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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往时间的河

时间:2024-05-04

我走在村庄里,一场雨刚刚结尾,路仿佛有了弹性,脚底下软绵绵的,两边的草跟着路转弯,一直弯到田垄那头。农事闲下来后,田垄里出现了难得的安静,连虫子都受不了这样的冷清,去了别的地方。禾花吊在穗子上,躲躲藏藏的,不细看看不出来,香气也一样,不肯轻易让风闻到。王叔家的牛正在田边吃草,咬住一把草往上扯,咕的一声,草断了,舌头一卷,草的一半到了嘴里,另一半横在嘴边,它的嘴有节奏地一张一合,绿色的涎水顺着牙齿和草的摩擦声从嘴角流出来。我无意中看到的这些,包括我自己,都毫不知情地成了一条河的背景。大概只有这条河才配被这样的背景推到眼前,它慢条斯理地穿过灌木和荆棘,不待招呼一声,就丢下我走远了,不见了。像一个高贵的女人,从你身边经过时,把头抬起,目不斜视,脚步沉稳,带着一丝孤独,还有一点冷傲。

不涨水的时候,河经常是这副桀骜的样子。不过不管我心情有多坏,我都不会去和一条河计较。我愿意宽容一条河的小性子,就像宽容我的爱人,宽容我自己历历可数的痛苦和悲伤。

我曾经问过村庄里的很多老人,在确证这条河没有名字之后,心里竟有了些失落。我为一条河感到委屈,在它来到这片土地上成为一条河以来,从未以自己的名字示人,从未听见有人喊它的名字,虽然它自己未必在乎这样一件事情。而我觉得一个名字对于一样事物来说,并非世俗层面上的代号那么简单,它像是一组密码,隐藏了某些不便明说的寄寓,包括它的过去和未来。

这条没有名字的河在某块冒烟的泥土里酝酿,走过沟壑,出了山谷,一绺绺的水从山上下来,汇聚在一起,慢慢拉开了架势,先是淹没杂草,接着越过石头,激起哗啦哗啦的响声,一条河的原始积累宣告完成。然后它带着草木、泥土还有鸟和虫子的托付,怀着一种使命感,经过炊烟,牛羊的叫声,我的村庄,别人的村庄,一些破败的镇子,像一个孤独而执着的行者,日夜不停地奔着一张帆影而去。最初的一滴水来自于哪一棵树下?哪一条石头缝里?一路上拐了多少个弯?跑了多少里路?对于这些问题河始终守口如瓶,以至于成为村庄秘而不宣的细节,像一则藏着魔咒的预言,在经历了无法破译再到无人问津的过程之后,最终随着一张纸烂在一个梅雨霏霏的黄昏。

河两岸的山明暗起伏,凸起的部分清新明亮,像在笑,晴天,笑浮了起来,薄薄的一层,雨天,烟云流动,眉角舒展,笑得人心里痒痒的,想爬上去,想占为己有。凹陷的那塊和它形成鲜明的对比,如一潭深水,色泽幽暗,始终保持着沉默。山峰上长的都是不大的树,朝气蓬勃,山谷树大根深,虬枝纷乱,这大概说明山峰还年轻,正是爱笑的年龄,山谷已经老了,看破了世事,不想笑了,笑不动了。只有到了雪天,才是另一副样子,像某个傍晚多情的浮云,大朵的云,小朵的云,站立的云,躺着的云,浓的云,淡的云,深的云,浅的云,似乎所有的云都从四面八方赶来了,来聚会,来怀乡,山尽头温柔的雪线取代了高高的天际线,看上去比平常显得更加苍茫遥远,仿佛在一个梦幻的世界里看另一场梦幻上演。

我经常沿着河去山上,有时候上河这边的山,有时候上河那边的山,具体上哪边的山,要看我的心情和目的。我从来不用为了上山找借口,我有列举不尽的理由,砍柴,采蘑菇,挖药材,摘野果,烧木炭,跟三哥去打野鸡。我攀着刀把大的藤蔓,手心里长着毛绒绒的苔藓,翻过一座又一座山,穿过一棵树与另一棵树的缝隙,树多得像钉在木板上细密而零乱的齿钉。我能清楚地叫出那些树的名字,松树,杉树,枫树,梓树,桐树,栗树,落叶红,木子树,我不一一叫它们的名字了,这么多名字,一口气叫不过来。平时我也不分别叫它们的名字,这些树都是我的朋友,我摸一下这棵,敲一下那棵,这是我问候它们的方式,树和人不同,它们更习惯肢体的语言。

爬累了,我坐在一棵比饭甑还大的松树下休息,我靠着它粗糙的皮,落在地上的松针支撑着我的身子,蓬松,酥软,一股合成过的香从身边浮了上来,包含着木质,叶子,花朵,阳光,雨水,时间,泥土和天空的味道。它压缩成细细的一线,深入我身体的腹地后,默不作声,什么也没干,又沿着原来的路径破土而出,它不断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拉锯般来来回回,我努力控制着我的睡意,我明白我在做着一件与我的意愿相反的事情,我愿意在这样的气息里睡着,然后做一个梦,梦的枝枝杈杈里都流动着树和草的芬芳。

我害怕真的会睡着,强迫自己把头抬起来,头抬起后,我看到这棵庞大的树正在一定的天空之下释放自己,融入一片无边的绿色。风来了,分不清是从北边来还是南边来,这时候,绿不再静止,变成一种流逝的状态,一种空间的运动,一种不可随意控制的力量,呼呼的声音像海潮一样泛滥,似乎这满山的枝枝叶叶都有了追求自由解放的倾向。

在山上能听到山脚河水的声音,山与河总是难以割舍,中间只隔着一重纸的距离。山河,一个隐蔽着秩序的词语,说的是先有山,后有河。山是河的过去时,是河的胚芽,河的故乡,河是山前世的情人,山河之间,有扯不清的纠葛。

深秋,阳光不再黏稠,山上像浮着一层稀释的蛋清。早晨或者傍晚,烟岚从山谷里升起来,蓝色的烟藕断丝连,从容不迫地爬上树干,攀上林梢,顺手把一座山扯向云水之间,无意中勾起我心底积攒已久的惆怅。老人们说这是石烟,意思是从石头里冒出来的烟。泥土会冒烟,水会冒烟,叶子上也会冒烟,一块石头怎么会冒烟呢?我不信,我认为这是山点燃的狼烟,给那些入侵的家伙发出信号。蚊子,蚂蚁,蛇,马蜂,还有各种各样的虫子看到后,都乖乖地听话走了,它们的影子就此在山里销声匿迹。

这时候,村庄里的男劳力倾巢而出,都上了山。一棵又一棵树和一块又一块钢铁在这个季节里相逢,锯木声在树下响起,风把它们带出林子,放到低低的空中,沙沙沙,嗦嗦嗦,密集,紧凑,高低快慢轮流转换,像一群满怀敌意的蝗虫在拼命啃食着叶子。叭——一棵树倒下,哗——又一棵树倒下,拖着长长的尾音,倒在灰蒙蒙的早晨和白昼的阳光中。每一棵树是有灵性的,能感知自己的衰老和死亡,当然是指自然的死亡,相当于一个人寿终正寝。只是它们还无法嗅到钢铁带来的死亡的气息,成长为它们的死亡埋下了祸根,长得越快,长得越高,离死亡也越近。一棵树大概也懂得古人的告诫,“故木秀于林,斧斤为斵”,成长是树的欲望,对于一棵树来说,要控制成长的欲望比迅速地成长还要艰难得多,不单一棵树,不少比树聪明得多的人也一样,最后都死在了膨胀的欲望里。不过一棵树的死亡,看起来并不见得如何的悲伤,至少不如我想象中的悲伤,相反,倒像一件比较愉快的事情,身子慢慢倾斜,抖落叶子上的光,最后以相当优雅的姿势躺下,这多少给了我一些安慰。只有斑鸠、麻雀,一群长尾巴的鸟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坏了,尖叫着落荒而逃。

这是间伐,挑的都是脸盆大小的松树,时间也有限制,不管怎样,不会超过十天。那些比脸盆大的老树没有人打主意,这可是镇山之宝,一棵树活到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村里的老人懂得,老树砍光了,山就空了,死了。山不是人,人死了,会有新的生命来延续血脉。山死了,风就会趁机在这里安营扎寨,水就像得了病,会一直瘦下去,直到慢慢枯竭,一个村庄的风水就坏了。

树锯倒后,砍掉枝桠,栽成几截,用削刀把皮削干净,再把它们往山沟里一推,瞬间像泥鳅一样轰隆隆而下,毫不费力就到了河里,然后把它们弄上岸堆起来,这是一棵树变成一根枕木的过程,这个过程无论是叙述还是操作都极其简单,砍倒,削皮,翻到山下。从另一面看,这又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过程,从生到死,改变的不仅仅是面目,位置和名称,而是命运,几十年的活着一朝成空,季节和天气这类带着温度的词语不再和它们发生实质上的关系。从此,它们离开了自己的根,过去被连根拔起,再也回不到当初,在某个清凉的午后,看风和叶子嬉戏,听喧哗的流水打湿一面山坡上的鸟啼。

河岸,田垄,路边的草甸上,到处都是高高堆起的枕木,村里人堆枕木已积累了经验,横一层,竖一层,每层十根,到了一定的高度再相机减少根数,一个个标准的方塔在一双双手下长出来,层层叠叠,像城市里向着天空掘进的脚手架。不同的是,脚手架是钢铁的,俯视着城市的喧嚣,冰冷而生硬。而这些高高堆起的枕木,守着田垄上的细节,看着叶子飘到田里,看着霜在西斜的月光下落满冒着寒烟的田埂,看着贴泥的草籽把绿举离地面,看着雪把田垄抚平。它们一边打量着这些,一边释放着体内的松香,它们用一棵树的温情在向村庄告别。从内心来说,相对于被廉价地出卖,我更愿意它们成为村口寺庙里隐喻着宗教的牌匾,河上的一座桥,或者哪户人家的屋梁,楼板,柜子,箱子。事实上,它们不可能成为别的东西,只是村庄里一座纯度极低的金字塔,用以换回家家户户的油盐酱醋,肥料种子,身上的衣衫,孩子的学费,这是它们存在的唯一的意义,这也是它们不得不存在的理由。

枕木晒干后,一群孩子爬上去玩,孩子拿着石头和棍棒信手敲打,梆——枕木发出干燥的响声,声音很好听,孩子满意地笑了,接着继续敲打,梆梆的声音飘散在凉薄的風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敲在心上。有几个刚识数的孩子子趴下去数头上的圈,孩子们大声地数着数,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满怀喜悦地报出一串串不同的数字,15,20,26,30。孩子们并不知道,这是一棵树的年轮,一个圈就是365个日子,这些日子里照样有早晨,黑夜,有风霜雨雪,有喜怒哀乐,有元宵,端午,中秋,年。几千上万个日子压缩成一个个的圈,这是一本生命的册页,记录了一条生命成长的快乐与艰难。孩子们不懂,很多大人也不懂。我并不想把这些东西说出来,说出来也是浪费,说不说都一样。

阿程来了,他装腔作势地挥舞着手驱赶孩子,孩子们不明真假,一哄而散,转移到了另一堆枕木上。阿程从纸盒里掏出一支乌黑的油墨笔,在每根枕木的一头写上“大兰”两个字,再在另一头写上“春窝”两个字,“大兰”是我村庄的名号,是不会变的,另一头的字每堆不同,有时是“大窝”,有时是“高窝”,这些山窝,是我村庄的分号。油墨笔写的字不怕水,不怕晒,能长久的保留,这样便不至于和别的村庄的枕木弄混。醒目的字带着旗帜的性质,从那以后,这些枕木像古代走镖的镖师一样,不管走到哪里,随时亮着自己的名号。

雨跟着春天而来,一连几天的雨,村庄像一个在慢镜头中发酵的面团,每一块泥土都看着膨胀,草在发芽,树在发芽,河边石头缝里的芹菜冒出芽来,屋门口一截枯死多年的木头也发芽了。父亲在屋角找靴子,看到靴子底上贴着两颗谷芽,父亲把靴子往地上一磕,两颗芽很不甘心地掉到地上,气鼓鼓的。父亲说,这天气,丢一把钉子到土里都要发芽了。这些芽仗着雨势,胆子大得很,噌噌噌,几下就出来了。到处都能看到雪白的胖嘟嘟的芽,像一条条肉虫,水里,地上,树上,风中挤满了芽的气味,像水的味道,像泥土的味道,又像叶子的味道。

河水暴涨,颜色由浅变深,河面凹凸不平,水花,漩涡,泡沫蜂拥而出,一条河像是突然长了刺,有了棱角,吐着信子,轰鸣着向前跑。河水快要上路了,一个浪头飞起来,轻轻松松在行人的背上和头上开了花。天上是瓢泼大雨,地上是轰隆的水声,一个村庄在水的声音中摇晃。

大清早有人在喊,放枕木啦——放枕木啦——声音的延长和连贯被雨打断,像有一双手突然拉起来又突然按下去,听起来极其模糊,有巨大的落差感。不过,还是被听到了,也或者是感觉到了。

很快,男人们出了大门,戴着大斗笠,披着笨拙的蓑衣,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铹钩。这些东西都是早就准备好了的,都知道,这样的雨天,该放枕木了。他们陆续来到河边,接二连三地将高高堆起的枕木翻进河里,枕木落水的那一刻,砰的一声,强大的冲击力使浪花开满一路,枕木被吓到了,像急于抓住救命稻草的落水者一样,扭着身子拼命地挣扎,最后还是只能无可奈何地跟着河水向下游漂去。

男人们分成几拨顺着河岸往下走,看到有枕木在河湾里卡住了,举起手中的捞钩,猛地扎下去,咚的一声扎得牢牢实实,然后用力一拖,枕木又乖乖地被河水带着往前走。不时能听到有人在喊:喔嗬——来了吗?紧接着一声回应,喔嗬——来了。喊声响在雨的背后,暗沉沉的往下跌。汉子们赶着满河的枕木,在轰鸣的河水中往前奔走。

一根又一根枕木在河面排着长长的队伍,顺水而下,像出征的船帆,挨挨挤挤,万头攒动。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一条平日里爱使小性子的河能暴发出这样的力量,好像每一滴水都是被点燃的火星,轰的一声,爆炸了。

风浩荡,雨浩荡,山浩荡,水浩荡,村庄浩荡,心也跟着浩荡起来,一切都浩浩荡荡了。这是一年中村庄里最动人心魄的仪式,原始,自然,充满了野性,天空和大地都有了一种被撕裂的感觉。

多年以后,我在武汉的长春观看道士做法事,在长沙的开福寺看僧人做晨课,在溪口的教堂里听几百名教徒高唱赞美诗,异质同魂,都极具仪式感,只是我再也找不回那种心旌摇荡的感觉了。

兩天一夜后,枕木跟着河抵达一个通了柏油路的小镇,早有人在那里作好了准备,租了一户人家的房子,做好了饭菜,用长长的杉树将河坝拦住。男人们把枕木一根根捞上岸来,丢到正在路边等候的汽车里。最后一车装完,眼着着天就要黑了。河仍不肯歇气,一路向前,犁开越来越深的暮色。

一身透湿的男人们回到屋子里,换了干净的衣服,相互庆贺着,好了,终于搞完了。他们像放下了一个巨大的包袱,很快变得精神起来,开始吃饭,喝酒,谈女人,饭桌上响起粗野的笑声。外面,点起了昏黄的灯火,一盏接一盏迎接湿漉漉的夜的到来。

我坐在一个角落里,仍在想那些被汽车拖走的枕木,它们去了哪里?多久以后,它们将被铺到路基上,在铁轨的重压之下慢慢变色,长霉,腐烂,直到成为一堆一触就碎的木屑。火车呼啸而过的时候,它们是否会想起曾经这个遥远的村庄?这条送它们最后一程的河?没有人会关心这些事,我也只能在心里想想,一切都成了谜。

一代人的死去和老去,会改变很多东西的命运。一些东西会毫无征兆地消失,另一些东西会突然冒出来。大地上的秩序就在这消失和诞生之间更迭。不过,一场新秩序的诞生,到底是时代的进步还是倒退?是该接受赞美还是受到诅咒?不是谁说了就算,需要时间的标尺去检测。

放枕木的上一代人死了,放枕木那一代人也老了,山上那些老树最终成为了一件消失的事物,古老的树已知道了钢铁不怀善意,一块块标榜文明的钢铁,是来要它们的命的,但它们无处可逃,只能屈从于命运,倒在锋利的钢铁下,完成一场集体逃亡。倒下的老树有些被锯掉尾巴,坐上汽车,一路颠簸去了遥远的城市,断头的老树,既不属于村庄,也不属于城市,成了真正的黑市户口。另一些用来做了砧板,地板,屋梁,家具,真正的物尽其用了。山就这样空了,如一段被淘光的岁月。风开始畅行无阻,支撑起山的轮廓,像一件鼓胀的空荡荡的风衣。

河现在还在,瑟缩在山脚,呜呜咽咽,浅的地方刚刚没过脚踝。不过这不是原来那条可以放枕木的河,原来那条河已经逃走了,逃往了时间的深处。

父亲说,它是跟着山一起逃走的。

【作者简介】晓寒,本名张晓,湖南浏阳人,湖南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日报》《诗刊》《星星》《四川文学》《湖南文学》《鸭绿江》《雨花》《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北方文学》《青年作家》《散文选刊》《散文百家》《文学报》等报刊,部分作品被《中华活页文选》《广州日报》《语文周报》《作文周刊》等报刊转载,著有散文集《流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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