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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邻居

时间:2024-05-04

大丽花

我家种过一株大丽花。花是父亲弄回来,亲自栽在院墙下面的。我不关心父亲栽下来的大丽花,但我偶尔会走到大丽花身边,静静地看看。大丽花确实美:是精致的美、工笔的美,不是写意的美。

大丽花开得也张扬。

张扬自己,原本无错。父亲就是一个喜欢张扬的人。跟大丽花一样,在我们村,父亲其实也是一个很美的人,不是长得美,是心里美。父亲时时处处为大家着想,常常为了村子里的事情,不惜牺牲我家的利益。按理说,一个这样的人,人们应该喜欢他才对。但不尽然。父亲的所作所为,往往招人背地里议论。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了父亲这个凡事张扬的性格。作为他的儿子,我理解父亲,从心底里覺得我有一个好父亲。

就拿旁边一朵花来说吧。这朵花很小,植株小,花开得也小,挺素净,人们不知道它的名字,在高高大大的大丽花旁边,几乎不被人发现。但我还是发现了它。大丽花有没有想到那朵小花的感受?大丽花有没有想到,要分一些来自于泥土里的养分,给那一朵小花?它还得匀一些阳光雨露,给那一朵小花?大丽花在接受人的艳羡的同时,有没有想到,它更得分一些目光,给那一朵小花?

估计没有。

我是拨开大丽花的枝叶,在大丽花背面,发现这朵寂寞小花的。

我蹲下,低头,仔细观看那一朵跟大丽花完全不同的素净小花。

跟大丽花一样,它也挺美的。

跟大丽花一样,它的美,也是那种精致的美。

天下植物,为了生存,活得其实无一不精致。我们往往忽视小花的精致,转而赞叹大花的缤纷与妖娆,殊不知一朵小花开出来,是比大丽花这样的大花还要不易的。

要是没有大丽花做对比,我恐怕不会发现这么一朵小花的美。

我一直低着头。我一直仔仔细细琢磨那朵小花。

我几乎忘记了大丽花的存在。

多关注那些不起眼的人或事,往往会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黄别刺

黄别刺生长在非常干旱的山坡上,别的草木给夏日骄阳晒得蔫头蔫脑的,黄别刺却神采奕奕,精神焕发,让人对它萌生敬意。

黄别刺应为小灌木,高约一米多,多丛生,从根部生出一根根新枝条,比赛一般,竞相成长。黄别刺的枝条上随意长出叶子,叶柄和枝条的接触部位,往往伴生长约一寸的木质硬刺,刺暗红色,如针,一般三根刺结成一束,自成一体,约呈九十度角,向外张开。黄别刺长了刺,当然为了保护自己的叶子,不被牛羊啃食。黄别刺叶子椭圆形,碧绿,表面似有蜡质。黄别刺的叶子密密麻麻的,非常密集。它的枝条也密集,刺更加密集。一丛生长在山坡上的黄别刺,绿得蓬蓬勃勃的,远远就可望见,常常给人鹤立鸡群的感觉。一块山坡,牛羊往往光顾,但牛羊从来不吃黄别刺,也不是牛羊不想吃,是无从下嘴。

黄别刺的的确确是“武装到了牙齿”。

一株黄别刺,树龄往往几十年,上百年,看上去却不怎么高大,只是蓬勃而已。在那么干旱的山坡上,要想长高长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黄别刺的根非常粗大,也很多,也很长。它的根比枝条粗多了,长多了,多得多了。黄别刺根上裹着灰白色的皮,无论根或枝条,只要剥开皮,露出来的木质部分,就是金黄色的。刺别在腰间,木质金黄,命名为黄别刺,理所应当。

黄别刺除了砍来当柴烧,似乎再无什么用。常常被“砍头”,也是黄别刺长不大的一个原因。直到我的少年时期,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城乡经济逐渐活跃起来之后,黄别刺突然大受欢迎,有很多药材贩子走乡串户摆摊设点,专门收购黄别刺,说是要用它的根,浸泡,沉淀,提炼黄连素。有了空闲,乡亲们都到山坡上挖黄别刺,他们砍了黄别刺的枝条,弃之,只挖黄别刺的根,背回来,卖给药材贩子。

我家门外有一块小小的打麦场,这块打麦场也让父亲租给了药材贩子,用来修建浸泡黄别刺的池子。药材贩子在我家打麦场上修建了四个长条形的水泥池子。池子高约一米,宽一米有余,长约五米。池子里常满满地浸泡着劈开剁碎的黄别刺根。那些浸泡过了的黄别刺根,在药材贩子眼里,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在父亲眼里却是宝,我家拿它当柴烧。父亲出租打麦场的目的,就是为了烧柴。

收购黄别刺根,一阵风似的,红火了大约三年,就已无收购的人了。也不是不想收购,是远远近近的人们,把能够挖下来的黄别刺,都砍了、挖了。山坡上,林子里,再也看不到黄别刺了。

有很多年,我在山坡上,连一株黄别刺也找不到。

一阵风似的,给我们毁掉的,到底有多少?

就算黄别刺“武装到了牙齿”,它还是斗不过人这种动物的。

有时候,幸运就是一种不幸。

各毛子

各毛子是一种生长在山坡上的小灌木。

为什么给它取这样一个名字?我不明白。但母亲这么叫它,村里人都这么叫它,我也就这么叫它了。

乡亲们给草木命名,有时很贴切,有时却又太随意。

各毛子木质非常硬,长了几年了,长了十几年了,它似乎没有长大,只是活着。这么长出来的枝条,不坚硬才怪!各毛子的枝干常有多处鼓凸,枝条弯曲环绕,墨绿色,叶子细小、密集,也是墨绿色。到了春天,各毛子开白色花,花和叶子一样细小。到了盛夏,各毛子结出黄豆那么大的球形浆果。果实先是绿色的,慢慢成为暗红色、红色,仍未成熟,还不能吃。要等果实变成黑色(其实是绛红色)才能吃。各毛子的球形浆果一簇一簇,或举或挂,很多,但不怎么好吃,只有一丝丝淡淡的甜味儿,而且,包裹在浆果里面的木质果核太大,比果实的一半还大,咬不动它,要吐掉才行。吃各毛子似乎不划算:吃了半天,就跟没吃似的,没有满足感,没有享受感,吃它似乎不是为了吃,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为了玩玩。

但我仍然吃,常常吃。我吃,一为满足对水果的渴求,二来,也的的确确是为了打发时间,为了玩玩。小时候,到了暑假,我常去山坡上替奶奶给生产队放羊。村子里这么接替长辈的临时放牧员有很多,放牛的、放骡马的,各有好几个,他们常常聚在一处,一同玩耍。放羊的却只有我一个。往往是,出去的时候,我们在一起,到山坡上不久,我就跟他们分开了。羊跟牛不同,跟骡马也不同。牛和骡马都不怎么动,赶到哪儿,常常就在哪儿,羊不行。半天时间,羊群可以翻越好几座大山。我得跟着羊。不跟着羊,羊就会溜进庄稼地,偷吃生产队的庄稼。我不能跟伙伴们一起玩,这让我挺郁闷的。

一个人的童年,玩是最要紧的事。

一边跟着羊群,一边有一搭没一搭,找各毛子吃。

我吃各毛子,多半也是玩。伙伴们不怎么吃各毛子。他们嫌它不好吃。即使偶尔吃吃,他们也挑最大最熟的,只是尝尝。我不。只要是熟了的,我看见了,就摘下来,吃了它。

山坡上的各毛子浆果,老是长在树上,留在树上,鸟儿也不怎么吃。后来它们就落了,各毛子树下,黑压压的,满地都是。

各毛子成熟,恰在暑假期间。虽不怎么好,我却经常吃。没有更好的水果,差一些的,也不是不行。有比没有好。对生活,对人生,我已习惯随遇而安,不苛求什么。

有一年植树节,我去城郊山坡上栽树,回来的时候,发现一棵扔在路边的挖下来的各毛子。挖它扔它的人说:“本想拿回家,栽了做盆景,想了想,却又不想做盆景了。”我捡起来看看,觉得怪可惜的:各毛子本来木质好,这一株各毛子,造形也好,拿回家做盆景没有什么不可以!就捡起来,带回家,栽在花盆里。

各毛子命贱,像我们这些乡下的孩子,一栽即活。

后经多次修剪,这株被人扔掉的各毛子,果然长得有模有样的。

如今快十年了,这株各毛子仍在我家花盆里。

它也结果。有时看它结了果,果也熟了,就摘一颗,放进嘴里尝尝。

我尝的似乎不是各毛子。

我尝的似乎是童年。

野棉花

野棉花生长在村后山坡上,这儿一株,那儿一株,随处可见。

野棉花是一种草本植物,植株可以长到人那么高,茎有指头那么粗,茎上有白色绒毛,花蕊黄色,花瓣不重叠——仿佛只有六片酡红色花瓣,如精心涂过的美人指甲,围拢成一束,它的花极鲜艳,也耐看。花开过以后,野棉花的花托上会生出一团棉花似的白色絮状物,很像棉花,无数针尖那么大的小黑点儿(可能是种子)点缀在表面。

这或许是叫它野棉花的原因?

可是,无人拿这些白色絮状物,当棉花使。

野棉花叶子肥大,阳面碧绿,阴面跟茎一样,也长满了白色的绒毛,看似很好,牛羊却不吃。牛羊经过野棉花旁边就跟没看见似的。

我童年时,到了冬天,常在奶奶的安排下,专门去野地里捡野棉花干了的叶子。一两个小时就可以捡满满一背篼,轻轻松松背回家,一点也不费劲儿!叶子已经干了八九成了,很轻。“捡野棉花”,乡亲们都这么说,可是,似乎,也不能算捡。我觉得,是摘。干枯的野棉花叶子,一片一片,仍在茎上耷拉着,不肯落,除非北风使劲儿吹它,才会有极个别的叶子,脱落下来。捡回来的野棉花叶子,再晒一天两天,存着。

野棉花叶子好像很有用。有什么用?现在却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似乎需将叶子揉碎了,才会有用。它的用处,好像是存给猪的冬粮,似乎又可能是,当作棉花,来絮棉袄。究竟用来做什么,我居然记不得了。要是奶奶还活着,我会问问她,但这已是不可能的了。

人的记忆力,真是太不可靠了。

到了我的少年时期,就无人再捡野棉花了。至今亦然。

野棉花从那时起,就已沦落成无用的野草了。

野萝卜

野萝卜就是野生的胡萝卜。野萝卜常常长到人那么高,蓬蓬勃勃的,在粗壮茎的顶端举着手掌那么大的圆形花盘,花白色,簇拥,细小如米粒。

野萝卜的根不如种在菜园里胡萝卜那么肥大,一般只有手指那么粗,那么长。我没有见过更粗更长的。不值得挖回家来当菜吃。

野萝卜也是萝卜嘛!萝卜就是可以吃的嘛!

我在野外放羊,肚子餓了,就四下里找野萝卜,找到了就拔下来,揪掉根,擦掉土,吃它的根。茎叶扔给身边的羊吃。

给人精心呵护着的,就长得很好,比如萝卜;任其自生自灭的,生长得就不是那么好,比如野萝卜。但野生的往往比种植着的,适应性更强,在大自然面前也更有生命力,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培养或教育后代,放手比严加管束的效果,长远地看,往往更好一些。

这样的道理人人都懂。但我们总是忍不住要干预干预下一代的成长,才觉得是爱,才觉得对得起他们的人生。殊不知这样做往往一厢情愿地,局限了孩子们自由发展的空间。

我们有的是萝卜。

我们缺少的,却是野萝卜。

兰花烟

在我们乡下,抽烟不叫抽烟,叫吃烟。烟是可以吃的吗?当然不是。烟只能抽。乡亲们也仅仅是抽烟,不会真的把烟吃了。

我童年的时候,这些抽大烟的男人们,因为后来的严格禁烟,都不能再抽大烟了,就只能加入到抽兰花烟的队伍里来了。比如我奶奶,解放前就曾做过贩卖鸦片的营生,也抽鸦片。解放后,奶奶不能男人似的,于是改抽兰花烟,就抽起了水烟。那时也有纸烟,但抽得起纸烟的乡下人极少。兰花烟是自己种的,抽兰花烟不用花钱,可以省一笔开支。

那时人们日子过得穷,能省二分钱,绝不省一分。

常说的旱烟,指的就是兰花烟。

我童年的时候,很多家庭都种兰花烟。土地虽是生产队的,但家家都有自留地。自留地太小,也不能种烟,得种庄稼。人们就在村头院落开垦一块巴掌大的地,多多少少种一些兰花烟。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开垦的,就在自留地里,套种兰花烟。兰花烟不种不行。我童年的时候,村子附近随处可见的,不是蔬菜,而是兰花烟。

兰花烟当然是一种植物。兰花烟植株高大,可以长到人那么高,枝干粗壮,绿色。兰花烟的叶子是灰绿色的,椭圆形,叶面十分肥厚,摸摸,似有油腻感。兰花烟开黄色花,花灯笼状,像柿子花。用作烟的,是兰花烟的叶子。把叶子割下来,捂干或阴干,切碎或揪碎,装进专门用来抽兰花烟的烟锅里,就可以抽了。

抽兰花烟的烟锅,俗称“烟锅子”。烟锅子有的很短,不足一尺,有的很长,有一米多长。短烟锅子常常揣在兜里或别在腰间,长烟锅子多半是老年人用的,常常拿在手里,走路时当拐杖,拄着。烟锅子前有烟锅,后有烟嘴,烟锅烟嘴多半是铸铁做的,用一根竹管连接起来。短的烟锅子,竹管上往往会绑一只牛卵那么大的烟袋,烟袋里装的,就是兰花烟。长烟锅子,往往不用烟袋,兰花烟装在口袋里,也有用烟袋的,烟袋常常拴在腰间。

我童年时,曾给一个用长烟锅子吸烟的人点过一次烟。那人在村里挺有威望的,年龄也最大,又是我的长辈,他的烟锅杆长约四尺,烟嘴烟锅加起来,足有五尺长,他的烟锅的顶端跟别人也不同:有一个二寸长的尖刺,其作用是,拿烟锅子当拐杖时,可以嵌入坚硬的路面,不至于打滑。我给老人点烟时,仿佛怕他一般,离他很远,看上去有一些滑稽。我是真的怕他。不仅我怕他,村子里就没有不怕他的人,但那么远地给他点烟,却不是因为怕,是只能如此。

抽兰花烟的人老往地上“吱”口水。口水从牙缝里“吱”一下,生生地,快速地,挤了出来,飞了出去,甚至可以飞出三四尺远!这么“吱”出来的,也的的确确,是清亮的口水,不是痰。这似乎是一门技艺,让童年的我,很是着迷。我曾偷偷地尝试着练习过这么“吱”口水,但我“吱”不出多远,我的练习甚至不能算“吱”,而是吐:口水一不小心就落在胸前衣襟上,让人沮丧。抽兰花烟的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口水?不解。抽烟的时候,他们不时就“吱”一口口水在地上,不一会儿又“吱”一口口水在地上。要是坐着抽烟,哪怕只抽了一锅兰花烟,抽烟人面前的地上,也会湿淋淋的,洒了水一般。

兰花烟味冲,劲足。身旁不会抽烟的人,即使闻到空中瓢来的二手烟,也会呛得吭吭直咳。小孩不敢抽兰花烟。我也不敢。为什么不敢?据说,小孩抽了兰花烟,会给兰花烟“闷死”,即昏过去。

有一年过年前,小叔买了一条“金钟牌”纸烟。我至今记得,小叔买烟花了二元七角钱。在那时的乡下,这是一个大价钱了,成年人也舍不得花那么多钱买纸烟抽,何况一个孩子!那时我仍童年,小叔大我四岁,也是刚到少年,我们都是学生。那时的农村孩子,父母管得不严,我常偷父亲的纸烟抽,父亲也是装作不知。小叔家在村里是最富的,小叔又是独生子,二爷二奶奶都特别宠他。小叔用二爷二奶奶给他的压岁钱买了整整一条那么贵的纸烟,二爷二奶奶也不说什么,还是由着他。

烟买回来的第二天,我们几个孩子跟着小叔玩,小叔突然突发奇想,对我说:“我跟你打个赌,你要是敢抽一锅兰花烟,我就把那条‘金钟烟输给你。”

小叔从来不敢尝试兰花烟,我比他小,更是不敢。但小叔跟我打赌,不知怎么回事,我勇气倍增。

“真的?”

“真的。”

“你真的敢抽一锅兰花烟?”

“抽就抽!”豁出去想,不就是“闷死”一两天嘛!一条“金钟牌”纸烟,对任何人都是很大的诱惑,对我却不是太大。跟小叔打这个赌是因为,我不想让小叔瞧不起我,更不想让身边的人,瞧不起我。

在小叔和几个见证人面前,我真的抽了一鍋兰花烟。

我并没有“闷死”,仅仅是头昏了好大一阵子。

等我抽完一锅兰花烟,小叔也反悔了。他说:“过年的时候,我再给你烟。”

“行。”

过年的时候,小叔只给了我一盒“金钟牌”纸烟,不是整整一条。我也知道,即使不跟小叔打赌,过年的时候,他也会给我一包“金钟牌”纸烟,他有整整一条嘛。对我,小叔其实挺大方的。

小叔给我烟时,心里有些忐忑:“给你一包烟行不行?”

“行。”我回答得挺干脆。

有了胜利者的自豪,烟的多少,我已经不在意了。

也是从那时候起,我有一些瞧不起小叔。我一直是小叔的跟屁虫,什么都听他的,从那之后,我不那么听他的了。

做人就得愿赌服输,做人就得言而有信。这是我的原则。

至今,我仍竭力捍卫这个原则。还是因为,我不想被谁瞧不起。

【作者简介】小米,男,原名刘长江,1968年生,中国作协会员,1986年开始在《大家》《人民文学》《青年文学》《中国作家》《诗刊》等百余家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百余篇作品曾入选数十种诗文选集和年度选本,出版有诗集《小米诗选》《十年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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