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栾奕
前段时间生病,我大半夜去了急诊。诊断后,医生跟我说要打几天点滴。开完单子缴了费,我在注射室找了个靠角落的位子坐下后,护士走过来给我的静脉扎上了针。由于发烧,此时的我头痛欲裂,全身也像散了架一样,因此整个打点滴的过程我都耷拉着脑袋,昏昏沉沉的,完全没注意到点滴的药物已经滴完。坐在对面同样在打点滴的一位中年大叔见我的血已经反流到输液管里,赶紧开口提醒我,并按响了护士铃。拔完针我向他道谢后就回家了。
第二天我的状态好了不少,烧也退了,但还是按照医嘱继续去打点滴。这次是在下午,穿过嘈杂的人群,我来到前一天的老位子,又看到了这位高高瘦瘦的大叔在打点滴。因为他一直都戴着口罩,我又有点儿脸盲,再加上前一天烧得厉害,所以我不太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正当我犹疑之际,他也看到了我,跟我点了点头,主动打起了招呼:“又来啦?”我也点了点头回应,依旧坐在他的对面。可能是挂水的几个小时漫长又枯燥,大叔开始跟我聊起了天儿,他说他是胆囊炎,已经好几天没有进食了,只能打营养液点滴。我好奇地问他会不会觉得饿。大叔笑了笑,说:“就是之前一直不让肚子饿,现在只有饿着的份儿了。”我也跟着笑了。我们一来一回地闲聊着。原来眼前的这位大叔快六十岁了,明年就可以退休颐养天年了。另外,他还有一个跟我一般大的儿子。让我意外的是,即使他戴着口罩看不清脸,但从他的穿着打扮和声线来判断也就四十几岁的样子。“老啦,不像你们年轻人,昨天看你还脸色苍白的,今天已经健步如飞了,不用我再提醒你拔针头了吧。”大叔开着玩笑,他的言谈很亲和,但逻辑又异常清晰。大叔问了我的工作。我告诉他我喜欢收集不同人的故事,并把这些故事写出来。他又笑了,说他必须是故事大王。在不知不觉中,我的点滴也结束了,而大叔还剩好几袋。我向大叔打了个招呼,先行离开了医院。
到了第三天,还是差不多的时间和同样的位子,那个熟悉的身影依旧坐在那里。我笑着走过去,问道:“故事大王,今天能不能跟我透露一下啊?”于是很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医院的急诊注射室里,一个人用左手笨拙地操纵着手机,记录着另一个人的娓娓道来。
大叔姓何,祖籍是江苏扬州,家境普通,五六岁的时候跟父母来到上海定居,所以能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也算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了。他在家里排行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受到传统观念的影响,又是家中长子,大叔身上背负着父母殷切的期望。而他天资聪颖,凭借自己的努力,不负众望地考入了名牌大学,毕业后成了一名律师。
我本以为大叔会分享一些他工作上的奇闻逸事,但这个已近耳顺之年的大叔注定不是普通的大叔。
“她是我的初恋。因为户口迁移,就读的学校也需要跟着变化,所以她高中第二年转到了我们班。跟你们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那个年代的学生样子差不多,女同学大多喜欢扎麻花辫儿,或者剪一个蘑菇头,白衬衫,蓝裙子,一双圆头黑皮鞋。”大叔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虽然大家穿着类似的衣服,但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是不一样,很不一样。她学习成绩总体不错,尤其是英语,听说都很流利,甚至比我们的外文老师说得还要好听,因为她的外婆是加拿大籍,总之就是‘歪瑞古德。”大叔冷不丁蹦出个上海口音的英语单词,“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什么叫心动,也不知道当下的感觉就是心动。我们那个年代虽然不是很封建闭塞,但异性同学之间还是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哪个男同学和女同学表现得亲近些,在老师和家长眼里都是炸弹新闻。但她就是像有磁性一样,让我很想去靠近她、了解她。我想了很多方法,怎么才能跟她有正当的理由接近一些,我借用我副班长的私权,在大扫除的时候和她分一个组。体育课的时候,我让作为体育组长的‘死党故意漏给她发球,我再单独拿去给她。冬天上课很冷,我看她穿得不厚,就特地带了一件我母亲新做的棉大褂儿,跟她换她的外套,但又怕把她的衣服弄脏,我就小心地放在袋子里存好,自己被冻得跟过筛似的。她看到我这样,把袋子里的衣服拿出来让我披着。当时是心理作用吧,我觉得她的衣服也挺暖和。”大叔说到这儿的时候笑了,他举起手推了一下眼镜,又挺了挺腰板,“你别小看我这件棉大褂儿,我母亲是在服装工厂工作的,做衣服是一把好手,用的都是最新、最好、最保暖的棉花,我看到她穿着这件厚厚的棉衣时,真的特别满足,就是回去之后跟我母亲说衣服丢了,被追着说了好久。”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男孩子被自己的母亲咆哮的同时又满心暗喜的样子,不由得忍俊不禁。年少的我們,大多是在读书的时候,会为了心仪的人,鼓足全部的勇气,放下全部的身段,全心全力做尽各种不求回报的事情,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情感都灌注到对方身上,“有情饮水饱”是真的会存在的一种状态。不过那也仅局限于青春年少时,受到社会化的影响,成熟之后的感情不可能再那么纯粹,人也不可避免地变得功利化,多了各种考量、对比和权衡,计较自己的付出与回报是否能够大致平衡。我们想要的更多,却吝啬给予,或者是害怕,害怕输了这些超出平衡之外的给予,害怕最后换不来想要的结果。
“一晃眼半个高二过去了,即使我使了各种小伎俩,我们的关系也就比普通同学熟悉点儿,我不知道她对我怎么想的,至少没表现出多大的好感,也可能她一门心思都在准备高考上吧,不过这倒真给了我一个大好机会。”护士走过来,给大叔的点滴的药物换了一袋,大叔调了调点滴的速度,继续开口道:
“那年恰逢高考第一次改革,大学的录取率提高了不少,不像三四年前那会儿‘万人过独木桥。因为考的是全国卷,英语只占很少的分数,当年工科又是热门,大伙儿都憋着劲儿想去好的工科大学,所以理科偏弱的她有点儿着急。数学和化学可是我的强项,经常考年级前五,我就找了个机会跟她说,能不能互相帮助,她帮帮我英语,我教教她数学和化学。她几乎没考虑就同意了。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开始课间休息的时候,我们就会凑在一起讲题,有时候晚上放学了也会约到她家附近的小餐馆完成当天的作业。我也因此更加努力地提高我自己的数学和化学水平,不能有她问我的题不会做啊,那多丢脸!另外,我会找一些英语的问题去问她,即便我有可能做出来。她跟我讲的时候,我满眼都是她,哪儿还有什么题啊。
“慢慢地,我们接触多了变得熟悉起来,也会聊聊未来。她说她想考化工专业,以后去做医药研发和制造,她听外婆说国外的医药业非常发达,但药物进口到国内就很贵,她希望自己也能研发出大家用得起的国产好药。说这些的时候,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着憧憬和期望。‘你呢?她转头问我,‘你之后想做什么呢?我顿了一顿,我真的很想告诉她,我想赚很多的钱,然后和她一起,陪她慢慢实现她的梦想。但我最终只是说,我想考清华。
“那近一年的时间是我高中最快乐的时光,每次和她的见面都如沐春风,我其实也是个很爱探索的人,我知道一些弄堂底、巷子尾好玩儿和好吃的地方。经过我的数次邀请,她终于被我打动了。在一次放学后,我带她去南市区城隍庙逛了很久,吃了豆沙圆子、赤豆桂花糕、芝麻饼。她很喜欢吃甜甜的东西。于是,我特地带她去一家店吃糖糕,就是炸得金黄酥脆的糯米团子外面裹一层糖粉的那个。她吃得很开心,她说她很少能吃到这样的东西。我想再给她买几个带回家,而她拒绝了,跟我说‘要留一个想再次来这里的理由。那次以后,她几乎每次都能欣然接受我的邀约。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去外白渡桥吹风,去人民邮电大楼买邮票,去东风饭店大门前看卡车,去豫园商场新华书店淘书。她有好多次要主动付钱,都被我拦下了,怎么都不能让女孩儿花钱啊,但我的家庭条件一般,零花钱很少,也不好伸手跟父母要。幸好那个时候邻里之间都熟悉,我求着送光明鲜奶的爷叔好久,他才同意每天早上我家那一片的鲜奶由我负责,送完之后给我点儿小报酬,另外我再去给隔壁菜市场里的卖菜摊主送送菜,也相当于现在外卖的鼻祖了,哈哈。
“我们第一次牵手,是在溜冰场上。那时候的溜冰就是四个轮子在平地上滚,她第一次穿上溜冰鞋,扶着边上的围栏像在蹒跚学步,没一会儿就不小心摔了一跤。我赶紧去扶她。她自己反而先笑了,站起来说,‘真有趣,今天一定要学会。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哪儿来的勇气上去牵住她的手,小声和她说,‘我教你吧。她头低了一下,没有拒绝。就这样,那天我牵着她,在那个溜冰场,从下午一直滑到了天黑。她真的很聪明,也很有勇气,才半天的时间就能够很好地保持平衡了,但我一直没舍得松开手,即使我已经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
“我们的频繁接触还是被老师发现了,家长被请来,和我们一起在办公室里被很严肃地教育,虽然我自始至终都坚称是我先找她寻求学习互助,试图将她的责任撇清,也试图解释清楚我们接触的最初目的。但我依旧从她父亲的眼里看到了深深的敌意,他仿佛能看透我的心思一般,从头到尾都皱着眉头盯着我。我被他看得心里毛毛的,像真的做错事那样低下了头。”
大叔说着的同时也低下了头。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情绪从饱满到大幅回落。我没有插话。过了一小会儿,大叔的声音缓缓响起:“那次之后,每天放学她的父亲都会来接她,如果见到我,就会用警惕又审视的眼光看我。老师也会特别关注我们。我知道她没有在刻意躲我,但我也没有再去找她,我不想再给她带来麻烦。而且到这个时候为止,我也只能单方面确定自己的心意,却一点儿也不了解她对我的想法。我也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让她的父亲如此不满,可能在那个年代,早恋就是禁忌吧,即使也许只是单相思,也都是不被允许的。这个时候距离高考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我也被自己的父母要求全身心地投入在复习中,我不得不先跟着洪流向前走。我想等到高考结束的时候,或许就能迈出等待两年的这一步了。可就在快要高考的前一个月,有一天上课前她站在了老师身边,老师说她三天之后即将要出国,去加拿大念大学。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像有几百只蜜蜂在耳边。我趁着体育课,把她拉到了器材室后面,我憋得满脸通红,却又一点儿声音都挤不出来。”大叔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她看我这样子,走过来抱了我一下,‘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她的声音像惊雷一样在我心里炸开。我看到她眼睛里有了一层薄雾,‘我爸爸在高中的时候就想让我去奶奶那里念书,但我不愿意,我真的很喜欢上海,尤其是遇到你之后,我尝试了好多之前没尝试的事物,但现在奶奶身体不太好,我必须去。我听她说完这些,才终于理解老师口中说的‘女同学比男同学成熟得要早到底是什么意思,原来一直揣着心事的不止我一个人,对方早在比我更成熟的思维里纠结了更多次。三天后,她再也没来学校了。她带走了我送她的那件棉衣,把她的羽绒服留给了我。”我停下按键的手,抬起头看着大叔。他的鏡片有点儿微微反光:“没想到吧,难怪当时我觉得她的这件衣服不厚但很暖和,我得意扬扬的厚棉衣,价格抵不上人家的一个袖子管。也不怪她父亲一定要将她这个独生女送出国,在那个年代,国外确实发达得多,而我是没有可能跟她一起去的,这点我清楚,她更清楚。当然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也不仅仅是家境上的悬殊。后来我上了大学,她也如愿进了医学院。我们写过信,打过电话。她说她真的很想念那时吃的糖糕,也从我口中惊叹上海这些年的变化。我们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起过之前的情感。在若干年后,她在国外结婚生子,我也遇到了我现在的太太。”
“好了,故事就说到这儿。”大叔喝了口水,轻轻叹了口气。
我停下了飞快键入的左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情感是最不受控制的东西,没有办法压抑,没有办法强求,但情感面临太多考验,无法避开社会的洪流和家庭的旋涡,这些身不由己的缘由和不可控的距离导致的无可奈何都会造成遗憾,而有些遗憾是会陪伴着人生旅途好久好久的。
护士走过来给我拔了针头,我压着止血棉,直了直僵硬的后背,还是忍不住发问:“我怎么觉得您讲的这些这么像现在的青春爱情片的剧情呢?”
大叔的眼角笑出了鱼尾纹:“年轻的时候都会有错过的人,错过的事情,你当下觉得懊悔,后来想想也还是觉得懊悔。”
“这都很正常,这是年轻的常态,也是年轻的资本。”
“虽然懊悔,但是也不妨碍你接着往下走啊。”
“到了我这个年龄,只会对这些曾经感到怀念和感激,感激所有这些错过的人和事,感谢这些懊悔,它们丰富了我的生命,填满了我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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