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 妈

陈韵含

这天，我正照着镜子，想欣赏自己青春洋溢的容颜。

刹那间，镜子里闪过一张脸，将我的脸覆盖。这张脸，很陌生，又像早已刻在脑海中那般熟悉。

她的脸和我一样白嫩，眼睛甚至比我还要澄澈，好似从未被世俗侵扰。她虽然没有咧嘴笑，却满含笑意，从微微上扬的嘴角，到发着光的黑色眼睛。甚至，连她的每一根发丝都隐隐闪着青春的光芒。

我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才恍然发现—这是妈妈的脸，被封印在发白的老相片里的妈妈的青春。

我仍不敢相信。镜子里，我的脸，与妈妈年轻时的那张脸，竟如此一致，一致到镶嵌着，重叠着。我盯着我的脸，却又好像看到的不是我的脸，是妈妈的脸，眨了眨眼再看又像是我的脸，又怎么都不像是长在我自己身上的脸，熟悉又陌生的脸。

我从没觉得自己和妈妈长得如此相像，也不知道岁月是什么时候在妈妈的脸上印刻下了苍老的痕迹。在我的记忆里，妈妈的面容早就带有了皱纹与斑点，她似乎从来都没有过青春，没有拥有过美丽容颜，她好像生来如此。她的头发也常年稀疏，甚至没有一根完全乌黑的发丝，都是带着点儿银色，或者银白，不是高贵的银白，而是冰冷的银白。她轻柔的发丝，却像钢刀般一次次地刺痛着我。我以为妈妈就是这样的。直到有一天，偶然间，我翻开了书房角落的那一本早就被灰尘覆盖的老相册，这一翻，才翻开了妈妈的青春痕迹。

泛白的老照片上，印刻着妈妈青涩的脸庞。不知道是照片因为时间的流逝褪去了部分颜色，或者是妈妈本就如此，她的脸好光滑，像呱呱坠地的婴儿般稚嫩白皙。她莞尔一笑，眼睛里闪烁着光，眼角的皮肤被挤出一丝丝褶皱，但并不显得干枯，倒像是湖面上的涟漪那般灵动。她的头发乌黑光鲜，很是浓密，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惊人的发量。她站得很随意，但显得很优雅，很自得，一切都是那么浑然天成。妈妈与照片背景中美丽的大自然毫无违和感，她的青春活力使她成为生机勃勃的大自然中的一部分，她是花朵般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像刚萌发的新芽那般娇嫩欲滴。这就是妈妈的青春，比我的青春还青春的青春。

所以，妈妈不是没有过青春，只是她的青春因为我的到来提前退场了。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青涩少女了，她肩上有家庭的担子，她每天要因为我的千万次的啼哭而操劳，她半夜三更会被我的哭闹打断睡眠，她要哄我睡觉、喂奶、换尿布……这些看似简单的事情，经过日复一日的重复就不再简单了。我能想象，妈妈脸上的青春应该就是这样在一次一次的熬夜中被名叫岁月的小偷盗走的，她的眼窝开始塌陷，卧蚕变成眼袋，水灵的涟漪变成干枯的树皮；她眼里的光也这样一点一点被消磨掉—每天都操心着鸡毛蒜皮的小事，无暇顾及其他，没有诗和远方，只有眼前无尽的苟且。她的头发也不再乌黑浓密，我亲眼看到她在洗完头时，水槽里掉落的头发之多，团起来简直可以做一顶新的假发了。我一度以为妈妈天生头发稀少，直到我看到了那张照片……我想得到的、想不到的苦难，妈妈都熬过了，我无法想象妈妈在这期间到底经历了什么，她怎么熬过来的，她怎么熬着熬着，把自己熬成了另一副模样……

我感到难过，感到自责，同时也感到害怕。妈妈曾经也像我这般绽放青春，可是青春、美丽终会凋谢，甚至连痕迹都不留，每个人都会有热烈的青春，但是终会有逝去的一天。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有脑海中闪现的妈妈年轻时的模样，我好像预见了我未来的样子，我会不会比妈妈还沧桑，岁月会不会在我脸上留下更加“浓墨重彩”的一笔？我很害怕。我现在正享受着我的青春，我的美丽容颜，我的生机活力，面对困难时的永不害怕、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的冲劲儿……我觉得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快乐都源于青春，如果失去了它，我还拥有什么？我又该如何呢？

想着想着，镜子里的脸突然消失了。我慌乱地眨眨眼，祈祷着再看一次妈妈青春时那双澄澈的眼睛，那张清纯的脸庞，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了。这时，我越发佩服妈妈的勇气，也越发感激妈妈对我的爱—即使知道青春会被夺走，妈妈还是义无反顾地把我带到这个世界，即使倾尽所有，妈妈也无怨无悔。

或许，妈妈也会后悔吧。妈妈又不是超人，她有后悔的权利，可是，她却没有反悔的能力。一切就这样不可逆地发展下去，伴随着新生命的到来，衰老悄然降临，脸上的沟壑再也无法被抚平，掉落的头发也再也接不回去，眼里的光，还有那颗热忱的心，那颗青春跳動的心，再也找不回来了。白头发可以拔掉，可是还会再长；白头发可以染黑，可是新长出来的还是白的。岁月就是这般无情。不管妈妈多伟大，都逃不过它的魔爪。我没有妈妈那么伟大，我更加逃不过，没有人逃得过，这就是人的宿命。青春依旧在，青春永远存，只是那青春的承载者，一批又一批地换，“没有人永远年轻，但永远有人年轻”。我们束手无策。妈妈只是一个被裹挟在岁月洪流中的普通人罢了，我也是。妈妈不是没有青春，她甚至曾拥有过比我炽烈的青春，她只是过早地献出了她的青春，其中还有很大部分是因为我。所以，我怎么能拿我的青春来嘲笑妈妈此时不再的青春呢？我总是嫌弃妈妈的唠叨，嫌弃她不够精致，嫌弃她眼光狭隘，嫌弃她不够有活力……我一直站在青春占有者的制高点上，对一个被迫夺走青春的人，对为我献出青春的妈妈，进行指责，我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些？我是不是太冷血了些？我是不是太无知了些？我不该如此的。

我不该如此的。