像潮水般升涌起来。
2
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柴禾摆在第一位,可见它在生活当中的重要。人有软骨头、硬骨头之分,柴禾也有硬柴、软柴之分。硬柴是树枝或树疙瘩,软柴是植物的秸秆或树叶之类。硬柴耐烧不沤烟,特别是硬木劈成的劈柴,是过节蒸馒头、卤猪头、炸丸子不可或缺的柴禾。
走在村子里,任何一户人家门口都垛满了大堆小堆的柴禾。有的柴禾刚捡回来不久,闻闻,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有的放在门口好几个月了,乌黑乌黑的,像到窑洞里转了一圈,闻上去有一股霉味,略带点潮湿的味道。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柴垛像一簇簇的蘑菇,像一座座的金字塔,散发着暖暖的光芒。对村里人来说,柴垛是实实在在的生活物件,在寻常的日子中发挥着不可估量的作用。
拾柴禾是每一個孩子最自觉的劳动项目,也是一项富有私人化色彩的劳作。孩子们都喜欢拾柴禾,三人一群,两人一伙,兴奋地朝着荒天野地出发。一年当中,有两次拾柴禾的高潮。一次是麦收后,大片的麦田横陈在天空下,辽阔,深远,留在田野上的麦茬则成了竞相寻获的猎物。
身体单薄的我拽着大铁耙,来来回回地搂起来。大铁耙像一把巨大的铁梳子,一缕一缕,细细密密地梳理着麦茬地,把藏匿和遗留的连泥带土的麦根掏出来,再磕掉麦茬根部绾结的泥土,这是一件令人兴奋的劳作。当手抓住麦茬,一种亲切感通过手指传遍全身。双手抓住的不是用来烧火做饭的柴禾,而是生活的全部恩赐。
秋天是拾柴禾的又一个重要季节。忙完秋收,挨家挨户都赶着捡拾、储存柴禾,以备过冬。到了冬天,各家的院子内外聚集着一个个蒙古包般的柴禾垛,如整装待发的士兵。秋天的一夜寒风,树林落下了一层厚厚的树叶。放学后,第一件事是拿起扫把和箩筐,去村外的树林里扫树叶,因为风的作用,树林里堆积了厚厚的黄叶。用扫把或耙子把它们归拢,然后装进麻袋或竹筐。树叶已经干燥,稍稍晾晒,即可进入灶膛。它们在锅底伸缩游动,似绸缎在风中飘动。
半大的孩子拾柴禾,总有这样那样的野趣。跑进河沟,拔掉风干的野草,三番五次“燎洼洼”,青烟四起,后缓缓飘散,像天空的云,来无影去无踪。煨红薯最有趣,大家分头行动,挖洞,生火,各司其职。红薯投进去用柴灰掩埋后,上面再用小火慢烧。当薯香袅袅升起时,火候也差不多了。无数只小手一起拨拉着炭火中的红薯,烫得从左手丢到右手,口里不住的“嘘嘘呼呼”地吹,却没有一个人舍得放下,吹得满脸是汗,满脸炭灰,突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紧接着爆发出响彻整个旷野的笑声。
秋季拾柴禾,我们喜欢把目光盯在林子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树,将挎篓放在树下,蹭蹭蹭爬上树,用钩镰一勾,那些干枯的树枝“喀吧”一声脆响,然后应声落地。等把树上所有的干枯树枝都攀拉完,一篓柴也差不多了,然后哧溜滑下树,用绳子把树枝捆好,装进挎篓,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家了,如斗胜的公鸡。
在离家几里地的山上,树多草也多。到了秋天,山上有许多枯死的树,七剃八砍,就能捆好一担柴下山。去山里,拾柴是其次,关键是采摘野山果。山里生长着数不清的野山枣子和山楂,红彤彤的,如火焰般星星点点地燃烧在晴空下,红得透明透亮,红得让人怦然心动。野山枣子摘下来,用手搓一搓,或在衣服上蹭一蹭,可直接放进嘴里,酸甜可口,难得的佳品。
山楂果则小心翼翼地带回家,让母亲做成糖葫芦。母亲先将山楂果洗净,依次去根儿、去蒂儿、去核,然后用竹签穿成串,再熬糖稀、蘸糖稀。咬上一口,酸甜酥香。糖葫芦的关键是糖稀,火候不够,糖稀拉不出丝来,糖葫芦粘牙;火候过了,糖稀焦了,味道会变苦,蘸出来的糖葫芦自然也失去了原本的酸甜味儿。熬糖稀时,母亲小心翼翼,生怕错过了火候。
山楂本是一种不起眼的小山果,可是一制成糖葫芦,就大不相同了。圆溜溜的果实裹上一层冰糖,更加鲜艳,更有亮度,更加晶莹剔透。秋冬时节,村子里有卖糖葫芦的生意人光临,他们手持一木杆,上部用麦草捆扎,外插一串串鲜红晶亮的糖葫芦,沿村叫卖。随着吆喝声响起,很快围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你一串,我一串,那份满足与快乐难以形容。
到了冬天,很多老人的喘息声也慢了下来,一日日挨着不知何时终结的季节。天气晴好,老人们会走到屋檐下、柴垛旁,烘烤着太阳。阳光覆盖的院子里,光阴在缓慢流淌,鸡在打鸣,鸭在踱步,狗在追逐鸟雀,眼前生气弥漫,老人却预感到死神正穿越风雪,一天一天逼近。有的老人熬过去了,有的老人被一场没完没了的雪,埋在了冰封的地下。
大部分时间,老人都窝在房间里,剥玉米、打纸牌、闲言碎语,或是听着收音机,来打发漫无边际的冬日。有的干脆床也不起了,披个棉袄,坐在被窝里,吃喝也都在床上,目光有些呆滞,遇到来串门的晚辈或昔日的老兄弟、老姊妹,才堆上一脸的笑,兴高采烈地回忆起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时光在飞奔前进,有些事物被遮掩,被抛弃。柴禾也是如此,被电和煤气逐渐代替。煤气灶替代了古老朴素的土灶,萦绕、滋润过生活的炊烟,作为一个美好的回忆渐行渐远。炊烟成了一个生僻的词语,被悬置在生活的门槛之外。对我来说,炊烟是温情的、淳朴的,像故园,刻在了记忆深处,时不时从脑海里浮现,如春潮汹涌澎湃。
从前,我是闻着炊烟的气息抵达村庄的。风夹着青蓝色的炊烟轻柔地抚摸我,如同久违的沐浴,驱除了我的风尘。如今,走在村子里,已不见高高矮矮的烟囱和飘飘袅袅的炊烟,曾经贫血的村庄日渐红光满面,村里人的生活也越来越滋润,锅台上飘逸的是饭香,更是新生活的丰盛与美满。
炊烟散处是故乡。行走在没有烟囱、没有炊烟的村庄,我这个曾经被炊烟激动过、温馨过、幸福过,至今依然深深眷恋着炊烟的人,忍不住击掌而歌。炊烟已成为遥远的过去,与之有关的记忆却不会老去。那凝结在一捆麦杆或一筐树叶里的艰辛永远难忘,它给我一种前行的力量,让我迈过一道又一道人生的门槛,我也虔诚地期待一个又一个没有炊烟的村庄,阔步走向更加丰腴富足的明天,谱写着绿叶婆娑的大美画卷。
3
民以食为天,食物是通行全世界的语言,具有超乎想象的力量。祖母在世时,常念叨,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祖母嘴里的饭是粗茶淡饭,然粗茶淡饭绝对不是粗放,也不是粗俗,体现着的恰恰是一种真正对生活的热爱,是寻常百姓居家过日子的悉心料理。只是这种热爱时时被浮躁和虚荣的世态掩盖,不易被人觉察。不过,假如有一天遭遇挫折、失意,甚至绝望,最贴切的关怀是什么?那肯定是郁闷中有人端来温热相宜的一碗饭。
虽然是粗茶淡饭,也讲究应时而食,顺时而食。对祖母、母亲、婶子、大娘而言,她们在安排吃食时,都循着节气的规律,哪个节气该吃什么,都有明确的规定,那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生活仪式。春种、夏长、秋收、冬藏,每一个节气的到来,都是盛大的节日,也是一件欢腾的事情。人们以美食来传递欢喜自在,来传递日子的丰裕富足。
春日万物复苏,要吃春尝鲜。田埂地头,溪边河畔,都能觅到野菜绿莹莹的足迹,一片片,一窝窝,耀眼夺目,连空气里也飘着荠菜、猪毛菜、枸杞芽的芳香。野菜虽为一勺之微,却带着大自然的清新,让人油然而生一份爽心悦目。凉拌,烧汤,煎饼,怎么吃都鲜,怎么吃都不厌。
清明时节的螺蛳,比肥鹅还鲜美,吃法也多,蒸、煮、炒都行,吃的最多的是煮螺蛳。螺蛳洗净,用钳子夹掉尾壳,用葱、姜、蒜、花椒和辣椒爆炒,旺火炒至壳变色,小盖子脱落,加水炖煮。煮时先大火,后文火慢煨,待汤汁渐浓、香味四溢时上桌。煮螺蛳也是一门学问,煮得太生,壳撬不开;煮得太熟,滋味全失。真正煮螺蛳的好手,能把螺蛳煮得恰到好处,螺蛳肉丰满柔软,腴嫩可口。
当满满一盆冒着热气、散着香气的螺蛳端上桌,一家人的目光被吸引了。于是乎,赶紧放下筷子、勺子,迫不及待地抓向滚热烫手的螺蛳。汤汁香辣味浓,螺肉被浸泡的饱满,连汁带肉吸吮到嘴里,鲜香霎时溢满口腔,绝对胃口大开。不一会儿,每个人面前都堆满了螺蛳壳。遇到大号的螺蛳,挑出来,邀功似的送到父母面前。那种融洽无边的快乐,隔了多年回想,尚有一缕余温留存在心头。
吃螺蛳,用嘴吸才有趣,拇指和中指捏着螺身,嘴一吸,舌尖一顶,螺蛳肉便进到了嘴里,肠子留在了壳中。看似简单,实则需要技巧,否则,很难吸出来,只能老老实实地用竹签慢慢地挑出螺肉。我是属于那种颇有技巧的,哪怕辣得满头大汗,嘴里“嘘嘘”地呼着气,仍抵挡不了螺肉的诱惑,喝一口水,抹一把汗,继续吮吸。很快,桌前积满了一大堆螺蛳壳,拨动起来“叮当”作响。
夏日,瓜果菜蔬竞相蓬勃,西瓜、黄瓜、蚕豆、青菜,像雪糕,像雪碧,仅仅名字就让人顿生凉爽之感,吃在嘴里,芬芳无比,一下子闻到夏天的味道。西瓜是真真正正的怡红快绿,瓜皮的绿像翡翠,像碧玉,快意无限,清凉无比,瓜瓤是怡红,如美人腮上的胭脂,眼目愉悦。青菜绿汪汪的,像一个个嫩生生的孩子蹲在那里。每一种蔬菜有散发着润玉般的光泽,它们以新奇的眼光打量眼前的世界。
溽暑过后,秋风渐冷,胃口大增,民间有贴秋膘的习俗。贴秋膘是一个性感的词,能从这个词看得见肥美,看得见丰腴,看得见油汪汪。“秋风起,泥鳅肥”“七月半,石榴当饭”从一句又一句的民间俚语里中,能闻得到肉香,听得到秋风,感受得到一份香甜。贴秋膘首选吃肉,要把酷夏失去的“膘”补回来。过去普通百姓家吃炖肉,讲究一点的人家吃白切肉、红焖肉,以及肉馅饺子、炖鸡、炖鸭、红烧鱼等。
鸭子选取当年长成的公鸭,村里的鸭子都是放养的,不需要特意准备饲料,将鸭子往水塘里一赶就可以了。鸭子以水塘里的螺蛳、昆虫和河藻为食,吃起来脂薄肉嫩、光泽新鲜,且营养丰富,属于高蛋白、低脂肪的食品,对身体极为有益,最适合虚弱疲乏的人进补。立秋过后,母亲都会炖上一只鸭子,喝汤、吃肉两相宜。
诸肉要数猪肉香!大雪将至,村里人开始期待杀年猪、吃年猪饭。那时,家家户户猪圈里的猪,那是家的延伸。若是没有了猪,真不知该如何打发漫长的冬天,也不知如何过年。杀年猪意味着沉寂的村庄马上要沸腾起来,马上要肉香弥漫起来。昨天他家,今天我家,明天你家,排着队呢。
大清早,起床烧水。水一开,五六个男人,三下五除二,把猪按在案子上。杀猪匠提着亮晃晃的尖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猪血接满了一盆又一盆。猪杀倒后,主家烧上两张纸钱,过一下秤,刮完毛即开肠破肚。然后分割猪肉,猪头、猪脚等放一边,一刀刀红白相间的肉放在案板上,任人挑选。
猪浑身是宝,猪腰切花,猪脑清煮,猪脚炖黄豆,猪皮烀椒子酱,猪耳朵白切。炼猪油也是少不了的,一刀白花花的肥肉,切成小块,放入锅中,旺火油出,肥肉越熬越小、越黄,浮在油面上像大海中颠簸的小船,刚出锅的油渣,“吱吱”地冒着油泡,撒一点盐,拌两下,送入口中,鲜香有余,回弹有劲,冷却的猪油如凝脂如白玉。
杀了年猪,要请大伙吃杀猪饭。大伙是左邻右舍,是亲朋好友。堂屋里的八仙桌搬到院子里,然后东家搬张桌子,西家拿几把凳子,热闹无比。不一会儿,七大荤八大素端上桌,涼调猪耳朵、爆炒腰花、红烧大肠、猪血炖豆腐,鲜香冲鼻,座上的人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最好吃的是大杂烩,五花肉切成长方形,约拃把长,放入油锅中炸至金黄色,然后加入豆干、素鸡、海带、干豆角、黄花菜、小青菜,以及葱姜、干椒、桂皮、香叶、八角等一起炖煮。看着眼前油光锃亮的一大锅,恨不得立刻大快朵颐。夹一块放嘴里,肥而不腻,瘦而不柴,满嘴流油,回味悠长,有句谚语说得好,“年猪饭,年猪饭,吃饱喝足无忧愁。”锅里的干豆角、小青菜等都用细线捆好,一扎一扎,从中可以看出村里人性格里的粗犷。
一时吃不完、卖不完的猪肉,母亲用来做腊肉、腊肠,洗肉、剁肉、调馅、灌肠等,忙碌得很。灌肠时,母亲负责装,我负责把肉往下捏,看着肉馅把一截小肠塞得胖胖的,很好玩。小手经常被冻得通红,心却是暖的,因为腊肠里有一家人的欢声笑语,有新年的愿望和梦想。那时的腊肉、腊肠都是纯天然喂养的猪肉,肉质自然细密,味道自然纯正。
祖父有一手做卤菜的绝妙手艺,经他手的猪下水、猪头等,都散发着让人无法抵抗的浓香,孩子无法抵抗,成人也是如此。祖父卤的猪头,好看又好吃,村里人常请他去帮忙。卤猪头,锅里放清水,煮到用筷子刚刚能穿透为止,不能煮得太过,所谓过犹不及,太软太烂的猪头,食之如嚼烂苹果。猪头起锅后,立即投入冷水中降温,如果是冬天,可端至院子里,待凉后,切成薄薄的片,放芝麻油、盐、葱段、香菜拌匀即可。
杀完年猪,年就要到了,家家户户少不了准备腊肉、腊肠。屋檐下,阳台上,石榴树上,一块块腊肉,一只只腊鸡,一挂挂腊肠,一条条腌鱼,如一串串红灯笼,挂出了新年的喜庆,挂出了新年的丰腴,也挂出了馥郁的年味。那些自家腌制的腊肉、腊肠是年夜饭上必不可少的,代表着家的味道,一口酒、一口肉,让人吃得饱饱的,且痛快淋漓,情不自禁地生出几分快意,几分醉意。
每到吃饭时,我喜欢帮着摆放碗筷,一边摆着,一边念叨着:“这是祖父的,这是祖母的,这是父亲的,这是母亲的,这是我的……”眼前的碗筷,对应着一个个急着往家走的亲人。有时,祖母捏起一块肉,放进我的嘴里,母亲在一旁佯装愠怒,瞪我一眼。家里有一个规矩,第一碗饭要盛给祖父。祖母去世时,面对鬼子刺刀也面不改色,号称“铁打汉子”的祖父痛哭流涕,一个劲地拍打着棺木:“你走了,谁给我盛第一碗饭呀!”那悲痛欲绝的神情,让前来吊唁的人无不动容。
食有味,食也有情。其实,任何一种吃食,哪怕再普通,除了用来裹腹,都有独特的内涵。更多的时候,这种内涵以乡风食俗、以人情世故为背景,缠绵,淳朴,厚实。那些长存于时光的食物,带着家的味道,带着故园的守望,驻扎进我的梦中,哪怕白发苍苍、年华老去,依旧挥之不去。
4
俗话说,无酒不成宴。村里人的日子离不开酒,痛快时,酒是豪情;难过时,酒是良药;闲暇里,酒是淡淡的往事;年节上,酒是浓浓的狂欢。酒涵盖了农事节气、婚丧嫁娶、生朝满日、庆功祭奠、奉迎宾客,日子再苦,有了酒香就有了斑斓的色彩。
村子里的男人大多会饮酒,或豪饮,或雅酌,或佐以瓜果野菜,或伴以蚌蟹鱼虾,或什么都不要,一杯寡酒,自有一番豪兴雅趣、一番踌躇自得。小酒杯,大世界。小酒杯可溶一切,生活中的沉重感、拘谨感都得到了暂时的解脱,他们在酒中自唱自饮,在酒中品味生活的苦涩与甘甜。村子里的红白喜事,也是男人们一展酒风的时候,你一杯,我一盏,喝得不亦乐乎,好像喝进肚子里的不是酒,而是水,那样的快活,那样的美滋滋。
村里人喝酒少有喝醉的,因为醉酒误事,当然也不是绝对的。酒喝多了,能让一个聪明绝顶的人露出傻相,坐在角落里傻笑,脸上挂着痴呆儿的表情。有借酒消愁的,一个刚强硬铁的汉子一边喝酒,一边抱着头哇哇痛哭,泪水从眼窝里迸溅而出,哭得伤心透了,像一个没人认领的孩子,可怜无助。
在村子里喝酒是件有意思的事,劝酒也是件有意思的事。劝酒很有一套,词儿丰富的如河中的鱼儿。喝完一杯,主人会说来个好事成双、双喜临门;喝了三巡,就得四季发财;有了钱财,还要五子登科……九杯喝了,要来个十全十美。若还不足意,自然还会有别的说词。几番推杯换盏后,酒至半酣,兴之所至,自然地划上几手拳,口中尽着气力地喊着“全福寿高升、六六大顺、七个巧、八大发”等吉祥语,将中国人独有的性格渲染得芳馥醇厚。
村里的汉子把酒当作生理需求、口腹之乐,更当作一种精神娱乐,当作一种人情交往。一碗碗酒下肚,睚眦被浇灭,障碍被搬除,阴霾被洗涤,余下的是心与心的坦诚和畅通。一回回畅饮,又日积月累成一种习气,变成一地风俗,熏陶成令人安之若素的家常便饭。手捧着酒碗,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如大山般静默的汉子转眼间成了话痨,语言像泛滥的运河水,肆无忌惮地宣泄出来。
对酒的最初印象,来自于祖父。祖父喜欢在结束一天的劳作后,喝上二两小酒,一捧花生米、一碟凉拌黄瓜、一块豆腐干,都足以让他细细地抿上一回。有时,祖父会去杂货店打上一碗散酒,再来一块猪头肉和几块豆腐干。每一次,我都要跟着去,自然而然,那一块猪头肉基本都进到了我的肚子里。在回家的路上,我还回味着猪头肉的香味。
父亲若是在家,总要陪祖父喝上几杯,我坐在一旁,听他们讲或远或近的故事。喝酒时,祖父的脸和眼都闪着一种奇异的光,那神气像酒仙,脱俗、忘我、纵情。父亲每喝一口酒就带着一声清脆的“滋”声,继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香。喝酒时的父亲面色慈和,神态安详。因为酒,父亲和我更加亲近,家的亲情也更加浓郁。
高考时,我有幸挤过了独木桥,迈进了大学的门槛。临走的前一天,亲朋好友前来祝贺送行,母亲整了两大桌菜。那一天,全家人都高兴,在父亲的提议下,我象征性地喝了一小杯。这是我第一次喝白酒,呛得我满脸通红,逗得旁人大笑。在亲友的夸奖声中,我又喝了第二杯、第三杯,几杯下肚,一点醉的感觉都没有。母亲担心我喝醉,在一旁急得团团转,父亲则笑着拍着我的肩说:“儿子,真有出息!”
第一次喝酒就能喝几杯,且没醉,父亲以此认定我将来肯定会很有出息。后来我才知道,高考那年是全家最困难的一年,父亲的施工队出现了意外,父母整天为生计忧心忡忡,学费都是东拼西凑借来的。我当时无知的举动令父亲精神大振,用他的话说是我第一次喝酒时的酒量让他熬过了那一年。从此,桌子上有了一个属于我的酒杯。
村子里喝的酒基本为两种,一种是来自十里八乡的白酒,如沛公、洋河、泥池、高沟等,洋河酒的商标是飞天图案,那是第一次看到飞天形象,惊为天人。一种是来自窑湾的绿豆烧和五加皮酒。五加皮酒是药酒,能去风寒湿痹,棕黑色,像小时候喝的糖浆,祖母会偶尔喝上一杯。相比之下,绿豆烧的颜色漂亮了许多,淡绿色,似隔一层纱网着的萤火虫,在灯光下泛着幽幽的光。
窯湾头枕骆马湖,腹背大运河,相传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后,船夫每经此地,总在此歇脚避风,窑湾之名由此而来。明清时期,窑湾是苏北的商业重镇,商贾云集、市井繁华、人气旺盛,运河上南来北往的船帆载着各地的方言,兴盛一时。据说乾隆皇帝南下江南途经窑湾时,偶染小疾,饮此酒后顿觉舒爽,赞不绝口,因酒色如同绿豆汤,遂赐名为绿豆烧,后来一直经久不衰。
对村里人特别是庄稼汉子来说,晚饭前来碗酒,绝对是美滋滋的享受。在饭桌上,在酒水间,卸下白日的劳作,用一把快意恩仇换一夜美梦。酒喝多了,少不了有酒鬼。村子里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头儿,一年四季,每天都能看到他坐在门口的竹靠椅上,眼前一杯酒,很少见下酒菜,是名副其实的酒鬼。常听祖父念叨,老张头连棺材本都喝没了。后来有一次醉归,老张头跌进了新挖的河沟里,在醉梦中向阎王爷报道了。
村里人多喝酒,很少人喝茶,祖父是个例外。他是酒也喝,茶也喝。每天一早起来,必须生火烧开一壶滚烫的水,然后从有些生锈的茶叶盒子里摸出一小把茉莉茶,投入那把老旧的紫砂壶中,慢慢地品上一会儿,再下地干活。冬天守着火炉,夏天守着树荫,春天嗅着花香,秋天望着巧云,对祖父而言,日子就这样悠哉悠哉地过去了。
生生死死,轮叠更替!人生的舞台上连绵不断地上演着种种色色的悲喜剧,唯有酒香如故,像一粒种子,不断生长、发芽、葳蕤,且时光越久,味道越浓郁、醇厚、绵香。一杯酒,盛满了人生的豪情与悲欢,也饱含了人世的沧桑与变幻。我也由此喜欢酒里的故事,喜欢酒里的人生。是啊!人生当如是,再浮一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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