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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波里的身影

时间:2024-05-04

马玉珍

水清粼粼地從不锈钢锃亮的水笼头里流出来,注入茶壶里,茶壶便在电灶上小夜曲般吹响了它固有的乐曲。

在打开水笼头的时候,有清凉的水珠溅在手臂上,感觉是那般舒服,不觉间思索跑锚,被一刹间的思维一下拉到三十多年前,许多与水有关的往事便汩汩而涌。

如今从水笼头接上水到烧壶茶,也就几分钟的时间,可在若干年前,三十多年前,我童年少年的时光里,这可是一个困顿艰难的过程。

我们还很小不记事的时候,水都是大人们去泉湾挑的。泉湾在县城的东南角,在一凹地里,那儿泉眼多,突突而出的泉水汇成了一泓月牙般的清流,向南边静静地流去,流向浩门河。

我家在西门,离泉湾三四里地,弯来拐去不说,要下坡上坡,挑一担水很费力气,也费时间。父亲是煤矿工人,除了休息日能挑两桶水外,大多时间指不上他。

大多时候挑水这项活是母亲的,天麻麻亮,星星还在天幕上,母亲就起床了,洗过脸,晃悠着两只空桶去泉湾。回来时,一轮太阳候在山背后,欲喷薄而出,母亲喝口茶垫口馍,尽着要出工,去生产队挣工分。好在有奶奶,许多家务事就靠她老人家了。

当我五六岁时,县上成立了水务局,相应地有了水站,县城东西南北四处修建了水房,人们就不用跑很远的路去挑水了。这事对母亲来说是幸事,母亲一度很兴奋,说这下就不用起那么早了。

但随着弟妹的出生,家里人口的增多,用水量递增,每天早上母亲挑的一担水,有时远远不够,晚上回来又得一趟。

每次看母亲挑着水桶进院门来,扁担打着颤形成了一个半圆的弧,吱呀吱呀地闪,似乎再颤一下扁担就要断了。我为此总是担心着。母亲伏着身子,咬着嘴皮子,在暗暗攒劲。当撕帛般一桶水被母亲倒入水缸里,水波荡漾着升起,大概是母亲最愉悦的时候,这时的她总是面带微笑,抹下额头上的汗水,身子仰起,长长地舒上一口气。看上去卸去重负般轻松愉快。

当我七岁,小学一年级学生时,我哥八岁多,他比我高一级,我俩开始为家里的吃水问题分忧解难了。

一个星期天我俩在院子抽毛猴玩,毛猴被施了法般疯转,我俩跟着它东蹿西蹿,脚下蹭起的塘土有两尺高。正玩得咋咋呼呼,在炕上的奶奶开了扇窗户对我俩嚷,水缸里没水了,晚饭可怎么做?过了会,奶奶拄着拐杖来到当院,唉声叹气。

奶奶看我俩疯闹,成了一对土猴子,揣摩闲着也是闲着,试探道,要不你俩担半桶水去?等你阿妈来,再烧饭,大家都得挨饿,这十月天,一会儿天就黑了,说话的间歇奶奶愁怅地望了望半天空。

奶奶大概也就那么一说,她心里也在揣测我俩能不能担半桶水回家来?她也不能肯定,毕竟她的俩个宝贝孙子看上去又矮又瘦,尤其我细竹杆般弱不经风的。

我俩面面相觑,让我俩去担水?我俩的身架大概也许能担半桶水,可担着半桶水一路晃荡着回家,还不叫巷子里的人笑话?尤其同学们看到,那多难为情。我一时性急,辩解道,都是大人们去挑的,哪有娃娃们担水的,反正我没见过!哥哥在边上也这样附合。

这时,我瞅见两只白铁皮水桶倒扣在屋檐下,垂着两条铁勾的油亮的枣木扁担挂在它们上方的墙壁上。在这之前,我是不大注意这些的,虽然这些常景每日在我眼前晃过。奶奶看我俩嘟着嘴不乐意,也不勉强,叹息一声,说那就等你阿妈来了挑去。她兴许心里着急,也就随意地那么一说,大概自己也没当真,又拄着拐杖进屋上炕了。

家里实在没水时,奶奶有时也去借邻舍家的,借半桶水,或是一茶壶,等母亲挑水回来后,又还回去。这也是不得及的时候才这样做的,偶尔为之。

哥哥和我俩再玩毛猴,却没刚才的心劲了,毛猴在地上转了半晌宛若醉汉软埸埸倒下时,哥哥问我,要不担半桶水走,奶奶可以早点做饭,我俩早早吃上,去巷子里跟大伙玩。看哥哥主意已定,我只能服从,嘟哝道,我要是抬不动,可不要怪我。看我应了,哥哥二话没说,把抽毛猴的鞭子扔到一边,进屋去了。他出来时,手里捏着一长方形的硬纸壳,是水票。

去担水人家会要水票,硬纸壳上划分了数个小格,在里面画勾,一桶水一个勾。母亲把水票常搁在堂屋柜上那只彩色的玻璃花瓶里。

哥哥取下扁担,学母亲的样担在肩上,铁勾子垂到了地上,好在是活的,哥摘了下来。我俩出了院门,长长的扁担不时从哥哥肩上滑下来,我勾在臂弯里的水桶也不时触到地上,咚咚咚,提醒着我提高点,我只好一再努力耸着臂膀斜着身子走路。

水房在街道口,要过两条马路。路上有马车,有自行车,有手扶拖拉机,我俩一路避让着,溜着墙根过了两条马路来到水房前。水房是定时的,因为是星期天,比平日早两个时辰开门。

水房前有两根水管,一根套了黑色硬橡胶管,给架子车上的大铁桶注水;一根没套管,是给挑水人留的,可直接将水桶放到水管下接水。

早有一溜水桶排在了水管前,像列兵一样整齐;绑了大铁桶的架子车挨挨挤挤对着水房围成了一圈。我俩就学人家的样将水桶排在后面,然后按次序一点点往前挪。

等了半天,到跟前了,水房里一老汉捏着支笔伸手要水票,哥哥赶紧抻长手臂递上去,喊了声,一桶水。老汉听到声音,从窗户里伸出头低头打量我俩一眼,用质疑的口气问,抬一桶水?能抬动吗?又用眼角扫了我的小身板两眼,补一句,你俩担半桶水还差不多。借此,哥仰着脸跟他商量,那先担半桶,一会儿再来担半桶?

大概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形,那老汉思谋片刻,点点头,说行,便在水票的一空格里画了一红勾。唰——水管来水了,老汉一直伸出头盯着水桶,当水漫上中间部位时,老汉忙缩回身拧紧了水笼头。一位排在我们后面的中年男子把半桶水轻巧地提到一边,同时他用脚把自己的水桶踹到水笼头下。

我俩把扁担伸到水桶中间部分,担在彼此的肩膀上,地上结了冰,有些滑,脚下踩稳妥了,准备起身。可是我直不了腰,当起身时,扁担似乎要嵌进皮肉里,我哎哟一声,肩上火烧火燎地疼,把扁担扔到了一边。

哥哥倒是伸直了腰身,水桶晃悠着挪了下地儿,桶底在冻地上嵌了两个重叠的圆圈外,又放回去了。哥一再狠声叫我使劲担,我呲牙咧嘴使出吃奶的劲也不行,拉水的挑水的人们齐刷刷盯着我俩,憋得我小脸通红。

有人看不下去,走过来,指点我俩,说当哥哥的抬大头,妹妹抬小头,并弯腰把扁担挪了挪,水桶就距哥哥近了。你家大人来?那人头左右摆动着问我俩。我仰头回答,阿大煤矿上班去了,哥哥不情愿地把头偏到一边,说阿妈去生产队了。那人哦了一声。

在那人的指导下,我俩又试着往起里担,水桶终于打着颤离开了地面,悬空了起来。我咧着嘴忍着来自肩上的疼,一步步朝前走,两只手紧握着扁担头往起里抬,想着让它离我的皮肉远点。

当我俩颤悠悠担了水桶离了水房过街道时,那些人的眼神一直跟随着我俩,分明在忖度我兄妹俩能不能把这半桶水抬回家。

我俩担着水桶小心翼翼东张西望地穿过马路,来到了马路边上,赶紧放下水桶,稍息。回头张望水房那边的人,那边的人看我俩过了马路就回过了头。没有人行注目禮,我俩身心轻松,稍缓了会,又上路了。虽说半桶水,因几次没担稳,桶底硌到地上,倾斜间,水泼洒了出去。

不时有人回头瞅我俩两眼,我俩一门心思耸着肩赶路,不去理会。一路上,我在前,哥在后,水桶离哥近,他只能随着我碎步走路,亦步亦趋的,他没少厉声吆喝我,叫我走快些,或是抬高点。这让我很委屈,一度眼窝里泪花花转个不停。这样磕磕绊绊的,走半截路,我俩就歇缓一会,再走半截再歇,走走停停的,到家门口了。

奶奶早候在小巷口等我俩了,奶奶老远看着我俩笑,满脸的皱子笑成了花,大概还笑出了眼泪,捏过盖头一角擦拭着眼角。

看奶奶这样高兴,我俩也不由欢喜,刚才的小摩擦跑得没影。奶奶踮着小脚把水倒进了水缸里,我俩在奶奶赞许的目光中,又提溜着水桶和扁担出了院门,心里满满的,很是愉悦,是劳作之后的喜悦,虽然肩膀那儿勒了一道槽,生疼生疼的。

晚上母亲回来,奶奶一边给她舀饭一边喜不自胜地告诉了她,我兄妹俩担水的事。母亲拉过我俩,抽搐着鼻子,抚摸我俩的肩膀我俩的脸,一下一下轻轻吹拂我和哥哥肩上红肿的地方。想来,母亲虽什么都没说,但很是欣慰。

从这以后,每天下午放学后,我俩不再无事般留恋于巷子里,和伙伴们玩一通,而是不约而同地回家,不用谁督促自觉地去水房担水。母亲只在早上挑一桶水,晚上的由我俩担两半桶水,家里吃水的问题就解决了。

担水也不是一无取处,孩子们总能在各种处境下寻到找乐的法子。因为严冬的来临,水房的前面结了一层厚冰,以水房为中心点,呈扇形向外打开,冰面又光洁又瓷实,有挑水来的大人带娃娃们来,他们带了冰车在冰面上玩滑冰,真是好生羡慕。

作为男孩子的哥哥,更是搓着手,多想上前顺溜地滑上那么一回,可惜那些娃娃们不理踩我俩,我俩只有在边上看的份。

父亲回家来的日子,哥哥就央及父亲给做了一个冰车,木块粗铁丝钉子哥哥早准备好了。我俩再去水房,冰车就在扁担上,哥哥挑着它,别提有多神气,趁水房还没放水时,玩上那么一时半会。

一般星期天早点去,就能放开来玩会,你推我,我搡你,从上端哧溜一下滑到边上,往往复复,别提有多来劲。有时推得过头了,东倒西歪大呼小叫,不亦乐乎。

自从我兄妹俩有了冰车,就和那些孩子套上了近乎,有时并在一起比赛,冰锥用力点着冰面,冰碴子飞舞,几个冰车一同向下端溜去,那场面激烈着呢。

到放水的点了,四面而来的架子车,水桶一点点占去地方,拥堵在水房前面,我们只好撤下来,望冰兴叹。

这样担半桶水的日子过了两三个月,一次我兄妹俩路上商量,说放满一桶水,看能不能担回家,实在担不动,就倒掉一些。水放满了,一路吭哧着我俩还是给担回了家,到家时,一路上水洒了不少,水桶浅了下来,但说来还算是一桶。大概这两三个月,得到了锻炼,身上有了力气。我的肩也皮实了,不再疼得受不了。这样来来去去,因彼此配合默契,水慢慢不再泼洒。

一晃到了夏天,一天哥哥嫌一只水桶担水没劲,就提了两只水桶出发,想一前一后一来一去错开担,这样两桶水担回家,就是一担。两个过程成了一个过程,心理上觉得省了事。

这样错开担也有个把月了,巷子里的邻舍们都知晓我兄妹俩担水的事,也知道放在半道上的水桶是两个孩子的,有时还有好心的老人替我们守着水桶。

一次倒霉,那是大暑天,大热的太阳底下,一桶水我俩担到半道上,又回头去担另一桶水。当俩人担着水桶快到先前的那水桶前时,一只黝黑的老牛它硕大的头没在水桶里,弓着脊背摇晃着尾巴,正酣畅淋漓地吮水,那滋滋啦啦的声响说不出得畅快。

我嗓子里正干渴得厉害,听着咕嘟咕嘟地吞咽声,嗓子眼要起火了,一个劲地咽着吐沫。

哥哥气急了,弯了下腰卸下水桶,用袖口抹一把脸上的汗珠,捡起一石块就抡了过去,啪一下重重落在牛肥大的肚皮上。牛受了惊吓,头颅从水桶里抽出来,嘴巴上涎水一般晶亮的水珠挂了一圈,扭头望了我俩一眼,夹紧尾巴掉头钻进一条偏巷里。

因为这次事件,我俩不再取巧,其实也没省多少事,后来的日子里就老老实实担一桶水。

当我俩到小学三四年纪时,父亲找了一半大的汽油桶,上端焊了一个四方形的进水口,下端焊了水笼头,这样我俩就不担水了,改用架子车拉水了。这汽油桶能装两担水,两三天拉一趟就够了,母亲就不在为水的事烦难费心了。

不过每次,我俩都在母亲快回家来的时候往回拉,这时,母亲会候在巷子口,最不好走的一段路有了母亲这个主力,拉水这项累活就没那么吃力了。偶尔母亲因有事耽搁没能来时,我俩也能拉回家,一路上总有好心人帮一下,将手搭在水桶的腰身上,一使力,在前面背着手拉的哥哥就松泛了。

这样的光景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当然弟弟妹妹也长大了,能搭把手了。到我上中学时,十五六岁时,家里埋了自来水管,巷子里挑水的拉水的都失了影,好像巷子里一下子清静了许多。

关于担水的事成了成长阶段的一段记忆,让童年少年的那段青葱岁月有了切实的回味,若水桶里清亮亮的水,随着我兄妹俩的脚步漾着欢快的水花儿,一波一波地闪,两个瘦小的身影在盈盈的清波里一点点长高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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