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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里的云

时间:2024-05-04

候成功

星期六下午放学的铃声响了。桃花涧小学五年级一班的孩子们早已收拾好了各自的书包,等待着下课的铃声。此刻,他们如同清晨放牧时的羊群冲出围栏一般,横冲直撞。只有一个孩子例外—杏儿,他还懒懒地呆坐在那里,像一条绵软的蚯蚓堆在板凳上。待同学们都蹿出教室后,在老师的再三催促下,他才懒洋洋地拖着书包,一步一缓地出了教室。

杏儿今年十一岁,是家里的男孩儿,有一个妹妹。再往上说,他家里还有父母和爷爷奶奶,老少三代同堂。虽说是大山里的普通人家,可也称得上是融融暖暖、和和睦睦。可就在几天前的一个中午,这种幸福被杏儿用他稚嫩的双手持着棍棒彻底击碎了。

杏儿走在回家的路上,眼前浮现出了几天前的那一幕。

那天,班里的调皮鬼,外号“猴子”的那个孩子,在放学的路上一边跳一边喊:“卖货郎,卖货郎,惦记杏儿他亲娘。卖货郎,卖货郎,送给杏儿他娘花衣裳!”杏儿一听,立刻气红了脸,追上“猴子”揪着他的衣领照着脸上就是一拳。“咋这样说俺娘?”“猴子”一边捂着脸一边狠狠地说:“不信,再等三天咱村逢集,看看那个开面包车的卖货郎去不去你家!”杏儿气得脸色发青,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向家里走去。同学们则尾随其后,叽叽喳喳像一群刚飞回巢穴的乌鸦。

杏儿住的村子叫云头峪,离镇上有2.5公里。村西头有个小集市,每逢农历初五、初十周围几个村的人都到这里赶集。“猴子”所说的那个卖货郎是个卖衣服的中年人,开着一辆崭新的面包车,里面塞满了各种花花绿绿的衣服。

中午下课后,杏儿没跟别的同学一起到校外的小饭桌上吃饭,而是偷偷从小路往家跑,一路上气喘吁吁,大老远就看见卖衣服的那辆面包车停在自家的大门外!杏儿心里一阵紧张,握紧了拳头,在门外缓缓喘了几口气,然后猫着腰向屋门口悄悄走去。杏儿把脸贴在墙上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听了一会儿,忽然屋里传出了母亲的哭声。一阵哭,一阵笑,最后还哼起了歌儿。杏儿赶紧把头缩了回去,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想,母亲疯了。一股无名之火涌了上来,杏儿抄起屋檐下的一根木棒向屋门猛地撞去。门虚掩着,剧烈的撞击让两扇门啪啪向外翻去。杏儿手持棍棒快步冲到了床前。见到杏儿,母亲从床上呼地蹿了下来,一把抱住了杏儿,而那个卖货郎慌忙拉着衣服往赤裸的身子上盖……杏儿猛地推开母亲,跑了出去。风吹在杏儿几近麻木的脸上,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还在外地打工的父亲满脸沧桑的模样。

杏儿的父亲叫许大庆,瘦高个儿,浓眉毛,平日里不爱说笑,是个内心滚烫,外表却平静得有些木讷的男人。许大庆今年三十七岁,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也是典型的沂蒙汉子,勤劳、朴实、任劳任怨。杏儿一双大眼睛随他母亲,个头儿、脸形、性格,和他父亲如出一辙。许大庆最爱的还是聪明可爱的小囡(方言,女儿)兰兰。每次打工回来,兰兰都会像小羊羔一样,一蹦一跳地钻进父亲的怀里,抚摸着父亲被沧桑岁月雕刻成莽原一般的脸庞,然后狠狠地亲上一口,末了还要问上一句:“爹,怎么才回来呀?”每当此时,许大庆岩石般的胸膛里,顿时如一股雪消冰融的春水卷涌而来。

杏儿一边走一边寻思,此刻父亲在做什么呢?

此刻,许大庆正在炎炎烈日下光着膀子,穿条短裤,在噪声隆隆的搅拌机旁,给这座二十多层的居民大楼搅拌封顶的混凝土。早晨四点多钟,包工头就把工地上所有人吆喝起来,叫大家早早吃饭,说今天就是干到半夜,也要把封顶的楼面一次性浇筑完成。这座大楼的所在地是南方的某个省级大都市。炎炎夏日,天刚亮不久,太阳就把毒辣辣的光芒投向大地,到了中午更像一块烫人的膏药贴在身上,黏糊糊,热辣辣,揭不下,甩不掉,让人浑身上下怪痒痒的,烘烤得肩膀和后背时常能揭下一块一块薄薄的皮来。

许大庆离家外出打工已经有八个年头儿了。这八年他始终在一条漫无边际、泥泞坎坷的道路上长途跋涉,其间多少辛苦,多少泪水,只有他自己知道。八年里,他去过建筑工地,到过养猪场,给人搬过家,漂洋过海去韩国种过蔬菜。打工的第一年,他和他表哥在临近年关,无数次向包工头催要工钱时,一次次得到的回答比冬天里的风还要冷。腊月二十七,一场大雪把他们的窝棚差点儿压垮,他们蜷缩在窝棚里,没有炉火,没有棉衣,只好用被子裹着身体,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两双眼睛顿时被决堤的泪水淹没。那一年,在河南商丘一个养马场的工地上,许大庆度过了一生都刻骨铭心的春节。

没有办法,这条漫漫打工路许大庆还要继续走下去,无论前途多么渺茫,即使荆棘丛生,崎岖坎坷。他感到自己肩上扛起的担子,如同村子周围的几座大山一样沉重。他感到自己对不起妻子菊花。八年了,菊花自己一人在家支撑着,下有一双儿女,上有年迈的父母,父亲多年前因高血压引起偏瘫而卧床不起。他感到这几年地里的庄稼越来越矮,而狼尾巴草和灰灰菜却越长越高。他想不再外出打工,想要回去守着心爱的菊花,守着杏儿和兰兰,守着皱纹一天比一天深陷的双亲。然而,他不能!眼看着两个孩子一天比一天高,转眼杏儿就要上初中了,接下来还有高中、大学,以后还要工作、结婚,更要命的是买房啊。几年来,他亲眼看见自己和工友们一砖一瓦、一沙一灰盖起来的高楼,那个灰暗冰冷的、水泥浇筑的半成品框架,摇身一变成了“欧式风格,风水宝地”的广告招牌,让楼房的价格打着滚儿地往上蹿,哪一套百八十平方米的楼房不得要价几百万以上。而他只能日复一日不停地干活儿,待工程结束时包工头给他们的工钱还不如开发商们大餐时掉下的一粒碎屑。遇到个别良心坏透的包工头,更得自认倒霉,一年辛辛苦苦的血汗钱更是鸡飞蛋打!时代的浪潮把千千万万原本像自己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卷进城里,成了“农民工”,干城里人不愿干的臟活儿、累活儿。此时,他躺在阴暗潮湿的窝棚内,身子累得像散了架的风筝。外面灯红酒绿,喧嚣起伏,而他的内心深处,是多么思念那个藏在沂蒙山腹地的小山村啊!清晨的空气像过滤了一样清新,树叶和小草滴着新鲜的露珠,在光崖下的石槽里担起一担山泉水,那份甘甜清冽透彻肺腑,那才称得上真正的“农夫山泉”。他亲自种出来的粮食、蔬菜不打农药,只用厚厚的一层土杂肥。田里的玉米、土豆,菜园里的茄子、黄瓜,那才真叫个原生态食品,就连如今大超市里价格高得出奇的蔬菜也没有他亲手种出来的那个味道。六月里熟透的西红柿,秋天树上的大血桃,咬一口红光四溅,一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红色的汁水把一副副笑脸染得像是花脸猫一般。躺在山顶的松林里,成片成片成熟的被勾草在秋日的阳光下,在徐徐的北风中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芳香。蚊子草、车前子、连翘,数不清的中草药的清香弥漫在远近的空气中,令他陶醉。然而,他在土地里年复一年地辛苦劳作,别说是供儿女们上大学、买房,就连一家人的日常生活开销都捉襟见肘。而躺在床上的老父亲和同样已经年迈的母亲的身体,是他最担忧和恐惧的,想到有一天他们会因病住进医院,他都会吓出一身冷汗。更令他不安的是,长时间在外打工而苦坏了菊花。家里,地里,一家老小全靠她支撑着。菊花对外面的世界很新奇,也很向往,每次听到他讲述大城市里的人和事的时候,菊花的眼里宛若飞出了一对翅膀。但他似乎也隐隐感受到了最近几年菊花身上的某些变化:变得爱打扮了,给他打电话的间隔也越来越长。许大庆翻了翻身,他觉得自己与菊花像两只紧密的手,随着他每年一次的外出打工,握紧松开,松开握紧,然后又松开……一股不祥的预感漫上心头,右眼皮紧跟着又猛跳了几下。

一阵晚风吹来,斜阳的余晖挂在树梢上,摇曳的光亮在晃动的枝叶间斑驳陆离。杏儿的耳朵一阵燥热,心想,是母亲在唤我吗?她还和那个人在一起吗?她还能回来吗?他想起了母亲的好,母亲以前不是这个样的。

杏儿心里有些懊恼,自己那天的举动是否有些鲁莽?如今,母亲已经跟那个卖货郎跑了。是遗弃,还是因为羞愤而骤然绝情?他猜不透。母亲走了,父亲还不知道,父亲知道了又会怎样呢?往后,一家人的日子怎么过呢?“母去三子寒”,杏儿觉得他自己如今是这个世上最不孝的孩子,是他亲手用棍棒将母亲赶走,将这个原本温暖的家击得粉碎。

这一天,是他十一岁人生中最沉痛的一天;这一天,将会久远而深刻地影响着他未来的生命轨迹,给他幼小的心灵烙上了深深的印记,并且终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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